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為郭襄
山不在高,有鬼則冥;水不在深,有怪則靈。
北域突厥,金山南麓,就有這么一處奇地兒。原本兩條山脈對望,南山鳥語花香,游人如織;北山卻是荒涼蕭瑟,人跡罕至。造成這一差別的,正是中間橫著的那條大川。
百多年來,那大河吃人的傳說早已為人熟知。但凡想渡河去北山的,不論撐船還是野泳,大多有去無回。偶有那么一兩個活著回來的,也都成了癡呆,只叫有鬼。
漸漸的,那兩座山有了名氣,被喚作“兩界山”,一為人界一為冥界。那大河也成了禁地,喚作“忘川河”。各種流言半真半訛,傳得邪乎,以致有說法稱“莫翻兩界山,見鬼不見仙”、“渡了忘川河,神仙莫奈何?!钡箛樀闷胀ㄈ思曳隼蠑y幼地搬離這個鬼地方,漸漸把這山空成了神秘之地,來往此山的都成了奇人異客。
話說忘川河有個分支流經(jīng)冥界山,支流有個雅名兒,作“濯足溪”。我同這個世界的第一次接觸,應當從這濯足溪算起。當年我裹著個小花襖,躺在洗腳盆里,順著水流晃晃悠悠漂了下來。幸得這河起伏不大,也不多障礙之物,才免得襁褓中的我被一盆子扣下去溺死了事。
我是我爹在河里洗腳的時候被發(fā)現(xiàn)的,可見我與洗腳有些緣分。往后十六叔家的女兒死仙還曾想親切地叫我“洗腳妹”,被我一巴掌把她的臉拍成了饅頭,非要把她的嘴縫上才算賠罪。直到一向溫文爾雅的十七叔動了肝火,才勉強作罷。
說回洗腳。我爹從河里把我撈起來的時候,水中還能看到六王手下獄卒的斷手斷腳。侍立一旁的十六叔見我爹撈來一個還喘著氣兒的女娃娃,不禁蹙了眉頭:“教主,河上游是枉死城。這娃娃怕是老六一伙兒的遺孤,留著是個麻煩?!?/p>
我爹聽罷,看看山,看看水,又看看我。見眼前這個小姑娘,長得好看又善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眸子黑又亮,便淡淡地說:“無量玄冥……合當是一番因緣?!?/p>
當時的我也才幾個月,認不得眼前這個老頭乃是北域令人聞風喪膽的玄冥教主,扯著嗓子哇哇地叫喚。然而我叫得雖響,卻不見彈淚。一雙眼睛水靈靈地瞧著他,他便又說:“眼眸這般水靈,就叫她‘死靈吧?!?/p>
眼見教主都賜了名兒,十六叔也不好再說什么。由此,我便搖身一變,成了玄冥教主九幽離冥的義女,兩界山上獨得恩寵的死靈公主。
這里我不得不說一下我們玄冥教起名的藝術了,其中還有些久遠的典故。原本北域苦寒之地,人多信奉北方之神玄冥。后這一脈漸漸發(fā)展壯大,衍生了一門玄冥教。玄冥教義講究死后長生,人在世間只是一場修行,若有一天身死,魂魄可以長存。故有“斯人已矣,彼魂長存;生離死別,無量玄冥”之說,流傳至今,已成為玄冥教教義的總訣。
二百多年前,玄冥教尚未成型之際,曾有一秘教意圖攻陷兩界山。這幫人發(fā)軔于昆州,自號“無名教”。傳言稱,無名教是一個龐大且秘密的恐怖組織,專門吸收武林各派走投無路的棄徒和作惡多端的敗類,教派高層多是心狠手辣的殺戮狂魔,在江湖上變幻莫測、神鬼不定。
彼時我們玄冥信眾眾多,其中也不乏能人異士,但教派初成,群龍無首,尚是一盤散沙。無名教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意圖攻上兩界山,收服玄冥信眾以壯大聲勢,與中州名門豪族相抗。
于是在七月十五的夜晚,大批人馬攻上兩界山,雙方慘斗。無名教雖是有備而來,玄冥眾人卻也非毫無防備。在一個叫朱志誠的義士的帶領下,玄冥眾人設了一個空城計,將無名教主力困在冥界山中。玄冥教集中反攻,雙發(fā)爆發(fā)了激烈的武斗。
前人有云:“狹路相逢勇者勝?!彪m說無名教盡是狠角色,又被激生了困獸之勇,但打架這回事,狠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這也巧了,他們碰上的玄冥教徒正是全武林最不要命的一伙人——死后可以長生,那還要命干什么?
可以想見,在那七月十五百鬼夜行之時,在這冥界山上忘川河畔,在一群神仙魔鬼魑魅魍魎聚首之際,玄冥教占了這天時、地利、人和的好風水,一舉把那無名邪教殲滅殆盡。
大獲全勝之后,眾人皆推朱志誠為教主。這朱志誠身材魁梧,生得一雙赤目,掌內生電,滴血燃火。教主決心要將玄冥教旨發(fā)揚光大,便正式立了玄冥一教,他摒棄了俗家姓名,自姓“九幽”,取“天有九霄,地有九幽”之意。創(chuàng)教之后,他以除暴安良為己任,團結教眾直殺入昆州地界,將無名教余黨徹底剿滅,從此讓武林多了數(shù)十年的寧日。
玄冥教自創(chuàng)教以來,不斷繁衍壯大,教內坐鎮(zhèn)無數(shù)高手。教主冥王,下有十殿閻羅,又有十八層獄主,帶領無數(shù)獄卒信眾坐鎮(zhèn)江湖各處,陣勢在我祖爺爺那輩臻于極盛。后來到了我爺爺那一代,教中開始青黃不接,湊足了獄主之后,閻王殿開始空缺。到了我爹這,只余七殿閻王和十七層獄主。
其中,一殿閻王程離帆領一、二層獄主鎮(zhèn)東北幽州、青州一帶;二殿閻王楚離江領三、四層獄主鎮(zhèn)中北嘉州、八臺山一帶;三殿閻王樊離司領五、六層獄主鎮(zhèn)中東鄭州、山南道一帶;四殿閻王秦離松領七、八層獄主鎮(zhèn)中南雍州、廬州一帶;五殿閻王姬離天領九、十層獄主鎮(zhèn)中西京師一帶;六殿閻王申屠離倫領十一、十二層獄主鎮(zhèn)西南昆州、云夢澤一帶;七殿閻王段離蕪領十三、十四層獄主鎮(zhèn)東南蘇州、江南道一帶。
如此,七殿閻王各領兩層獄主坐鎮(zhèn)各方,傳播教義、廣納教徒。余下了十五層獄主趙離聲、十六層獄主柏離淵、十七層獄主周離岸,留守兩界山護衛(wèi)總壇,年月久了,地位倒比尋常獄主高了兩分。
說回起名。
中原人的宗廟崇尚“長幼有序”,起名要按字輩;我們玄冥教講究“輩分有別”,起名也要按字輩。中原的字輩大義凜然,多見“忠”、“君”、“孝”、“親”;玄冥教的字輩則大徹大悟,便是“生”、“離”、“死”、“別”;中原人起名字,喜好“梅”、“蘭”、“竹”、“菊”,玄冥教起名字,多是“神”、“仙”、“魔”、“鬼”。
好巧不巧,本姑娘這一輩,正撞在這“死”字輩上了。不過我還不算慘的,在我出生之前,十五叔相繼得了兩個兒子,分別領走了“死神”和“死魔”;后來十六叔家的“死仙”也誕生了。于是大家愉快地決定把最后一個名字給至今未婚的十七叔留用。
因十五、十六、十七獄主乃護教獄主,平日盡呆在兩界山,我便與他們熟絡些。十五叔趙離聲是個大胡子,兩腮和下巴終年藏在胡子里,以致我多年都不太知曉他真實的樣貌。他有一雙鐵拳,練得一身手劈青木、單手掏心的好本事,江湖人送外號“鐵手馬猴”。“鐵手”我自然懂得,但為什么是“馬猴”而不是“蒼狼”或者“猛虎”什么的,大約是多毛的原因。
十六叔柏離淵力大無窮,能以一敵百、徒手分尸。兩界山地處西北,氣候干冷,難產(chǎn)蔬果,山人多食牛羊。十五叔和十六叔湊在一起,無刀砍柴、徒手宰牛什么的都不在話下了。
玄冥教這么多位獄主子,十七叔算是個異類。他俗家姓周,本名周岸,名字倒也平平。自小入了玄冥教,排了離字輩,喚作“周離岸”,霎時便美成了一幅畫。他不知足,自命表字“當歸”,號“當歸公子”,惹得其他叔伯笑了半年。倒是我爹發(fā)了話:“十七胸有松濤,自與魑魅魍魎不同。你們這些平日里只知手撕牛羊的糙漢,也得向十七多多請教。”
余人不敢再笑,他也樂得清靜,一心鉆研琴技。按說玄冥教的閻王和獄主都有自己的獨門武器,像是二王“天罡引雷弓”楚離江、七王“暴雨霓虹針”段離蕪,都以出神入化的武器在江湖上留名。十五叔的武器乃是一副純鋼鐵爪,十六叔的武器是一柄百斤重的鐵杵。而十七叔的武器,卻是一張鐵琴。
十七叔彈琴特別好聽,他彈琴的樣子也特別好看。山上的女信眾有一半都仰慕他,有人曾為他專門作了詩,詩曰:“鐵琴錚錚風波惡,一曲歌盡一離人。醉看紅塵往來客,半笑蒼生半笑卿。”
作這詩的原是本地一個大戶人家的閨秀,后虔誠侍神,入了玄冥教。在兩界山上也有些才名。我在山上橫沖直撞慣了,有一日就遇上了她。她知我的身份,便托我將這首詩轉交給十七叔。第二日我就把詩送去了,十七叔拆開那散著花香的信箋,薄紙之上,寫著四行娟秀的小字:
“我本良家子,愛君才若此;離離原上草,岸岸不知道?!?/p>
十七叔直接團起來扔了。
許是剛落地的時候嗆了風,也許是濯足溪的水太涼,總之我從小就有點不足之癥,得了一種熱病,發(fā)作起來只如烈火灼心。我爹見狀,便叫我吃這山上的百家飯。盡管山上都有七殿閻王和十七獄主的峰洞,但他們常年不在家,說是百家飯,我能吃到的也就是十五叔、十六叔、十七叔三家了。
當我長到五歲時,已能認全人了。我爹見我整日在山上打豬攆狗的不像個樣子,便要選個師父給我。他把三個叔叔都叫來,讓我挑,我想也不想就抱住了十七叔的大腿——我再傻也知道,十六叔向來不喜歡我,十五叔喜歡我卻偏生了那么一大把胡子,平日里聽阿嬤“再哭大馬猴來抓你了”、“再鬧大馬猴來咬你了”就已經(jīng)夠嗆了,家里再活生生地養(yǎng)這么一只,那還要不要命了。
我爹見此,微微頷首:“如此,十七便做死靈的師父吧?!?/p>
那一年,他也才十五歲。
當然,此前的種種,因我年幼,全然記不得,總是多年以后才偶然得知一些碎片。我自己的記憶,是從和十七叔一起學藝開始的。
盡管十七叔的武學悟性被公認為玄冥第一,“彼岸黃泉”的內功心法已修得僅次于冥王,獨門絕學“地煞魔音”更是練得登峰造極,他卻從不教我武功。在我十五歲以前,他只教我三件事:讀書、寫字、彈琴。
也忘了在我?guī)讱q那年,從他的書架偶然翻出了一本《中州奇談》,便好奇問他:“師父,何謂‘中州?是不是還有‘大州和‘小州?”
