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日本電影中鄉(xiāng)土意象的表達

宋彤鑫

明治維新之后，日本效仿西方社會，進行了一系列社會改革，無數的年輕人一窩蜂涌進東京，想要一展宏圖，實現學業(yè)和生活理想。如今，東京已經成為世界上人口密度最高的城市之一，擁有“24小時不睡街”的澀谷，年輕、潮流一度成為東京的代名詞。東京都總務局統(tǒng)計資料顯示，截至2020年末，東京都人口累計達到1392.1萬人。據日本總務府統(tǒng)計，東京圈的人口總數超過3000萬人。盡管現在東京的繁華對無數的年輕人依然有著強大的吸引力，但已經有不少人提出了“東京逃走論”。“逃離東京”不僅是一些想要安度晚年的老人的想法，更多年輕人也在做出這樣的選擇。

東京是都市的代名詞，逃離東京意味著逃離現代化的都市圈?！岸际小笔且环N快節(jié)奏的生活方式，它雜亂且繁復。而與此相對應的即是鄉(xiāng)村，它在傳統(tǒng)意義上是貧窮和落后的象征，是一個“后現代化”的空間場域。但在近年來的日本影片中，敘事空間呈現出由都市轉向鄉(xiāng)村的傾向，鄉(xiāng)村成為人們的向往之地，是一種與都市之感完全不同的自由和愜意。它是一個想象的烏托邦，而這種想象是都市人所賦予的，是都市人美好向往的寄托地，因此成為一種“他者的想象”。所以在影像敘事中，對鄉(xiāng)村的塑造也呈現出一種理想化的傾向，觀者在觀看影片的同時也享受著主人公那種節(jié)奏緩慢、悠然舒適的鄉(xiāng)村生活?！赌陌∧陌∩袢ゴ濉罚?014）讓人懷念著記憶中故鄉(xiāng)那清晨的濃霧與炊煙、夏天雨后泥土的清香?！缎∩帧罚?015）分為夏秋篇和春冬篇，在四季更替和萬物輪回中我們體會著小森那種生生不息的美?！度松麑崱罚?017）以紀錄片的形態(tài)呈現了日本現代陶淵明津端夫婦的生活?！缎腋５拿姘罚?012）、《生存家族》（2018）、《天空餐廳》（2019）、《在藍色時分飛翔》（2019）等影片都不同程度上以鄉(xiāng)村為背景來完成敘事。鄉(xiāng)村或鄉(xiāng)土不僅成為影片的敘事空間，而且蘊含著強烈的象征意義和現實反思。

一、被建構的鄉(xiāng)土空間

米歇爾·福柯（Michel Foucault）在《論其他空間》（Of Other Spaces）中提出，“當下的時代將可能首先是空間的時代。”電影中的空間不僅是作為電影的敘事背景而存在，它必然包含著一定的政治、經濟、文化因素，它的空間建構必然融入整個社會的文化表象體系，并最終產生一定的文化情感想象。在近年來的日本電影中，鄉(xiāng)村成為一個較新的空間形態(tài)，鄉(xiāng)村的自然美景與人文情態(tài)都參與其中，共同建構了影片的敘事空間。

所謂“被建構”，一方面是與解構相對立而存在的。在現代日本電影中，鄉(xiāng)村的溪水村落和都市的高樓大廈形成鮮明的對比，鄉(xiāng)村空間的構建與都市自然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在電影中則表現為在一定程度上對城市的解構。如前文所述，現在日本很多都市人群都在“逃離東京”和“回歸鄉(xiāng)村”之間搖擺不定。都市的快節(jié)奏生活使人們面臨巨大的壓力，因此城市之中、重負之下，野蠻生長成為都市人的常態(tài)，一種田園牧歌式的鄉(xiāng)土生活成為被羨慕的存在。在鄉(xiāng)土空間被建構的同時也是對城市生活的一種解構。在《哪啊哪啊神去村》（2014）中，主人公平野勇氣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面臨著高考失敗和情場失意的雙重壓力才在陰差陽錯中來到神去村?！缎∩帧分械氖凶訜o法融入喧囂吵鬧的大城市，她說，收到賬單時才發(fā)現生活中處處要花錢，遇到心儀的男生想付出自己的真心卻難抵他更喜歡物質的東西。在《生存家族》（2018）中也是如此，鈴木一家生活在東京，是一個極富典型性的現代家庭。鈴木每天疲于工作，對家庭關心甚少；妻子每天忙忙碌碌，總是抱怨；兩個孩子都沉迷于電子產品。因為一次集體大停電使得他們被迫踏上去鹿兒島的旅程。這樣相似的情景在影片中不斷出現，都市人群在城市中面臨著重重壓力，城市空間的解構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鄉(xiāng)土空間的建構。

