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圣陶教育小說成因管窺

（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 221116）

葉圣陶是中國現(xiàn)代文化史中的著名學者，他兼具文學家與教育家的雙重身份，教育小說是他文學才能與教育思想最集中的表現(xiàn)。葉圣陶的教育小說既是教育文學文本，又是教育理論展示，同時，如他自己所言，也很適合當作歷史資料來閱讀。葉圣陶教育小說成果豐厚，在當時及其后長達大半個世紀的時段里，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本文在結合其具體文本與史實的基礎上，探究其教育小說的形成因素，以期能夠?qū)ζ浣逃≌f研究有進一步推進。

一、清末民初的教育困境

中國的教育在清末民初這一時期面臨著相當嚴峻的挑戰(zhàn)與沖擊，教育的困境尤為突出。主要表現(xiàn)為傳統(tǒng)教育觀念與新式教育觀念的對立與混雜，學校教育環(huán)境的簡陋與落后，以及教師群體內(nèi)部的腐敗和職業(yè)認識的不足。出于一種濃厚的情感，這些教育界中存在的種種弊病促使葉圣陶生發(fā)對于教育的深刻思考，為其創(chuàng)作教育小說提供了動力。葉圣陶認為以他的評判尺度去看當時教育界，很少有事情值得滿意，因此他說：“某一事如我覺得他不對，就提起筆來諷他一下?！?

傳統(tǒng)教育觀念經(jīng)過幾千年來的沿襲與實踐，已然形成了一種較為獨立的體系，并且在中國人的思想中潛移默化地刻下了深深的烙印。牢固的封建“官本位”觀念決定了中國傳統(tǒng)教育的根本目的是為了集權主義政治服務，所以在利祿主義的引導下，讀書是作為升官或者掌權的最主要手段，這就導致了傳統(tǒng)教育對民智與精神的束縛?？婆e制度的產(chǎn)生與沿用更是在很大程度上加固了傳統(tǒng)教育觀念在中國人思想中的地位，結果就是即便1905年科舉制度被廢除，“作為其觀念形態(tài)的‘科舉精神’仍在繼續(xù)影響和支配著教育實踐，成為現(xiàn)代教育理論建設與改革實踐的巨大阻力。”2在這種情況下，早期小資產(chǎn)階級所提倡的西方新式教育理念雖然對傳統(tǒng)教育觀念有一定程度的沖擊，但最終很難有所建樹。

葉圣陶對教育的熱情使得他十分不滿傳統(tǒng)的科舉教育精神，他認為教育不應再是讓人通過讀書、應考、做官最終幫助皇帝統(tǒng)治老百姓，因此教育必須要變?！暗?，究竟習染太深了，傳統(tǒng)的教育精神到民國時代依然保持著”3，新式教育沖擊下所改變的不過是一些名稱，四書五經(jīng)轉(zhuǎn)變?yōu)楦鞣N學科，傳統(tǒng)私塾與書房改成學校與教室，其最根本的內(nèi)核之利祿主義思想?yún)s仍在蔓延存活。具體地說，封建時期統(tǒng)治者因為穩(wěn)固權力需要而設科舉，學子讀書是為了進入朝堂；而民國時代，受教育者無非就是為了謀求一個公務人員或者社會機構的職位，所以本質(zhì)上而言兩者如出一轍。葉圣陶筆下，《小銅匠》中陸根元的母親受傳統(tǒng)教育觀念影響頗深，面對先生勸根元入校讀書，她卻表示孩子們空著沒事才去讀書，將來可以做官。而在《城中》里，懷揣著新式教育理想的丁雨生與幾個志趣相同的青年同志，試圖在老城中新創(chuàng)辦一所宏毅中學，然而卻招致老教師高菊翁、教育局長王塤伯等守舊勢力的猜疑與阻礙，嚴重影響了新學校的創(chuàng)辦與招生?？梢?，新式教育在向傳統(tǒng)教育觀念與封建守舊思想發(fā)起的挑戰(zhàn)中受挫不斷，落得個妥協(xié)的結果。