當時他正在調他的鐵琴,他的琴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冰弦”,乃以冰蠶絲為弦。古有雅士,曾專門記此弦曰:“員嶠山,一名環(huán)邱山……有木,名猗桑,煎椹以為蜜。有冰蠶,長七寸,有角有鱗,以霜雪覆之,然后作繭,織為文錦,入水不濡,以之投火,經(jīng)宿不燎?!?/p>
他難得抬起頭來,看著門外的方向,說:“沒有‘大州、‘小州,卻有一個……影州,暗影之州?!?/p>
古老相傳,中州武當犟山內有一神秘絕境,此絕境可以通往一個與中州完全不同的蠻荒世界,其間充斥著各種山精野怪,均力量強大,兇殘無比。中州人稱那個世界為“影州”,意即“暗影之州”。當年,武當派開山道尊耗盡心力與中州祖皇帝一同,在犟山絕境布下強大結界——道尊剜心取血,畫靈符聚武當天地靈氣,加之祖皇帝耗舉國之力,以皇都規(guī)制修筑殿宇樓閣成就五行法陣,這才封住影州侵襲中州的入口。除武當?shù)雷鹋c祖皇帝兩人之外,天下之大,中州億萬生民再無人見識過影州蠻荒世界內的詭譎景象。而那些流傳在中州大地的精怪傳說,多是世人想象杜撰所得。于是,在犟山結界的默默守護之下,中州內廟堂、武林、各家各派群起爭雄,自成一片江湖……
他漸漸停止了訴說,眼里盡是波譎云詭。
尋常來說,十七叔口中的那番話當真是極其駭人的,可惜那時候的我還聽不太懂他在講什么,一心二用地翻起那本舊書來。這書介紹的大概是中州武林,上面好多我認不全的字,“武當”、“少林”、什么“眉”、“妙音山莊”、“百草門”、什么什么“門”、“游俠派”、“唐門”、什么“子幫”、“無名教”……最后終于看到了“玄冥教”,上面的名字我倒是都認得。唯獨一個人名看起來蠻生的,不記得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見過。我不由得念出了聲:“六殿閻王申屠離倫,居枉死城,長八尺,生紅發(fā),智勇強烈,人皆謂之狂生……”
十七叔一把搶過書,對我說:“不要看了。”
我忍不住問他:“十七叔……這個人是誰?我為什么從來沒有見過他?”
他負手而立:“你不需要知道他是誰。你只要知道,這世上,總有一些忘恩負義的人,他們受著你爹的恩惠,卻辜負這些厚待,妄想血濺玄冥神座,褻瀆神靈。這樣的人,都會受到神的懲罰?!?/p>
他極少這么嚴肅,我乖乖地“哦”了一聲,再也不敢多話。
就這么數(shù)年下來,我的書讀得還是一知半解,字卻寫得極好。這也不是因為別的,主要是師父不怎么管我,每次丟給我一堆書就跑了。我每次逃下山去玩要經(jīng)過他的侍衛(wèi),必要拿他的手信才行。久而久之我也練就了一身摹字的好本領,摹寫他的筆跡叫一個天衣無縫。
這一天我也是背著他溜下山去。他的居所在無間峰上的石磨崖,梵教神話里,第十七層地獄便是石磨地獄,那些糟踏五谷、偷盜搶劫、欺壓百姓之人,或者吃葷的和尚、道士,死后會被打入此地獄,磨成肉醬,重塑人身之后再磨。盡管傳說很血腥,但十七叔的石磨崖卻是兩界山上最有情調的地方,他養(yǎng)了一只白雕,還有一園子的蘭花。天知道他是怎么在這窮山惡水,動不動還鬧鬼的地方養(yǎng)出這么嬌貴的花兒來的,不過他對他的琴、他的雕、他的蘭花,比對他的徒弟還上心倒是真的。
我這番偷溜下山不為別的,乃是心心念念著十五叔給我做的紙鳶。別看十五叔五大三粗的,手藝活兒卻俊得很。上回他說快開春了,要給我和死仙都做個紙鳶,問我們要什么花樣。死仙拍著手說要一只小白兔,我沉吟了一下,說給我來個老鷹吧。
我徑直上了磔刑崖,十五叔不在家,十五嬸留我吃飯,我見了那老鷹紙鳶甚歡喜,也顧不上吃飯便趕去了孽鏡臺。孽鏡臺是離總舵不遠的一處山峰,山頂四面通透,甚為空曠,只有一塊板石立在一旁,號曰“孽鏡”,都說“善魂不來孽鏡臺,孽鏡臺前無好人”,凡惡人魂魄到此,即可照耀其本身面目,那時方知萬兩黃金帶不來,一生唯有孽隨身。不過這都是老早傳說里面的了,現(xiàn)在這個地塊既空曠又平整,白天年輕人來練武,傍晚女信眾來練舞,是個群眾休閑娛樂的好去處。
我徑直上了臺,今天風大,沒人愿意來這喝西北風,正好方便我放風箏。我剛把風箏扔出去,它“呼啦”一下子就飛了起來,我連忙放線,卻不防風太大、線又太細,一不小心就把我左手劃出了一道血口子。
鮮血直流,我連忙拿出手帕按住了手掌。那老鷹也不知被刮到哪去了,可惜了。
“打……打擾一下?!币粋€怯怯的男聲忽然響起?!罢垎柟媚?,玄冥總壇怎么走?”
我抬頭一看,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正向我抱掌作揖,他原本黑亮的短發(fā)已沾了黃沙,濃眉之下有一雙大眼睛,卻帶著幾絲凄惶。
玄冥教不行作揖禮,他不是兩界山的信徒。
“你是誰?從哪兒來的?”
“在下易子友,廬州人士。是與父親一路躲避……躲避仇家,才上得兩界山來。原本我與父親都在總壇,后我出來一小會兒的工夫,便迷了路,找不回去了?!?/p>
他一臉真誠地看著我,我見他雖然邋遢卻也彬彬有禮,信了他幾分。如今我這手也得上點藥,正好要去總壇一遭。
“你隨我來吧?!?/p>
我?guī)е?,先是下了孽鏡臺,又往總壇上去,多了不少腳程。原本從孽鏡臺有一條小路可以直通總壇,但畢竟帶著一個外人,不宜叫他知道我們的秘境。
他跟在我后面,一路默默,忽然聽他囁嚅:“還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哦,九幽死靈?!?/p>
他突然停住,不可置信地看著我,“九幽……你、你是這山上的公主?”
我沖他聳了聳肩。
“不識公主尊駕,是子友唐突了。”
“別這樣啦,我們又不講究這些的。”
我對他的婆婆媽媽有點不耐煩,這時已然到了總壇門口。剛邁進大堂,就見十五、十六、十七叔都在,一個中年男子渾身是傷地趴在地上,我爹在他面前半跪著似乎想把他攙起,那男子卻抓住我爹的袖口,無比莊重地說著:“這個東西……還有犬子就托付給教主了。我斷然無法重返廬州,只盼教主能護佑犬子安然長大,免遭那倆賊人毒手……這顆天駿之靈,于我已無意義。請教主珍藏,萬勿孵化,以免中州橫遭浩劫?!?/p>
只聽我爹說:“易大俠放心,我九幽離冥定不負你所托?!?/p>
他笑了,重重握住了我爹的手:“人道玄冥多魔,我卻知道,九幽一族都是好漢?!?/p>
他說完這句話就不行了。那易子友一早就奔到他爹身邊,這時才哭出聲來:“爹!”
就見我爹和三位叔叔全體肅穆,齊道一聲:“無量玄冥!”
心知不好,我便到后堂把手帕洗了干凈,悄然來到伏尸痛哭的少年身邊,將手帕遞給他:“斯人已矣,彼魂長存。生離死別,都是冥冥定數(shù)……易小俠,你節(jié)哀吧?!彼麤]聽到我說什么,我彎下身,幫他拭去了滿臉的淚水,他一把抓住了那方尚濕的手帕,整個人抖成一團。
我瞄了一眼一旁的幾位叔叔,趁著十七叔還沒反應過來,趕緊不動聲色地離開了。
“靈兒,站住?!?/p>
哎呀,不好。
大堂之后,十七叔腳步漸近,我乖乖轉過身去,一動不敢動。
“叫你將《玄德經(jīng)》背誦下來,你可背好了?”
我老老實實地說:“背好了的。”
“背好了也沒許你回來。想來大鵬他們是把你慣壞了,隨隨便便就放你下崖?!?/p>
打死我也不敢告訴他是偽造了他的手信才得以下山,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見他忽然看向我的左臂,皺著眉頭說:“手怎么了?”
我連忙擠出一副哭相:“被風箏線割傷了?!?/p>
他送我回了阿嬤那里,叫阿嬤備了傷藥,看著她幫我包扎了左手。
阿嬤系絲帕的時候有點緊,我疼得“哎喲”一聲。十七叔卻說:“磔刑崖上沒有合適的風箏線,你十五叔用的怕是他的‘索命無常線。這平日里割喉斷首的線沒把你手指削去幾根,你還得謝謝他了?!?/p>
我沖他吐了吐舌頭。
我的手傷也無大礙,終于問他:“師父,今天死在大堂上的那個男人……是誰呀?”
