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質(zhì)的眼光
——哈羅德·布魯姆對加繆《鼠疫》的批評

⊙周琳玥［北京語言大學，北京 100083］

引言

法國作家加繆于1913年生于阿爾及爾；1957年獲諾貝爾文學獎，成為最年輕的諾獎作家之一；1960年因車禍去世，年僅47歲。在28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他留下的小說、戲劇、散文、評論等共計20余部，為后世留下了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2020年時值加繆去世60周年紀念，其在20世紀文學和思想史上的價值正被越來越多的人所認識。

近期，秘魯作家略薩在他那篇極具爭議性的文章《回到中世紀》中對加繆的小說《鼠疫》表示了不屑：“在集體的恐懼下，文學會不可避免地重生——當人們對一個未知的事物一無所知的時候，他們就會去看書，企圖在書中尋找答案。阿爾貝·加繆最糟糕的小說《鼠疫》突然復(fù)蘇，在法國和西班牙重新發(fā)行，那本平庸糟糕的書居然成了暢銷書?！痹谧x者的普遍認知中，《鼠疫》與《局外人》向來被奉為加繆作品中的“雙璧”，對加繆其人其作，評論界向來不乏溢美之詞——瑞典科學院認為他“熱情而冷靜地闡明了當代向人類良知提出的種種問題”，莫里亞克稱他為“最受年輕一代歡迎的導師”，?？思{說“他有著一顆不停地探求和思索的靈魂”，《紐約時報》評論他是“屈指可數(shù)的具有健全和樸素的人道主義外表的文學聲音”；而略薩以“平庸糟糕”來形容，可謂語出驚人。事實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對加繆的作品買賬。以撰寫《西方正典》而聞名的耶魯學派巨擘哈羅德·布魯姆就曾對加繆做過不小的批評。布魯姆是位嚴苛的批評家，他用“對抗性批評”反抗今天的大眾文學，眼光獨到而銳利。本文從意識形態(tài)傾向、符號化的人物、機械的象征三方面剖析布魯姆對加繆的闡釋。

一、意識形態(tài)傾向

布魯姆認為：“《鼠疫》的傾向性遠超過《局外人》?！边@里的“傾向性”在布魯姆的話語范疇里意指一種意識形態(tài)。發(fā)表于1947年的《鼠疫》在加繆的創(chuàng)作中的確算一部特殊之作——它是在特殊時期（二戰(zhàn)）創(chuàng)作出來的，表現(xiàn)的是在人們特殊處境下的特殊感受。20世紀40年代，法西斯勢力席卷歐洲，法國隨之淪陷，千百萬人慘遭屠戮。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加繆寫作了《鼠疫》。他在卷首引用前輩丹尼爾·笛福（他曾于1722年創(chuàng)作了《瘟疫年紀事》）的話“用別樣的監(jiān)禁生活再現(xiàn)某種監(jiān)禁生活，與用不存在的事表現(xiàn)真事同等合理”，奠定了全篇的寓意解構(gòu)。具化到小說中，他用老鼠影射流竄各地的法西斯分子，用瘟疫之可怕影射戰(zhàn)爭之可怕，用與鼠疫抗爭的人物類比與法西斯做斗爭的人士。

在《鼠疫》中，加繆多次強調(diào)這場虛構(gòu)的疫情與現(xiàn)實中正在發(fā)生的戰(zhàn)爭間的緊密聯(lián)系：“人世間經(jīng)歷過多少鼠疫和戰(zhàn)爭，兩者的次數(shù)不分軒輊，然而無論面對鼠疫還是面對戰(zhàn)爭，人們都同樣措手不及?！薄霸跉v史上大約發(fā)生過三十次大規(guī)模的鼠疫，大約造成一億人死亡。但死一億人算什么？人只有在打過仗時才知道死人是怎么回事?！奔涌姷囊鈭D是鮮明的，正如他在給羅蘭·巴特的信中所寫道：“我希望人們從幾種意義上來讀《鼠疫》，但它顯而易見的內(nèi)容是歐洲對納粹主義的抵抗運動斗爭?！币欢ㄒ饬x上，加繆是把《鼠疫》當作一個歷史時期的斗爭史詩來書寫的，要勾勒描畫的是人類命運在20世紀的縮影。