所謂“被建構”，另一方面則強調的是一種被動的狀態(tài)，不同于主動呈現，在影片敘事中鄉(xiāng)土空間大多是在一種“外來人”視角中被建構起來的。闖入神去村的是一個都市青年，浮夸的打扮使他看起來吊兒郎當，與這個偏僻的小山村格格不入。在《藍色時分飛翔》（2019）里，雖然小時候故鄉(xiāng)的一抹藍色時時牽引著砂田，但那關于故鄉(xiāng)的記憶總是模糊的，她不知道如何和父母、哥哥相處?；氐洁l(xiāng)下，雖然清浦是個外來人，但砂田同樣也是一個陌生人。電影中的鄉(xiāng)土空間即是這樣在無形中被建構起來。城市生活的失意構成了影片敘事的動力，同時也成為鄉(xiāng)土空間得以呈現的一個重要動因。

二、理想化的鄉(xiāng)土敘事

當城市中的人們被壓力和焦慮所裹挾，想要逃離標志著人類現代工業(yè)文明和制度文明的城市時，一個理想化的世外桃源和烏托邦式的想象空間即將呈現，而這種理想化的鄉(xiāng)土敘事與日本的“治愈系”文化是息息相關的。日本學者木村傅兵衛(wèi)和谷川由步子在《新語·流行語大全》中對“治愈系”做出了如下解釋：“它并非治愈某個東西本身，而是指帶有治愈特性的事物（人物及物品等）?！敝斡滴幕陔娪班l(xiāng)土空間的構建中貫穿始終，營造出一種理想化的敘事空間及敘事脈絡。

首先是理想化的自然空間使鄉(xiāng)土敘事在夢幻般的世外桃源之中得以展開。田園、森林、大海成為其中的典型景觀，“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極大地滿足了觀眾的視覺享受，帶來了心靈上的慰藉。電影《小森林》（2015）仿佛一首描繪鄉(xiāng)村生動優(yōu)美的田園詩，又像是一篇訴說動聽生活的四季散文。一個少女，一輛單車，穿梭在雨后的鄉(xiāng)間小道上，空氣中彌漫著綠草的清香，道路兩旁青綠色的麥苗上還掛著雨滴，回到家里的少女又忙著準備下一頓的餐食。一年四季，鄉(xiāng)村中都有著獨屬于每一個季節(jié)的色彩，唯美清新的格調與自然中的音響共同演奏出一首鄉(xiāng)間小調，呈現出遠離塵囂、回歸自然的寧靜，讓人心向往之。《哪啊哪啊神去村》（2014）中對自然景色的描摹也毫不吝嗇，高聳入云的樹木呈現出生命的張力，使人不得不對自然產生敬畏。

除去在影像上呈現出一種理想化的視覺美感外，在敘事上也呈現出一種生活流的表達。俗話說，矛盾是電影敘事的第一要義，但在鄉(xiāng)土敘事中，則采取淡化矛盾和沖突的敘事策略，使影片盡可能在一種平淡自然的節(jié)奏中緩緩展開?！缎∩帧罚?015）中的市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年四季，周而復始；《幸福的面包》（2012）也僅僅把故事空間局限在一個面包店之中，兩個主人公以每天招待面包店不同的客人為樂趣，雖然每個駐足面包店的客人都有不同的壓力和苦惱，但是影片的敘事就如流水般平淡，如真實生活中那樣，拋卻傳統(tǒng)電影中的矛盾敘事，不對故事背景進行深究，只注重描摹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