他頓了頓,說:“游俠派門主,易連星?!?/p>
“游俠派?”
“嗯。風塵之中,多有性情中人?!彼@樣告訴我,“他們行走江湖,只為快意恩仇,以武會友,于是自發(fā)組成游俠派,但組織松散,并無太多規(guī)則條令。所謂門主,通常都是比武決出的武功最高者,也并無多少實權。原本,游俠派都是光明磊落的真漢子。但近年來,游俠派逐漸壯大,魚龍混雜,泥沙俱下。易連星手下的兩位副門主認為易門主一直以來無所作為,便意圖奪取其鎮(zhèn)派之寶,一統(tǒng)游俠派。這才逼得易連星父子一路避禍,來到了這兩界山?!?/p>
我點了點頭,又問:“他口中的‘天駿之靈又是什么東西?”
他沉吟片刻,起身道:“這兩日便不要彈琴了。但仍要每日去我石磨崖,你要讀的書還多著。”
他這樣說,我便曉得不要想從他口中知道更多了。
我仍每日去石磨山讀書寫字,但每次趁他不在的時候,都要在他那浩如煙海的書庫中翻找一本舊書,叫什么來著?對,《中州奇談》。
我記得小時候曾經(jīng)翻過,那里面應該有我想要的東西。
然而還沒等我找到那本書,卻得知了十七叔要下山的消息。
我一路跑上石磨崖,一把推開他的書房,卻已不見他的身影。琴桌之上,冰弦也不見了蹤影。
這家伙,出門都不打聲招呼。怎么連作業(yè)也不留了?
我轉身出門,卻偶然看到后院的工坊,門似乎被打開了。
我走到工坊門口,從縫隙看進去,只見一團金色的灰塵中間,十七叔坐在小板凳上,正在削一根竹骨。
我微微吐了口氣,躡手躡腳地回了書房,裝模作樣地讀起書來。
不一會兒他就回來了:“呵,今兒出息了,這么早就來了?!?/p>
我放下書走到他身邊:“你要下山?”
他正喝水,斜眼看了我一眼:“有個秘密任務,需要我走一趟?!?/p>
“什么任務這么重要?”
他放下茶杯,思考了一陣,緩緩道:“那易小郎一心想要習得絕世武功為父報仇,苦求教主收他為徒。教主念著易大俠的遺言,不想授他武功,只望他讀書習字,安然長大便好。然而苦勸無用,前幾日他竟想潛下山去,幸得被我門人發(fā)現(xiàn)帶了回來。教主明白少年心性寧折不彎,只得同意他習武。但是我玄冥教心法走的是黃泉二脈,一旦操之過急極易墮入魔障。另說中原人士對我玄冥教一向多有誤解,考慮到這孩子在玄冥教長大于他聲名有損,我們便決定將他送下山去,投拜名師。至于修成幾何,就看他的造化了。”
若是這么一番考量,想是爹爹也費了些心思。我便問:“那叫他投拜哪門哪派呢?”
十七叔道:“天下武學,首推少林、武當。少林固然是個好去處,奈何是方外之境。易家獨此一苗,出了家便絕了后。教主和我們商議后決定送他上犟山,拜在武當門下。我此番下山,便是護送他免遭不測?!?/p>
我點點頭,又問:“十五叔、十六叔都在,為什么單要你去?”
他正了顏色:“此去拜師,乃是絕密。游俠一派遍布江湖,一旦走漏了這易子友的真實身份,他便難逃追殺。你十五、十六叔在江湖上已有聲名,出行不便。我是生人,更為穩(wěn)妥?!?/p>
好吧,這么一看也是攔他不住。但愿他少給我留點作業(yè),我就無量玄冥了。
十七叔一走月余,我也不大愿意上他那石磨崖了。奈何他臨行之前千叮萬囑要我飼弄好他的小白雕和一園子的花兒,我倒是不敢忘的。
這一日我照常提了一桶食來喂小白,這家伙也不知怎么了,天天喂卻一天比一天瘦,這天竟是完全絕食的架勢,梗著脖子不肯吃。我終于發(fā)怒:“就是為了養(yǎng)你!我專門跑到后山觀摩三娘養(yǎng)豬觀摩了三天。你看看這米糠,這麥麩,這豆餅,都是頂好的了,那圈里面的大胖、二胖、三胖何時有你這待遇?嗯?”
它聽了,忽然撲棱著翅膀一下子飛走了。我的火氣“噌”地上來,一路跟著它來到了十七叔的臥房。它飛得急,體力又似不支,一下子撞進了窗戶里面,落在了十七叔的茶桌上。
十七叔的臥房是嚴禁外人進入的。我在他崖上這么多年,也只在他的書房出入而已。
我大著膽子推開他的門,他的臥室不大,卻極為整潔,所有的家具、字畫、杯具整整齊齊。這里也有一個書架,最頂層放著什么物什,垂下一節(jié)細繩來。我隨手一拉,一把拉下來一個大風箏。
細細一看,喲,是只老鷹呢。
只見十七叔畫的這只老鷹更傳神,撐著畫布的骨架,都是新削的竹骨。那長長的放飛線,是手搓出來的麻繩,堅韌又柔軟。
書架上再沒旁的物什,只零星放著幾本書。
我不敢再動他的東西,只敢本能地翻翻書。可巧不巧,終于叫我瞧見了。
《中州奇談》。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蹲在地上翻了半天,我終于知道那游俠派的兩個副門主拼了命也要拿到的、易連星抵死也要保護的“天駿之靈”是怎么回事了。
傳說犟山結界初成,影州十二異獸從罅隙散落中州。原本強大的力量被道道陣法符咒消損,異獸們紛紛蛻回卵狀,化繭自保,大部分力量以及所有記憶亦被封存。
此秘事只有武當?shù)雷鹋c始皇帝知悉,然而兩人對此天下至秘,卻做出兩種截然不同的選擇——始皇帝孵化龍之靈,獲取未曾覺醒的幼龍之力,希望以此維系國統(tǒng)千秋萬代。而武當?shù)雷骐m覓得牛之靈,卻選擇將此靈封藏在門內禁地,并嚴令弟子謹守辛秘,決不可外泄,更不能孵化。
然而,關于異獸之靈的蜚語依然在中州不脛而走,江湖中的幾大門派勢力,正是因為得到不同異獸之靈相助,這才迅速崛起,稱雄一方。據(jù)書上記載,玄冥教據(jù)有舉父之靈,舉父來自影州崇吾之山,其狀如禺而文臂,豹尾而善投。意即它的樣子像獼猴,手臂上有花紋,尾巴和豹子的尾巴相似,善于跳躍。
此外,蘇州妙音山莊,據(jù)有獒犬之靈;嘉州峨眉,據(jù)有月兔之靈;八臺山唐門,據(jù)有朱雀之靈;江南道錙銖門,據(jù)有貍力之靈;昆州無名教,據(jù)有騰蛇之靈;雍州芥子幫,據(jù)有耳鼠之靈;云夢澤百草門,據(jù)有獬豸之靈;廬州游俠派,據(jù)有天駿之靈;名震江湖的少林和武當,分別據(jù)有白虎和神犀之靈。
十二異獸已知十一,最后一個卻不在江湖,而是在朝廷的——青龍。據(jù)說這是目前唯一已知的被孵化的異獸。但不論在江湖還是在廟堂,這都是不傳之秘。沒有人知道孵化異獸之靈的法門,也無人知曉龍之力是怎樣代代相傳的。
異獸傳說由來已久,久而久之,一種流言在江湖上流傳:“天下至力,十二異獸。得其三者,屹立不衰;得其半者,一統(tǒng)江湖?!?/p>
這也就難怪了,光是“一統(tǒng)江湖”這四個字,足夠讓那些草莽梟雄紅眼。
然而,這些個說法究竟是真是假,倒也沒有誰來考證過。書上雖說玄冥教有個什么舉父之靈,然而這十幾年來我卻聞所未聞。
書讀得入了迷,窗外已現(xiàn)暮色。我站起身來,卻因蹲得太久又起得狠了,突然間頭暈目眩,撞在了書架上。這一撞勁兒大,硬生生將書架撞翻了半圈,整個人滾進了書架后的一個密道。
這密道修的是一個向下的臺階,我失足成團滾了下去,索性臺階不高,沒折了我這把骨頭。
好一陣頭暈眼花過去,但見眼前是一扇石門,我推了四面推不動,料想至少也得幾百斤。
我打定主意要進去一瞧。
仔仔細細摸了門面,還有門縫、門框以及所有凸起和凹陷的地方,又細細敲了門面和墻壁,卻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機關。這好像就是一扇普普通通的石門。
借著臺階上面一點微弱的暮色,我偶然瞧見門上面刻了兩行字,隱約覺得有些玄機:
“……人……長,生……無……”
不用看了,閉著眼睛我也猜到是玄冥總訣。這幾句話在兩界山上恨不能刻了滿山,已經(jīng)跟普通人家門前貼著的那“開門見喜”差不多了。
我忽然靈光一閃,雖然玄冥總訣在山上已經(jīng)是婦孺皆知,但其實它只是后半部分。真正的口訣還有一半,卻只有玄冥教的核心人物才會知曉,往往用作高級的接頭暗號。此情此景,我不由得念了出來:“昔我往矣,踏雪無痕;今誰歸哉,尋夢有春。斯人已矣,彼魂長存;生離死別,無量玄冥!”
