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齊林
我在一棵樹上看見故鄉(xiāng)的影子。
年幼時的某一天,晚霞滿天的黃昏,我看見一棵棵在老家牛角屏山上生活了大半輩子的樹被連根拔起,隨后被工人小心翼翼地抬上馬路邊??恐拇罂ㄜ嚿?。在疾馳的汽車里,樹被載往遙遠的大城市。我和伙伴們經(jīng)常在樹上掏鳥蛋、捉迷藏、蕩秋千,一棵樹給我們的童年帶來許多快樂的時光??粗话嶙叩臉溲杆傧г谕盹L中,我感到悲傷,仿佛丟失了一個好朋友。
樹被連根拔起的過程中,一些斷裂的小樹根掉落在樹坑里,一些泥土依舊黏附在樹根上。樹被運走后,只留下一個深深的樹坑,黃昏時分,一直棲息在樹上的鳥在半空中盤旋著,發(fā)出陣陣悲鳴。幾天后,這些來自老家的樹帶著故鄉(xiāng)的泥土被移植在異鄉(xiāng)城市的馬路兩旁,經(jīng)受著臺風的侵襲和烈日的暴曬。
每個人都是一棵樹。一棵沒有鳥棲息的樹是不完整的。
一個人通過器官的移植來獲得生命的新生。身患多年腎炎的發(fā)小在進行腎移植手術(shù)后,需要終身服用免疫制劑來抗排斥。面對這突然進入體內(nèi)的異物,他自身的免疫系統(tǒng)如臨大敵,群起而攻之。藥物化解了這場血淋淋的戰(zhàn)爭,讓它們慢慢和平相處,希望的光芒慢慢降臨。
城鄉(xiāng)一體化的快速發(fā)展加劇著一個家庭的撕裂。遷徙和出走慢慢成為當下社會的一種常態(tài)。在貧瘠的山村,疾病和貧窮迫使著他們背井離鄉(xiāng)。一根根背井離鄉(xiāng)的樹,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移植到城市的森林里。在風雨和刀具的侵襲與砍伐下,有的被連根拔起,橫躺在冰涼的水泥地上,有的傷痕累累。藥物只能化解暫時的疼痛和不適,軀干上被鋒利的刀刃刻下的一道道醒目的傷痕慢慢滲透到骨子深處,變成精神上的傷痕。他們每一天都過得小心翼翼,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不敢像在故鄉(xiāng)一樣肆意地施展拳腳,只能在那一丁點有限的土壤里試探著深扎下去。他們試圖扎進城市的鋼筋泥土里,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
精神上的傷痕加劇著思念的濃度。鄉(xiāng)愁的唯一藥引就是不斷回望。
故鄉(xiāng)的父輩們背井離鄉(xiāng)離開生活了大半輩子的村莊,遠赴陌生的城市給他們的兒女帶小孩。臨行前,他們緊閉窗戶,鎖好大門,把圈養(yǎng)的雞鴨拿到墟上賣掉,把菜園子里一地綠油油的蔬菜托付給親戚或者鄰居,把柜子最里端的存折懷揣在身。種種跡象表明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遠行。仿佛,他們已經(jīng)作好了不再回來的準備,作好了拋棄家園的決定。村莊就這樣被掏空了,在孤寂中沉淪。
我所在的這個準一線城市,身邊的同事和朋友大都把遠在鄉(xiāng)下種了一輩子地的父母接到了自己的身邊,父輩們發(fā)揮著生命的余熱,細心地照顧著孫子孫女。在這個密密麻麻住著三萬多人的小區(qū),黃昏時分,我看見一個推著孩子的老人散步回來的路上,偶然聽見熟悉的鄉(xiāng)音方言,忽然駐足下來,興奮地主動上前問候。仿佛見到了久別的親人一般,面露驚喜。無法抹去的鄉(xiāng)音,時刻提醒著生命的源頭和來處。
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也沒有兩塊相同的土壤。一個行走他鄉(xiāng)的人,他未改的鄉(xiāng)音、沾滿泥土味的記憶就是那被連根拔起的樹根上黏附著的那一小把殘余的泥土,骨子里時刻流淌著故土的氣息。
遷徙早已變得沒有國界。從地理、政治、文化和語言土壤來說,跨國的遷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移植,它將一個原生家庭的撕裂推向了極致。
身邊的那些朋友就是這樣一個特殊的群體,他們的兒女都在國外定居或者生活。
朋友輝的父母遠在美國打工。輝的父母去美國,是緣于他的妹妹。
輝的妹妹是做外貿(mào)的,十多年前嫁給了一個比她大十多歲的美國人。圍在這個美國人身邊的女孩子很多,但是這個美國人是個明白人,選擇了處處為他著想的輝妹結(jié)婚。妹夫是美國亞利桑那州人,在東莞長安開一個貿(mào)易公司。2008年,受金融危機的影響,訂單銳減,他妹夫在長安開設(shè)的小型家具廠倒閉了。三個月后,他妹妹和妹夫離開了東莞長安,回到了美國亞利桑那州鄉(xiāng)村的一個農(nóng)莊里,并生育了三個可愛漂亮的小孩。