作為主要的教育陣地，學校的教育環(huán)境所存在的問題也成為葉圣陶思考當時教育困境的一個重要方面。舊制私塾在辛亥革命之后仍有大量殘留，即便是由傳統(tǒng)的私塾改良的學校，在教材、教學方法與學生管理等方面也還是老舊的一套。更為重要的是，學校的教學環(huán)境破敗不堪，因而極不利于新式教育的展開，并阻礙著學生的學習興趣的產(chǎn)生。根據(jù)五四時期北大平民教育講演團成員李薈棠的《豐臺講演報告》所記錄，七里莊的一所國民學校竟然以廚房作為教室，把菜床用作書案，其環(huán)境“氣味齷齪，鼠洞一般的黑暗”。豐臺還只是距離北京城不遠的一個大鎮(zhèn)，在偏遠的中國鄉(xiāng)村學校情況則更為糟糕?！斑@所學校只有一間孤零零的、毫不起眼的房子，沒有絲毫美感可言。屋內(nèi)的地面臟亂不堪，而且凹凸不平。”4葉圣陶認為兒童和青少年猶如種子，其遭逢的環(huán)境不適宜將會對其發(fā)榮滋長的可能性產(chǎn)生巨大影響。簡陋敷衍的教學環(huán)境引起了葉圣陶的關注，小說《樂園》里，邁兒的父母為了孩子的入學特地考察了幾所學校，卻大失所望地發(fā)現(xiàn)這些學校要么透著一股冷氣，要么課室昏暗，而天真的邁兒暢想著學校應該如樂園一般，迫不及待地想要入學?！讹垺分懈袑W校環(huán)境極其諷刺的描寫，“靠左一間屋里駕著一張床鋪，赤裸的一張桌子靠著床頭，墻角堆著鍋灶瓶罐薪柴等東西，一切埋藏在陰暗里，全不露清楚的面目……板壁上一塊小黑板歪斜地掛著，十幾副桌椅一張破舊的長方桌外，屋內(nèi)再沒有別的東西，也擺得不十分齊整。”5

教師問題同樣是民國時期教育困境中十分突出的一個現(xiàn)象，尤其是教師的教學方法陳舊、對教師職業(yè)的認知不足與偏差，以及由貧窮而導致的一系列教師不作為事件，都使得葉圣陶對教育抱以擔憂，我們甚至可以直接從葉圣陶的教育小說中了解教師問題的輪廓。《一課》中方先生面容冷峻地講述著天文地理，卻對學生的興趣與心思不聞不顧，待發(fā)現(xiàn)孩子們的注意力在窗外的蝴蝶時，也只是一味的嚴厲斥責。《義兒》中的英文先生因為義兒懊喪的神態(tài)和隨口的話語大發(fā)雷霆，認為是對自己的不尊重，勒令義兒退出教室從而維持自己的尊嚴?！缎ｉL》中的陳先生一下課就趕緊離校跑去打牌，學堂里的華先生甚至被報紙刊登了慣作風流韻事的丑聞。除此以外，本就微薄的教師工資卻存在被拖欠甚至是克扣現(xiàn)象，《飯》中的吳先生每月的薪水有六塊錢，然而只能認領三塊錢，剩下的三塊錢要等到十天以后，在這個情況下卻要寫一張十元的收據(jù)?？梢?，無論從教學態(tài)度、職業(yè)觀或是酬勞薪水等方面，教師群體暴露出的落后與短板問題嚴重阻礙了教育的發(fā)展，加重了教育困境。

二、葉圣陶的教學實踐

如果說清末民初的教育困境是當時中國教育界存在的廣泛現(xiàn)象，引起了葉圣陶對教育的思考并成為其教育小說創(chuàng)作的動力，那么葉圣陶的教學經(jīng)歷則將這種現(xiàn)象具體到實際的教學活動，長期的從教生活更是為其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大量素材。錢杏邨評價葉圣陶“寫的教育小說最多，截至1927年止，他寫了六十八篇，取材于教育的有二十幾篇，他可以說是現(xiàn)代中國文壇上的教育小說作家?！?這很大程度上與葉圣陶多年的教師事業(yè)有著密切聯(lián)系。

1912年，18歲的葉圣陶中學畢業(yè)一年后第一次站上講臺，任教于言子廟小學。學校規(guī)模起初很小，只有三個教師，后經(jīng)調(diào)整后葉圣陶擔任二年級主任。開學的第一天，小學生們見葉圣陶的個子比他們沒有高出多少，不禁竊竊私語起來，葉圣陶不僅不怒，還在日記中提到“兒童之態(tài)各殊，而各自多趣”，體現(xiàn)著他對于兒童的喜愛。對兒童和青少年的尊重與關愛使葉圣陶能夠更加具體而真切的觀察他們的心理與成長，這充分反映在他的教育小說中對兒童的描寫。《一課》中有這樣的描述：“他是個活動的孩子，兩顆烏黑的眼珠流轉(zhuǎn)不停，表示他在那里不絕地想他愛想地念頭……他開了匣蓋，眼睛極自然地俯視，心魂變隨著眼睛加入小蠶的群里，仿佛他也是一條小蠶。”7從兒童的表情特征透視到心理活動，用孩子的視角看待時間的事物，足以表明葉圣陶對兒童獨到的觀察。