“砰”的一聲,我的腳下忽然裂開一個大洞,我猛地墜下去,像是一個極長的隧道,四面都是圓滑光潔的石壁,我手抓不住、腳也無處著力,就那樣一路滑下去,連著翻了幾個滾,最后撲棱棱直杵在了石廊底端。
四周一團漆黑,寒意陣陣。有流水聲響。只見一個白色的光點在對岸浮動,因著四面漆黑,那光點像是極遠又似極近。忽然想起一個說法來,若人死后靈魂不散,善魂會化作白影、孽魂會化作黑影游蕩。在極靜的夜,白影尚可見,黑影卻不可捕捉。若是你感覺沒來由的一陣風起,說不定就是那孽魂在你身上纏繞。思及此處,只覺四面的冷風竟像是百鬼纏身。
我打了個寒站,越發(fā)腳軟。想順著石廊爬回去,然而這石廊滑得很,沒有內力的人根本站不住腳。直摔了十幾回我才終于知道逃生無望,只好沖著來時的方向大喊:“喂——有人嗎——喂。”
無人應答。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再次看向那個光點處,卻見又多了兩個光點。三個光球發(fā)著似有若無的光芒,我越看越恍惚,只覺整個人都在被那光球召喚。周身的血液都似在燃燒,我不由自主地走過去,整個人在虛空中被什么撕扯著一般。
突然間我胸口一痛,一口血就噴了出來。
我在那個洞底最后的意識是倒在了一塊大石頭上,眼前盡是紛亂的雪花,耳邊隱隱聽到了一種聲音……
一個男孩的哭泣。
我醒來的時候也不知道自己在哪,渾身疼得像散了架。
“玄冥保佑!阿靈你可醒了。”
耳邊是阿嬤的哭腔,我悠悠地睜開眼睛,發(fā)出聲音:“唔……阿嬤……我出來了啊,那地洞可真是見了鬼?!?/p>
她憂心忡忡地抓住我的手:“阿靈啊,你在說什么呀……自從被你師父房間里面的書架砸暈,你都睡了三天了。是不是被砸得太狠,你莫不是傻了吧?”
哈?
怎么是被書架砸暈的,我不是掉進地洞里面了嗎?
她又摸了摸我的額頭:“唉,還在燒著,怪不得說胡話呢。”
我有些摸不清頭腦了。
山上的郎中來給我瞧了瞧,只說是受了驚嚇,氣血虧虛,開了一堆補藥給我。
阿嬤說我只是因早上沒吃飯而虧了氣血;大鵬說只見到我倒在一地散落的書本旁;就連爹也說不記得挖過什么地洞。
原來只是一場夢,做得跟真的一樣。
我也漸漸忘了那日的奇遇,過回了每日讀書寫字等師父的悠閑日子。然而一個電閃雷鳴的夜晚,我卻突然從床上坐起。
我再一次聽見了那個哭聲。
一個男孩的哭聲。
這個聲音,自從那日之后便在我的夢中經(jīng)久不滅。他是誰,他為什么會在地洞中,他在哭什么?
不,那不是一個夢,那個地洞、那三個光球、那個男孩的哭聲,都真實地存在著。
外面的雷雨劈天蓋地,正是夏汛,十七叔走了足足三個月了。我披了蓑衣,撐了一把油傘,走進了鋪天蓋地的大雨中。
午夜時分,墨色正濃。一指之內,人畜不辨。
石磨崖我已跑過無數(shù)遍,但這條再熟悉不過的路在黑夜竟全然變了樣。我不顧一切地往山上走,疾風早把油傘吹飛,我的臉上濕淋淋一片,雨水順著脖子流了一身。整個人在暴雨中又冷又熱,方知身上又燒了起來。
一路被鬼攆著,我終于走上了山頂。沒見大鵬他們誰在值崗。我摸索著來到十七叔的臥房,推了推房門,卻怎么也推不開。又一道閃電劈過,我終于看清房門被一把青銅大鎖鎖住了。
大概是上回我誤闖了這里,讓大鵬多了個心眼。很好,我這會兒心血來潮地求證是不是真有個地洞,卻是自討苦吃了。
我苦笑一聲,轉過身去,一道閃電來,身后立著一個黑色的人影。
瞬間又是漆黑。
“急著接我,也不必趕在這雷雨黑天的?!?/p>
多么熟悉的聲音。
我軟軟喚了聲:“師父……”便一頭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為了不耽誤籌備歲終的寒巳節(jié),師父將那易子友安全送上犟山之后便馬不停蹄地趕回,終于在這個暴雨之夜上了崖,卻正好撞見我倒在他的門前。師父素來知道我,他見我躺在病榻上,一咳就是一口血,方知我這一條道走到黑的性子是沒法擰過來了。
“唉。”他罕見地嘆了口氣,“你一個姑娘家,快樂長大便好。何苦摻和這些江湖爭斗,惹這一身是非?”
“嗯哼。我不是非要知道啊,你也不必說與我聽?!蔽曳^身去,不再瞧他。
“罷了……你個戲精,且聽著吧。
“你所見不錯,我臥房連著的,確是另一番洞天,名曰‘三生洞,是兩界山最嚴密的禁地。你所見的三個光球,正是那暗影之州散落的三枚異獸之靈。
“兩百多年前,異獸之靈的傳言已在江湖上流傳。我們的創(chuàng)教先祖朱志誠偶然在金山腳下覓得一枚,將其藏在了三生洞內。后因剿滅無名教,又收了其鎮(zhèn)教的獸靈。直到前日,易大門主將游俠派的獸靈托付給教主,我們玄冥教已保有三枚獸靈。這是極大的力量,卻也是極大的危險。若被世人知曉,定會踏破兩界山,攪起一場腥風血雨?!?/p>
果然印證了那個傳說。我不由得發(fā)問:“‘得其三者,屹立不衰。我們有了三枚獸靈,有何足畏?”
他卻搖了搖頭:“那說的是將其孵化之后,獲取異獸強大的力量并成功駕馭。多年來,得到獸靈的門派也曾想方設法將其孵化,均不得要領。唯有我們的先教主,偶然之下以血濺靈,竟使其發(fā)生異動。這才恍悟,這異域野獸嗜血,須得血祭方能使其蘇醒。
“先教主心知此物非我族類,一旦面世,風險極大。便以獨門絕學‘地藏訣將其封印,并將三生洞列為禁地。除了教中極為核心的人物,余人均不知此秘辛?!?/p>
此等絕密,聽起來又有趣又刺激。不過我還是覺得哪里不對:“既然灑點血就能孵化獸靈,想來那些門主幫主也不會想不到這層??稍趺礇]見他們成功?”
他微微一笑:“這便是你低估了。你當那血是凡血?先教主生有赤目,滴血燃火,乃身負極為罕見的‘玄黃之血?!夭卦E之所以為代代冥王的獨門武學,也正是因為這玄黃之血的緣故。”
原來如此。
忽然間我又想起:“我在三生洞中,還聽到了一個男孩的哭泣聲。那又是何人?”
他的神色忽然暗淡。良久,方說:“那是你可憐的兄弟,九幽死冥。”
老早就很好奇,我爹一代教主,卻無妻無子,膝下除了我一個義女,連個接班人也沒。原來,他并不是沒有子嗣的,可怎么還囚禁起來了?
“不是囚禁,”他說,“是精心的保護?!?/p>
玄冥教“地藏訣”,以“彼岸黃泉”為心法,內容包羅萬象、招式神鬼不測,與妙音山莊“九宮梵音訣”、無名教“魅影幻術”并稱“武林三大奇功”。然而,只要修習此功,則此生只能生育一子,且極易夭折。因此代代冥王之子都被小心照料,直至成年,而此功也只有成年之后才可修習。
“將死冥藏于三生洞內養(yǎng)育成人,既是方便照料,更是避人耳目。他身負玄黃之血,若是被人發(fā)現(xiàn)內里乾坤,定會招來極大的災禍?!?/p>
我默默無言,人生竟是這般辛苦。
他接著道:“這等事情,我本不想說與你聽,如今你既然知道了,那便是剝皮抽筋也不得向外吐露的。你記住了么?”
“我知道,我定不會說出去的。”
轉眼數(shù)月,寒巳節(jié)日近了。十二月初十,是玄冥神的誕辰,也是玄冥教最盛大的節(jié)日。按著舊例,七殿閻羅和十七層獄主都要回兩界山酬神,一來共敘教友之情,二來也向教主回報各地教務。
寒巳節(jié)前一個月,正好是我爹的壽辰。往年都是兩界山上的三位獄主和教眾小聚一下,為教主賀壽,今年也不例外。
壽宴之上,教主賜酒,信徒祝壽,賓主盡歡,自然是一派和氣。我只管坐在我爹下首那獨一席,認認真真地啃著一只豬腳。這只豬腳,肥而不膩,香氣撲鼻,甚合我意。我吃得正香,周圍忽然安靜,就見每個人都望著我,我咬著一個豬蹄,炯炯地回望著他們。只聽爹又問了一遍:“死靈今年多大了?”
我忙咽了一口,答曰:“十六了?!?/p>
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再沒說什么。我不與他計較,當?shù)拇蠖嘤洸坏煤⒆拥哪隁q,姑娘大了變得親爹認不出也是常有的。
我爹不喜歡太熱鬧,酒過三巡,他祝了一杯酒便離席了。教主一離席,這幫人都松了口氣,互相敬起酒來,大堂上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忽然一陣樂聲傳來,堂上翩躚飄來一隊舞女,和著鼓點跳起舞來。領頭的自然又是死仙,她這支《鳳求凰》打五歲就開始跳,跳了十年也沒啥新花樣。然而一眾信徒卻都贊不絕口,直夸:“十六爺?shù)那Ы鹞枳撕纹鋬?yōu)美,真乃九天鳳凰落凡塵啊?!薄笆前∈前 ?/p>
席上的十六嬸一臉得意之色,口中說道:“諸位叔伯謬贊了。我們仙兒只是小小凡女,比不得那忘川之女,本是枉死城下江流兒,一朝飛上枝頭變鳳凰?!?/p>
哈?
席上的人面面相覷,多半不知她所言何意。十六叔瞪了她一眼:“休說這話!”
她還似頗為委屈:“怎么,我還說不得了。這么多年,你柏離淵為教主立下多少汗馬功勞,可曾得到教主青眼?且不提我們仙兒,單說十五哥家的死神和死魔,也未見得如此輕易出入總壇。怎么偏偏有那么獨一份?若是教主嫡親的血脈,我們鞍前馬后絕無怨言??蓞s偏偏與枉死城有著勾連。當年那場大戰(zhàn),你柏離淵傷了手筋,再也沒法提起鐵杵,更不要提那無數(shù)戰(zhàn)死的兄弟……”
“夠了?!本梦窗l(fā)聲的十七叔忽然開口,“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了。今日良辰佳節(jié),十六嫂就說些高興的吧。正巧靈兒的琴藝有些進益,叫她給各位叔伯獻上一曲。靈兒,取琴來?!?/p>
我迷迷糊糊地走到他身邊:“枉死城怎么了?是和我有關系嗎?”
“一點關系都沒有。去吧?!?/p>
我又夢游般地走出了大堂,出了門口卻沒走遠,只聽大堂一派寂寂。十七叔低沉的聲音響起:“十五哥、十六哥、兩位嫂嫂,我知各位一心供教,勞苦功高。但事分兩頭,靈兒還小,一切與她無關。今日我也把話說明白:有我周離岸的方圓十里,不許任何人揭靈兒的傷疤。”
話音落下,十六叔一家都不再講話。十五叔出來打圓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我們兄弟一心,不要因為這點事傷了和氣。來,教主不在,我這做哥哥的敬大家一杯!舊事就不要再提了!”
