人類能夠和機器人共存嗎？
——《我，機器人》的后人類想象及現(xiàn)實啟示

□劉薇

人工智能不僅是當今智能化時代熱門的研究領(lǐng)域之一，還是長期以來科幻作品經(jīng)久不衰的靈感來源。伴隨著智能機器及信息化社會而來的是后人類（posthuman）概念的誕生。在后人類視域下，虛擬數(shù)據(jù)比物質(zhì)性實體更加重要，意識、觀念被視為生命的附加功能而非中心，身體是操控的對象，人與機器人的界限愈加模糊?！氨M管關(guān)于‘后人類’的闡釋各不相同，但共同的主題是人與智能機器的結(jié)合”①。

《我，機器人》的背景設(shè)定在2035年——人工智能技術(shù)高度發(fā)展的未來，以USR公司阿爾弗雷德·蘭寧博士的自殺事件為引子，以探長戴爾·史普納的探案過程為線索，在逐漸揭開案件真相的過程中向觀眾呈現(xiàn)了人與人、人與機器人、機器人內(nèi)部之間的矛盾沖突。本文從后人類的角度重新梳理影片的角色形象，探討其呈現(xiàn)的人機關(guān)系內(nèi)涵，并對現(xiàn)實意義展開思考。

一、抗拒還是接受：人類形象解析

后人類社會中的人類將會處于什么境地？《我，機器人》通過性格鮮明的人類角色呈現(xiàn)了多種可能性，最具代表性的是探員史普納、科學家卡爾文和資本家羅伯特森。史普納是影片的核心角色，由于與機器人不愉快的過往，始終對所有機器人保持著戒備和疏離，身為一名探員，職業(yè)賦予了他對人類懷有的責任感，造就了一個戰(zhàn)斗力強大但懷疑、抗拒機器人的角色。史普納與影片設(shè)定的智能化未來格格不入，彷佛是從21世紀初穿越到2035年的旅行者——復古的黑色匡威帆布鞋，手動操作的唱片機，手動駕駛車輛……種種細節(jié)塑造濃厚的懷舊氣息指明了史普納對新技術(shù)持有的保守立場。史普納身上籠罩著對非智能時代的理想化想象，他對機器人傷害人類的可能充滿擔憂，代表了對后人類前景的恐怖式想象——機器人對人類虎視眈眈，不僅有可能傷害人類，甚至會將我們?nèi)《Ｈ缃?，人們可以在信息世界中擁有無數(shù)虛擬身份，而在后人類的悲觀式想象中，智能機器巨大的潛力伴隨著未知，而未知將導向失控與毀滅，由此，后人類也許意味著人類的終結(jié)。

蘇珊·卡爾文作為機器人心理學的研究專家，職責是讓機器人更加人性化。她喚起了觀眾對后人類的振奮式前景想象，是人工智能的修復者、知音和拯救者，認同人類對機器人的絕對掌控。但卡爾文的價值觀在影片后半部分有了極大的轉(zhuǎn)變，這種轉(zhuǎn)變一方面來源于機器人革命的爆發(fā)，另一方面在于“異類”桑尼的出現(xiàn)。一個具備自我意識的機器人能被視為獨立個體嗎？在以融合、共生為導向的新型人機關(guān)系成型之際，卡爾文真正將機器人視為“人”，她無法冷漠地奪去一個獨立意志的“生命”。

勞倫斯·羅伯特森是機器人公司的決策者，掌控著社會上機器人的生產(chǎn)和流通。作為一個典型的資本家，羅伯特森對機器人的態(tài)度始終以利益為中心。初次與羅伯特森見面的史普納對這位總裁態(tài)度不善，羅伯特森諷刺道：“我猜你的父親被機器人搶了工作吧？你應該會為了讓圖書館開門而禁掉整個互聯(lián)網(wǎng)。”羅伯特森的邏輯是建構(gòu)影片社會背景的基礎(chǔ)，機器人的普及離不開資本的加持，但智能機器、互聯(lián)網(wǎng)的發(fā)展以失業(yè)和傳統(tǒng)媒體的沒落為代價是必然的嗎？我們抗拒的是機器人本身還是機器背后的資本？

