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水行舟
作者有話說:第一次嘗試寫第一人稱的稿子,動筆前,我琢磨了很久,幸好結(jié)果不算壞。故事本來定格在男女主分別的瞬間,但我又有點意難平,于是忍不住給他們加了一個圓滿的結(jié)局。嗯,堅定小甜文寫手人設(shè)不動搖。
這次換我來追逐你了。
一
看上去頂多只有七歲的男孩穿著全套黑色西裝,踏上燈光耀眼的舞臺,走向那架漆黑锃亮的三角鋼琴。
一系列動作像模像樣,無處不透露出老成。
可坐上琴凳的動作還是暴露了他的稚嫩——他太矮,準(zhǔn)確來說,他不是坐上去的,而是爬上去的,鋼琴也加了輔助踏板,否則他根本踩不到。
不過,只要他開始演奏,他的年齡就一定會被忽略。
外行看熱鬧,我除了連連感嘆“好厲害”之外,找不出更多的形容詞。
沒關(guān)系,我還可以請教“內(nèi)行”顧嘉樹。一曲完畢,播放器定在“是否重播”的界面,我轉(zhuǎn)頭問他:“你覺得他彈得怎么樣?”
顧嘉樹從來不多話,皺了皺眉,思索許久,最后只憋出了兩個字:“很棒?!?/p>
我被他一副“求求你不要再為難我了”的表情逗笑,脫口而出:“你說,你以后要是成了很有名的鋼琴家,肯定有人會來采訪你,你要是還這么不善言辭,那可怎么辦呀?”
“那還不知道會是什么時候的事了?!彼袷潜划?dāng)頭潑了一盆冷水,自嘲道,隨手彈了幾個音,其間的失落顯而易見。
我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急忙彌補(bǔ),拍了拍他的肩,讓他看過來,學(xué)著他像老干部那樣點點頭,一本正經(jīng)地評價道:“很棒。”
話音一落,我就忍不住笑起來。他也笑了,裝作兇狠的樣子,伸出手想要捏我的臉,好讓我的嘴角不再揚得那么高,但我飛快地從琴凳上站起來閃到一邊,他的手落了空,只能面帶無奈地看向我。
我知道他并沒有真的生氣,于是沒過多久又坐回到他的身邊,扯著他的袖子央求他:“那個很棒的小男孩彈完了,你也彈一首給我聽聽吧,顧大鋼琴家?”
是啊,就算他余生都默默無聞,他也永遠(yuǎn)是我心目中最厲害的那個鋼琴家。
他認(rèn)真地彈奏,修長的手指在黑白琴鍵上翻飛,動聽的樂聲隨之流淌而出,身影也與多年前那個小男孩逐漸重疊。
對,我第一次見到顧嘉樹的時候,他不過是個七歲的小男孩。
舊式電視機(jī)四四方方的屏幕上,有他白白凈凈的嚴(yán)肅小臉。那好像是個本地電視臺播出的新聞,說他從三歲開始學(xué)鋼琴,七歲時就奪得了國際鋼琴比賽青少年組的冠軍。
“這個孩子多優(yōu)秀!林錦瑟,你看看,榜樣!”當(dāng)時我們?nèi)胰嗽诔酝盹垼职謰寢尃敔斈棠碳娂娡O驴曜?,對他贊不絕口。
唉,又是個別人家的孩子。我默默在心底嘆了口氣,草草地吃完剩下的幾口飯,躲回房間寫作業(yè)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嚇醒的。噩夢中,電視里的小男孩站在我身邊,雙臂環(huán)抱,冷眼盯著正在練習(xí)鋼琴曲的我。
我彈三個音,錯一個音,他嘲諷地哼了一聲,然后……我就驚醒過來了。
這真是個奇怪的夢,明明我根本就不會彈鋼琴,明明他根本就不認(rèn)識我。
他多么耀眼而遙不可及,如同高懸于夜空的星星,在我再努力伸出手也夠不著的地方,我們怎么可能會有交集呢?