我取了琴來,彈了一首《醉漁唱晚》。這曲子我再熟悉不過,手指撫弦,旋律自然而然傾瀉而出,時而婉轉,時而憂郁。死仙仍在跳舞,游走在每張桌子之間給人敬酒。最后來到十七叔桌前,斟了滿滿一杯捏在指尖,眼光灼著十七叔的眼睛:“素日見不上十七叔一面,今日難得,仙兒敬您一杯?!?/p>
話音剛落,就見旗桿突然燃起大火,直燒上旗面,瞬間將“姬”字燒成了飛煙。轉眼的工夫,銅鏡般粗、三丈多高的木旗竟成了一堆冒煙的枯炭。
玄黃血脈,掌內生電,滴血燃火。
五王登時面如土色,四王也酒醒大半。我爹背著手,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大殿:“你們久不歸家也要留心些,天干物燥,小心火燭啊?!?/p>
眾人默默,面面相覷。
一場法會,直鬧到月上中天。我爹走后,眾人亦紛紛離席。只有七殿閻王,仍坐在那里自斟自飲。剛剛發(fā)生的一切,她像是全無在意。
十七叔終于起身,走到她面前:“一別三年……還順利嗎?”
她抬頭看了他一眼:“總不負教主所托?!?/p>
“……可考慮回來?”
她微微一笑,望向窗外:“江南的花兒,怕是適應不來西北的風土?!?/p>
十七叔也笑:“凡我肯用心養(yǎng)的,倒沒見哪一朵是養(yǎng)不活的?!?/p>
她低頭摩挲著酒盞,笑了。
此時此刻我才終于算明白,十七叔那一園子的蘭花真正的主人是誰了。
神誕法會后的第三天,天氣晴朗,只是仍很寒冷。我穿戴著貂裘錦帽,再一次上了石磨崖。
十七叔的書房很冷,因他長年練功,已能體膚御寒。我呵著手進了他的書房,他坐在書桌旁,靜靜地看著那幅畫。
那幅水墨蘭花已然完稿,山崖之上,一叢蘭花橫斜而出,蘭花之后,立著一個窈窕的倩影,正望著遠方。整個人只有寥寥幾筆,看不清輪廓,只是一抹孤寂撲面而來。
畫旁邊散落著很多皺起的紙張,上面都是一些詠蘭的詩詞,什么“曉來一雨忽初收,九畹分香繞碧流”,什么“春風欲擅秋風巧,催出幽蘭繼落梅”……想是他正在題詞,卻不知寫什么好。
我脫口而出道:“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
但見他雙眼一亮,倏然有光,道:“甚好!”
說罷,狼毫蘸墨,正欲提筆,忽見門外大鵬前來:“十七爺,教主有召,有要事商議?!?/p>
他只好擱筆,叫過我來:“你先幫我寫上這句話。如果日落時分我還沒回來,你替我將這幅畫送上熱惱峰,親自交到七王手上。”
他交代完就匆匆離去。
我坐到凳子上,看看這幅畫,又看看他離去的背影。細細的狼毫之筆,捏在指尖竟有些發(fā)顫。
好不容易寫好了一行字,窗外夕陽如血。我將畫軸卷起,下了石磨崖,直奔熱惱峰而去。
熱惱峰離石磨崖有些腳程,我走了足足一個時辰,出了一身熱汗。
值崗的是七王麾下十三獄主叢離深,我對他不太熟悉,但他卻一眼就認出了我:“靈公主大駕,用晚飯了不曾?”
“吃過了,多謝記掛。你家王爺呢?”
“在里面,我?guī)?。?/p>
熱惱峰上,只有一座屋宇和一個涼亭。三年未曾住人,這里卻被打掃得很干凈。我剛走到門外,就聞到一絲酒香。
房門自動打開,就聽屋內傳聲:“靈公主,請。”
屋內沒有什么陳設,就如它的主人一般沒有多余的東西。七王獨自坐在圓桌旁,上面擺著一只酒壺和兩只酒盞。
四目相對的一刻,只覺她比往先更加絕俗。一頭烏黑長發(fā)傾下,添了幾分柔和,眉眼仍藏著幾許淡漠。她卻忽然對我笑了笑,那一笑,只覺千樹萬樹梨花盛開。
我對著她,雙手捧上那一卷畫軸,笑靨如花地喚了一聲:“七姑姑?!?/p>
神誕法會后的第七天,爹召集了六殿閻王和十七位獄主,宣布了一件大事。
“各位兄弟素來知曉,我九幽離冥膝下一女,雖為義女,卻視若己出。如今她已年屆碧玉,為了她將來有個依靠,我已打算為她覓一位佳婿。座下各位兄弟,盡是錚錚男兒,我擬將死靈許配給你們其中一位,相信也不會委屈了她。”
這一番話畢,我的頭腦直被轟得發(fā)麻:爹既然要做我的主,至少也得先與我通個聲氣。如今竟不知不覺,要直接把我許配出去了!
座下死仙譏誚地看了我一眼,我已顧不上與她糾纏,就見五王盯著我的目光格外貪婪。
我來不及多想,即刻站起身來,向爹稟道:“教主對孩兒恩重如山,死靈愿終身不嫁,永生供教!”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
爹看了看我,問了一句:“怎么反應這么大?平日見你不是很喜歡老十七的么?”
我震驚地看向十七叔,他只坐在那里,看不出悲喜。
這時卻見一眾閻王獄主,已紛紛起身向十七叔祝賀:“恭喜恭喜!十七好福氣!”
怎么會……
一眾道喜的人群中,只有兩個人沒有說話,一個是五王,一個是七王。
集會散去之后,十七叔緊隨七王而去,卻不等他開口講話,就聽七王冷笑一聲:“好一朵用心養(yǎng)的花,好一句‘心有靈犀一點通!”
我怎么也沒想到,爹竟會把我許給十七叔。死仙雖然討厭,我卻從來沒有懷疑過她說的道理——明明可以將我許給五王來化解仇怨,也可以將我許給四王來離間四王、五王的關系,甚至可以將我留給我那從未謀面的義兄死冥,坐實我這“童養(yǎng)媳”的身份。然而最沒有道理的事情,卻這樣發(fā)生了。
敲門聲響,我不耐煩地說:“讓我靜一靜!”
“靈兒,是我?!?/p>
我心中一顫。白天爹當著眾人說了那一番話,此時此刻,我竟不知該用什么身份面對他。
我終究沒有開門,只靠在門上對他說:“十七叔,我想一個人靜靜。你且回吧。”
半晌無言,他默默嘆了口氣:“這件事……我也是幾日前才得到教主的旨意,本想提早跟你說一聲,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這么多年,你拿我當師父,我看你做徒弟,從無非分之想。如今,哎……”
我淡淡道:“你既無非分之想,又為何要答應爹?”
他一時無言,四下忽然安靜。良久方說:“你放心。我既然答應了教主,就會照顧你一輩子?!?/p>
我不需要你照顧我一輩子,我自己也可以好好照顧自己。
我低下了頭,輕聲說:“七王要下山了,你去送送她吧?!?/p>
他卻忽然沉默了。
“……我與她,應當不會再見了。”他的聲音淡淡傳來,語氣卻分外惋惜。
我心頭忽然躥起了一股火。
這個人是誰?他還是我認識的十七叔嗎?
我一時沒忍住,沖著門大喊:“周離岸,你這個懦夫!你連心愛的女人都留不住,還談什么照顧我一輩子?你給我滾!”
說完把我自己也嚇了一跳。十六年來,我還從未這樣對他講話。
許久許久,他隔著門對我說了三個字:“你不懂?!?/p>
“你給我滾!”
自從那天讓十七叔滾了兩回,我再也沒有見過他。我每日在孽鏡臺上曬太陽,中午跟著阿嬤一起學做飯,甚至還會去后山跟三娘一起喂豬。我竭力讓自己充實,可是腦中仍會突然就想起十七叔來,曬太陽的時候會想他,做飯的時候會想他,看見圈里面的豬,就好像也看見了他。
然而,寒巳節(jié)過去不久,我再也沒有大段的時間傷春悲秋,與十七叔的定親禮,也無限期地推遲了。
因為,五王和四王沒有真正下山,他們在金山南麓的一處叢林藏身一月,待所有閻王啟程之后,殺上了兩界山。
仿佛很短的時間,一切都似乎回到了十六年前的濯足溪畔。
我至今還記得,姬離天提著十六叔首級登上玄冥總壇的那一天,是一個乍暖還寒的春日。天空是一片迷蒙的霧色,山澗里面的雪水已經(jīng)化了,和著遍地的鮮血將兩界山染得通紅。
我爹并非沒有防備。
四王、五王的狼子野心早非一日,一王和二王并沒有走遠,就是為了隨時策應,以防萬一。
然而還是棋差一招。一切都是早有預謀。
我也是很多年以后才明白這個道理: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直到一王和二王趕上山才發(fā)現(xiàn)中了埋伏。以五王姬離天為首、游俠派的兩個副門主為翼,他們還聯(lián)合了妙音山莊、芥子幫、唐門等覬覦我玄冥至寶的江湖門派,在兩界山上的秘境和要道通通設下了圈套。一王和二王沒料到姬離天竟將祖宗留下保命的密道也對外人和盤托出,一路上山,死傷慘重。
姬離天放出狠話:“誰得九幽離冥的首級,誰將帶走一枚異獸之靈;誰能生擒九幽死靈,誰將分得萬兩黃金?!?/p>
一時之間,兩界山上刮起腥風血雨。無數(shù)信眾慘遭屠戮,血映夕陽。
我被十五叔和二十個死士連夜護送下山。一路走的都是偏僻崎嶇的密道。我疾步走在滴著冰水的巖洞之中,頭上面就是正在廝殺的修羅場。我聽見我的同胞撕肝裂肺的呼喊,透過層層石壁回蕩在曲折的巖洞之中,仿若亡靈的哭泣。
時不時會聽到獄卒集體的歌唱:“斯人已矣,彼魂長存;生離死別,無量玄冥。生離死別,無量玄冥!”我就知道,又有一些靈魂即將升天了。
走了整整一夜,就在走出九曲巖洞的那一刻,清晨的迷霧之中,映出一幫人的身影。
幾乎同時,十五叔“啊呀”一聲叫了出來,就見他的胸口已釘上了一枚飛鏢。
唐門竹葉鏢。
這一枚竹葉大小的飛鏢,看似毫不起眼,卻是暗器世家唐門的獨門武器。它輕如竹葉,疾如光電,在光照到你身上的時候,鏢就已經(jīng)釘入了你的身體。這不是最絕的,它之所以名為“竹葉”,不僅是因其竹葉般的形狀,更在于其奇毒無比,甚于竹葉青蛇。
“‘一團毛發(fā)渾身是膽,兩只鐵手滿腔雄心。想必閣下就是名震兩界山的‘鐵手馬猴——十五獄主趙離聲了。”一團白霧中,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遠遠傳來。
十五叔忽然邪邪一笑,猛地撲出身去:“找死的賊子,敢喚你趙爺爺?shù)拇竺 钡娝F爪揮出,登時撕碎兩顆人頭,未聞驚叫,卻已見四具伏尸。那幫人見勢不妙,齊齊揮出紫紅色的毒砂。我連忙后退,卻見十五叔將我整個兒護住,我毫發(fā)無傷,那毒砂卻全都撒在了他的身上。
唐門之毒,冠絕天下。只是瞬息之間,十五叔的衣物已爛,身上化出血水;右半張臉也沾了砂氣,立時腐爛化膿。
“咳!”十五叔一口黑血嘔出,半跪在了地上。
就聽那個中年男子輕蔑的聲音再次響起:“好一只大猩猩,臨死還要蹦一蹦?!彪S即惡狠狠道,“殺了他!”