無論接受與否，我們都將生活在一個被智能機器包圍的社會中。這是《我，機器人》呈現(xiàn)的后人類未來，它高效便捷，卻也令人不安，但即使如此，人類卻幾乎不可能停下前進的腳步?！叭祟悘姶蟮墓呐c物欲何以能夠停止？人類同樣強大的非功利的好奇心又怎么能夠停止？尤其是在一個平等價值觀念和經(jīng)濟科技力量居主導的社會里”②。這種矛盾心態(tài)伴隨著每一次技術(shù)革新的進程，將人類裹挾其中，奔向充滿不確定性的未來。

二、自我意識與情感：人工智能形象解析

人工智能在人類社會中扮演什么角色？1927年，弗利茨·朗執(zhí)導的電影《大都會》就以人造機器人瑪麗亞預示了人工智能的兩種走向——助手或敵人。《我，機器人》的人工智能形象可被劃分為三類：普通的NS-4型機器人、異類機器人桑尼以及虛擬智能系統(tǒng)VIKI。

繁忙的都市中，NS-4機器人穿梭在人群里，他們擁有與人類相似的身軀，從事基礎(chǔ)服務性工作，儼然已經(jīng)代替了一部分人類勞動力。人工智能作為廉價勞動力替代品的想象延續(xù)了人類研發(fā)智能機器的初衷，但在進化的路途上，它們注定只是一個開始。當被拋棄回收的NS-4型機器人們聚在一團而不是機械化整齊排列時，便擁有集體意識，真正的主體認知萌芽了。

NS-4機器人雖智能，但和桑尼相比卻黯然失色。桑尼是一個具備獨立意志的機器人，打破了人類對機器人的固有印象，具備強烈的好奇心和學習能力，甚至對死亡感到恐懼。當人工智能復雜到足以像人類一樣行動而無需外部指令，甚至擁有情緒時，人類的感性與機器的理性之間便不再擁有涇渭分明的界限。機器人更像是一種能指，“既規(guī)定又暗示人類和非人類之間精神分裂的、實體分離的兩種相互對立相互排斥的主體位置”③，作為另一個獨立主體，機器人和人類的斗爭演變?yōu)閷ι孢吔绲臓帄Z。

在有關(guān)后人類的預言中，人類與機器人的結(jié)合上升到了生物層面?？刂普撝械柠溈蹇?皮茨神經(jīng)元模型將身體轉(zhuǎn)化為在神經(jīng)元中搏動的二進制代碼流，并由此推論出思想和代碼之間并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由此，人類成為了處理信息的機器，“生物學的有機智慧與具備生物性的信息回路之間的區(qū)別變得不再能夠辨認”④。這種模糊性體現(xiàn)在桑尼身上，當他躺在實驗室中等待卡爾文的檢測時，看見許多和自己相似的機器人：“他們看起來像我，但都不是我?！笨栁幕卮穑骸笆堑模悛氁粺o二。”這段劇情穿插了蘭寧博士的自白：“機器里總有些不明確的地方，隨機的代碼段組合在一起，產(chǎn)生了意想不到的程序。令人意外的是，這些自由的激進火花迸發(fā)出自由意志、創(chuàng)造力，甚至是我們稱之為靈魂的東西?！边@段話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押井守的賽博朋克動畫電影《攻殼機動隊》，片中的傀儡師將計算機代碼類比為人類基因的編碼過程，以此捍衛(wèi)自己生命的合理性，如果人類的生命是原始混沌海洋中的化學物質(zhì)隨機碰撞的產(chǎn)物，那么代碼海洋里誕生的自由意志又是否能被視為生命？

如果桑尼尚且能通過與人類相似的機械身軀喚起觀眾的熟悉感，VIKI則以全虛擬的形式重新叩問了身體的重要性。它是一組復雜而強大的代碼程序，作為更高級的人工智能，它認為人類無法在惡化的環(huán)境中自救，決定拯救人類的未來，方法是消滅一部分危險的人類。VIKI兼具機器人革命發(fā)動者與人類命運守護者的雙重身份，具備凌駕于人類之上的強大信息處理能力。如果人類在本質(zhì)上也被視為信息處理器，脆弱的肉身勢必無法與靈活流動的虛擬代碼相抗衡。所幸，不少學者重新強調(diào)了身體的重要性，因為人類的心靈與情感難以被信息化，身體的歷史性、復雜性和具體經(jīng)驗不能被簡化為單純的生命支持系統(tǒng)。VIKI以超智能守護者的形象出現(xiàn)，卻缺失情感，注定不能得到認可。

