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小平
[內容提要]本文旨在討論20世紀中國社會涌現的新詞語與革命實踐的關系,并考察這些新詞語是如何表達20世紀中國社會運動與革命實踐的獨特經歷的。作者認為,20世紀中國社會和革命實踐產生了很多新詞語,它們從本土經驗中產生,雖然同樣具有現代性,卻因其本土性與傳統的淵源而不能被納入西方理論的框架,因此在目前的研究中常被忽視。在對20世紀的兩個重要詞語——“自由”和“自主”進行語言學和詞源學的分析基礎之上,并結合在社會實踐中的應用考察其語義演變和現代轉型,作者認為在對社會思想的研究中要重視這些新詞語的原生結構和含義,通過討論這些新詞匯語義的獲得與轉化及其在社會語境與實踐中的運用,才能更完整地理解20世紀中國社會的思潮和觀念,以及社會實踐對新詞語的意義。
四十多年前,美國漢學家列文森(Joseph Levenson)在他的鴻文巨著《儒學中國及其現代命運》中,對中國現代詞語和語言的變化進行了討論。列文森認為,“語言的變化和詞匯的豐富”是兩個不同的過程,語言的變化是指外來文化顛覆了本土語言體系,導致文化的斷裂,而詞匯的豐富是指一種語言主體未發(fā)生變化,只是在與其他文化的交流中擴大了詞庫。他認為,自19 世紀以來,在中國和西方的交往中,中國帶給西方社會的是詞匯的豐富,而西方帶給中國的是語言上的改變,因而從根本上改變了整個中國社會和中國文化,造成了傳統與現代的對立以及文化的斷裂。①從這一角度,列文森認為共產主義思想與中國傳統之間是完全沒有關聯的,因為共產主義帶來的是一套完全不同的語言?!盁o論是共產黨對某些傳統成就的欣賞(如敦煌壁畫或儒家經典的某些格言),還是共產黨對某些傳統形式的利用,都不會使人產生中國共產主義式傳統的這一誤解?!雹谒运J為,中國革命所帶來的社會變革源于“一個半世紀以來西方對中國早期社會結構的破壞性沖擊”③。從一方面看,中國革命的確使用了一種幾乎全新的西式語言和概念,似乎證明了列文森的觀點。但是列文森這一論斷的問題在于他是從表象上對文字有選擇性地利用來研究中國革命以及中國革命所帶來的思想文化的變革,他的研究抓取了社會變動中表層流轉的某些概念,僅僅從所選定的詞語變動中來斷言中國近代社會的文化斷裂,而忽視了實踐層面上中國革命與傳統文化④的連續(xù)性以及傳統概念轉型的可能。然而,列文森的思路和論點卻被當代中國思想史界接受,其僅僅依靠社會表層的詞語,忽視社會實踐的研究方法也成為目前中外學術界的主流。在這里,本文要換一個問法,即中國革命的實踐究竟是割斷了與傳統的關系,還是接續(xù)了傳統?或者說,中國革命的實踐在什么層面上割斷了與傳統的關系,又在什么層面上延續(xù)了傳統?我們可以更進一步地發(fā)問,中國革命的經驗究竟在思想史、文化史的層面上提供了一種什么樣的模式?創(chuàng)造了什么樣的新詞語和新概念?中國語言和概念是否經歷了現代轉型?如果是,又是如何實現了本土詞語的現代轉化?20 世紀是否存在著列文森所說的那種中國文化斷裂?又或者這種斷裂僅存于某些表層的文字語言上,但在社會實踐層面上仍然存在著文化的延續(xù)與轉型?或者兩者同時存在?
通過考察20 世紀40 年代陜甘寧邊區(qū)革命政權處理婚姻糾紛的司法實踐,本文試圖追尋“自主”一詞的演變過程,解釋它如何在30 年代到40年代的社會實踐中完成了現代性的轉型,從與婚姻家庭相關的普通詞匯逐漸演變?yōu)橹匾恼魏头稍~匯,以致到1978 年被納入《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⑤,并在1986 年進入《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⑥。90 年代以來,這一詞匯延伸到更為廣泛的社會領域,如教育、科研、生產、外交等,成為21 世紀的一個重要思想概念。本文以法律用詞從“婚姻自由”變?yōu)椤盎橐鲎灾鳌睘槔?,強調正是法律實踐,尤其是婚姻改革的實踐,成為這個詞語演變的關鍵。本文同時還考察了與“自主”相關的另一個重要詞語“自由”,通過展示這兩個詞匯在詞源和語義上的細微差別以及二者在20世紀中國社會實踐中的不同命運,來驗證列文森關于語言與詞語轉變造成中國文化斷裂的論斷是否合適。
晚清以來西學的傳入,的確為中國社會帶來了大量的外來詞匯,尤其是很多詞匯經由日本翻譯傳入,為漢字注入了新的含義。然而,20 世紀中國社會涌現出的眾多新詞語主要反映的是沿海與城市地區(qū)社會在西方勢力影響下的急劇變化。近代以來,在尋找政治話語和設計社會改革方案時,中國知識精英也從西方政治學與社會學理論中翻譯和借用了大量的新詞匯。因此,研究這些新詞語及其傳播就成為當代學者理解20 世紀社會變革以及社會思潮變遷的重要方法。
但是,我們慣常利用新詞語研究思想史的方法并非沒有問題,它未必能夠準確地反映中國近現代社會的思潮。首先,因為所研究的詞語大都是外來語,這種以外來詞匯作為研究對象的方法存在著翻譯的問題。劉禾的研究顯示,翻譯的詞匯中往往暗藏文化的“霸權”,因為當中國人在翻譯西方理論時,往往將外來語言作為“發(fā)源語言”(source language),而將本土語言作為“標的語言”(target language),于是語言背后不平衡的權力關系就產生了,因為“標的語言”作為衍生性語言必須服從“發(fā)源語言”的原始含義和準確性。劉禾指出,翻譯者實際上把自己的母語作為后殖民主義式的“他者”而失去了本土語言的主體性,在語義上服從于外來的“發(fā)源語言”。所以,她建議翻譯者應該用“主方語言”(host language)來界定中文母語,用“客方語言”(guest language)來界定西方語言,以強調本土語言的主體性。劉禾認為在賦予非西方文化主導權的過程中,應該理解新詞語如何被合法化,以及帝國主義如何通過這種詞語合法化來取得主導權。⑦從這一角度出發(fā),本文的研究首先考察了“自由”這一詞匯如何經由翻譯,以外來的含義取代了此一詞匯的古典含義和結構,卻又不能完全去除字根的古典性。因此,這個過程不僅有外來語合法化過程所帶來的西方話語的主導,與此同時還有因翻譯引起的概念混亂、實踐中的沖突,以及這個新詞語所反映的社會、階級、文化、地域的鴻溝。而且,將這些外來名詞付諸社會實踐時,這個詞語所反映的社會發(fā)展不平等都會表現為社會差別與沖突,例如沿海內陸的區(qū)域性差別,受過現代教育的社會精英與不識字的社會大眾之間,以及現代化都市與“落后的”鄉(xiāng)村之間的差別。
其次,對這些外來詞語的研究往往忽視了不同文化語境中詞語變化的問題。既有的研究方法往往將這些翻譯過來的新詞語完全等同于西方詞語的本意,忽視了在其所指定中文詞匯中實際上包含了中國文字深遠的歷史淵源以及深層的語言結構。關于這個問題,陳建華對“革命”(revolution)一詞的研究提供了一個有力的例證。陳建華指出“革”和“命”在中文的語境中都有其深刻的歷史性含義,“革命”一詞在中國傳統的政治話語中是指用暴力手段推翻舊王朝,革故鼎新。但是在20 世紀初,當“revolution”被翻譯成“革命”,并從日本傳回中國時,它所帶來的現代含義是雙重的:既有和平的革故鼎新,又有暴力推翻舊政權的內涵。陳建華認為在20 世紀激進主義的推動下,隨著共產主義革命運動從城市轉向鄉(xiāng)村,其含義更多地恢復了傳統,即暴力推翻舊政權。⑧同樣,在以往對“自由”一詞的考察中,既有的研究并未對其在語源學和語義學上與西方觀念中的“l(fā)iberty”/“freedom”的不同之處作出清晰的討論,也未對其中文的“根”詞義進行深入分析,更不用說完全忽視了對這一詞匯在實踐層面上所引起的歧義的研究,于是“自由”一詞成為20 世紀非常有爭議性的詞語。本文對“自由”與“自主”兩詞之間的微妙區(qū)別做出語言學的討論,可以讓我們理解20世紀這兩個重要詞匯的演變以及背后所表達的社會意義,同時可以進一步了解“自主”一詞作為政治和法律詞匯興起的原因。