那幫人一擁而上,與我們的死士廝殺開來。十五叔安排了兩名心腹護我突出重圍,最后分別的時刻,他對我說:“死靈,一定要保重!一定要……”
慌亂之中,我還沒來得及再看他一眼,就被護衛(wèi)拖回了巖洞。耳邊是激烈的打斗聲,我根本分不清方向,只是跟著護衛(wèi)一路狂奔。
我終歸沒有逃得出去。
十五叔和二十名死士,無一生還。
我終于看清了那個中年男子的模樣,那張滿是坑印的臉、那個鷹喙般的鼻子、那抹陰邪的笑容,我想我永生也不會忘記。
我被拿住送上玄冥總壇的時候,正是一王、二王與四王、五王激斗的最后時刻。彼時,江湖聯(lián)盟已將總壇上下團團圍住,總壇大殿之中伏尸成山、血流成河。
就見我爹高坐白虎座,身旁還坐著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多半就是我那死冥兄弟。但見那少年雙目無神,渾渾噩噩。眉眼之間,殊為陌生。此時他們身后的十丈玄冥神像已被鮮血染透??粗矍暗木跋?,我爹高高站起,溘然長嘆:“無量玄冥!合當是一場因緣。”
忽然之間,大殿平地風起,血腥彌漫。古老的咒語從四面八方傳來。沒有人聽得清這聲音的來源,仿若從天而降,像是玄冥神的拷問。
姬離天的臉色突變,驚道:“地藏訣!”
人皆成佛,我獨成魔。路盡花明,命盡長生。
不知何處而來的火焰,頃刻將大殿燒成一片火海。咒語聲聲,直震得地動山搖。哀號嘶叫之聲此起彼伏,平日里莊嚴肅穆的玄冥總壇,此刻竟如活生生的人間地獄。
我被熊熊大火圍住,腦海中突然閃過一些奇怪的片段。一個美貌婦人含淚親吻我的臉頰,爹通紅的眼圈和握緊的拳頭……仍是不住的水流聲,那濯足溪的溪水,已在我的腦海中流了十六年。叮叮咚咚,汀然有聲。
地藏現(xiàn)世,萬骨皆枯。玄冥總壇的滾石落下,耳邊盡是巨大的轟鳴。四王被滾石砸中,頃刻成了一攤肉醬。而我爹,也徹底淹沒在了熊熊大火之中……也好,就讓所有人都為玄冥神陪葬,所有人都將在此得到永生。
在我即將失去意識的那一刻,忽然從洞外傳來一陣迅疾的琴聲。那琴聲穿心透骨,聳人聽聞。如江如海,如咒如讖。
地煞魔音!
十七叔終于來了。
琴聲破開石門,我在大殿崩塌的前一刻被十七叔從火海中拎了出去。他渾身已被鮮血染透,右臉頰上有三道深深的血痕。
我軟軟喚了聲:“師父……”
就聽他對我說:“別怕!方圓十里,誰也奈何不得你?!?/p>
滾石在我們身后落下,無數(shù)人被活埋,剩下的人都在奔走逃命。十七叔一手夾著琴一手夾著我,撿了一條小路直奔孽鏡臺而去。
終于來到一處沒有人跡的地方,他的步履已十分艱難。我扶住他一條肩膀,哆哆嗦嗦地問他:“十七叔……十七叔,你怎么樣了?”
他痛快地咳了兩聲,方說:“不要緊,你十七叔命大得很?!?/p>
聽他聲音雖弱,但中氣尚足,我方知他沒有內傷,心下稍安。
“從這里……這里下山有一條捷徑。雖然沒有大路,但我往日已走出一條狹路??上а巯挛疑砩嫌袀阌譀]有內功。行這險途,諸多兇險?!?/p>
我扶著他的肩膀:“不要緊,只要先逃出這里,走到哪都是好的?!?/p>
我扶著他,剛邁一步,他卻一下子跪了下去,再難以起身。我定睛一看,赫然發(fā)現(xiàn)他的右小腿上釘了一枚暗鏢。
竹葉鏢!
他身負重傷,又中了毒鏢。我這才知他剛剛一路狂奔,已是忍了多大的痛楚。
他早先已把右腿幾處大穴封住,又用繩子勒住了血脈,但仍擋不住毒血在體內游走,目前整條腿已然青紫發(fā)黑。這等情形是萬萬不能再動的了,若加速血脈運行,不僅這條腿要廢掉,還很可能毒氣攻心而亡。
形勢危急,我連拖帶拽將他拖進一處狹窄的洞穴。時近黃昏,洞內十分昏暗,只有十七叔身上發(fā)出的濃烈的血腥氣直沖肺腑。
“你中毒已深,我?guī)湍惆讯狙鰜戆?。?/p>
正待俯身,他卻一把拽住了我:“你停下,我有話跟你說?!?/p>
“再不救你會沒命的!”
“靈兒!師父接下來的話非常重要,你必須一字不差地記在心里?!?/p>
我已急得發(fā)瘋,卻只能拼命忍著,聽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起話來。
“我知道,你一直在介懷你的身世。我之前告訴過你,你只是枉死城中普通人家的遺孤。但事實不是這樣的……你真正的身份,是教主嫡親的女兒,是這兩界山上名副其實的九幽公主!”
啥?我是我爹親生的,不是他從河里撈出來的,這是怎么回事?
只聽他幽幽道來:“你爹,是老教主九幽生冥唯一的兒子。他天賦極高,性情卻逍遙無爭。后來遇見了你娘,她本是山下一個普通的浣紗女,但容貌絕俗,蜚聲百里。尤其一雙眼睛,波光瀲滟,空靈幽靜。正是因為你的眼睛像極了娘親,教主才為你命名為‘靈??上n天不眷,因九幽一脈獨傳玄黃之血,你娘在孕育你之時便屢屢受難,生產(chǎn)之際更是難產(chǎn)。待你終于落地,她卻香消玉殞了……
“九幽一脈,以往均是男丁。獨你例外,是個女兒。彼時申屠離倫已有反心,教主為防他借事生亂,更為護你周全,硬是將一切隱瞞。直到將申屠離倫徹底殲滅,才昭告全教:神賜麟兒,依例命名‘九幽死冥?!?/p>
我呆呆地問:“所以那一直被幽禁的‘九幽死冥是?”
他默默地說:“是申屠離倫的親子?!?/p>
“什么?”
他的聲音弱下去,幾不可聞:“冥王之子極易夭折,加之玄黃血脈易招不測,冥王之子幼年時期都要被嚴格保護。教主做過九幽家的兒子,深知過的是一種什么樣暗無天日的日子。他不愿你再走一遍他的老路。偶然之下,當年攻陷枉死城之際,教主得了申屠離倫剛出世不久的兒子。原本此等人物,非要處死以絕后患??墒墙讨鲄s想了一個調包之計,將你和他的身份互換,保你一個無憂無慮的童年?!?/p>
我竟不知……我竟不知。
那申屠之子也算無辜,我爹將他長年幽禁在那三生冷洞之中,真不負魔教教主的名頭。
“這、這一切,你怎知道得這么清楚?”
“我乃孤兒,從小被教主養(yǎng)大。若論他最親的人,你是第一,我就是第二。當年將你置于盆中順水流下的人,就是我……教主將這一切做得滴水不漏,只是為了瞞住眾人之眼罷了?!?/p>
我懂了。
這一切真相,來得如此措手不及,卻又如此有憑有據(jù)。原本的不解之謎,如今看來,處處都是伏筆。
怪不得我從小多病,莫明其妙就會發(fā)燒——一身的玄黃之血,確是容易上火的;怪不得彈個琴也能彈出黃泉之氣來——“地藏訣”與“彼岸黃泉”本就互為表里,我既有修煉“地藏訣”的潛質,逼急了使個“彼岸黃泉”出來也沒什么大不了;怪不得我爹平時根本不理我,可每當我出了事,他總會第一個來到我的身邊;所有關乎我一生的重要的決定,他都默默地為我做了最好的安排:為我做了一個最滴水不漏的身份,為我找了一個才藝雙全的師父,為我選了一個我從小喜歡到大的伴侶——甚至不惜為此與五王徹底翻臉。
爹啊,你說你這個人,平時冷言冷語神出鬼沒,連我多大年紀、連我是單眼皮雙眼皮都不知道,卻背著我不聲不響地做了這么多。
想起總壇那聲驚天動地的崩塌,我的心一下子痛起來:爹,我最慶幸的一件事,就是從未叫過你“義父”。我曾經(jīng)對你說過的一口一個“爹”,不是我的花言巧語,全是出于我的本心。
你聽到了嗎?
忽然之間,周圍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就聽有人喊道:“那青年獄主跑不了多遠,一定就在附近!玄冥教的幾個頭目都被那‘地藏訣活埋了。知道那秘密的就剩下這小子,千萬要把他逮??!”