沒想到,星星后來真的降落到我的身邊了。
二
那是大學(xué)前的暑假,高考后的我與空調(diào)房里的床成了最親密的伙伴。媽媽看不過去,在家附近的琴行給我找了份兼職。
我對音樂一竅不通,但琴行老板娘是母親的舊友,她不介意多我這么一個打雜的。
入職第一天,我一眼就看到了“放大版”的電視機(jī)上的小男孩——
他的五官長開了,退去嬰兒肥,棱角分明的面孔英俊,加之氣質(zhì)卓然,是人群中最不可忽視的存在。
經(jīng)過老板娘的介紹,我才知道顧嘉樹也是趁著大學(xué)前的假期在做兼職,不過他給人上鋼琴課。這些年,他陸續(xù)參加了數(shù)次大賽,獎項拿到手軟。他的履歷如此優(yōu)秀,即使他不是專業(yè)教師,也有大把的家長趨之若鶩,爭著把孩子送給他教。
“你就跟著顧嘉樹,給他打打下手吧!”老板娘一聲令下,把我安排得明明白白。
我有些愧對一天一百元的工資——能做的事情實在不多,除了端茶倒水,就是復(fù)印琴譜,更多的時候,我只是坐在琴房的角落,看顧嘉樹教孩子們彈琴,一看就是一個下午。
他不像噩夢中的那樣高傲,反而格外溫和、有耐心,從未對孩子們說過重話。
他最崇拜海頓,一提起《C小調(diào)鋼琴鳴奏曲》,話匣子就被打開來,說得孩子們下了課還依依不舍,我也聽得心癢。
所以,那天我刻意找借口晚走,等到顧嘉樹離開后,偷偷打開琴蓋,端正地坐在鋼琴前,一邊回憶著他教給孩子們的東西,一邊笨拙地摁下一個個琴鍵。
我全神貫注,未曾發(fā)覺琴房的門被打開了,再抬頭,只見顧嘉樹站在門口,臉上帶著抱歉的笑。
明明被撞破秘密的是我,我們目光相觸的那一刻,卻是他先紅了耳尖,像他才是被抓包的那個人。
他捧場地鼓起了掌,像表揚來學(xué)琴的小孩子一樣夸我,最后才委婉地指出了我的幾處不足:“節(jié)奏還可以再穩(wěn)一點,最重要的是,要用指腹發(fā)力,不能用指尖。”
我又嘗試了幾次,可始終不得要領(lǐng),顧嘉樹解釋不清,一時著急,直接朝我邁過來一步,俯身在我的背后,將手掌覆在我的手背上,手把手地教。
“要這樣,”他將我的指腹壓向琴鍵,氣息拂過我的后頸,“這樣才對,要記住這種感覺?!?/p>
少年的手掌溫暖、寬大,指節(jié)硬硬的。
他很快就松開了我的手,但是,指尖的溫?zé)嵩谖倚募馔A袅撕芫?。那一整天,我的心跳都過速。
哎呀,大事不妙了。
三
悸動真實存在,但是我從未妄圖摘星。
顧嘉樹小有名氣,盡管他不是私生活被完全暴露在大眾目光下的流量偶像,但是,要了解他也并不困難。我通過微博,找到了他的一個粉絲群,群里有幾十個人,大多學(xué)鋼琴,視他為前進(jìn)的目標(biāo)。
他們樂于分享有關(guān)他的信息,我由此得知他有一個青梅,叫沈安暖。
他們從小一起學(xué)琴,共同飛越地球萬里,參加各項活動與比賽,前不久雙雙以極其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海外的頂尖音樂學(xué)院……
啪嗒一聲,琴房的燈光瞬間熄滅,我被嚇了一跳。心虛作祟,我連忙將手機(jī)屏幕摁滅。
是顧嘉樹關(guān)的燈,他還輕手輕腳地關(guān)上了門,捧著小蛋糕,一步步向我走來。
“請你吃,不要告訴別人?!彼攘藗€“噤聲”的手勢,把蛋糕遞給我,用火柴點燃蠟燭的那一刻,他補(bǔ)充道,“我的零花錢只夠買一個?!?/p>
蠟燭飄搖的火光,照亮他眼中惡作劇得逞的狡黠,他也有這么孩子氣的時刻。
“為什么要給我買蛋糕?”他離得我很近,我的血液直涌上大腦,整張臉都在發(fā)燙,可同時心頭又浮現(xiàn)出不好的預(yù)感。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明天我就要出國。這段日子里,你也辛苦了,這是感謝你的?!?/p>
“是……和沈安暖一起嗎?”