第三,思想史研究中所選定的那些詞語也需要做一番檢視。這些詞語或名詞常常來自都市報刊。當然,這些詞語的確反映了當時某些人群或社會團體的意見或思想,但是更多反映的是知識精英的觀點和思想狀態(tài)。這種方法確實有合理與方便之處,而且選取的詞匯被認為是較為流行的政治思想的詞匯。但是這種方法未能捕捉到20 世紀正在行進的政治運動中所興起的思想觀念,尤其是那些有生命力的觀念,那些源于本土社會的、從實踐中涌現的、流動于民間的語匯,以及這些語匯進入政治和文化領域的升華過程。例如,“自主”一詞不能以上述方法被選入圍,成為研究對象,因為它既不是外來詞語,也較少在都市報刊中出現。正如我在本文中指出的,“自主”當時主要存在于大眾文化與民間語言中,從晚清到20 世紀30 年代雖有零星出現,卻未在政治和思想領域中受到重視。香港中文大學的金觀濤、劉青峰教授收集了晚清到20年代眾多的報刊,試圖整理出當時流行的政治文化思想語匯,由此追尋中國20 世紀社會的思潮變化。二人編著的《觀念史研究》顯示,“自由”一詞從20世紀初到30年代在公開出版物上出現得最為頻繁,而同期“自主”一詞只是偶爾出現,少到可以忽視。⑨當代學術界也給予“自由”和“自由主義”以極大的重視,對其有廣泛深入的研究,⑩但鮮有研究追溯“自主”一詞的緣起與變化,盡管“自主”已經在當代社會普遍使用。
第四,在以詞語研究的方法透視中國社會思潮變化時,研究者并未考慮輸入性新詞語與本土社會力量的選擇之間的關系。一些西方學者注意到西方詞匯被介紹到中國來,其詞語不僅與社會運動息息相關,而且也會在對應的詞匯上產生歧義。白露(Toni Barlow)的研究顯示,從西方輸入的一個英文詞匯可以指稱中文中不同的社會行動力量。例如,白露在追尋“women”一詞與中文相對應的詞匯時發(fā)現,“婦女”一詞則被中國共產黨指稱一個革命的社會群體,更多的是指鄉(xiāng)村婦女。同時,與此相對應的“女性”一詞則被用來特指受過教育的都市女性群體,她們是都市中產階級婦女運動的主要力量。11二者在英語中的對應詞匯都是“women”,在中文的語境中卻標識了不同的社會階級群體,在政治運動中有著不同的訴求。本文的研究也顯示,“自由”與“自主”也以同樣的方式來表現自己。20 世紀40 年代革命根據地婚姻改革的原則從“自由”轉為“自主”正是發(fā)生在一種政治與思想的環(huán)境中,即革命力量選擇新的詞語以適應當時當地的社會現實。在政治和法律的實踐中,“自主”完成了現代性的轉變,最終成為當代重要的政治、法律、婚姻詞匯。
20 世紀中葉,陜甘寧邊區(qū)政府推行了一系列社會改革,其中最為重要的是1939年所實施的婚姻改革,而這個改革是通過陜甘寧邊區(qū)的司法體系實現的,并且記錄在陜甘寧邊區(qū)高等法院的司法文獻中。從60 年代到80 年代,西方學者對中國共產黨在40 年代的社會改革以及婦女解放的貢獻不論是肯定還是批評,他們的研究都集中在對中國共產黨書面政策條例的解讀上,而非基于對實際執(zhí)行狀況的研究。12至于中國共產黨官方政策文件使用的詞語以及實踐中不同詞語之間的微妙區(qū)別更未受到關注,更不用說這些詞語所表達的實踐層面上的變化。當然,這種問題一方面可能因資料的局限而產生,另一方面也可能是由于研究者們從傳統的歷史學、思想史的研究方法出發(fā),過分注重于成文的文本詞匯,而忽視了變化中的社會和政治詞語。本文在對思想史的研究中試圖打破原有模式,利用法律檔案,通過分析所使用的詞語來顯示法律實踐如何重塑詞語,從而改變了社會的思想觀念,完成政治和法律詞語的現代轉型。同時,考察這些詞語又如何反過來塑造并制約我們對社會和政治的認知。
從2008年起,我開始閱讀這些法律文件和案件卷宗,這些文件中所用的詞匯對我關于中國共產黨的歷史以及婚姻改革的既有知識產生了相當大的沖擊。例如,最常使用的詞匯“婚姻”“離婚”都不是我們現在所理解的那樣。清末以來,我們接受了西方現代觀念,包括對婚姻家庭觀念的界定,例如,一個正式的婚姻(marriage)或合法的民事結合(civil union)是指男女二人從某個時刻起,通過國家政府注冊或教堂儀式,將二人的結合合法化,獲得社會或國家的認可。當代的社會習俗繼承了中國傳統的儀式合法性,并在民事法律中通過國家認證的合法性來確認婚姻。然而,20世紀中葉的中國社會,尤其是廣大的鄉(xiāng)村,包括陜甘寧地區(qū),婚姻的成立并非一個時刻,而是一個過程。一樁婚姻始于一系列儀式,從問名、下聘到訂婚,在地方風俗中就相當于正式的婚姻已締結,再經過一定的禮儀和時間,其中包括彩禮的支付、財產的轉移,最后到達完婚。由于訂婚完全由父母主導,這個過程常常在男女雙方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了,到最后正式結婚可以長達十多年?;橐鲞^程的最后一項儀式為婚禮舉行,女子移居到男方家中去生活,所以這一步也叫“過門”。由于訂婚本身就是一樁婚姻的成立,想要取消這樁婚姻則相當于現代觀念上的“離婚”(divorce)。然而30 年代婚姻改革開始時,中國共產黨是帶著從城市經歷了“五四”觀念變革的態(tài)度來訂立婚姻條例的,所以在1939年頒行的《陜甘寧邊區(qū)婚姻條例》(以下簡稱“1939年《婚姻條例》”)中并未對已經廣為存在的訂婚現象做出規(guī)定。在實際執(zhí)行中,就產生了很多歧義與糾紛,例如,發(fā)生了政府輕易批準退婚而不追究彩禮的現象。在這種法律下,由于婚約無法取得法理上的承認,于是在陜甘寧邊區(qū)的實踐中,只能用一個含混的“婚姻糾紛”來指稱包含現代意義上的離婚以及由廢除婚約引起的所有糾紛。因此,在當時的法律文件和統計資料,以及共產黨干部的報告中,在談到“婚姻糾紛”時,并未區(qū)分上面提到的兩種不同,而是將它們歸為一類。而且,由于地方干部是在當地的語境中談論婚姻糾紛的,于是廢除婚約也被歸于“離婚”一類。實際上,直到1944 年的《修正陜甘寧邊區(qū)婚姻暫行條例》(以下簡稱“1944年《修正婚姻條例》”)才區(qū)分了婚約與正式婚姻,規(guī)定廢除婚約時必須歸還彩禮,至此統計數字才將廢除婚約與離婚分成兩類。脫離了當時的語境,這些詞匯就給后來的歷史研究造成了困擾,在60 年代西方學者的研究中,這些急劇上升的婚姻糾紛以及資料中提到的包含廢除婚約的高“離婚”率,都被視為婦女解放的象征,成為對婚姻改革的成就做出樂觀評論的依據,實際上,這個依據并不準確。
同樣,從20 世紀80 年代以來,部分西方學者對中國共產黨革命中的婚姻改革的評價還基于對一些革命文件用詞的誤讀。當他們見到一些官方文件中提到,當時絕大多數離婚訴求都是由所謂的“女方”提出的,于是這就成為女性婚姻自由、婦女獲得解放的證據,由此認為1939年《婚姻條例》最為自由。另一方面,當他們看到后來的婚姻條例對離婚有所限制時,就認為中國共產黨從理想撤退,犧牲了婦女解放事業(yè)。這種解讀建立在對“女方”一詞的誤讀上,因為在當時當地的語境中,“女方”并不代表婦女本人,并不等于西方詞語中的“wife”本人。在40年代陜甘寧邊區(qū)的社會環(huán)境中,幾乎所有的婚姻糾紛里,都是婦女的娘家人,主要是其父母代表著“女方”。這是因為在鄉(xiāng)村社會中,婚姻還沒有成為當事男女的個體事務,而是家庭事務,訂婚所涉及的財產轉移是由一個家庭轉向另一個家庭,因此是兩個家庭的父親之間的事務。按當地社會風俗,婚姻(婚禮)是男女成人的標志,未婚男女都不能代表自己,尤其是在男女雙方年幼時的訂婚更是如此。當一個男人,主要是一個家庭的父親或兄長來代表“女方”時,他往往會把家庭的生存策略放在優(yōu)先地位,而不是考慮女兒/妹妹的婚姻幸福。有時女方家庭出于改善家庭經濟狀況或還債的目的,還有不少父兄或家族成員為了滿足其不良嗜好而代表女方索要彩禮,形成了婚姻糾紛。所以,當這群男性家庭成員被視為“女方”,從而將“女方”要求離婚作為婦女解放的標志就是不準確的,在這些所謂的“女方”要求離婚的案件背后,更多的是當事婦女的家庭或者是第三方受惠于這樁婚姻糾紛?;趯υ~語歷史性的誤讀,研究者難以正確理解歷史現象,做出接近歷史事實的判斷。
