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角

◎羅 偉

老李身材魁梧，皮膚黝黑，額頭刻滿深深的皺紋，像一顆粗壯結(jié)實的老樟樹。他穿著磨得油亮的藍色中山裝，袋里放著一把用牛皮殼裝著的小刀，腰間掛著一只尖尖的似香蕉的牛角，每走到一村，就昂起脖子吹牛角，嗚嗚聲傳遍村頭巷尾。有人大聲地回應(yīng)，閹豬！老李便尋聲大步走到這戶人家，開始他的工作。

老李叫李國英，在國營白芷湖農(nóng)場當了四十余年閹豬匠。依靠這項技術(shù)，老李率先致富，修建了漂亮的樓房，送四個子女上了大學。幾個子女都工作生活得不錯。大兒子是市里機關(guān)干部，多次要求他退休了就享受清福，不要再干老本行了。但老李別無愛好閑不住，總是手癢癢的，只要一得空一有消息，就會帶上行裝去做閹豬的事?；钭鐾旰螅思医o多少錢都不計較，對老熟人、家庭困難的則一概免收。

很多農(nóng)場人都知道有這么一個閹豬匠。隔老遠，聽到他的牛角號聲，就知道是老李來了。他屁股后面往往跟著一群嬉笑取樂的兒童，孩子們會大聲地咋呼，閹豬佬！閹豬佬！佬字不好聽，老李起先聽了很不順耳，對孩子們連聲轟趕。但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反而認為孩子們是在給自己免費吆喝。

老李閹豬和別的師傅的做法不一樣。他非常講究，每到一戶人家必要求主人先把豬欄打掃干凈，說是“養(yǎng)豬無巧，欄干食飽”。主人如不照辦，他掉頭便走。閹豬是一項技術(shù)活，最難的就是閹母豬。他使用的“小挑花”技術(shù)可以不在豬肚子里摸“花”、勾“花”，頃刻間就將一只小母豬閹割完畢，最大限度地減少了豬的損傷。

主人把一頭機靈活潑的小母豬捉來。小母豬一看見老李的架勢就預感不秒，突然尖聲嚎叫，四肢亂蹬，竟從主人懷里掙脫溜走。老李看豬要跑，箭步上前，一招“青龍?zhí)阶Α毖杆僮阶∝i后腿，又順勢來個“橫攪乾坤”將豬扳倒橫臥，背對著自己。再提右腳用腳尖踩住豬的左側(cè)頸部，左手一個“野馬分鬃”拉直豬左后腿，用左腳尖踩住，小母豬就被徹底制服，乖乖地不能動彈了。然后，他用左手粗大的中指頂住豬左側(cè)髖結(jié)節(jié)，拇指用力下壓豬的腹壁，直到拇指和中指的連線幾乎與地面垂直。這時，右手從牛皮殼里捏起一把明亮的尾巴帶勾的掃把形小刀，在拇指壓迫點靠近豬乳頭二三厘米處，“嗖”地一下割破豬皮，切了個大拇指寬的口子。神奇的是，只見一朵“花腸”（母豬的卵巢）從切口里自動跳出。他小心翼翼地將它摘除，扔進一旁的水盆中?！盎c”晶瑩如玉，帶著鮮紅的血跡，在清水中漸漸盛開，似一朵嬌艷的牡丹花。他再醮水將切口洗凈，一松腳，小母豬如逢大赦，立即一個“浪里翻花”，歡快地跑開，全然不知自己已不是真正的母豬了。老李如一位武林高手，幾回合就干凈利落地打敗對手。主人十分佩服，連聲道謝。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老李在祖籍地湘中農(nóng)村里還是個毛頭小伙。有一天，他看到了大隊部墻上張貼的關(guān)于新建的國營白芷湖農(nóng)場招工公告。為了改變命運，他興沖沖地邀集十多位青年報名。一行人滿懷憧憬地乘輪船來到位于西洞庭湖畔的農(nóng)場港口，站在大堤上一望，不由得一股涼氣從心底直冒上來，但見場內(nèi)到處都是湖水、蘆葦和荒地，哪有什么公告上說的拖拉機、樓房和電燈呀？當時就有一半的老鄉(xiāng)像泄了氣的皮球，不敢面對今后的艱難，又乘來的船打道回府了。老李是好馬不吃回頭草，毅然抉擇留下來，成了一名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隊的職工，投入到艱苦的圍湖墾殖工作中。