“你知道她?”顧嘉樹有點驚訝,隨即笑了,“是的,我們約好了,明天啟程?!?/p>
我任由一顆心不斷下墜,再多的事情,我不必問。
我的成績普通,長相一般,整個人就是一個大寫的“平平無奇”,無論到哪里,都是不被人在意的小透明。
我這樣平凡的人,注定是不能與他并肩的吧。
蛋糕是我喜歡的巧克力味,夾心的草莓醬也很甜,可是我只覺得嘴里發(fā)酸,眼眶發(fā)熱,要努力忍住,才能不掉眼淚。
在顧嘉樹無知無覺的目光下,我囫圇吞棗般吃完蛋糕,噎得慌。
這天深夜里下了一場雨,天再亮起來的時候,氣溫驟降十幾攝氏度,街上的行人紛紛披上了外套。
我的初次心動,與這個夏天一同悄然迎來了尾聲。
這年秋天的伊始,我在大學(xué)宿舍的窗臺上,用一個巴掌大的小碗,種下了一顆種子。
這是我突然想到顧嘉樹名字里的“樹”字,一時沖動買下的。事實上,我根本不會種花草,只知道去學(xué)校的花壇里挖了一些土,再用一個吃飯的碗安置下這顆種子,每周定時給它澆澆水。
一年多過去,在我都快要心灰意冷時,種子終于發(fā)了芽,顧嘉樹也回了國。
這于我而言,是件天大的好事,于他而言,卻恰恰相反——
他用個人的名義發(fā)表了與沈安暖共同創(chuàng)作的曲子,聲名大噪,賺得盆滿缽滿,但在不久后被人曝光,“見利忘義”“玷污藝術(shù)”的罵名被扣到他的頭上。
一夜之間,他聲名狼藉,又被學(xué)校開除,只能落魄還鄉(xiāng)。
四
我不相信顧嘉樹會做出這樣的事。
我從琴行老板娘那里打聽他的住址,冒著大雨跑去他住的公寓,鍥而不舍地按門鈴。
顧嘉樹從貓眼里看見是我,隔著門說:“我沒事,下這么大的雨,你還是早點回去吧?!?/p>
他的嗓音沙啞,透露出顯而易見的消沉,絕不是“沒事”的樣子。
我可以理解他的防備,畢竟我們實在也算不上熟悉,但是我不想這么輕易放棄。
我執(zhí)拗地站在門外沒有走,聽到他的腳步聲漸遠(yuǎn)又漸近,在他又一次勸說我離開無果后,他終于打開了門。
我被他眼里的低落與頹唐刺傷,一時間竟找不到合適的說辭。他作勢又要把門關(guān)上,好在我的身體比大腦先一步反應(yīng),用力抵住門,不讓他關(guān)。
深吸一口氣,我鼓起勇氣看向他,一字一句地說:“很多事情憋在心里會很難過去,但是,說出來就好啦。如果有想傾訴的話,就說給我聽吧,無論你說什么,我都會相信的?!?/p>
我的愛貧瘠、渺小、微不足道,此時能給予他的,只有無條件的信任。
我做不了永恒璀璨的太陽,但至少此刻我在拼盡全力發(fā)光發(fā)熱,只希望能為心愛的男孩照亮一點前方的路,捎去幾絲人間的暖。
顧嘉樹終于不再將我拒之門外。
從他的口中,我得知了故事的另一面——
他的父母都是普通職員,收入不高,供他學(xué)琴已是拼盡全力。他能有眾人艷羨的成就,絕大多數(shù)憑借的都是自己的努力。
半年多以前,他的母親被查出患了癌癥,他走投無路,簽了音樂工作室,想要用這些年自己寫的作品賺些錢,解決家中困境。
起初,他的確如愿以償,發(fā)行的幾首原創(chuàng)鋼琴曲都備受贊譽(yù),收到的版權(quán)費金額可觀,但是工作室嘗到甜頭,貪得無厭,見他遲遲沒有新作,抱著僥幸心理,自作主張地發(fā)布了他與沈安暖合作的曲子。
后來的事情,就是我所知道的那樣。工作室咬死不承認(rèn),將他推上風(fēng)口浪尖,他被質(zhì)疑、被批評、被辱罵,剎那間高樓傾塌。
他忙于照顧彌留之際的母親,等到處理完母親的后事,才發(fā)現(xiàn)世界已然天翻地覆……
臨走時,我又一次抵住了門,在他疑惑的目光下,磕磕絆絆地說:“如果很難過的話,大吃一頓,哭一場,再睡一覺,就會好了。”
“真的嗎?”