“是!”
不好,有人找過來了。十七叔一把拉了我的手:“快走!”
月上梢頭,我扶著十七叔一路下了陡崖。這一片的巖石殊為奇絕,我們兩個連走帶滾,幾乎貼在崖壁上向下滑。
那幫人的聲音愈近了,幾乎就在我們頭上響起:
“搜了這么久都沒搜到,莫不是早死了?!?/p>
“他奶奶的。我們費了這么大的力氣、死了這么多人,如果找不到一個活口,是沒辦法跟幫主交代了!”
一陣靜默,忽然一個極細的聲音傳來:“看這,血跡像是拖下了山……山下有人!”
千鈞一發(fā)之際,十七叔猛推了我一把,我一下子滾下山崖。就見他提氣直上,重回了孽鏡臺頂!
“你們這幫不知天高地厚的賊子,我周離岸寧死,也決不受爾等豎子之辱!”
一陣猛烈的琴聲,頓時飛沙走石。孽鏡臺上一陣慌亂,就聽那極細的聲音再次喊道:“莫慌,結鼠群陣!”
鼠群陣,原來是芥子幫!
我的身體不斷翻滾,渾身劇痛,耳朵卻似要飛到山上。只聽山上嘶叫,一浪高過一浪。原本錚錚的鐵琴之聲,竟愈加衰虛。但聽十七叔痛苦地吼了一聲,突然之間,琴音驟急,直沖云霄!我心頭一緊,失聲道:“不要!”
琴弦崩斷。
在這血色之夜,格外凄厲。
我一路滾下山崖,跌在草叢之中,眼前一輪清月,映著我冰涼的眼睛。眼前盡是紛亂的幻影,唯有一輪孤獨的冷月,愈加凄清。
“師父,今晚月光很好……”
第一章落凡塵 初聞妙音響
正是四月里最好的春陽。
江南花開時節(jié),煙雨的韻味,關不住的滿園春色。那青瓦白墻,小橋流水的古鎮(zhèn),是游人夢中最旖旎的地方。挑著荷花擔的小姑娘一顫一顫地從橋上走過,轉角的白墻下,倚著曬著太陽的懶洋洋的乞兒,口中哼唱著久遠的曲子:“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古宮閑地少,水港小橋多。夜市賣菱藕,春船載綺羅。遙知未眠月,鄉(xiāng)思在漁歌?!?/p>
一個身著褐色衣衫的妙齡女子正從一家藥鋪走出來,手里拎著兩大包草藥。她抬頭看了看天色,自語道:“再不快點,回到山莊該日落了。”
她緊走慢趕,一路腳底生風。直到踏上山門的那一刻,最后一抹夕陽也融進了綿延的山峰里。她輕呼了一口氣,連忙向莊內走去。
回到“木”字廂房,冰凝正坐在那悠閑地喝茶,見她回來,嗔道:“這么晚才回,到哪里野去了。”
她抬手擦了把汗:“百草堂里的麻黃和銀翹不多了,要現(xiàn)去庫里取。我等了好一會兒才來?!?/p>
冰凝以帕拭口,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問道:“二師姐的傷也不需要這兩樣藥材,你置辦這些做什么?”
她說:“給玖丫頭捎的,她這兩日有些發(fā)燒呢?!?/p>
冰凝“哼”了一聲:“那來路不明的野丫頭,多半是魔教余孽。虧得二師姐心善,把她從草窠里撿回來,每日里湯藥供著,何苦來事!”
褐衣少女將草藥放下,回身說道:“好啦,二師姐這么做,自然有她的打算。你快去給二師姐煎藥吧。我頭午出門的時候,老莊主都問了兩遍了。”
冰凝撇撇嘴,往后一靠:“我可不去了。昨日從二師姐那出來,好死不死地碰上了那‘冷面羅剎。聽說我去給二師姐換藥,那臉拉得,山高水長的。我可不想再去觸她的霉頭?!?/p>
褐衣少女板了面孔:“再背著四師姐叫她‘冷面羅剎,有你吃不了兜著走的?!?/p>
冰凝又哼一聲,眼見冰凝叫不動,褐衣少女無奈,帶著草藥出去了。
月光如水,她拎著藥包一路往膳堂方向去了。半路經(jīng)過“匏”字廂房,忽聽笙樂傳來。那樂聲深沉厚重,婉轉清越,似與誰說。她心頭一顫:這必是三師兄的笙樂了。
姑蘇妙音山莊,以老莊主筑律伶人為首,下領一眾弟子。眾弟子按照八音之法,分為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脈,修習不同的樂器為武器。她所在的“木”字脈,修習木鼓、敔、柷之類木質擊打樂器,乃是妙音山莊最下一類門脈。深得老莊主器重的二師姐簫如慕,出身于主修笛、簫、箎類樂器的“竹”字脈,數(shù)月前代表山莊遠征玄冥教,負傷而回。而眼下正在吹笙的“匏”字脈三師兄孔予懷,樂聲清幽悵惘。都說樂能抒懷,他此時的心事,倒也昭然。
她不由得循聲而去。三師兄的房間坐落于一片葫蘆林中,尚是春季,葫蘆藤繞著木架已長了二尺多長。她來到三師兄窗外,窗戶半支著,她隱約看到三師兄一襲青衣,坐在桌邊認真地吹笙。
她淡淡地嘆了口氣。
“啼竹,你在這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身后突然傳來一聲壓抑的質問,她連忙回身,見一個身著蘇繡白紗的女子一臉冰霜地看著她。
她一陣緊張:“四師姐……我正要去膳房煎藥呢?!?/p>
江月白從師父的梵音閣出來,剛被師父一頓劈頭蓋臉的數(shù)落。左右不過是因為之前力主遠征玄冥,結果害得二師姐身受重傷。不過這怨得了誰?
如今中州武當、少林、峨眉三大名門鼎立,芥子幫人多勢眾,錙銖門富甲天下,唐門又以奇制勝。百草門武力雖弱,卻醫(yī)術卓絕,且向來懸壺濟世,哪個敢冒犯于它?唯有妙音山莊,武力和財力向來落于人后。如果不思進取,不定幾時就步了無名教的后塵,被刻進竹簡了。
那玄冥一教,向來是邪魔外道,使些癡狂之術誘使無數(shù)信徒供奉,寶藏無窮。何況又傳言其據(jù)有三枚獸靈,更是天下至寶。恰逢游俠派募集盟友,又有玄冥教的兩個閻王做內應,此時不懲奸除惡,更待何時?只可惜千算萬算,不料想那魔教頭子竟如此剛愎,一招“地藏訣”,不論敵我都葬在那山上,拼了個同歸于盡。
這兩界山一役,玄冥滅教,各大派死傷慘重。那兩界山上的寶藏和獸靈更是不知所終,誰也沒撈著半分好處。
眼下,二師姐正躺在床上生死未卜。師父又氣又悔,余怒不息。這些日子三天兩頭叫她進去罵,翻來覆去都是“都怪你出的餿主意,你二師姐有個什么三長兩短,看你要怎么贖罪!”“若有你大師姐在,你們再不成器我也不管了。如今山莊江河日下,竟要我一個倚靠都沒了……”這女人一上年紀,就分外嘮叨。她聽得既屈又氣,嘴上又不敢頂撞,只好唯唯諾諾照單全收了。
好不容易等到師父罵累了,她終于得以退下。一身怒氣無處撒放,不知覺走到匏字門來,卻見木字門的啼竹躲在墻角處張望。
名喚“啼竹”的少女老老實實地跟她走了出來,聽她問道:“二師姐情形如何了?”
“正內外用著藥呢,只是依然不大好。前幾日還能睜眼說話,最近連睜眼也不能,只是昏睡?!?/p>
“盧大夫怎么說?”
“燒傷很厲害,臟器又受損?,F(xiàn)需猛藥頂著,若連日用藥不見好轉,只怕要送上百草門了?!?/p>
江月白默默聽著,一團緊皺的心卻漸漸舒展。
“去吧。”
啼竹聽了,忙低頭離去了。
忙得月上梢頭,終于熬出了一碗濃濃的湯藥。帶上盧大夫精心調配的外傷藥,啼竹一路往竹字門去了。
妙音山莊的毛竹是方圓百里最好的。春分下新埋的年生竹鞭,正遇上清明的幾場細雨,不些時日就長出翠綠的筍來。二師姐喜竹,她的綠卿閣,早被竹海淹沒。后來是莊主說藏得太深不好找,才找人伐了,精而選之,做了十幾把竹笛竹簫給師弟妹們把玩。
她先敲了門,才推門進去。二師姐仍躺在床上,臉色蒼白,沉沉地睡著。桌上剩下半碗涼粥,許是冰凝喂給她沒吃完的。少女輕喚一聲:“二師姐,起來吃藥了?!?/p>
簫如慕仍是昏昏沉沉,啼竹只好把她扶起靠在自己的身上,喚了好多次她才勉強睜眼。手忙腳亂地喂了藥,倒是灑了一半在身上。收拾停妥已是半夜,啼竹收了東西準備離開,忽聽敲門聲響。
門開了,走進一個青衣俊秀的青年。
啼竹忙說:“孔師兄,這么晚了您還過來?!?/p>
那孔師兄對她淡淡一笑:“辛苦你了?!?/p>
啼竹知趣地退下,臨走之際,見他坐在二師姐的床頭,手背搭上了她的額頭,神情極是憐惜。
啼竹并沒有回去,順路去了土字脈的廂房。
土字脈原本主修塤、缶、陶笛一類陶制樂器,近來人丁稀少,門下弟子多歸到木字門去了。余下兩間破敗的土屋,用來放些雜物。
房間里漆黑一片,隱有咳嗽聲傳出。
啼竹推門進了房間,點燃一盞油燈。床上的人見她來,起了身正欲下地。
“不必了。你身子不好,歇著吧。”啼竹說。
那人便老老實實地坐在床邊。
啼竹攜了燈過去,這才照出床上人的模樣:芙蓉如面柳如眉,秋水為神玉為骨。頰染江南十里雪,眸凝北國三尺冰。
啼竹見她臉色寒得很,手背搭了她的額頭,方道:“倒是不燒了,怎么還是咳嗽?”