這種詞語的誤讀大多數情況下是由于跨語言和跨文化的原因造成的。在我們過去的研究中似乎沒有思考過在翻譯介紹異國思想或引入新名詞時,有多少深刻的含義被誤讀、被錯置?有多少內涵被曲解、被丟失?英語中的詞匯穿上了中文的外衣是否就完全等同于中文的詞語?在歷史研究中,我們在跨語言、跨文化的相互翻譯中是否誤讀了他國歷史,也同時成為外人對我們產生誤解與誤讀的根源?20 世紀中國從外國翻譯借用來的新名詞構成了我們現在思考和表達的方式,那么是否這些新名詞的使用也造成了我們自己對歷史的誤讀?我們如何確定這些名詞是否準確地反映了當時當地的社會實際?從另一個角度說,地方文化的主體是如何從它們自己的語源與語境出發(fā),用一種具有地方性的詞語來表達其經驗的?這些詞語的地方性表達了當時的實踐經歷,但是這些地方性經驗往往無法被西方詞語所表達,因此也就難以整合進西方理論的框架,很容易被當代的西化詞語研究所遺漏。同樣,西方詞語在表達跨文化的經驗時,例如表達中國經驗時,也難免存在著局限,很可能產生削足適履式的錯置與誤解。
在20 世紀頭三十年中“婚姻自由”成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重要內容,五四文學作品創(chuàng)造了許多反抗儒學家長制的女性形象。同時興起的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共產主義思潮也極大地影響了五四話語中關于婚姻話語的形成。這些思潮都主張將婦女從“封建”家長制家庭的壓迫和不幸的婚姻中解放出來,并組成了20世紀中國社會轉型的重要部分。但是,這一時期的變革主要發(fā)生在受過教育的都市女性中,13而更為廣泛的社會變革發(fā)生在另一個地理空間和文化環(huán)境中,中國共產黨領導的社會革命運動重塑了婚姻的觀念和實踐。
在“婚姻自由”的口號里,重點在于“自由”。這個意思來源于英語中的“freedom”或“l(fā)iberty”。但是,用中文“自由”對應西方的“freedom”/“l(fā)iberty”并不能準確表達這個西方概念,因為中文本身帶有特定的歷史文化含義。其實在20世紀70年代,美國學者柯文(Paul A.Cohen)就注意到了這個問題,他指出“自由”一詞“有任意許可和無法無天(lawlessness)”的含義。14這是因為柯文意識到了“自由”的傳統用法(見下文)。另一方面,馮兆基(Edmund Fung)在定義“自由”時,卻只傳達了“自由”的六種現代含義,即從個人自由到社會解放以及民主人權等,15這些含義基本都源于19 世紀由傳教士所介紹進來的“freedom”/“l(fā)iberty”的概念,并不包括“自由”的傳統(或者說古典)涵義。
按字典上講,“自由”一詞有著雙重含義,因其來自不同的根源。2001 年出版的《漢語大詞典》中,“自由”詞條有三種含義:“(1)由自己做主;不受限制和約束;(2)法律名詞,公民在法律規(guī)定的范圍內,其自己的意志活動有不受限制的權利;(3)哲學名詞,人認識了事物發(fā)展的規(guī)律并有計劃地把它運用到實踐中去”16。在這三種定義中,第一種含義來自傳統/古典的詞根,意指“無拘無束”的意志,同時也可以說是“無法無天”;第二、三種實際來自同一源頭,即西方輸入的名詞“freedom”/“l(fā)iberty”,是19 世紀中期通過傳教士的翻譯被介紹到中國,根據當代學者的研究,最早是從傳教士編纂英中字典開始??梢韵胍姡菚r傳教士并未完全熟練掌握中文,因此在漢語對應詞的取舍上常有反復。在這些字典中,英語詞匯“freedom”/“l(fā)iberty”先是被定義為“自主之旨”,但似乎感覺不甚妥當,又改用“自由”來指稱。但是在早期,傳教士們在“自主”與“自由”之間的使用有很大的隨意性,因為在他們眼里,二者都表示某種自由意志。這表明當時編纂字典的傳教士們并不能確定一個準確的中文詞來對應“freedom”/“l(fā)iberty”。17
隨后,從19世紀50年代到80年代,“自由”和“自主”比較隨意地出現在一些傳教士為清政府翻譯的文件中,用來指稱“freedom”/“l(fā)iberty”,而清朝士大夫仍遵循“自由”一詞的古典含義。18但是,也正是在這一時期,“自主”逐漸與“自由”分道揚鑣,出現了傳教士在為清政府翻譯文件時偶爾用“自主”來指稱英文中的“independence”(獨立)或“sovereignty”(主權)。這恐怕是最早給“自主”賦予某種帶有“主權”含義的嘗試,從而為“自主”的現代轉型創(chuàng)造了條件,但是這種使用仍然有著很大的隨意性。胡其柱觀察到在1890 年以前傳教士們使用“自由”或“自主”并沒有清晰的定義,而且也只在他們之間使用,并未影響到中國士大夫。19大約在19世紀70年代,日本學者將傳教士們的英中字典傳入日本,同時也將“自由”一詞對應“l(fā)iberty”的說法借用到了日本,20但這并未引起中國士大夫的注意。熊月之也認為19 世紀90年代之前,中國士大夫對以“自由”一詞指稱“l(fā)iberty”/“freedom”有著很大的顧慮,因為他們清楚地知道既包含著“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正面意思,也包含著“隨心所欲,無法無天”的隨意性。21正是黃遵憲(1848—1905)19 世紀80 年代出使日本時,了解到日本學者將“自由”直接對應“freedom”/“l(fā)iberty”。但是要指出的是黃遵憲的著作到了19 世紀90 年代才在中國出版,幾乎與嚴復的著作同時,因此可以說“自由”一詞正式確立其與“l(fā)iberty”的對應關系是在19 世紀90 年代。22正是從此時開始,“自由”對應“freedom”/“l(fā)iberty”才開始在接觸西學的上層士大夫中小范圍流傳,而大多數文人仍然沿用古典意義上“自由”的含義。
“自由”指稱“l(fā)iberty”更廣泛的流傳是在中日甲午戰(zhàn)爭之后和戊戌變法時期,源于嚴復和梁啟超的大力推廣,23尤其是嚴復(1854—1921)所翻譯的斯賓塞和米勒的著作。24作為一個留學英國的海歸學者,嚴復毫無疑問懂得米勒著作中“l(fā)iberty”的準確含義。雖然此時“自由”已由黃遵憲從日本帶返中國,對應了“l(fā)iberty”,但是,嚴復并未簡單地將米勒的著作(On Liberty)直接翻譯成《論自由》,而是譯為《群己權界論》。不得不說,這個翻譯非常準確地表達了米勒的意思。25這說明,嚴復對以“自由”直接指稱“l(fā)iberty”是有所保留的。雖然在書內嚴復還是多次使用了“自由”,但更多地是為了語言簡潔、行文方便。26
從語源學上來講,“自由”一詞最早似可追溯到漢樂府詩《孔雀東南飛》,其中焦母呵責焦仲卿“汝豈得自由”27。在這些早期古典作品文獻中,“自由”既用在“不自由”的場景中,如“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28即由不得自己,也用在隨心所欲地做某事的場景中,例如“生殺自由”“威福自由”29。在古典文獻中,這些短語嚴格按照古漢語的規(guī)則,即一字為一詞,所以“自由”是“自”和“由”兩個獨立的詞(字)組成的。盡管現代語法結構并不完全適用古代漢語,但可勉強套用“動賓結構”或“主謂結構”來說明古典的“自由”概念,是一個由兩個詞(字)組成的詞組,表達了任由自己、不受束縛的意思。30從明清以來的白話到20 世紀的白話文運動,雙(多)音節(jié)、雙(多)字詞成規(guī)模地進入了上層精英的書寫。當傳教士們用“自由”來指稱“l(fā)iberty”的時候,“自由”就從古典的、由一字一詞原則組成的詞組,變形成了一個不可分割、具有雙字雙音節(jié)的獨立單詞。31從語言上來說,這就改變了“自由”一詞的古典語言結構。32