“嗯,真的?!蔽亦嵵氐攸c頭,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可信一些。
“好,謝謝你。”他扯出一個笑臉。
暴雨停歇,烏云散去,月光下他的神色溫柔,注視著我的雙眸一片澄澈。
我想他清楚這只是個安慰,但他并沒有揭穿。
五
輕飄飄的安慰當(dāng)然是不夠的,輿論已定,誰都無力扭轉(zhuǎn),顧嘉樹只能讓自己振作起來。
問題在于,他連鋼琴都不愿再碰。
他并沒有放任自己墮落,而是重新回到高中上課,準(zhǔn)備來年參加高考。只是,不再彈鋼琴的他,是明眼人都看得出的不快樂。
而我想讓他快樂。
我熬夜查了很多資料,又詢問了很多人,得到的答案大同小異——首先,要讓顧嘉樹直面自己的心結(jié)。
苦思冥想許久,我心生一計,之后的每個周末,都雷打不動地去找顧嘉樹,請求他教我彈鋼琴。
我完全算不上有天賦,顧嘉樹只能從最簡單的《小湯普森鋼琴教程》第一冊開始教。但就算是這樣,每教一點新知識給我,他都要經(jīng)歷一回我的“魔音”折磨。
所幸,他最多只是做出一副吃到了黑暗料理的嫌棄表情,用鉛筆輕敲我的額頭,深深嘆口氣,無奈道“你究竟要到什么時候才能開竅呢”,而從未像多年前夢境中的那樣嘲諷我。
否則,我可能又要做噩夢了。
可能顧嘉樹真的是被我的誠心感動了,他為了教好我,實在是付出了不少,有時盡管不情愿,也還會在高八度的音程里,帶著我一起彈幾個小節(jié)。
三個月過去,我從新手村晉級,嘗試學(xué)習(xí)一首稍有難度的曲子。我把左手和右手該彈的音符分別練得滾瓜爛熟,可是當(dāng)我想把兩只手合起來彈時,就遇到了難題,總是顧此失彼。
趁著這個絕佳的機(jī)會,我央求顧嘉樹彈給我聽:“你就彈一遍,一遍就好了,給我做個示范,說不定我聽過之后,就突然開竅了呢?”
我心知這會是一場漫長的拉鋸戰(zhàn),目光灼灼地盯著他,毫無退縮之意。
最后,是顧嘉樹打破僵持的,但是他并未宣告投降,而是直接選擇回避:“今天就到這里吧,你明天不是還要上早課嗎?早點回去休息吧?!?/p>
我的心一點點冷下去。
眼看著就要成功了,難道還是不行嗎?
算了,得慢慢來,不能逼得太急。我安慰自己,緊皺著眉,一邊在腦海中搜尋著還可以嘗試的方法,一邊拖著步子往門口走去。
其實,我也走投無路了,只是我還不愿意承認(rèn)。
然而,就在打開門的那一刻,我身后忽然響起了輕輕的琴聲,彈的是我喜歡的《小星星變奏曲》。
門外是明媚的陽光,屋檐上有麻雀在嘰嘰喳喳,也有青綠的嫩芽冒頭,寒冷漫長的冬日已過境,萬物復(fù)蘇的春日到來了。
我關(guān)上門,腳步輕快地向外走去,嘴角忍不住向上揚,再向上揚。
六
顧嘉樹漸漸回歸到原先的道路,他還在學(xué)文化課,但把更多的時間花在了準(zhǔn)備藝考上。放學(xué)后草草地用一個面包墊肚子,他便馬不停蹄地趕往培訓(xùn)機(jī)構(gòu),通常練到十點多才回家,周末更是整天都泡在琴房里。
他的基礎(chǔ)知識掌握得比較扎實,幾個月的空白期對他影響并不大,但是他格外重視這次機(jī)會,要做到全力以赴,自然沒有余力繼續(xù)當(dāng)我的“鋼琴老師”。
我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倒也無所謂,只是難過與他相處的時間被壓縮到所剩無幾。
我們交換過聯(lián)系方式,卻很少聯(lián)系,接通了也大多是沉默,畢竟我們生活的交集只有那么一點——他講鋼琴的專業(yè)知識,只會“三腳貓功夫”的我聽不懂。我提到有關(guān)大學(xué)專業(yè)課的內(nèi)容,他沒學(xué)過,肯定也聽不明白。
于是,我們閑聊幾句之后,通常以他的鋼琴曲收尾。
藝考的前夜是個例外,顧嘉樹主動給我打電話,絮絮叨叨說了很多,都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傳遞出的有效信息只有一個——他在緊張。
“你可以想想以前參加比賽的狀態(tài),那時候底下有一排沉著臉的評委,你不是照樣發(fā)揮得很好嗎?藝考陣仗還沒那么大呢,你肯定可以的!”