山巒、流水、田野、樹林和日常生活相映成趣，營造出如詩如畫的意境，傳遞出靜謐清雅的東方美學。不僅如此，鄉(xiāng)土敘事在類型上也大多以溫情喜劇的方式出現，給人以寬慰，《哪啊哪啊神去村》（2014）、《生存家族》（2017）都是其中的典型代表。理想化的鄉(xiāng)土敘事慰藉了人們的心靈，與都市帶來的高壓與迷茫形成鮮明對比，成為獨具特色的美學風格。

三、鄉(xiāng)土承載的文化想象

鄉(xiāng)土敘事是在鄉(xiāng)村中被呈現的，鄉(xiāng)村與鄉(xiāng)土看似是兩個意義相近的概念，但又有所不同。鄉(xiāng)村側重于地理意義上的空間范圍，而鄉(xiāng)土則側重于文化和情感上的價值傾向。在中國文學中，土地有著“安土重遷”“落葉歸根”的含義。而同屬于亞洲的日本在“鄉(xiāng)土”這一概念上也有著相似的文化讀解?！班l(xiāng)土”乃是先祖靈魂得以棲息依存的自然物。由于祖先崇拜是支配日本人心意原型的民族根性，這便為日本人傳統(tǒng)定居生活提供了信仰層面的支撐，因此鄉(xiāng)土在日本文化中被賦予了靈魂載體和精神寄托的文化意義，日本人民的心中也有著一定的“鄉(xiāng)土情結”。

在鄉(xiāng)土與城市對立時，鄉(xiāng)土扮演了拯救者的角色，接納了從城市中匆匆逃離的人群?！缎∩帧罚?015）中的市子、《哪啊哪啊神去村》中的勇氣、《生存家族》（2017）中的一家四口，他們都是被鄉(xiāng)村接納的人。但鄉(xiāng)土對于他們而言到底是暫時的烏托邦還是永恒的救贖地呢？我們不得而知?！对谒{色時分飛翔》（2019）中，當砂田不明白生活的意義時可以在夢里的故鄉(xiāng)“毫無理由地全力奔跑，無所顧忌，那是完美的世界，夢中的樂園”，但影片結尾砂田依然選擇了開著車奔向城市，畢竟她已經學會了接受那個不堪的、可愛的、孤獨的、柔軟的自己。而《小森林》（2015）中的市子離開了小森，但又在五年后返了回來；《生存家族》（2017）中，鈴木一家在兩年后返回城市，原本冷漠的家庭關系變得溫情滿滿，在回鄉(xiāng)之途中慢慢找回了彼此情感上的羈絆?；氐竭^去或許是一次逃離，并不能解決我們人生的困境，或許一切都沒有實質性的改變，生活還將繼續(xù)，但是鄉(xiāng)土卻能夠幫助我們明白怎么樣才是更好的生活、更好的自己。因此鄉(xiāng)土并不是一個固定的場所，它承載的是一種文化想象與精神寄托。

通過以上論述，我們不難發(fā)現，在近年來的日本影視作品中，鄉(xiāng)土因為與現實拉開一定的距離，成為一種世外桃源式的場域，使得身處物欲橫流世界中的我們更能反觀自身，用一種更清醒、更超然的態(tài)度去審視我們的生活。導演通過畫面對鄉(xiāng)村的民俗風情進行傾情描繪，生活氣息質樸濃厚，畫面處理也充滿情趣，讓觀眾在銀幕中捕捉到鄉(xiāng)情的溫暖，并且喚起一種久違的鄉(xiāng)土情愫。鄉(xiāng)土形象重出視野是由于在現代性的沖擊之下鄉(xiāng)土固有的傳統(tǒng)生活形態(tài)、價值體系、文化傳統(tǒng)正一點點在喪失，以及伴隨著喪失而帶來的惋惜之情。鄉(xiāng)土不是我們逃離城市的避風港，而是一種精神寄托，在鄉(xiāng)土中蘊含的是人們對寧靜生活的向往，表達的是一種積極、欣然的生活態(tài)度，是一種想象性重構與文化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