將“自由”對應“l(fā)iberty”不僅改變了詞的結構,使其從詞組轉變成了單詞,而且這種轉變包含的意義更為重大,語言學上的改變同樣也帶來了語義上的變化,因為它將一個原來帶有強烈主體性的“自”與“由”粘合為一個二者不可分割的單詞,于是“自由”成了一個“去主體化”的名詞,即“自”所代表的行為主體消解在名詞中。同時這個名詞只代表著一種狀態(tài)、一個抽象的概念,從而消解了詞語原有的“由”所代表的行動含義?!白杂伞钡倪@種語言學的結構變化以及語義上的變化需要具有一定西學知識的人才能夠理解其新含義,注意到其與原來詞語中的差別,并且非常精細地從思想史的角度去進行闡述。但是,嚴復的翻譯是用文言文寫成,讀者均為沿海都市地區(qū)的上層知識界,而絕大多數鄉(xiāng)村社會對這種詞語微妙變化所帶來的意義尚無任何感知。
由于“自由”新詞的含義源于西方,而且中國知識精英參與了它的轉型與傳播,于是在20世紀初期,“自由”新詞便受到改革派和都市精英的歡迎。33在新文化運動前后以及20 年代,都市知識群體和受過現代教育的女性群體尤其歡迎這個詞,它頻繁地出現在一二十年代的各大報刊。34在社會領域中,五四新文化運動和現代都市的印刷文化創(chuàng)造了一系列以“自由”為前綴和后綴的詞語,例如,戀愛自由、自由社交、自由交友、自由離婚,等等。35早期共產主義者也是在這種社會環(huán)境和氣氛中成長起來的,這些都被帶到了江西蘇區(qū)以及后來的陜甘寧邊區(qū)根據地。
1931 年,新成立的蘇維埃政府在江西革命根據地發(fā)布了《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婚姻條例》(以下簡稱“1931年《婚姻條例》”),主張婚姻“以自由為原則”,并在具體細節(jié)上廢除了封建的強迫、買賣婚姻以及童養(yǎng)媳制,實行一夫一妻制,禁止一夫多妻,還規(guī)定了離婚自由,允許單方面提出離婚。36雖然這個條例并未照抄1926年蘇聯的婚姻法,但是在精神上有所相通,因為蘇聯的婚姻法更為強調男女在婚姻登記和離婚上“絕對平等”以及“雙方自愿”。37但1931 年《婚姻條例》重點在于“自由原則”,或者個人的“自由意志”??梢哉f,該條例更多受到五四新文化的影響,繼承了同一時期都市新文化的精神。在離婚條款上,江西蘇維埃中央政府規(guī)定得非常簡略,只有兩條,即允許單方面離婚并需要離婚登記。在1934 年修改的江西《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婚姻法》中,加上了一條對紅軍戰(zhàn)士妻子單方面離婚的限制條件。38最新研究證明,當時各個地區(qū)性蘇維埃政府都有各自的法令與治理方式,婚姻條例的規(guī)定也如此。當時只有中央蘇區(qū)接受了蘇聯對于無條件單方面離婚的影響,其他蘇區(qū)則不同。例如1931 年湘贛蘇區(qū)頒布了內容更為具體的《湘贛蘇區(qū)婚姻條例》,除了申明結婚“自由”原則外,還規(guī)定了離婚條件,并且更具體地強調了禁止多妻制、買賣婚姻、納妾、童養(yǎng)媳以及守節(jié)等舊制度。39
陜甘寧邊區(qū)政府成立后,也于1939年制定了《陜甘寧邊區(qū)婚姻條例》,邊區(qū)同時也有足夠的時間和能力執(zhí)行其理想化的政策。該條例宣告邊區(qū)婚姻的原則是個人的“自由意志”,這個原則的通常說法就是“婚姻自由”。但是當這個口號脫離了它原來的都市背景和受過現代教育的人群時,在陜甘寧邊區(qū)當地的人口中產生了相當大的曲解,尤其是曲解了“自由”一詞的現代含義。在陜甘寧邊區(qū)的語境之下,大眾對于“自由”的理解仍然保留了傳統的詞語結構與內涵,于是“婚姻自由”就意味著對婚姻之事可以由自己隨意為之。然而在1939年,在陜甘寧這片土地上的婚姻依舊是以家長為主導的家庭事務,而非青年男女個人的事務。于是,婚姻的“自由”實際上成為家長的特權。正是這種對“自由”理解的捍格在法律實踐上造成了巨大的困難。一些農民,作為女孩的父母,尤其是父親,常常找到地方干部和法庭,要求他們的“婚姻自由”。40陜甘寧邊區(qū)的法律文件顯示,當地法院的法官不斷地澄清“自由”不是無法無天,不受約束,他們告誡當事者:“出乎法律之外之自由,不能認為真正之自由”。41這種澄清恰恰證明了“自由”一詞在當地的法律實踐中出現了誤解。
因此,“自由”一詞所具有的古典性和外源性的雙重內涵,使其成為20世紀含義最為模糊的現代詞匯之一。42相應地,也影響到“自由”這一觀念的理論形式——自由主義在中國政治和思想界的命運及其影響范圍。43自由主義在共產主義革命運動中有著無法無天、無政府主義等負面內涵,因為不僅普通農民、婦女,即使中國共產黨干部也不曾在學理上認真了解過源自西方的“l(fā)iberty”的真正概念。正因如此,1939年毛澤東寫了一篇《反對自由主義》的文章,也是從“自由”的本土淵源中獲取定義,將自由主義描繪成一系列不負責任、隨心所欲的現象。44直到90 年代西方學理上的自由主義重新被介紹進中國之前,這種定義成為了40 年代以來對自由和自由主義的正式定義。以至于在90 年代后期當朱學勤試圖闡述重新進入中國的自由主義時,仍不得不先做“科普”,講明(源自西方)理論上的自由主義并如非當時人們所理解的自由主義。45
與此同時,“自主”一詞在20世紀的發(fā)展則有不同的路徑。相比古典文獻中的“自由”,“自主”出現較晚但同樣在19 世紀后半葉發(fā)生了些微變化。最早,“自主”往往出現在與婚姻有關的場景,例如在明清戲劇家李漁(1611—1680)的劇本中,男主人公說到自己的婚姻“不能自主”。46同樣的情況,清代小說家蒲松齡(1640—1715)也讓一位女子說出自己的婚姻“不能自主”。47“自主”意味著自己做決定,某事由自己做主。雖然“自由”與“自主”都表達了一個人具有做出決定的主觀能動性,但與“自由”/“l(fā)iberty”相比,古典含義的“自主”與“自由”都強調主觀能動性,也都具有行動能力。但是從語義上說,兩詞有著些微的差別,“自由”有允許主體無限制的隨意性,而“自主”則強調在某種事情上做決定的主動性。這種細微之別不容忽視,因為兩個詞并非同義詞,這使得二者在遣詞造句時不可相互替代。也正是這個細微的差別,讓它們在近代走上不同道路。
“自主”一詞的現代轉型可追溯到傳教士在19世紀的翻譯,其過程卻不如“自由”那樣連續(xù)平順。盡管1844 年傳教士在編纂辭典時,曾使用“自主之旨”指稱“l(fā)iberty”,48然而,不久又給了“l(fā)iberty”的中文定義加上了“自由”和其他相似的詞匯,似乎在選擇“l(fā)iberty”的中文應對詞時舉棋不定。19世紀80年代傳教士在翻譯清廷文件時,有時又將“自主”用于指稱與國家主權的“independence”,有時又用于指稱個人權利。49同期,詞語的轉變在士大夫階層仍然緩慢,這種情況持續(xù)到19 世紀90 年代,至少此時在一群上層知識婦女中,“自主”仍然被用于描述與婚姻有關的事務。50同時,男性士大夫則開始接受“自主”用于與國家主權有關的事務,例如,嚴復就清晰地界定了“自由”與“自主”的適用范圍,指出“身貴自由,國貴自主”,51說明“自由”與個人權利有關,而“自主”與主權有關,兩詞開始發(fā)生變化與分化。從1895 到20 世紀的頭十年,“自主”也常被用來指稱與主權及國家獨立性有關的事務。52所以,在20世紀初,“自主”似乎仍游走在傳統詞義與轉型的邊緣。