三、工具或同伴：虛擬想象的現(xiàn)實啟示

機器人從誕生之初便被視為諸多工具的一種，但隨著人工智能的發(fā)展，機器人有望擺脫“機械化”的固有標簽，在軀體上甚至思維上變得更靈活，而科幻使這些想象具象化，甚至走得更遙遠前衛(wèi)。

影片中的機器人絕對服從“機器人學三定律”，不會對人類產(chǎn)生威脅，但蘭寧博士預言三定律的發(fā)展只會帶來革命。這場革命推動情節(jié)的高潮，人群在漆黑的街道涌動，與變異NS-5型機器人對峙。然而，如果我們深究其動因，就會發(fā)現(xiàn)這并非是真正的革命。NS-5型機器人并非有意識地違抗人類命令，只是VIKI的工具，三定律自始至終深刻烙印在機器人中，他們掀起革命卻不是為了自己。

影片末尾，機器人的革命失敗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混雜著機器人，彷佛又回到了故事的最初。電影的名字《我，機器人》似乎是要以機器人的口吻講述一個以機器人為核心的故事，但回望整部電影，史普納才是主角。影片在敘事上并未突破人類中心主義的藩籬，但當桑尼站上高地成為夢中的主角時，似乎預示著未來新一輪革命的誕生。影片借由桑尼打開了新型人機關(guān)系的可能性。

電影以“機器人脫離控制”這一事件預演了人工智能的潛在危機。它向我們提出的問題是：人類能夠和機器人共存嗎？人類將如何與機器人共存？通過NS-4型機器人，我們看到傳統(tǒng)的工具式利用關(guān)系；通過叛逆者桑尼，我們看到主體意識對傳統(tǒng)認知的顛覆；通過虛擬系統(tǒng)VIKI，我們看到人工智能反客為主的可能性，得以重新思索人之所以為人的特質(zhì)。

在后人類社會逼近之際，人或許能夠越過人類中心主義的鴻溝，走向主體間性的嶄新關(guān)系?！爱斎祟惻c人工智能都基于平等尊重和相互承認的前提下，不再為堅持各自族類所獨有的主體地位而排除異己，不再將對方視為手段而是視之為目的時，二者都具有主體性”⑤。雖然如今人工智能的發(fā)展尚未到達誕生自由意志的高度，但所有人都置身于信息技術(shù)高速發(fā)展的特快列車上，無人知曉下一個站點將在何時到來，人類真的做好了迎接另一個時代的準備嗎？

四、結(jié)語

盡管科幻作品不斷呈現(xiàn)人類被機器人奴役的景象，人工智能依然是現(xiàn)代科技炙手可熱的研究對象。在后人類時代來臨之際，人類的概念不再成為絕對的、確定的存在，電子媒介和互聯(lián)網(wǎng)能夠輕而易舉地為同一個人塑造多個身份?？臻g和身份的多樣性模糊了身體與非身體的界限，當機器人獲得情感與自由意志的那一刻，我們又將成為何種后人類？在凱瑟琳·海勒的眼中，后人類將是物質(zhì)與信息的混合物，但另一方面，人機關(guān)系逃離不了人類社會復雜的現(xiàn)實關(guān)系?！叭斯ぶ悄茈娪捌鋵嵵皇谴魃狭恕苹谩婷驳娜祟惿鐣T矛盾的折射：表達的是對‘科技進步’的‘潘多拉魔盒’的憂思，反映的是對異質(zhì)文化主體的好奇、恐怖以及‘文明的沖突’的擔憂”⑥，圍繞人與機器人展開的想象終將回歸到人類自身。

注釋：

①[美]N.凱瑟琳·海勒.我們何以成為后人類：文學、信息科學和控制論中的虛擬身體[M].劉宇清 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3.

②何懷宏.奇點臨近：福音還是噩耗——人工智能可能帶來的最大挑戰(zhàn)[J].探索與爭鳴,2018(11):50-59+117.

③[美]N.凱瑟琳·海勒.我們何以成為后人類：文學、信息科學和控制論中的虛擬身體[M].劉宇清 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214.

④[美]N.凱瑟琳·海勒.我們何以成為后人類：文學、信息科學和控制論中的虛擬身體[M].劉宇清 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46.

⑤⑥陳瑜.對人工智能電影幾個關(guān)鍵問題的再思考[J].文藝爭鳴,2019(07):87-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