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柱
中央廣播電視總臺的《國家寶藏》節(jié)目已播出三季,共演出81部短劇,對應81件國寶,涵蓋中華文化的重要主題,勾勒出中國敘事體系的輪廓。其中,女性敘事蔚為大觀。文物戲劇在以文物為切入點展示對女性的歷史想象的同時,又以女性敘事為契機對歷史敘事進行審美重構(gòu)。本文通過三個典型案例,對節(jié)目中的女性敘事進行分析。
第一季第2期,節(jié)目組走進湖北省博物館。在該期節(jié)目中,短劇創(chuàng)造性地將勾踐劍與越女劍的故事合二為一。它指涉的文本包括勾踐滅吳的故事、范蠡和西施的愛情傳說、《吳越春秋》中的越女劍故事,以及金庸先生的武俠短篇小說《越女劍》。勾踐故事是關(guān)于潛在的“王”的故事——越王勾踐幾乎以一人之力成就了這種人物類型:為了成為王,他必須一次又一次地犧牲王的尊嚴。獻劍盟楚又是如此。這引起大臣扶同與范蠡的爭論。范蠡反對的理由一是王者之劍象征王權(quán)尊嚴,二是擔心楚國背信棄義。然而正是范蠡曾經(jīng)建議勾踐“卑辭厚禮以遺之,不許,而身與之市”①,并且陪伴勾踐入?yún)菫榕?,范蠡此時的反對只能理解為他決心終結(jié)屈辱、終結(jié)越王勾踐。史書中對范蠡后來泛舟江湖、經(jīng)商致富的記載證明范蠡是一個追求個性自由和個體尊嚴的人物。但范蠡的反對或許還有其他理由。
前半部分真正的戲劇沖突并不是范蠡與扶同的分歧,而是勾踐正苦于找不到獻劍的恰當方式。當越王勾踐與兩位大臣因執(zhí)著于男性話語而自困其中之時,化身越國公主的越女出場了。于此處可見歷史敘事的重要特征:男性主導的歷史敘事總是呼喚女性的出場。歷史無法只由男性講述。越女指的是《列女傳》中的越姬②。越女以聯(lián)姻陪嫁之計完美解決了男人們的兩難。以王者之劍為陪嫁,猶如特洛伊的木馬,從男性話語體系內(nèi)部解構(gòu)了男性話語。從此,世間再無王者之劍,而只有越女之劍。越女的出場也彌補了觀眾的遺憾——講述吳越故事卻沒有見到西施的身影,這對于觀眾的審美期待是不可接受的。歷史想象總是需要女性的在場,這是一種“詩學的正義”。但越女以一種反諷的方式改寫了西施式女性的刻板印象。傳說中,范蠡曾以西施獻美人計,由此范蠡的反對獻劍也可視作他的自我否定。連帶一起否定的是范蠡與西施的愛情結(jié)局。越女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吳越春秋》中的越女——一位方外劍術(shù)高手③。金庸先生在其武俠短篇小說《越女劍》中描寫了越女(阿青)、西施、范蠡的感情線,最終阿青嘆服于西施之美,飄然離去。但在《國家寶藏》所指涉的國家儀式的意義上,愛情傳說中美即正義(美即善)的邏輯是不適用的,取而代之的是正義即美(善即美)。越女為國家大義犧牲自己,并且在楚國成為賢德的王妃,其魅力勝過一男一女笑傲江湖。這是國家敘事對民間敘事的一次收編。而當越女劍取代君王劍成為政治智慧的象征,它回歸了《吳越春秋》越女論劍的本義。
弗洛伊德認為,女人是男人的孕育者(母親)、伴侶(愛人)、毀滅者(死神);男人與女人的三種關(guān)系則象征了一個人從生到死的必然命運④。作為同一主題的歷史敘事版本,中國史官文化對女性作為犧牲者或毀滅者的過度描寫已經(jīng)超越歷史理性,成為一種歷史焦慮。在中國上古史的敘事原點處,始終缺少一個足夠典型的作為伴侶的女性符號。婦好墓的出土似乎填補了這一空白。婦好是除神話傳說之外最完整、最具現(xiàn)實主義色彩的女性形象。以甲骨文記載和考古發(fā)現(xiàn)為支撐,婦好被逐漸還原為集多重身份于一體的女性形象:她是一方諸侯;她是商王武丁在戰(zhàn)場上的同袍,偉大的軍事家,商王朝的戰(zhàn)神;她是溝通天人的大祭司;她是“武丁三配”中最受寵愛的王后;她是美女;她是母親;在她死后,武丁將她上配至先王成湯,事實上把她提升為氏族神。婦好足以作為一切女性的原型,照見女性敘事的一切變體。