正是這種傳統與現代含義的混合,“自主”在晚清政治運動中偶有浮現。1903 年在章炳麟(1869—1936)與康有為(1858—1927)的辯論中,章使用了“漢族自主”來說明自隋唐以來的漢族統治中原的情形。53章炳麟對“自主”的這種用法仍然維持了其古典詞語的結構和涵義,但延伸到了國家政治事務的層面。在20世紀初,傳教士與嚴復將“自主”用于對應“independence”的用法已經不復存在,“independence”晚些時候則與“獨立”一詞最終成為固定的對應關系。54正因如此,“自主”在20 世紀初仍未與特定西方詞語建立固定的應對關系。
金觀濤、劉青峰的研究顯示,“自主”一詞在晚清與20世紀頭十年短暫出現之后,似乎就退出了政治場域和社會運動,此后少有出現在公開出版物上。55甚至在1934 年所編的《新名詞詞典》中也未有收錄,可見該詞匯要么是不流行,要么不被認為是新名詞。56這個短暫的沉潛使“自主”得以保持其原有的語法結構與語義?!白灾鳌敝匦鲁霈F在政治語境中是毛澤東在談論抗日戰(zhàn)爭時,主張中國共產黨在第二次國共合作中必須具有獨立自主性。他在《統一戰(zhàn)線中的獨立自主問題》一文中駁斥了革命隊伍部分人認為應該完全服從國民政府在抗戰(zhàn)中的領導地位的觀點,認為中國共產黨應保持在統一陣線中的“獨立自主”地位,才能贏得抗戰(zhàn)的勝利。57同時,毛澤東也批評了某些人關于在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中國共產黨應完全服從聯共(布)在共產國際中領導地位的觀點。58毛澤東用“自主”一詞說明中國共產黨在統一陣線與共產國際中的獨立地位,不僅表明了中國在抗日戰(zhàn)爭中要爭取國家獨立,抗擊侵略者,同時也表明中國共產黨作為共產主義政黨既是國際主義政黨,又是民族主義政黨,必須在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堅持國家主權的獨立性。這種對“自主”一詞的使用承繼了晚清以來把“自主”與國家主權事務相連接的趨勢,又將其延伸到國際政黨的關系上。與此同時,40年代中國共產黨在延安,面對國民黨政府的圍困和經濟封鎖,也創(chuàng)造了一系列意思相同的詞匯和口號,貫徹獨立自主的精神,這些口號包括在大生產運動中,提出“自力更生”“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發(fā)展生產,自給自足”等。59這種政治上的獨立自主精神也投射到社會改革領域,“自主”一詞也自然延伸到婚姻改革的司法實踐中。當然,在司法實踐中還有賴于司法干部將自主原則與當地婦女所具有的獨特自主性相結合,使得自主原則得以確立。60
“自主”的延伸應用有著更為廣闊的歷史背景。陜甘寧邊區(qū)政府在20 世紀40 年代所推行的婚姻改革實際上是晚清以來家庭改革運動的繼續(xù)。面對西方帝國主義強權以及中國的民族主義浪潮,從晚清改革派到五四一代進步知識分子都號召進行家庭改革,將其作為建立強大民族國家的途徑。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的家庭改革觀念代表了文化精英關于國家民族建設的話語,是建立在“家國一體”的儒學政治理論之上的。正如當時許多學者指出,在這種“家國一體”的模式中,婦女在家長制家庭中受壓迫的地位象征著中華民族在當時的國際秩序中受到西方帝國主義列強的欺壓。因此,從家長制家庭中解放婦女就有了特殊意義,如同中國可以擺脫西方帝國主義殖民主義的壓迫,家庭改革、解放婦女因此成為民族國家建設的重要議題。61尤其是對于中國的都市知識精英來說,他們的民族自尊常常會被西方列強橫行的現實所羞辱,他們在半殖民地中國的低下地位和中國婦女在家長制家庭中的低下地位有著很大的相似性。62從這種觀念出發(fā),國家的秩序仍然是家庭秩序的延伸,而且可以延伸到中國在國際秩序中的地位。
由于“自主”是從與婚姻有關的事務中脫胎而來的,又在晚清民族主義興起時轉型成一個與國家主權有關的詞匯,再于20 世紀30 年代的情形下進入政治領域,它非常適合表達國家對家庭進行的改革。“自主”的出現連接了家庭和國家,以家國同構作為基礎,對于婦女和國家來說都可以是一個實踐性指標與表達主體的象征。于是,這個詞匯成為樞紐,重新連接起家國關系網絡,也成為婦女為婚姻的自主以及國家為民族解放的斗爭具有同構性的基礎。而且從語言學的角度,相比外源性“自由”/“l(fā)iberty”/“freedom”的靜態(tài)觀念,“自主”包含了強烈的行動者的主動性,可以象征著婦女和國家的行動力,參與實踐,決定自己和國家命運的能力。
在陜甘寧邊區(qū)的法律文件中,“自主”一詞大約是從1942 年前后開始出現的,是為了彌補“婚姻自由”的口號所造成的問題。盡管延安關于婚姻政策的正式用語來自五四時期的“自由”一詞,但是在1942年前后的法律文件中,地方法庭的司法人員在解決法律糾紛時,開始使用“自主”。63地方法院的案例記載中也相應地采取了一定的法律程序與技巧來幫助處于婚姻糾紛中的婦女。當時在陜甘寧邊區(qū),有相當多的婚姻糾紛源自家長貪圖高額彩禮,利用邊區(qū)婚姻條例中的婚姻自由原則,將自己已經訂婚的女兒又許配給另一男子,或者有的婦女在丈夫不在家的情況下“招夫”再嫁,也有的婦女不愿受原夫虐待逃跑后再嫁他人。這些都造成了婚姻糾紛中的“一女多許”以及“兩夫爭妻”的現象。64地方政府在處理這些糾紛時的做法都是將婦女與父親或丈夫分開,單獨置于一間屋子,排除其他人的干擾,來了解婦女的意愿。這種做法并不像現代法庭那樣,為了程序完整,要求婦女在法庭上面對壓力和質疑。在離婚案件中,法庭往往單獨和婦女交談,以便找出離婚的重要原因,確保離婚不是因為物質索取或是迫于父母的壓力。當女孩或婦女不受父親或(未婚)丈夫目光的壓迫,她們能夠表達自己真實的意愿,譬如說她希望嫁給哪個男人,或者是她真的想要離婚,而不是受到第三者的壓力或影響。65
正是由于“自主”保持了其傳統語義與語言結構的內容,司法人員才能將其運用于法律實踐中,強調婦女在婚姻中自己做主。與“自由”相比,“自主”排除了行動者不受約束的主觀性,卻仍然保持了詞語賦予行動者的主動性。配合運用法律技巧,司法人員能夠從女方的家庭中分離出當事婦女的意愿,有助于將婦女的婚姻問題從父母家庭各方面的復雜考慮中解放出來,逐漸地削弱傳統式家長對婦女的控制,給予婦女掌握自身命運的力量。66通過執(zhí)行這一原則并運用法律手段,法庭希望逐漸把婚姻從家庭事務轉化為個人事務,成為當事婦女的個人選擇,這樣就為下一階段革命的婚姻家庭實踐打下必要的基礎。
邊區(qū)高等法院認為,實踐自主原則有利于消除對婚姻自由原則的機械執(zhí)行,更重要的是可以克服司法實踐中的法律形式主義,同時有利于認可婦女的意愿和其自主權利。高等法院的文件顯示教條式執(zhí)行婚姻條例的情況的確在邊區(qū)存在。在法律形式主義影響下,面對婚姻糾紛,只是因為當事者要求“婚姻自由”,或聲稱婚姻是“父母包辦”“買賣婚姻”,有些政府工作人員或司法人員便簡單地或解除婚約,或直接判決離婚,而沒有對婚姻背后的物質動機加以審查,或是對父母挑唆的因素加以考慮。67
在1943年封彥貴訴張金財案件中,情況就是如此。此一案件發(fā)生在邊區(qū)的隴東地區(qū),1928 年農民封彥貴讓4 歲的女兒捧兒與張金財5 歲的兒子張柏訂婚,收了10 塊銀圓的彩禮。但是1942年封彥貴變卦了,因為面對當時彩禮的瘋狂漲價,封彥貴覺得吃虧了。于是,他先為女兒取消了原來的婚約,后于1943 年3 月將女兒高價許配給了另一個人。一周之后,捧兒“偶遇”前未婚夫張柏,二人很快決定要堅持原有的婚約。在捧兒的暗示下,張家約集族人夤夜前去封家搶婚。封父前往縣城法庭控告張家搶婚。1939 年《婚姻條例》嚴禁買賣、包辦、強迫婚姻,縣司法處據此判決封捧兒與張柏婚姻無效,并懲處了張家搶婚。捧兒不服,上告到隴東專員馬錫五處。馬錫五(1899—1962)親自下鄉(xiāng)調查,不僅調查搶婚,而且了解了當事男女雙方的意愿,最終否決了縣司法處的判決,判定捧兒和張柏的婚姻有效。馬錫五在判詞中批評了華池縣司法處的教條主義作風,認為他們只是簡單地將其視為包辦婚姻,沒有考慮捧兒和張柏的婚姻基礎在于“雙方自愿”,符合“邊區(qū)婚姻的自主原則”。68