而在批評家布魯姆看來，加繆的筆力似乎還不足以駕馭這過于強烈的意識形態(tài)。他指出，在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下，“一首詩不能僅僅被讀為‘一首詩’，因為它主要是一個社會文獻或者是為了克服哲學的影響”。在《鼠疫》中，加繆采用“編年體”筆法的意圖恰是要把小說包裝成一個“偽”社會文獻；且盡管加繆一直在拒斥“存在主義”的標簽，但存在主義哲學，或用更貼近加繆的說法——反抗哲學，一直貫穿于他的創(chuàng)作，成為解讀其作品繞不開的焦點。布魯姆認為，這樣的“傾向性”使加繆掉入了寫作的陷阱之中：“若要在小說中表現(xiàn)如此混雜的真理，你須是十分嫻熟的小說家，而不是文章家或撰寫半哲學故事的作家?！薄靶≌f家需有萬分縱橫的表現(xiàn)力，才能夠維持這種傾向性?！蓖铀纪滓蛩够邆溥@樣的表現(xiàn)力，而加繆沒有?；蛘呷艨ǚ蚩ㄟ@樣的遁辭大師，足能規(guī)避他自己的拘束，可是加繆又太直白。最悲觀的比較應(yīng)當是貝克特，他撰寫的三部曲《莫洛瓦》《馬龍之死》《無名氏》，傳神地表現(xiàn)形而上學的又是心理學的威嚇和苦悶，令《鼠疫》相形見絀。在布魯姆的列舉中，嫻熟的小說家有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和貝克特，而撰寫半哲學故事的加繆顯然不具備與之比肩的資格。

要理解布魯姆對加繆的評價，就得對兩人的文學訴求做一番比較。作為學院派批評家的布魯姆奉行的是文學上的精英主義，政治與道德被他看作審美價值的敵人；他凜然宣稱，“西方經(jīng)典不管是什么，都不是拯救社會的綱領(lǐng)”，力圖廓清文學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這與加繆的觀念可以說迥異。加繆的立場，正如瑞典學院的授獎詞中寫到的那樣，是“受到一種真正的道德約束的激勵，以明察而熱切的眼光照亮了我們這時代人類良心的種種問題”。在加繆看來，人類存在的基本內(nèi)容就是存在意識及存在方式，他所有的創(chuàng)作都圍繞這一命題。如此，思想性與藝術(shù)性、社會性與審美性的拉鋸在布魯姆對加繆的批評中鮮明展現(xiàn)。

二、符號化的人物

布魯姆指出，與道德意識形態(tài)相聯(lián)系，加繆小說的另一缺陷在于符號化的人物：“加繆寫作道德論文，卻稱之為虛構(gòu)小說。隨意翻讀數(shù)頁普魯斯特的小說，便足可抹殺薩特和加繆的表意符號，而他們枉自用這些符號來構(gòu)造人物?！痹凇妒笠摺分?，以大夫貝爾納·里厄為中心，加繆帶著極強的目的性塑造了帕納魯神父、朗貝爾、塔魯、格朗、科塔爾等五位補充角色。稍加歸納，便可從中提取出人物的編碼：里厄——反抗哲學的代表，與鼠疫不懈斗爭；帕納魯神父——宗教神學的代表，把鼠疫視為上帝的懲罰；朗貝爾——個人主義的代表，以愛來對抗虛無；塔魯——逃避式人生觀的代表，企圖做一個圣人獲得內(nèi)心的安寧；格朗——實干主義的代表，社會的楷模；科塔爾——愚昧人生觀的代表，社會的危害因子。這些關(guān)鍵詞編碼成為布魯姆所謂的“符號化”靶向——一旦拿掉這些定義，這些人物將缺乏真正的個性。