五四運動時期，這種源自內(nèi)心的對兒童的關注在杜威實用主義和兒童本位教育思想影響下，更堅定了葉圣陶對兒童教育的信心。他說：“職業(yè)的興趣是越到后來越好，這因為后來的幾年中聽到一些外來的教育理論同方法，自家也零星悟到一點，就拿來施行。”8杜威所提倡的“教育即生活”、“學校即社會”觀點，贏得了葉圣陶的青睞，他曾呼吁：“我又要請求為教師的，不要將學校成為枯廟，將課本象和尚念梵咒那樣給兒童死讀。你們可以化學校為花園，為農(nóng)圃，為劇院，為工場，……他們在里面有豐富有趣的生活?！?事實上，葉圣陶不僅在教學中化理論為實踐，在甪直任教期間他和吳賓若、王伯祥親手開墾“生生農(nóng)場”，建造禮堂、戲臺、音樂室，舉辦同樂會與懇親會，他還將這些自身體驗用作小說素材，我們在其長篇小說《倪煥之》中所看到的辦農(nóng)場、搞實驗，都是葉圣陶教學活動的真實寫照。

然而上文我們曾提到過，新式教育理想在傳統(tǒng)教育觀念和封建守舊勢力的阻撓下最終淪為泡影，且教育界情形復雜，盡管葉圣陶的從教活動是在變革舊制的引導下實施的，卻充滿著坎坷與變故。在言子廟任小學教員兩年半后，葉圣陶便受到守舊勢力的排擠，被以縮減班次的理由辭退，而實情是該小學并未壓縮班級，他只是上級紳士中守舊派與稍開明派的犧牲品。而這也使得葉圣陶如夢初醒，看清了教育界所存在的黑暗，那些新頂替來的教師群居茶館酒肆，頑固守舊的校長不認同教育改革的觀點，甚至來校視察的省視學僅僅在學校里轉(zhuǎn)了幾分鐘就敷衍了事，這些以前只是有所耳聞現(xiàn)在卻親身體驗到的教育弊病讓葉圣陶深感不滿。因此我們可以從其教育小說中看到下自教員、上到校長甚至教育督導無所作為的教育界的黑暗面。小說《潘先生在難中》便十分具有代表性，潘先生舉家逃難途中接到教育局長照常開學的通知，迫于局長的壓力與工作的不保而趕回碧莊，不料距離碧莊不遠的正安鎮(zhèn)失守，慌忙逃亂至福星街紅房子，卻發(fā)現(xiàn)梳發(fā)光亮的局長早已避禍于此，大家見面相視一笑。這正是葉圣陶對教育界的腐敗懦弱進行的深刻諷刺，而這種由衷的不滿則是葉圣陶在其早期從事教育時深有體會的。

三、教育小說發(fā)展與報刊雜志完善

葉圣陶曾直言自己作小說的興趣源自中學時期，當時的教材是華盛頓·歐文的《見聞錄》，其中的詩味描寫與諧趣風格是葉圣陶未曾在中國文學中所接觸過的，他說：“我寫小說，沒有師承，十幾歲的時候就喜歡自己瞎摸。如果不讀英文，不接觸那些用英文寫的文學作品，我決不會寫什么小說?！北M管葉圣陶的英文水平有限，但英文的文學作品卻引起了他對文學的極大興趣。特別是對于短篇小說，他認為“嚴格的說，確是我國向來沒有的，因而叫我感覺新鮮。感覺新鮮，愿意試一試?！?0其實不止是葉圣陶對小說有著這樣的看法，近現(xiàn)代小說這種文體嚴格意義上與中國傳統(tǒng)小說有著顯著區(qū)別，它根本上是外來文學在中國的變體，具有著明顯的“他性”。清末民初，大量譯介的西方文學作品、理論思想拓展了中國人的視野，西方小說作為一種現(xiàn)代小說文體逐漸被中國作家接受和效仿。