但是,“自主”一詞并未立刻被正式司法詞匯所接受。直到1944年,大部分政府干部和司法人員承認,“婚姻自由”在司法實踐中引起了混亂,并且也試圖解決這種混亂。從1944 年到1946 年第二次修改《婚姻條例》期間,在邊區(qū)高等法院的文件中,“自由”“自主”已經開始混用,常常出現“自由自主”或“自主自愿”以及“自主”,反而“自由”一詞在案件判詞中逐漸減少。在1945年年底為邊區(qū)推事審判員聯席會議所準備的討論材料中,邊區(qū)高等法院就對《婚姻條例》頒布以來的司法實踐做了反思,指出過去幾年推行的婚姻改革中存在著反復,同時明確提出“新民主主義的婚姻制度,應該是自由自主的,這在我們的施政綱領十六條中已明確頒布”69。
在1944 年和1946 年,陜甘寧邊區(qū)政府兩度修改《婚姻條例》,但是在這兩次的修改中,“自主”仍然停留在實踐層面上。作為妥協,一個替代性詞匯“自愿”取代“自由”成為1944 年和1946年修訂條例中的婚姻原則。與“自由”相比,“自愿”亦是名詞-動詞結構,表明行動者特定行動意愿,但限制了“自由”那種無約束的主觀意愿。另一方面,與“自主”一詞相比,“自愿”一詞保持了“自主”那種對特定事務的主體性,但其主觀決定性比“自主”的行動力弱了許多,只是代表意愿而不是決定。從遣詞造句上來說,“自愿”不能取代“自主”或“自由”,或與這二詞互換,證明了其語義上的不同。在解釋1946年的《陜甘寧邊區(qū)婚姻條例》中的“自愿”原則時,高等法院指出,“男女婚姻自愿是個原則問題”,“所謂‘自愿’為原則者,是強調婚姻之訂結,必須出于男女雙方本人自愿。這是個原則問題,毫無例外可言”70。為了平息這種詞語改變帶來的質疑之聲,高等法院對此做出進一步的解釋,說明“‘自愿’二字精神,即自由之實質,因避免人們誤解,故采用自愿二字較為妥當”。71這種解釋表明高等法院承認使用“自由”一詞在婚姻執(zhí)行中所引起的混亂,因此必須尋找另一個更為貼切并有限制性內涵的詞匯加以限制。另一方面,“自主”仍然在實踐層面上使用,而且在司法人員解決婚姻糾紛時大量使用。
在20世紀中國革命的社會改革運動中,尤其是40 年代的政治與司法實踐產生了一系列新詞語與文化符號,例如,“自主”的出現與建構過程極大地影響了1949 年之后的社會。盡管1950 年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以下簡稱《婚姻法》)仍然使用了“婚姻自由”一詞,但是這與當時制定《婚姻法》的成員及其背景有關,也與《婚姻法》的訴求對象有關。72根據目前見到的雜志、報紙以及當時的歷史文獻,經常出現的詞匯仍然是“自主”,尤其是民間和司法界更多地使用了“自主”。73這說明因為某些原因,“自主”一詞仍然停留在民間表達和司法實踐中,直到1978年才進入憲法層面,即在1978年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53 條中并未用“婚姻自由”一詞,而是宣稱“男女婚姻自主”。此后在1986 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第103 條中又進一步定義“婚姻自主權”為個人權利。在某些司法解說中,“婚姻自由”被定義為一種價值導向的原則,而“自主”則屬于婚姻中個人可以實踐的權利。74從這個解釋中可以看出,從1940 年至今的八十年,源于都市和西方思想的“婚姻自由”與基于鄉(xiāng)村地方法律實踐而產生的“婚姻自主”最終協調,找到了各自的位置,改變了20 世紀的婚姻實踐,也開啟了當代人考察20世紀思想史觀念史的不同進路。
從世界范圍看,在20 世紀50 年代早期,“自主”作為一個政治性詞匯,不如它作為社會性質的詞匯使用得那么頻繁。一方面,中國當時在國際事務上與以蘇聯為首的社會主義陣營保持一致,另一方面,“自主”更多地出現在談論婚姻事務方面。在和蘇聯交惡后,“自主”又重新返回政治與外交的舞臺。75雖然從20 世紀80 年代起中國開始改革開放,但是鄧小平不斷地提醒中國在外交上和經濟發(fā)展上要堅持獨立自主,堅持“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7620 世紀90 年代初中國遭遇西方世界的經濟和技術制裁,“自主”在社會上就獲得更為廣泛地接受,因為它符合中國在經濟和社會發(fā)展時需要秉持的獨立自主的精神。在這種社會氛圍中,“自主”開始進入國家主權、外交活動、經濟發(fā)展、教育實踐各個領域等,而西方對中國在先進科技方面的封鎖使得自主精神在科研技術創(chuàng)新上更為重要。“自主”在各個領域中的廣泛應用,使其進一步延伸,從簡單的短語上升為名詞,進而成為抽象概念,如自主性,而且與權利相結合,如自主權,強調獨立個體的自主意識。
當我們再回到列文森前面的論斷時,我們既看到了西方文化輸入造成了中國在語言上某種程度上的斷裂,表現在大量外國詞匯的輸入與翻譯詞匯使用中文詞語作為對應詞。因此,“自由”一詞從古典內涵到詞的結構都發(fā)生了變化,從詞組變成了單詞。這個詞的引入一方面在某種程度上割裂了原有詞語的語法結構,改變了詞義,另一方面由于中國字的本質以及字的古典含義依然存在于詞根,使得這個單詞在實踐中遭遇誤解,引起某種混亂。同時,一些本土詞語的現代轉型在現有的研究中被忽視了,這些詞語往往有著強烈的傳統延續(xù)性,同時在社會實踐中經歷了現代轉型與詞語的豐富,有的還流傳甚廣。例如“自主”一詞,由于在早期的轉型中并未被外來詞匯綁定,得以保留了傳統詞義與結構,從而保持了它的實踐性,有利于社會實踐。同時,由于中國文化中的家國同構的特點,此一詞語得以延伸到國家層面上,其內涵既與個人婚姻權利有關,又與主權行使有關,20世紀后半期以來成為一個廣為應用的詞匯?!白杂伞焙汀白灾鳌眱蓚€詞語在20世紀的命運恰恰證明,在列文森所說的外來語言造成中國文化傳統斷裂的同時,還存在著一個本土詞匯如何在社會實踐中演變,既保持本土詞語連續(xù)性,又實現現代性轉化的過程。而正是這一過程既表現了中國文化的開放性,也表現了它保持著連續(xù)性。20世紀中國是一個大變動的時代,也是一個充滿社會運動與革命實踐的時代,其中有著更為豐富的詞語經歷了實踐的洗禮,更多的新詞語從中產生,使得傳統在實踐中連接現代性并實現現代化。也許從這個角度,我們可以看到一個不同于書本上的思想史和概念史。
注釋:
①[美]列文森:《儒學中國及其現代命運》,鄭大華、任菁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 年版,第139—143頁。
②同上,第144頁。
③同上。
④傳統文化是一個非常模糊又廣泛的說法,但是在后面的討論中會落實在具體的文字內涵和行為上。
⑤《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載《人民日報》1978 年3 月8日。
⑥《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1986年4月12日頒布),法律圖書館網站,http://www.law-lib.com/law/law_view.asp?id=3633,2011年9月8日訪問。
⑦Lydia Liu,Translingual Practice:Literature,National Culture,and Translated Modernity,1900-1937,Stanford,C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pp.26-29.