“還有,你連我這個音癡都教會了,沒有什么事情是你做不到的?!?/p>
我斟酌著給出幾條建議,可是我能想到的,顧嘉樹一定也知道。
掛斷電話,我還想為他再做點什么。
第二天,音樂學(xué)院門口熙熙攘攘的“藝考大軍”中,我說了一路“不好意思”,才擠到顧嘉樹的身邊,在他手心里放下一顆金色彩紙折成的幸運星。
“這是你今天的護(hù)身符?!蔽蚁蛩忉尩溃案呖记?,我媽媽從廟里幫我求了一個護(hù)身符,愿我考試超常發(fā)揮,結(jié)果我真的考得比平時高了幾十分,幸運星的效果應(yīng)該也一樣,愿你正常發(fā)揮,因為你正常發(fā)揮就很棒啦。”
顧嘉樹是笑著走出來的,我放下心,迎上去恭喜他:“我就知道你可以的!”
“是你送的護(hù)身符比較有用,”他攤開手心,圓滾滾的幸運星好好躺著,“我考試的時候,把它放在了譜架上,一直都能看到它,不由自主地聯(lián)想到你彈琴時手忙腳亂的樣子,能把你教會,我是真的不容易”
撲哧一聲,我被他逗笑了。
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顧嘉樹來學(xué)校找我,在宿舍樓的門口,把我抱了起來,一連轉(zhuǎn)了好幾圈。在被轉(zhuǎn)暈之前,我及時地喊了“?!?。
我們畢竟還只是朋友呀,這樣的舉動太過于親密了,雖然他好像并未意識到。
不過,這樣也好,就讓他在我身旁多停留一會吧。
這段日子里,他長時間待在室內(nèi),飯也總是來不及好好吃,瘦了一圈,膚色愈加白,應(yīng)該比從前看上去要脆弱。
但意外的是并沒有,或許是他的眼神變了——變得堅定、無畏——是少年人最鋒芒畢露的模樣。
經(jīng)歷過灰暗時光的星星,重新閃耀起來的那一刻,一定會比從前更明亮,也更遙遠(yuǎn)吧。
我隱隱覺得,自己又要追不上他的腳步了。
七
大學(xué)臨近畢業(yè),我駐足于人生的岔路口,只感覺時間和命運在推著我向前,向那未知的前路,但我完全沒有做好準(zhǔn)備。
我不敢向父母吐露,怕他們指責(zé)我還是個長不大的孩子,思來想去,只能去找顧嘉樹。
他聽完我的傾訴,抿著唇思索了一會兒,建議道:“那就做你認(rèn)為對的事情,不管遇到什么,都不要回頭看,一直向前走,一直心懷美好的期望?!?/p>
“你看,”他沖我笑了笑,又指了指自己,“我這一路也是,稀里糊涂的,到了今天仍然不明晰,能做的只有繼續(xù)走下去。說不定哪天就把路走通了,抬頭一看,就是羅馬?!?/p>
他認(rèn)真地注視著我,眼中只有我一個人,這讓我的心中突然涌出無限勇氣。我不再瞻前顧后,積極地投簡歷、面試。
到畢業(yè)的時候,我手上已經(jīng)有了幾個工作的Offer,多方面比較后,我選了一個做人工智能的新興科技公司。入職后,我一心做好手頭的事情,意外地很受領(lǐng)導(dǎo)的賞識,晉升比同期進(jìn)來的人要快一些。
我仍然是個按部就班過活的平凡人,回頭想想,我一生中所有波瀾壯闊的不平凡,竟都與顧嘉樹有關(guān)。
對了,說到顧嘉樹,不久前,在音樂學(xué)院教授的推薦下,他獲得了面試樂團(tuán)鋼琴手的機(jī)會。他一路過關(guān)斬將,成功被錄取,正準(zhǔn)備去鄰市長住。
我?guī)椭峒?,他剛考到駕照,第一批乘客就是我以及一大堆行李。
打掃和整理真是個大工程,我好不容易才把顧嘉樹的整整兩箱琴譜放進(jìn)書柜,最后累極了,一屁股坐到地上。
“欸,地板沒擦過!”顧嘉樹哭笑不得地看向我,丟下手里的抹布,三步并作兩步地向我走來,拉著我的手腕,將我從地上扯了起來。
“我不行了,你就讓我休息一會兒吧?!彼麆偡攀郑矣肿员┳詶壍匾厣献?,沒辦法,椅子還沒組裝好。
“我請你去吃飯吧?!彼麤_我眨了眨眼睛,徹底打消我再次與地板親密接觸的念頭。
顧嘉樹想順路把裝琴譜的紙箱帶出去扔掉,碰巧發(fā)現(xiàn)了我遺落在角落的一個小物件。他拿起來,知會我:“這個你忘記拿出來啦。”
我定睛看去,那是一個迷你的玻璃漂流瓶,里面裝著一顆似曾相識的金色幸運星。我愣了幾秒,這才想起來:“這是你藝考那天我送給你的嗎?你竟然還留著?”