剖析加繆自身的代言，即《鼠疫》的主人公里厄大夫，將有助于理解布魯姆的批評。如果說在《局外人》中加繆發(fā)明了默爾索那漠然、不在乎的生活態(tài)度，并使之成為其典型性格特征的話，那么在《鼠疫》中，里厄要對抗的就是冷漠，以及與之相關(guān)的“抽象概念”。朗貝爾對里厄說：“您說話用的是理性的語言，您生活在抽象觀念里?！倍诶锒蚩磥?，如抽象概念一般單調(diào)而無變化的是鼠疫，在起變化的是他本人：“一種讓人別扭的冷漠已開始主宰了他?！笨v使里厄一直在醫(yī)生的職業(yè)崗位上與鼠疫抗爭，但實際上他對這惡疾無能為力，與之相伴的是憐憫心的消退。為了更好地投入工作，他慢慢閉鎖情感以拒人于千里之外。布魯姆言：“‘冷漠’這種態(tài)度，倘若培養(yǎng)得好，能夠算作斯多葛主義的一種德性，甚至還可看作一種英雄氣概，只是這種態(tài)度極難表現(xiàn)。在這里，加繆與梅爾維爾或陀思妥耶夫斯基較量，又一次落敗?！痹凇妒笠摺分?，“冷漠”在里厄身上不過是一種自我感知的趨向，并未真正支撐起這個人物。

作為這部編年史的敘述者，里厄在文中多次敦促讀者理解他是在以見證人的客觀口吻進行記述，而他個人的話、他的期待、他受到的各種考驗，都應(yīng)當避而不談。但在文本的罅隙間，加繆還是忍不住將自身的經(jīng)歷投射到里厄身上——與母親相依生活的親情之愛與對往昔貧困生活的回憶。而這短暫的個人化瞬間在布魯姆看來又恰恰是加繆的一個敗筆：

“說得對，”塔魯贊許說，“我能理解。但您的勝利永遠是暫時的，如此而已?！?/p>

里厄的面容顯得陰沉了。

“永遠，這我知道。但這不是停止斗爭的理由。”

“當然，這不是理由。但我因此可以想象，這次鼠疫對您意味著什么?！?/p>

“不錯，意味著無休無止的失敗?！薄?/p>

“教您這一切的是誰，大夫？”

他立即得到了回答：

“是貧困。”

在塔魯和里厄這場關(guān)于勝利與失敗的談話中，布魯姆認為最好的文學細節(jié)是兩人開始相互理解的時刻，他們發(fā)現(xiàn)瘟疫的意義在于這是“一連串沒完沒了的失敗”。但可惜的是引文的末句辜負了這段精彩的描寫：“里厄說‘苦難’教會他這些實用主義的智慧，這個陳套實在缺乏意趣。反復(fù)閱讀更使這段話失色?！睂Τ灤嬖诘哪暿侨祟惖囊环N反抗，同他生于其中的世界做斗爭以反抗死亡，這是一種堅忍；而苦難/貧困則將之拉回到具象的生活的現(xiàn)實之中，按布魯姆的話說，是個“陳套”，消解了前文的所有意趣。

再回到里厄這個人物，如將之看作一個符號，即會發(fā)現(xiàn)他在文中的確起到的是一種功能性作用，那就是像一張織網(wǎng)一樣把其他人物都整合起來。他反對帕納魯神父的宗教神學觀，但他仍不帶偏見地褒揚神父：“知道他本人比他的布道優(yōu)秀，這讓我高興?！彼麅A聽塔魯關(guān)于成為圣人、追求內(nèi)心安寧的言說，但表態(tài)：“我對英雄主義和圣人之道都沒有什么興趣，我感興趣的是怎樣做人?！彼麍允乇韭?，但放任追求愛情的朗貝爾出城，說：“這是朗貝爾個人的事，他選擇幸福，而他里厄并沒有什么理由加以反對。”在鼠疫的試驗場上，加繆將各類觀念的試劑注入于他的人物身上，而里厄就像一面完美的鏡子，通過與他的對照，映照出這些人物各自的偏狹。從這一角度看，里厄成就了觀念上的完美，卻丟失了作為一個小說人物的真實性與生動性。