⑧陳建華:《“革命”的現代性:中國革命話語考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22頁。
⑨金觀濤、劉青峰:《觀念史的研究:中國現代重要政治術語的形成》,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 年版。他們在書中并未專門討論“自主”一詞,仿佛不重要。
⑩鄭大華、鄒曉戰(zhàn)(編):《中國近代史上的自由主義》,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8年版。
11 Tani Barlow,“Theorizing Woman:Funü,Guojia,Jiating[Chinese Women,Chinese State,Chinese Family],”in Angela Zito & Tani E.Barlow (eds.),Body,Subject and Power in China,Chicago,IL:University of Chicago,1994,pp.253-289.
12 關于這個改變,詳見叢小平:《從“婚姻自由”到“婚姻自主”:20 世紀40 年代陜甘寧邊區(qū)婚姻的重塑》,載《開放時代》2015年第5期。
13 在婚姻改革中,盡管民國時期的立法者們的確創(chuàng)立了一套性別平等的自由主義式的婚姻民法,但是其影響始終限于城市,在內陸及農村中少有實施(參見Kathryn Bernhardt,“Women and the Law:Divorce in the Republican Period,”in Kathryn Bernhardt & Philip Huang[eds.],Civil Law in Qing and Republican China,Stanford,C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4,pp.187-214)。郭貞娣(Margaret Kuo)的研究顯示某些城市平民婦女以及一些經濟發(fā)達地區(qū)的鄉(xiāng)村婦女在婚姻糾紛中也可能受惠于民國法典,但也承認這些普通婦女受惠于民國民法典的程度實際上取決于法律機構是否存在,而在當時民國法院實際上并未延伸到廣大的鄉(xiāng)村地區(qū)(參見Margaret Kuo,Intolerable Cruelty:Marriage,Law,and Society in Early Twentieth-Century China,New York:Rowman&Littlefield Publishers,Inc.,2014,pp.3-21)。
14 Paul A.Cohen,Discovering History in China:American Historical Writing on the Recent Chinese Past,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4,p.14.
15 參見Edmund S.K.Fung,“The Idea of Freedom in Modern China Revisited:Plural Conceptions and Dual Responsibilities,”Modern China,Vol.32,No.4 (2006),pp.453-482。盡管馮兆基不同意將自由的概念做中西兩分法,那是因為他已經將“自由”的古典含義排除在他對“自由”的定義之外了。
16 羅竹風(主編):《漢語大詞典》第8 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1年版,第1308頁。
17 胡其柱:《晚清“自由”語詞的生成考略》,載鄭大華、鄒曉戰(zhàn)(編):《中國近代史上的自由主義》,第127—145頁;熊月之:《晚清幾個政治詞匯的翻譯和使用》,載《史林》1999年第1期,第57—62頁。
18 胡其柱:《晚清“自由”語詞的生成考略》;熊月之:《晚清幾個政治詞匯的翻譯和使用》;[意]馬西尼:《現代漢語詞匯的形成——十九世紀漢語外來詞研究》,黃河清譯,上海:漢語大辭典出版社1997年版,第64頁。
19 胡其柱:《晚清“自由”語詞的生成考略》。金觀濤與劉青峰教授的研究也確認了這一點,見其《觀念史的研究:中國現代重要政治術語的形成》,第525—526、611頁。
20 作者認為,日本學者之所以能夠很容易地接受了“自由”一詞為“freedom”/“l(fā)iberty”的對應詞是因為對日語來說,漢英兩詞均為外來語,因此可以不為“自由”一詞的古典詞義所累。
21 熊月之:《晚清幾個政治詞匯的翻譯和使用》;胡其柱:《晚清“自由”語詞的生成考略》。
22 胡其柱:《晚清“自由”語詞的生成考略》;金觀濤、劉青峰:《觀念史的研究:中國現代重要政治術語的形成》,第611—612頁。
23 胡其柱:《晚清“自由”語詞的生成考略》。
24 雖然嚴復翻譯米勒的書在1903 年才正式出版,但是一些章節(jié)在1900年前后已廣泛流傳。
25 胡其柱認為嚴復不僅是第一個將“自由”定義為“l(fā)iberty”的人,而且也第一個將“自由”定義為個人權利。參見胡其柱:《晚清“自由”語詞的生成考略》。
26 在翻譯斯賓塞的A Study of Sociology時,嚴復的確使用“自由”來指稱“l(fā)iberty”,但是書名卻用“群學”,可見嚴復對“自由”的理解仍然是個人與社會之間關系的界定,準確地表達了著作者的原意。參見斯賓塞:《群學肄言》,嚴復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 年版,第29—30頁。
27 羅竹風(主編):《漢語大詞典》第8卷,第1308頁。
28 [唐]羅隱:《籌筆驛》。
29 同上。在漢代以降的歷史文獻中,“自由”一詞用于表達個人意志的為所欲為,例如,“既總朝政,生殺自由”(羅竹風(主編):《漢語大詞典》第8 卷,第1308頁);亦見“晏執(zhí)金吾,兄弟權要,威福自由”(劉正[土炎]、高名凱、麥永乾、史有為[編]:《漢語外來詞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4年版,第410頁)。
30 如梁啟超指出,在大多數情況下古典漢語中,漢字是以單字為詞,見[意]馬西尼:《現代漢語詞匯的形成——十九世紀漢語外來詞研究》,第94 頁。另一方面,民間白話則存在許多字詞。自晚清起,甚至更早,文人士大夫開始將白話帶入書寫,新文化運動的白話文運動延續(xù)了這個趨勢,最終主導了現代漢語。
31 這種現象類似中國的許多外來詞匯,使用多字為單詞的形式,例如“葡萄”“沙發(fā)”。在這種形式中,雙字或多字成一單詞,不可分割。
32 羅竹風(主編):《漢語大詞典》第8 卷,第1308 頁。事實上,現代西方語法并不適合解釋分析古文,但為了說明兩個詞語的不同含義,只能借用西方現代語法。
33 Jerome B.Grieder,Hu Shih and the Renaissance:Liberalism in the Chinese Revolution,1917-1937,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0;黃克武:《近代中國的自由主義》,載鄭大華、鄒曉戰(zhàn)(編);《中國近代史上的自由主義》,第27—43頁。
34 參見炳文:《婚姻自由》,陸秋心:《婚姻自由和德謨克拉西》,載中華全國婦女聯合會婦女運動歷史研究室(編):《五四時期婦女問題文選》,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1年版,第233—235、242—245頁。
35 20 世紀30 年代,這些新詞匯收入一種新型詞典,即《新名詞辭典》,參見邢墨卿(編):《新名詞辭典》,上海:新生命書局1934 年版,第51 頁;許慧琦:《娜拉在中國:新女性性向的塑造及其演變》,臺南:成功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89—245頁。
36 《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婚姻條例》,載《江西蘇區(qū)婦女運動史料選編》,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3—37頁。
37 參見The Soviet Law on Marriage:Full Text of the Code of Laws on Marriage and Divorce,the Family,and Guardianship,Moscow:Co-Operative Publishing Society of Foreign Workers in the USSR,1932,pp.3-13。1926 年蘇聯婚姻法賦予個人單方面離婚的權利。
38 《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婚姻法》,載《江西蘇區(qū)婦女運動史料選編》,第176—178頁。