后來，農(nóng)場大搞養(yǎng)殖業(yè)，他所在的生產(chǎn)隊改為畜牧隊，集體養(yǎng)了上千頭的生豬。老李又成了飼養(yǎng)員，負責一百多頭豬的飼養(yǎng)。一日，他發(fā)現(xiàn)欄里的肥豬鬧騰得厲害，怎么也安靜不下來，越來越消瘦了。隊長老張便請總場畜牧科的技術(shù)員來查看。技術(shù)員認為是豬已到了發(fā)情期，容易鬧情緒，不利于長膘，應(yīng)該閹割。他是農(nóng)大畢業(yè)生，卻不會動手閹豬，建議請附近人民公社的一位老獸醫(yī)來做。張隊長三顧茅廬才請來了一頭百發(fā)、滿臉皺紋，已六十七八歲年紀的老獸醫(yī)。于是老李等人當下手在欄里捉豬，然后一個個捉到坪地里給老獸醫(yī)閹掉。半天里老獸醫(yī)麻利地閹了十多頭公豬和母豬。張隊長要款待老獸醫(yī)，準備了從白芷湖里撈的鱔魚、桂魚、水魚、蓮藕、菱角，說，只可惜沒有陸上跑的，養(yǎng)了這么多豬不敢吃啊，擅自殺一頭集體的豬哪怕是一頭小仔豬，是要犯大錯的。老獸醫(yī)微微一笑，指著割下來的那一盆公豬卵子說，把它炒了吃吧，味道不比海鮮差。

果然，公豬卵子用油爆炒后，又脆又香，令人胃口大開。張隊長、老李頻頻敬老獸醫(yī)的酒。老獸醫(yī)酒后興致高，說，你們公家應(yīng)培養(yǎng)一名閹豬匠哦。張隊長一聽正中下懷，便問老李是否愿意學。老李通過打下手，瞧出了些許名堂，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當即作揖拜老獸醫(yī)為師。老獸醫(yī)欣然接受，笑哈哈地說，能為國營農(nóng)場帶個徒弟，做點貢獻，是我的榮幸喔。他留下來一連幾天給老李細心講解各種豬的閹割要領(lǐng)，手把手地指導實際操作。臨走時，還鄭重其事地送給老李一把掃帚型的閹豬刀、一只黑色牛角號，叮囑道，為人不能鉆牛角尖，但做事要有一股牛勁呀。老李感動得熱淚盈眶，表示決不辜負師父的期望。從此，他覺得日子更有奔頭，像給人充過電，精神煥發(fā)地從事著閹豬工作。

很快，老李因為閹豬技術(shù)好、做事積極，受到大家肯定，一度被評為分場畜牧養(yǎng)殖先進工作者，前程似乎一片光明?，F(xiàn)在的恩愛老伴秀敏就是當年他人走紅時娶的，老李甚至還想弄個一官半職當當。文化大革命時，老李卻因為閹豬事跌了一大跤。一個炎熱的日子，他到另一個畜牧隊閹豬，正巧是一位同船來的老鄉(xiāng)在飼養(yǎng)。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時值響午，熱情的老鄉(xiāng)請老李先吃了飯再做。他從食堂打來飯菜，還弄來一瓶谷酒。兩人溜到豬場里吃。老李喝了大半碗酒，酒后眼有些花，閹豬時手指一股勁地打顫。邪乎的是，老李干完活，才走出豬場的大鐵門，就被老鄉(xiāng)急匆匆地喊回來了，說，你剛才閹的豬中死了兩頭最大的近百斤的母豬。望著欄里的死豬，老李是一籌莫展，當場就蒙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院子外響起一陣吉普車的哧哧的剎車聲。接著，從大鐵門黑壓壓地進來許多人。老李心想，這是沖著我來的吧？把公家的豬閹死了，我該怎么交代呢？心理既愧疚，又緊張，忍不住一顆心怦怦亂跳。原來事情層層上報到總場，新上任的總場分管農(nóng)業(yè)的王副場長率畜牧技術(shù)員、保衛(wèi)干事等人來調(diào)查，瞧了現(xiàn)場后，竟然認定老李是故意搗亂。老李聽了猶如當頭棒喝，想辯白不是有意的，卻囁嚅著道不明白原因。畜牧技術(shù)員明白老李有點冤，但見王場長下結(jié)論了，也就低下頭不幫老李說話。王場長見老李顯得老實，便柿子趕軟的捏，有意殺雞儆猴，繃著臉，拍著桌子，指示保衛(wèi)干事必須嚴懲！

在通往總場的砂石公路上，一輛解放牌大卡車轟隆隆開過，背后卷起漫天灰塵。只見老李急匆匆地從一邊的灰塵中走出，他袒開著黑黝黝的胸口，脖子上用鐵絲掛著一塊寫有“破壞分子”白紙黑字的木牌子，肩膀上用扁擔籮筐挑著一擔毛乎乎的死豬，后面跟著兩個持槍監(jiān)視的民兵。本來游行在農(nóng)場已不算什么稀奇事，經(jīng)常有被打成牛鬼蛇神的人頭戴高帽子游行，但挑著一擔死豬游行的還是頭一次見到，因此，格外引人關(guān)注。許多行人對他投以鄙視的眼光，有的還對他吐口水、投石子，沒有一個人幫他說話。他感到就連樹上的知了此起彼伏的鳴聲也仿佛在盡情地嘲笑他。他想到從此名聲掃地，懊悔難當，恨不得對著路邊的大樹一頭撞死算了。但想到家中秀敏正挺著大肚子在等著他，想到老獸醫(yī)對自己的期望，想到那么多有文化有地位的人也被押著游行了……就只好把滿腔的悲憤埋進心底。