她答:“老毛病了……眼下開春,過幾日便好?!?/p>
啼竹點了點頭,看她這副弱不禁風的模樣,不由得想起了月前,出門已久的二師姐渾身是傷地回來,當初一起出發(fā)的同門不見了一半,卻多了一個面生的小姑娘。細問之下才知,這是二師姐在歸途上碰見的,當時她昏迷在崖下的草叢里,似是混亂中失足跌下了山崖??此棽凰?,想是在教中有些身份。二師姐想著此行一無所獲,若能帶走一個玄冥中人,探聽些秘辛,也不枉白折了這么多同門。
就這樣,這姑娘便被帶回了姑蘇。那一日當著老莊主的面,江師姐抽出無常線就要將她的頭顱割下以慰諸多同門之靈,還是二師姐勸了下來。老莊主問了她的年紀,答曰十六,又問了她的名字,她答曰:“我沒有名字。我家姊妹九個,都在兩界山上供教。我排行老九,山上的閻王獄主子們,都叫我玖丫頭?!?/p>
這時大伙兒方知,她不過是兩界山上的一個侍女。
后來二師姐身子時好時壞,近來更是臥床不起,越發(fā)嚴重。山莊上下圍著她轉,就更顧不上這個玖丫頭了。
啼竹將食盒里面的藥和飯菜端了出來:“可能有些涼了。呆會兒你去燒些熱水燙一下,也是一樣的?!?/p>
她點頭:“多謝啼竹姐姐。姐姐大恩,阿玖沒齒難忘?!?/p>
啼竹輕笑,似有不屑:“你自小受玄冥教恩惠,如今教滅人亡,我妙音山莊也沒少出力。你卻口口聲聲認我為恩人,不是忘了祖宗?”
這一番話已是極重。但見那玖丫頭“撲通”跪了下來,俯伏道:“阿玖姐妹九個都在山上供教,閻王獄主待我們十分不好。和我們一起的姐妹,盡被喚作‘神仙魔鬼‘魑魅魍魎……至于教滅人亡,卻是沒有什么妨礙?!谷艘岩?,彼魂長存,人死之后便是長生。我的親人們,都是往極樂去了呢?!?/p>
這番如此奇怪的話,從她口中出來卻這么自然。啼竹心想那玄冥教果真是邪魔外道,教唆著人死后長生。她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姑娘,暗嘆一聲,如果她真是這樣想,余生也會少些痛苦,未必是件壞事。
“起來吧,別跪了。這幾日你先歇著,待你好了,再給你安排活計。”
第二章江心月 路盡白茫茫
就這樣過了數(shù)日,轉眼到了清明。每年這個時候,妙音山莊的弟子都會受當?shù)匕傩罩ツ沟刈喟不昵?,超度亡魂。以往這個時候,“絲”字脈的江月白都是主力,她從小遍彈琴、瑟、筑、箏,頗有天賦,曾憑借一招“昆山玉碎”連敗游俠派三大高手,從此得了“姑蘇鳴鳳”的雅號。
原本,妙音山莊的歷代莊主,多出身于“絲”字脈,“絲”字脈中天分高者,往往更容易受到器重。然而,到了筑律伶人這一代卻一反常態(tài),先是重用“石”字脈的大弟子竇秋雨,后重用“竹”字脈的二弟子簫如慕,卻一直對天分頗高的江月白若即若離。
江月白心里一直憤憤,老莊主卻說了這么一句話:“上者,藝高而德馨,可委任也;中者,藝平而心善,可交心也;平者,溫和敦厚,可結友也。最下者,技藝高超,卻狹窄善妒,勾心斗角,此一類人,不可相與?!?/p>
后來大家都說,莊主口中的“上者”說的是竇師姐,“中者”說的是簫師姐,“平者”有說是孔師兄,有說是別的師姐妹。而那“最下者”,定是江師姐無疑了。
清明前一日,孔予懷收拾了他的笙和包袱,正要出莊去。剛推開門就見江月白站在那里,像是等了許久。
“孔師兄,這是要去哪???”
他頭也不抬地說:“是一本袁成烈的《舜帝遺音》?!?/p>
阿玖聽了,默默翻找起來。許久也沒見到,正待她打算從頭再翻一遍時,忽然從書架的縫隙間看到一雙眼睛,正冷冷地盯著她。
她嚇了一跳。
孔予懷就那樣看著她,忽然笑了一下,扔下手里的書本來到她身邊,在她的耳邊說:“怎么,兩界山上的侍女——都是識字的么?”
她小心地回答道:“阿玖從小跟在公主身邊。公主每每跟著十七獄主讀書習字,我都在一旁,久而久之,也認得幾個字?!?/p>
“噢——這也難怪?!彼S手拿了本書卷在手里,敲打著手掌道,“聽聞玄冥教主十幾年前收養(yǎng)了一個義女,玄冥教上下都尊其為公主。想不到你還是玄冥公主的貼身侍婢……你們公主今年多大?叫什么名字?”
她聽罷,神情忽然悲愴,聲音變得顫抖:“公主……公主比阿玖大十個月,她出生在年頭,我出生在年尾。若她還活著……現(xiàn)也有十七了……”說到這,她已泫然欲泣,再難言語。
“跟你同年……”孔予懷追問,“她是不是姓九幽?”
“冥王一脈自然都姓九幽。”
“‘生離死別,她該是‘死字輩的吧?”
“她自然是‘死字輩的?!?/p>
“那么——她究竟叫什么名字?”
“她叫——”
突然之間,少女揮手便揚起一片白砂!幾乎同時,孔予懷出手,一招擒拿便將她死死制住,怒喝道:“九幽死靈!你這魔教孽畜,居然蒙混進了妙音山莊!你千方百計潛伏在這里,所圖為何?那一日在綠卿閣外——”他忽然壓低了聲音,“你究竟看見、聽見了什么?”
少女并不回答,也不反抗,就那樣束手就擒。過了一會兒,孔予懷只聽她嗚咽起來,聲音竟十分哀傷。他手上不由得減了幾分力道,就見少女緩緩起身,驀然回首,那一雙楚楚淚眼竟像極了如慕!他大驚失色,就聽她鶯啼婉轉:“予懷……你好狠哪?!?/p>
一剎那他只覺天旋地轉:“如慕……是你嗎?”
又一陣白砂撲面,孔予懷頓時頭重腳輕、四肢無力,四面八方都是如慕那哀怨的低訴:“你好狠……你好狠哪……”
“如慕,是我對不住你……”
孔予懷昏迷了整整七天。
七天來,他躺在床上又癡又呆,偶爾驚叫,滿口只說“我對不起你……”盧大夫來看了一次又一次,只說是情志不舒、郁結肺腑,有濁氣迷了心竅。然而一連喂了三天藥、施了七天針也沒有好轉,直等得江月白心煩意亂。
孔予懷的葫林小屋內,江月白和“絲”字脈的滄月、藍煙幾個師妹聚在堂上。堂下跪著一個褐衣和一個素衣少女,正等候她們的發(fā)落。
滄月率先發(fā)問:“啼竹,七日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給我們說說清楚?!?/p>
啼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答:“那一日,我正打算帶幾個姐妹去臨月閣除塵,路上遇到了正往寶塔去的孔師兄。師兄叫我和他一起上希聲閣找本什么書,因我和幾個姐妹當時都走不開,孔師兄便讓我找玖丫頭去幫忙。后來我見了玖丫頭,就把這個事兒告訴她了。隨后發(fā)生了什么,我就不太清楚了?!?/p>
滄月轉向阿玖道:“玖丫頭,后來你是不是上了希聲閣?”
“是?!?/p>
“孔師兄在找什么書?”
“《蘇東坡集》?!?/p>
“找到了沒有?”
“找到了?!?/p>
“然后呢?”
“他翻開看了好久,一直不出聲。我不敢擅離,只留在一旁。翻著翻著,他不知看到了哪一篇,竟哭了起來。越哭越兇,口中不住念著‘我對不起你云云。忽然就倒地不起,昏昏沉沉的。我連忙下塔,叫了壑松和霜鐘二位師兄來把他抬了回來,又托人叫了盧大夫來。就是這般?!?/p>
一直沉默的江月白忽然拍了桌子:“把那本書拿來!”
滄月從阿玖手中取過那書交給江月白,江月白翻了幾頁,赫然看到里面一篇滴上了數(shù)滴淚珠,正是《前赤壁賦》。
“好、好??!‘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陀写刀春嵳摺缭谷缒?,如泣如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啪”一聲把書摔在地上,“自從師父給他們改了這兩個名字,竟讓他們覺得好像是天定的姻緣了!從打那女人下葬開始,你哭得還不夠,還要現(xiàn)上寶塔緬懷緬懷,讓那萬千典籍都來見證你的堅貞,好一個情深似海的有情郎啊!”
江月白無端發(fā)了這么大頓脾氣,余人大氣也不敢出。江月白看著他們更是心煩,怒道:“滾!都滾出去!”
余人退了干凈,只剩下她一個。她晃晃悠悠來到孔予懷的臥房,看著他昏睡中的臉,越看越氣,抬手就要扇他一個耳光,可是手到臉邊,卻還是下不了手。
她頹然地坐在一旁,苦笑著說:“你就死了吧。你死了,我就徹底是個壞人了。”
門外傳來一聲:“老莊主來了!”
一身素衣素發(fā)的老莊主親自來到孔予懷的臥房,身后還跟著一條大黑狗。這位花甲之年的老掌門人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長長的束在腦后;身量不高,身材卻十分挺直,乃因常年練琴而拔直了后背。彈琴不可縮肩、駝背,因此無論是筑律伶人還是江月白、帝子靈,抑或周離岸,這等人物是終身挺拔的。
老莊主來到孔予懷床前,見這第三弟子渾渾噩噩、癡癡呆呆,不覺皺緊了眉頭。她的師徒情緣單薄,大弟子背出師門,二弟子英年早逝,如今輪到三弟子不知中了什么邪,竟成了這般模樣。
就見江月白“撲通”跪了下去:“師父!求您老救孔師兄一命!”
老莊主說:“起來吧。”
江月白強忍淚水侍立一旁,老莊主坐在孔予懷的床頭,把了把脈搏,又扒了扒眼球。良久,重重地嘆了口氣。
“送上百草門,請渡厄翁想個法子吧?!?/p>
(未完待續(xù))
(責任編輯:空氣)
孔予懷識破了死靈的身份,卻因中毒而陷入昏睡。百草門能否將他治好,死靈是否會因此暴露?而孔、江二人的不倫之事又會在絕音山莊造成怎樣的風浪?精彩盡在下期《幽靈公主(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