《國家寶藏》第一季第3期,節(jié)目組走進河南博物院。在該期節(jié)目中,短劇以商伐羌方故事為背景,展示了婦好主持戰(zhàn)前占卜、率軍征戰(zhàn)、得勝后祭告祖先的場景?!傍{”隸屬于商部落的玄鳥崇拜系統(tǒng),《詩經(jīng)·商頌·玄鳥》有云:“天命玄鳥,降而生商?!讨群?,受命不殆,在武丁孫子。武丁孫子,武王靡不勝?!雹荻虅∵€原了本應出現(xiàn)在這一武丁敘事文本中的婦好形象,是對隱性文本的顯影。短劇對婦好角色的展示非常全面,然而選取婦好剛分娩不久這一特殊時刻,一方面凸顯戲劇性,另一方面也暗示女性敘事的發(fā)展方向。由于分娩,婦好不得不暫時從國家敘事中退出,造成一個被延遲的戲劇行動,指涉的是家庭敘事。這在以后成為女性敘事的一種類型:只有在家庭敘事中才能獲得合法位置,而超出家庭敘事則被視為非法。雖然短劇展示了婦好對這一敘事走向的拒斥,但這一敘事類型還是成為主流。除了美色亡國和貞潔烈婦的主題,先秦“國語”向“家語”的演變是典型例證——當男性主宰的國家敘事面臨危機,女性敘事和家庭敘事就以“歷史理性”的面目浮現(xiàn)出來。國家敘事是一個危險的“曠野”,無時無刻不面臨著此消彼長,而家庭敘事則是相對穩(wěn)定的,可以在國家敘事喪師失地之后獨存碩果。中國歷史敘事由此形成或選擇了對家庭敘事和女性敘事的過度依賴。這一主題在另外一件文物長信宮燈(第二季第3期,河北博物院)主題中得到了更極致的展現(xiàn):從長信宮燈的女性造型出發(fā),短劇講述了以竇太后為中心的母子故事:當權(quán)力的父子交接行至一個不穩(wěn)定時期時,老祖母承擔起看顧之責——父子主題似乎天然地從屬于母子主題,然而竇太后傳授給少年劉徹的天子之道強調(diào)要克制親情,試圖維持家庭敘事與國家敘事之間的平衡。由此,可以體會到女性敘事光譜的復雜:在包含自身變體的同時,它可以降格成為家庭敘事,也可以升格成為國家敘事。
第一季第4期,節(jié)目組走進陜西歷史博物館。在該期節(jié)目中,短劇由《舊唐書》楊貴妃傳記中的“肌膚已壞,而香囊仍在”⑥改編而成。在獨居深宮的唐明皇的琴聲中,楊貴妃魂魄回憶了在華清池初次覲見唐玄宗、舞霓裳羽衣曲的情景,繼而轉(zhuǎn)至對馬嵬坡兵變賜死場景的回憶,最后以旁白唐明皇為楊貴妃遷葬結(jié)束。歌舞場面展現(xiàn)楊貴妃的美麗身姿,意在造成結(jié)尾處肌膚已壞而香囊仍在的視覺沖擊:一個頑固的美的意象在年邁的君王腦海中揮之不去,于是他派人打開墓穴,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肌膚已壞,震驚感撲面而來。好在香囊仍在,撫慰了震顫的心靈。史載,安史之亂后,玄宗“令圖其形于別殿,朝夕視之”。這究竟只是對一個女人的思戀,還是對曾經(jīng)一切功業(yè)和繁華的憑吊?或許香囊真正修復的不是玄宗對于愛人遺骸的震驚,而是他對安史之亂的震驚。震驚對于我們而言同樣是一種歷史審美體驗。在本雅明的意義上⑦,人們對歷史作為共同體記憶或個體審美認同的接受也完全隸屬于震驚的范疇。面對歷史的廢墟,似乎唯有文物能夠修復人們的震驚。這是一種次好的選擇,但沒有什么比這更能夠體現(xiàn)文物的價值了。然而文物也需要被修復。只有被修復的文物才能發(fā)揮修復歷史震驚的功能。除了技術(shù)層面的修復,文物還需要美學層面的修復。文物戲劇的意義正在于此。