老李游行示眾經(jīng)過了三個生產(chǎn)隊，每到一處就在人多的隊部前站立亮相一會。這一消息像洞庭湖旋風似的刮遍農(nóng)場每個角落。秀敏得訊后趕緊去田間找張隊長。張隊長聽后架起單車就往總場跑，在辦公室里和王場長頂撞了起來，直挺挺地說，不就是因為失誤搞死了兩頭豬嘛，不至于把他當階級敵人整吧？他是地地道道的貧農(nóng)出生，如果弄出問題了，你不怕群眾造你的反嗎？！一通話，王場長像被抽了一鞭子，雖然心里很不爽，但擔心被人議論工作做得過火，也不想跟這個土包子出身的隊長一般計較，于是順坡下驢，同意放人。

在回本隊的路上，老李望著遠處澄紅的夕陽漸漸沉入寧靜碧綠的湖水，他受挫的心就如跟著太陽落下去一般，腦海里翻來覆去一個問題：今天像被剝了皮的樹一樣，出了個大洋相，今后該怎么做人呢？回到家，他越想越惱火，把那只牛角狠勁地摔在地下，然后雙手捧著臉，低著頭，一聲不吭地坐在長板凳上。秀敏撫摸著他被鐵絲勒出的條條印痕，被扁擔壓腫的肩膀，心疼的淚珠像斷了線的珍珠滾下面頰，哭泣著說：你可不能想不通??！你要是想不通倒下了，我和肚子里的孩子怎么辦？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無論你怎樣，我都是你的人了。老李聽后深受感動，一股暖流驀然涌上心頭，明白自己決不能灰心喪氣、破罐破摔，怕她動了胎氣，一邊給她拭干眼淚，一邊安慰她，也給自己鼓勁地說：放心吧，這點兒事壓不垮我！

因此事老李被扣了一個月的工分。本來王場長還發(fā)話，不準老李再閹豬。但全場一時找不出像他這樣的第二個人來，于是允許老李戴罪立功。老李總算還可以當他的閹豬匠，但完全變了個人，戒酒少言，埋頭做事。他越發(fā)鉆研閹豬技術(shù)，要求自己無論受多大打擊，都要挺住，終于學會了更加安全保險的“小挑花”閹割術(shù)。此外，他還根據(jù)農(nóng)場需要，掌握了閹牛、閹雞技術(shù)。老李又慢慢地贏回了名聲，有人調(diào)侃老李：死豬不怕開水燙。張隊長贊揚老李：真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改革開放后，農(nóng)場集體養(yǎng)豬場相繼關(guān)門，家庭養(yǎng)殖如雨后春筍般興起。為增加收入，許多家庭屋前屋后修建了豬欄，圈養(yǎng)幾頭、幾十頭肥豬、母豬。老李又成了香餑餑，家里聯(lián)系電話不斷。電話鈴聲是那樣的悅耳，仿佛一張張鈔票在眼前飛舞。他興奮地騎著一輛鳳凰牌單車，從早到晚走村入戶，按規(guī)定每閹一頭母豬收費八元、一頭公豬收費四元。十多年下來，老李閹割的豬至少有十萬頭。他致富了，賺得盆滿缽滿，最先買起了電視機、冰箱、縫衣機；最先搬離原集體的單間磚瓦平房，蓋起了三間三層的框架樓房。更讓他揚眉吐氣的是，他的四個子女非常發(fā)奮，先后考入了名牌大學。

農(nóng)場有一個小縣大，老李再勤快一個人也忙不贏。他前后帶了七八個徒弟。老李不怕徒弟搶飯碗，也像當年的老獸醫(yī)一樣把本事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他們。可他們沒有一個做到底的，一有機會就改了行，多半是嫌這個行業(yè)沒有社會地位，又比較骯臟，光豬屎的氣味就熏死個人。

老李退休時，閹豬這行已不景氣。農(nóng)場一些成規(guī)模養(yǎng)殖戶學會了用“一條龍”方式養(yǎng)瘦肉型豬，吃的預混料能抑制住母豬的胡思亂想，故不需要專業(yè)閹豬匠。但還有散養(yǎng)戶習慣用“一瓢水、一瓢糠，一年到頭不用慌”的老辦法養(yǎng)土雜豬，需要一刀斬斷其是非根時，就會請老李來辦。

老李年愈七十歲時，身體仍然硬朗，堅守著老本行，成了農(nóng)場閹豬歷史最長、資格最老的人。他經(jīng)常大清早到湖邊公園散步，握著那把早已褪色泛白的牛角吹，借此鍛煉肺活量。一日，迎面碰到了很久沒見的老伙計張隊長——他退休前一直當生產(chǎn)隊隊長，人稱老隊長，風里來雨里去的，落了個嚴重的關(guān)節(jié)風濕病——在拄拐慢行。張隊長劈頭蓋臉地說：你怎么還這樣牛氣沖天?。慷伎熳屫i八戒斷子絕孫了，還想招徒弟傳手藝嗎？現(xiàn)在的年輕人誰還對你這套感冒呢？他緊摟著張隊長的肩膀，感激地回道：哎呀呀，老隊長，我是慶幸當年你讓我吃了閹豬這碗飯，才有了今天的好日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