近現(xiàn)代中國的教育小說實際上也是西方教育小說的中國式呈現(xiàn)，艾布拉姆斯曾從主題方面這樣定義教育小說：“這類小說的主題是主人公思想和性格的發(fā)展，敘述主人公從童年開始所經(jīng)歷的各種遭遇——通常要經(jīng)歷一場精神上的危機——然后長大成熟，認識到自己在世間的位置和作用?！?1在西方，教育小說又稱為主人公成長小說，其最開始源自K.P.莫里茨的《安東·賴綏》和歌德的《威廉·邁斯特的學徒生涯》。中國清代，李綠園的《歧路燈》被認為是中國文學史上唯一的教育題材古典長篇小說，然而其體系與功能有別于我們所討論的近現(xiàn)代教育小說。葉圣陶之前，包天笑1909年出版的長篇教育小說《馨兒就學記》轟動一時，該小說選取意大利作家亞米契斯的《愛的教育》為底本，進行了中國化的轉(zhuǎn)譯與加工，受到讀者的普遍歡迎。與上述均為不同的是，葉圣陶的長篇教育小說《倪煥之》被贊譽為“扛鼎”之作，它不僅是一部現(xiàn)代意義上的教育小說，同時主人公的教育經(jīng)歷與教育思想觀念轉(zhuǎn)變充分貼合中國自辛亥革命以來到五四運動以及五卅事件的史實，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它的成功一定程度上得益于教育小說在中國的發(fā)展完善，能夠被讀者廣為接受與喜愛。

同時，報刊雜志業(yè)的繁榮發(fā)展為葉圣陶的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載體，推動了其教育小說的廣泛傳播。報刊雜志作為一種大眾傳媒形式在民國初年已有相當規(guī)模，此后發(fā)展趨向成熟。它不僅成為社會結構中各種權力之間的斗爭陣地，同時也成為文化思想傳播的重要工具。葉圣陶1919年至1929年的教育小說包括唯一的長篇《倪煥之》，幾乎無一例外都是受期刊編輯之托完成的。葉圣陶回憶民國九年重新動手寫小說，那一年應顧頡剛、傅斯年、羅家倫等邀請，在《新潮》發(fā)表了短篇小說《這也是一個人》，“從此每年寫成幾篇，一直不曾間斷”12（截至1929年）。《小說月報》《晨報副刊》《時事新報》《教育雜志》等刊物都為葉圣陶教育小說在讀者群體中的普遍歡迎提供了助力。

四、結語

探求葉圣陶創(chuàng)作教育小說的成因，促進了我們對于葉圣陶文學創(chuàng)作的了解，從而進一步去體會其小說中所表現(xiàn)的教育理念與思想情感。同時，對于我們認識五四時期知識分子面對傳統(tǒng)教育與現(xiàn)代教育的沖擊時所作出的選擇與變革也提供了幫助。

注釋：

1.葉圣陶.《隨便談談我的寫小說》，劉增人、馮光廉編：《葉圣陶研究資料》，北京：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10年版，第194頁.

2.韓立群，單力洽.《以生活為本位的基礎教育論——葉圣陶教育理論體系闡釋》，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6頁.

3.葉圣陶.《革除傳統(tǒng)的教育精神》，任蘇民編著：《教育與人生》，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62頁.

4.[英]麥高溫.《中國人生活的明與暗》，朱濤、倪靜譯，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62頁.

5.葉圣陶.《飯》，劉國正主編：《葉圣陶教育文集 第一卷》，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13頁.

6.錢杏邨.《葉紹鈞的創(chuàng)作考察》，劉增人、馮光廉編：《葉圣陶研究資料》，北京：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10年版，第325頁.

7.葉圣陶.《一課》，劉國正主編：《葉圣陶教育文集 第一卷》，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4頁.

8.葉紹鈞.《過去隨談》，劉增人、馮光廉編：《葉圣陶研究資料》，北京：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10年版，第88頁.

9.葉圣陶.《文藝談·三十九》，劉增人、馮光廉編：《葉圣陶研究資料》，北京：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10年版，第244頁.

10.葉圣陶.《<葉圣陶選集>自序》，劉增人、馮光廉編：《葉圣陶研究資料》，北京：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10年版，第210頁.

11.[美]M.H.艾布拉姆斯.《文學術語詞典》，吳淞江等編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87頁.

12.葉紹鈞.《過去隨談》，劉增人、馮光廉編：《葉圣陶研究資料》.北京：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10年版，第21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