短劇創(chuàng)意或許與魯迅的設(shè)想不謀而合。魯迅曾計劃完成一部以楊貴妃為主角的小說或劇本,其設(shè)想是以戀愛心理學對唐明皇的愛情做一次揭露,但終未付諸筆端。原因眾說紛紜⑧。然而,從魯迅的歷史小說《故事新編》來看,兩個女性形象——《補天》的女媧和《奔月》的嫦娥具有無可比擬的意義優(yōu)先性:女媧是歷史創(chuàng)生者和修復者,而飛升的嫦娥和光明的月亮是永恒的反諷和安慰。女性的零度狀態(tài)與男性形成鮮明對比。這是魯迅修復歷史震驚的方式。由此,或許可以推知,魯迅筆下的楊貴妃在安史之亂中也將充當歷史的零度。這是魯迅對歷史理性的召喚。
直觀歷史理性是文物戲劇的審美目的。真善美的錯位所造成的歷史震驚促使人們不斷追求歷史理性。歷史理性是真善美的三位一體神,而文物戲劇則為其提供神圣的顯現(xiàn)空間。在補償性的性別敘事中,女性不再僅僅處于零度狀態(tài),而是成為歷史理性沉默的代言人。新的歷史女性形象并不只為維持美的幻象。借助具有女性特征的文物,女性話語召喚歷史理性的降臨。歷史肌膚已壞,而歷史理性猶在。歷史理性與歷史現(xiàn)象如影隨形,等待人們發(fā)現(xiàn)。也正因為歷史理性被發(fā)現(xiàn),歷史震驚才能得到平復。須知文物戲劇不僅服務(wù)于文物的展示,經(jīng)由主題化的敘事,文物戲劇真正追求的乃是讓觀眾在文物身上看見歷史理性的光芒。
注釋:
①[西漢]司馬遷.史記[M].盧葦,張贊煦 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542.
②列女傳·節(jié)義傳·楚昭越[EB/OL].古詩文網(wǎng),https://so.gushiwen.cn/guwen/bookv_46653FD803893E4FF94 1026820776E1F.aspx.
③吳越春秋·卷九·勾踐陰謀外傳[EB/OL].古詩文網(wǎng),https://so.gushiwen.cn/guwen/bookv_46653FD803893 E4F2A1A9971196D93EA.aspx.
④[奧]弗洛伊德.論藝術(shù)與文學[M].常宏 等譯.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7:181-182.
⑤詩經(jīng)·商頌·玄鳥[EB/OL].古詩文網(wǎng),https://so.gushiwen.cn/shiwenv_f2b0ee077f88.aspx.
⑥舊唐書·列傳·卷一[EB/OL].古詩文網(wǎng),https://so.gushiwen.cn/guwen/bookv_46653FD803893E4FF9236 382919ECA0B.aspx.
⑦[德]本雅明.發(fā)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M].張旭東,魏文生 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9:132.
⑧袁茹.魯迅擬作《楊貴妃》事始末考論[J].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05):156-1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