三、機械的象征

《鼠疫》是一部象征小說，為呈現(xiàn)一個存在主義視域下的荒誕世界，加繆構(gòu)設(shè)了一個瘟疫肆虐的海濱小城阿赫蘭。在這里，荒誕不再是形而上的抽象概念，而是人們真實的生活、現(xiàn)實的情景。加繆努力使阿赫蘭看上去像是一座平常的城市：“這是一座丑陋的城市，既沒有鴿子，也沒有樹木，也沒有花園，總之，這個地方毫無色彩……”但他又強調(diào)式地補充道：“然而，必須加上這點才是公正的：這個城市鑲嵌在無與倫比的景色之中，它坐落在一個光禿禿的高地中央，高地四周是陽光燦爛的丘陵。城市前面是美不勝收的海灣?？上Т顺鞘潜硨辰ㄔ斓?，因此，除非前去尋找，誰都不可能瞥見大海?！笨v觀《鼠疫》，景物描寫作為象征的承載在文中占據(jù)極大的比例，尤以對大海和陽光的描摹最為顯著。布魯姆顯然洞悉到了作者的意圖，他以“大?！睘槔?，批評了加繆對象征的機械運用：“康拉德會懂得如何將這景致融入復(fù)雜的印象主義，而在加繆這里，這風景構(gòu)成又一種機械的象征手法，叫我們想起奧蘭漠視大海，從而招致瘟疫。”布魯姆的話乍看令人困惑，但只需稍稍梳理一下加繆在各處對“大?！钡拿鑼?，其意義也就不言自明了。

第一，大海是與災(zāi)難的預(yù)示與警醒：“惟有在鱗次櫛比的灰暗屋群后邊涌動的大海才能證明，這世界上還有令人憂慮和永無安寧的東西存在?！薄袄锒虺皯艮D(zhuǎn)過身去。他猜想，大海在遠處的天際一定更為濃黑。他只感到疲憊不堪?！?/p>

第二，大海與城市的不幸相聯(lián)系：“在這座像蝸牛一般聳立在高原上幾乎不朝向大海的城市，氣氛陰郁，死氣沉沉?！薄皬牟龥坝康挠肋h看不見的大海，升起一股海藻和鹽的氣味。于是，這個冷僻的、被塵土染得灰白的城市，這個浸透了海洋味而又狂風怒號的城市像一個不幸的孤島，發(fā)出痛苦的呻吟?！?/p>

第三，大海象征著人們一度遺失的生命力與感受力：“黑夜里，傳來看不見的輪船的汽笛長鳴，還有大海潮涌和流動人潮的喧嘩聲，里厄過去多么熟悉和喜愛這個時刻，今天，由于他知道的那一切，這一刻似乎已使人透不過氣來?！薄按蠛Ｊ婢彽钠鸱购Ｃ鏁r而波光粼粼，時而平穩(wěn)如鏡。里厄感覺到了手掌下是凸凹不平的巖面，一種罕有的幸福感充溢著他的心田?！?/p>

自詡為“地中海之子”的加繆視大海為生命之源。在加繆筆下，對如大海一般的自然景物描摹不是可有可無的陪襯，而是被著意刻畫的。太陽、雨水、石頭、風，他筆下的自然事物都被賦予了特定的象征意義，甚至同一景物在不同環(huán)境中也會生發(fā)出不同的含義，但都與人的命運緊密相連。布魯姆批評其為“機械象征”，乃是因為景物的象征意往往是先發(fā)存在的，而沒有與作品中復(fù)雜的敘事機體整合在一起。

結(jié)語

縱使布魯姆對加繆小說的藝術(shù)性提出了種種質(zhì)疑和批評，但他還是最終對其創(chuàng)作做出了中肯的評價：“《局外人》和《鼠疫》是壯麗的時代劇，典型地反映出20世紀40年代，也就是納粹解放前后的法國和西方社會的心氣和關(guān)切。一個時代的強勁有力的表現(xiàn)，自有其用處和存在的正當理由，并提供審美以外的價值。”《鼠疫》的價值在審美以外，即思想價值、社會價值，這是布魯姆對其的定位。今時今日人們再讀《鼠疫》，看重的亦是如此。正如加繆在《鼠疫》結(jié)尾所寫到的那樣：“據(jù)醫(yī)書所載，鼠疫桿菌永遠不會死絕，也不會消失，它們能在家具、衣被中存活幾十年；在房間、地窖、旅行箱、手帕和廢紙里耐心等待。也許有一天，鼠疫會再度喚醒它的鼠群，讓它們葬身于某座幸福的城市，使人們再罹禍患，重新吸取教訓?！薄妒笠摺肥侨祟愒?0世紀一次命運攸關(guān)的歷史斗爭的縮影，它不僅是一場戰(zhàn)爭，而且也是人類過去曾經(jīng)經(jīng)歷、現(xiàn)在我們正在面對，甚至將來仍舊無法幸免的各種災(zāi)難的象征和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