“當(dāng)然要留著,”他把漂流瓶小心翼翼地放到書柜的最上層,“這可是我的護(hù)身符?!?/p>
晚飯在火鍋店解決,顧嘉樹的心情是肉眼可見的好,吃著飯,嘴巴也未曾閑著,獻(xiàn)寶似的介紹他即將入職的樂團(tuán),又見我鐘愛毛肚,便將一盤子全部下進(jìn)沸騰的湯底里,掐著口感最好的點,撈出來夾給我。
“你就像只小花貓,”我埋頭大快朵頤,一停下來就被顧嘉樹嘲笑,“等等再吃,先稍微站起來一點?!?/p>
我聞言照做,顧嘉樹也微微站起身,伸出手,替我擦掉嘴角的辣椒碎屑。
餐廳里的吊燈掛得很低,他笑著抬起頭,光亮好像都落進(jìn)了他的眼里。
八
走出火鍋店,已然是夜幕低垂,墨藍(lán)的底色上掛著一輪清冷的彎月和幾點光亮的星子,為了不辜負(fù)這個美好的夜晚,顧嘉樹帶著我在附近游覽,恰巧遇上街心公園舉行一年一度的篝火表演。
根據(jù)展板上的介紹,在此時互相袒露心意的愛人會一輩子不分離,我心中一動,不由分說地拉著他去看。
周圍有很多情侶在說笑,呼出的一團(tuán)團(tuán)霧氣飄向高空,無意間助長了我的勇氣。我盯著前方熊熊燃燒的篝火,狀似無意地開啟話題:“顧嘉樹,你現(xiàn)在和沈安暖……怎么樣了?”
他沒聽清,湊近我,問:“你剛才說了什么?”
我攥緊自己的衣角,鼓起勇氣,重復(fù)了一遍。
這次他聽見了,倒不像是特別介懷的樣子,如同在回答一個稀疏平常的問題:“我們只是普通朋友,再加上之前鋼琴曲的事情,雖然我解釋并道過歉了,但到底造成過不愉快,我回國以后,就不怎么和她聯(lián)系了?!?/p>
“真的嗎?!”我的心漏跳了一拍,然后飛快地蹦跶起來,差點就要跳出我的胸口。
他愣了愣,點頭確認(rèn)。
“那你……喜歡我嗎?”時隔多年,我終于問出口。
世界安靜了一瞬間,顧嘉樹也似有一秒鐘的錯愕,可是接下來一切如常,沒有天崩地裂,也沒有我日思夜想的童話結(jié)局。
明滅的火光照映下,他的眼睛閃亮,映著我滿懷期待的神情,可我最終只等來了一句:“林錦瑟,我一直都很感謝你?!?/p>
我清楚這只是句安慰的話,但我也沒有揭穿。大人最擅長粉飾太平,而我也是個大人了。
“哈哈,我開玩笑的,你不會當(dāng)真了吧?”我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裝作語氣輕松地說。
這天的后來,我始終低下頭不敢再看他,我怕我的眼神會出賣我,讓他輕易看穿我拙劣的謊言。
好像有什么東西忽然破碎了,我不能分辨那是什么,它既像是庇護(hù)著我年少心動的玻璃罩子,又像是禁錮了我很久的枷鎖。
我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又緩慢地落到實處。
小時候聽人說,做一份工作,做了幾天、幾個星期、幾個月,那是工作;而做了幾年,十幾年、幾十年,那就成了堅守。
我現(xiàn)在覺得,喜歡一個人也是一樣的,喜歡了幾天、幾個星期、幾個月,那是喜歡。而喜歡了幾年、十幾年、幾十年,那就成了執(zhí)念。
可是,十八九歲沒能圓滿的心動,似乎無論再過多少年,都不會再有一個圓滿的結(jié)局了。
在喜歡成為過不去的執(zhí)念之前,我應(yīng)該搶先一步放下了。