39 《湘贛蘇區(qū)婚姻條例》,載《江西蘇區(qū)婦女運動史料選編》,第235—236頁。
40 叢小平:《左潤訴王銀鎖:20 世紀40 年代陜甘寧邊區(qū)的婦女、婚姻與國家建構》,載《開放時代》2009 年第10期。
41 《孫善文上訴王生貴案》,陜西省檔案館藏,全宗號15,案卷號1495;《連生海賀相林上訴案》,陜西省檔案館藏,全宗號15,案卷號1407。
42 何曉明:《近代中國自由主義:不結果實的精神之花》,載鄭大華、鄒曉戰(zhàn)(編):《中國近代史上的自由主義》,第14—26 頁;金觀濤、劉青峰:《觀念史的研究:中國現代重要政治術語的形成》,第403—420 頁;危兆蓋等:《歷史為什么沒有選擇自由主義》,載鄭大華、鄒曉戰(zhàn)(編):《中國近代史上的自由主義》,第1—10頁。
43 西方的自由主義不論是在政治領域中還是單純作為一種思想潮流,在20 世紀中國的文化精英圈中也只吸引了一小部分追隨者(參見金觀濤、劉青峰:《觀念史的研究:中國現代重要政治術語的形成》,第403—420頁);危兆蓋等:《歷史為什么沒有選擇自由主義》,載鄭大華、鄒曉戰(zhàn)(編):《中國近代史上的自由主義》,第1—10 頁。另外,馮兆基的文章也顯示,具有現代含義的“自由”仍然局限于知識精英圈內,見其“The Idea of Freedom in Modern China Revisited:Plural Conceptions and Dual Responsibilities,”Modern China,Vol.32,No.4(2006),pp.453-482。
44 毛澤東:《反對自由主義》,載《毛澤東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8年版,第330—332頁。
45 朱學勤:《1998:自由主義學理的言說》,載朱學勤:《書齋里的革命》,長春出版社1999年版,第380—399頁。
46 羅竹風(主編):《漢語大詞典》第8卷,第1310頁。
47 蒲松齡:《西湖主》,載蒲松齡:《聊齋志異》,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09年版,第255—258頁。
48 熊月之:《晚清幾個政治詞匯的翻譯和使用》;胡其柱:《晚清“自由”語詞的生成考略》。金觀濤、劉青峰指出,此一詞匯也許存在著其他含義,但是非常罕見(金觀濤、劉青峰:《觀念史的研究:中國現代重要政治術語的形成》,第525頁)。
49 金觀濤、劉青峰:《觀念史的研究:中國現代重要政治術語的形成》,第525—526頁。
50 參見《女學報》1898年8月,第3B頁;《女學報》1898年9月,第2a—2b頁。感謝萊斯大學的錢南秀教授與我分享她所收集的《女學報》資料,并允許我使用這些史料。
51 胡其柱:《晚清“自由”語詞的生成考略》。
52 金觀濤、劉青峰:《觀念史的研究:中國現代重要政治術語的形成》,第526—527頁。
53 章炳麟:《駁康有為論革命書》,載《章太炎選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55—186頁。
54 “獨立”一詞的古典含義是形容一人獨自站立的狀態(tài),也可以指一種孤立的狀態(tài),如屈原的“遺世獨立”。根據金觀濤、劉青峰的研究,認為“獨立”一詞作為政治詞語出現在1900 年左右,并常與“自主”連用甚至混用。但嚴復在《政治講義》中試圖厘清二者。參見金觀濤、劉青峰:《觀念史的研究:中國現代重要政治術語的形成》,第614頁。所以,“獨立”一詞的廣泛使用只是在20世紀才開始。
55 金觀濤、劉青峰:《觀念史的研究:中國現代重要政治術語的形成》,第526頁。
56 邢墨卿:《新名詞辭典》。
57 毛澤東:《統一戰(zhàn)線中的獨立自主問題》,載《毛澤東選集》第2卷,第502—505頁。
58 汪暉:《地方形式、方言、土語與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民族形式”的爭論》,載《亞洲視野:中國歷史的敘述》,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37—281頁。
59 黃正林:《陜甘寧邊區(qū)社會經濟史(1937—1945)》,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80—93頁。
60 關于當地婦女的自主性論述,參見Xiaoping Cong,Marriage,Law and Gender in Revolutionary China,1940-1960,Lond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6,chapter 2。
61 Susan L.Glosser,Chinese Visions of Family and State,1915-1953,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pp.5-10;Dorothy Ko,Teachers of the Inner Chambers:Women and Culture in Seventeenth-Century China,Stanford,C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4,pp.1-5; Gail Hershatter,“The Subaltern Talks Back:Reflections on Subaltern Theory and Chinese History,”Positions,No.1 (1993),pp.103-130.
62 Gail Hershatter,“The Subaltern Talks Back:Reflections on Subaltern Theory and Chinese History,”Positions,No.1(1993),pp.103-130.
63 《高院:判決書集成》,陜西省檔案館藏,全宗號15,案卷號29。
64 Xiaoping Cong,Marriage,Law and Gender in Revolutionary China,1940-1960,Chapter 2; Xiaoping Cong,“From‘Freedom of Marriage’to‘Self-Determined Marriage’:Recasting Marriage in the Shaan-Gan-Ning Border Region of the 1940s’”Twentieth Century China,Vol.38,No.3(2013).
65 叢小平:《陜甘寧邊區(qū)司法體系的革命:程序與技術的革新》,載《復旦大學法律評論》第3 輯,北京: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313—342頁。
66 同上。
67 Xiaoping Cong,Marriage,Law and Gender in Revolutionary China,1940-1960,Chapter 3.
68 《封彥貴張金才兒女婚姻案》,陜西省檔案館藏,全宗號15,案卷號842。
69 《婚姻問題與婚姻條例》(1945年),陜西省檔案館藏,全宗號15,案卷號72。
70 《陜甘寧邊區(qū)婚姻條例解釋》(1945 年),陜西省檔案館藏,全宗號15,案卷號72。
71 同上。
72 關于1950 年《婚姻法》制定的背景、委員會成員的背景,以及作者對于《婚姻法》中使用“自由”一詞原因的分析,參見Xiaoping Cong,Marriage,Law,and Gender in Revolutionary China,1940-1960,pp.245-252。
73 關于1950年《婚姻法》頒布后民間仍廣泛使用“自主”一詞的情況,亦見Xiaoping Cong,Marriage,Law,and Gender in Revolutionary China,1940-1960,pp.245-252。
74 “婚姻自主權是事實的權利,婚姻自由是一種立法價值取向?!薄痘橐鲎杂稍瓌t與婚姻自主權的區(qū)別有哪些》,華律網,https://www.66law.cn/laws/368730.aspx,2020 年8月3日訪問。
75 毛澤東在1959年的一個講話中提出在國際關系中堅持獨立自主路線。參見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4卷,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238頁。
76 《鄧小平文選》第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 年版,第191、131、382、223、25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