我沒有哭,只是視線模糊,恍然間似乎又看到了電視機(jī)里的那個小男孩。他彈完一首曲子,站起身,對著觀眾席九十度鞠躬,頭也不回地走向后臺。
他似乎離我很遠(yuǎn),又似乎在我努力伸伸手就可以碰到的地方,但是他的步子邁得很大,走得那樣決絕,很快我便再也看不見他……
“顧嘉樹!”返程的路上,我叫住領(lǐng)先半步的他,“這個月末,我要去加拿大了?!?/p>
家里都已經(jīng)慶祝過一輪,拖到現(xiàn)在,我也該說出口了:“公司有個去知名科技公司交流和常駐的項目,選中了我。”
“這是很好的機(jī)會啊,你太棒了!”煙火在遙遠(yuǎn)的夜空炸響,顧嘉樹于燈火闌珊處轉(zhuǎn)身,笑意終究沒能在臉上待太久,頓了頓,他又問,“還會回來嗎?”
“說不準(zhǔn),”我如實回答,“如果工作順利的話,很可能會一直在那兒待下去了?!?/p>
“那,祝你未來順利。”
“嗯,也祝你順利?!?/p>
假如,我是說假如,他表現(xiàn)出一點點挽留的意思,我頭腦一熱,或許就真的不會去了。
可是,他又變得很沉默,眼角被晚秋的冷風(fēng)吹得微微泛紅,一路上他頻頻回頭找我,確認(rèn)我沒有走丟,卻什么話都沒有再說。
我想,事到如今,我的確把路走通了。他也是。
只可惜啊,我們并不是彼此的羅馬。
九
“各位旅客請注意,飛往多倫多的XY12345次航班已經(jīng)開始登機(jī),請攜帶好隨身物品到十五號登機(jī)口,祝您旅途愉快!”
我拿起機(jī)票,帶上行李,最后一次望向來時的路,原本只有幾秒的告別,在我看到某個熟悉的身影后,被無限延長。
我再也移不動腳步,滿臉都是不可置信。
那難道是顧嘉樹嗎?
我沒看錯,半個月未見的顧嘉樹停在我的面前,他跑得氣喘,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索性先行動,用力地抱住了我。
周遭的一切像被人按下了暫停鍵,明明是人聲嘈雜的機(jī)場,可除了劇烈的心跳聲和他的話語,我什么也聽不到。
等等,他在我耳邊說了什么——
“從前我滿腦子只有鋼琴,被樂團(tuán)錄取的時候,我以為已經(jīng)到達(dá)了夢想之地,但自從你在我生活中消失了之后,我才猛然發(fā)覺,原來并不是這樣的……”
當(dāng)我拉開書柜,看到你為我分門別類整理好的琴譜時,悵然若失的情緒開始侵襲我的身體;
當(dāng)我坐在鋼琴前,想到你曾經(jīng)笨手笨腳地練琴,又意識到未來你再也不會這樣出現(xiàn)時,仿佛一腳踏空的失落開始啃噬我的心臟;
當(dāng)我要寫一首關(guān)于年少怦然心動的曲子時,我霎時間開始雀躍,因為我滿心想到的都是你……
我沒有辦法欺騙自己,我知道這些陌生的情緒絕對不是與一個親密朋友的分別可以引發(fā)的。我抬頭四顧,驚覺自己的曾經(jīng)所見原來只是海市蜃樓,這全然不是我想要的。
“我的心之所向,原來是你。
“所以,這次換我來追逐你了。”
我瞪大眼睛,愣了很久,這才反應(yīng)過來——
我的星星呀,終于為我墜落了,在這陽光溫暖、微風(fēng)溫柔、一切都還不算晚的一天。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