輝的父母在長安靠擺攤賣菜為生。春夏秋冬,每天凌晨三點起來踩著三輪車去批發(fā)市場批發(fā)新鮮的蔬菜瓜果,然后再拉到租住的小菜市場賣。寒冬時分,風裹著絲絲寒意呼嘯著四處游弋,刮在臉上,仿佛刀割一般。輝的父親弓著背,騎著三輪車,在風雨里穿行著。輝在一個文化公司做策劃主管。他老婆只有小學學歷,在長安一個老鄉(xiāng)的餐館里做服務(wù)員。賣了三年菜下來,他父親的頭發(fā)白了很多,臉色發(fā)黃,顴骨突出,瘦削的身體在寒風的吹拂下顯得愈加單薄。輝在昏黃的燈光下細細端詳他父親的模樣,一陣酸楚仿佛打翻的墨瓶迅速在心底涌蕩開來。他迅速說服了父母親放下手中賣菜的營生,自己省吃儉用每個月會給父母一千塊錢生活費。
后來他妹妹打過電話來,跟他說希望父母過去美國幫忙給她帶一下孩子。一個人帶三個孩子確實辛苦。“爸媽過來這邊到時還可以在附近的中餐館做服務(wù)員,一個月有1500美金,掙一點養(yǎng)老的錢吧。”妹妹打來的這個越洋電話最后只簡化成這一句話,像一把細小的針,不時戳中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他把妹妹的想法轉(zhuǎn)告給父母。沒想到他母親很快就同意了?!澳沁吂べY高,去那里掙點錢養(yǎng)老吧,這樣也可以減輕你們的負擔?!?他父親一直沉默著。輝他母親不識字,他父親是舊時代的老高中生,平常愛看點報紙,肚子里還有點墨水。為了適應(yīng)美國的生活,輝給他父親買了一本美國生存錄的常用詞匯?;椟S的燈光下,輝的父親拿著書本默默地背誦著。他念得很吃力,好不容易記下一個單詞,第二天又忘記了。
雖然準備得很充分,但輝陪著他母親去了五次美國駐廣州的總領(lǐng)事館,簽證都沒通過,他母親一面試就緊張得說不出話來,額頭直冒汗。一直到第六次,才面試成功,拿到了去往美國的簽證。
出發(fā)前兩天,輝拿著筆苦口婆心地在一張紙上面畫下這次奔赴美國的路線圖。模糊的燈光下,他父親耐心地聽著。這一幕如此熟悉,仿佛多年前剛考上大學時,臨出發(fā)的前一晚,他父親拿著筆在昏黃的燈光下給他畫下去學校報到的路線圖。轉(zhuǎn)眼間,命運的角色就進行了互換。父母親需首先從廣州白云機場坐飛機到上海浦東機場,然后再從上海浦東機場飛到洛杉磯機場,到了洛杉磯機場后,需在國外轉(zhuǎn)機前往鳳凰城機場。他妹妹和妹夫會在鳳凰城機場接他們。
深夜,喧囂的城市寂靜無聲,馬路上泛著灰黃的光。我?guī)兔μ嶂欣?,陪著輝把他父母送到白云機場時已是凌晨三點。輝的父母顯得一臉茫然。這對于從未出過國又不懂英文的他們而言,險象環(huán)生??粗改笣u漸遠去的身影,輝雙手合十,默默祈禱。
人生的眾多第一次像攔路虎一樣集聚在一起,阻隔在他們面前,等待著年邁的他們邁過去。這是他們第一次出國,第一次坐國際航班,第一次在國外轉(zhuǎn)機。語言的障礙讓他們對接下來的旅途充滿畏懼感。
在洛杉磯機場,在一個年輕留學生的指引下,他們順利走到了前往鳳凰城的登機口。
終于順利登機,他們興奮中感到一絲疲憊。一覺醒來,飛機盤旋在鳳凰城的上空,腳下燈火輝煌,飛機準備降落了。空乘遞給他們一張單子,入境前要填寫入境申報單,滿屏的英文讓他們?nèi)鐗嬱F里,他們硬著頭皮請求一旁的留學生幫忙。留學生問他們有沒有攜帶違禁藥品、槍支彈藥等等,他們像撥浪鼓一樣使勁地搖頭。他們看見眼前這個年輕的留學生大筆一揮,在右邊的一欄勾上了NO字。
提取完行李,在出關(guān)口的檢查通道,他們的行李箱被翻了個底朝天。里面攜帶的筍干、老干媽和臘魚都被翻了出來,發(fā)出魚腥的味道。那人怒氣沖沖地看著他們,指著入境申報單上的NO,又指了指翻出來的臘魚和筍干。輝的父親遲疑了許久,終于反應(yīng)過來,原來是自己沒有如實申報攜帶的東西。他迅速說出一聲Sorry,自己都感到十分驚訝。工作人員的態(tài)度立刻變得溫和,他重新簽了字,幾分鐘后,他們終于出了機場。在機場的出口,多年未見的女兒和女婿興奮地朝他們招手。人高馬大的女婿一把從他們手中接過沉重的行李。
鳳凰城是一個在荒漠上建立起來的城市,緊鄰沙漠,是美國亞利桑那州的首府,常年氣候干燥,每年的平均氣溫是38度。到了七八月,水汽伴隨著季風吹來,彌漫在鳳凰城的空氣里,使得整個城市異常悶熱。次日,當他得知父母親和妹妹安全會合時,他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透過微信視頻的鏡頭,他看見父母親臉上掛著一絲初到異國他鄉(xiāng)的興奮和不安。
輝他父親性格內(nèi)斂,每日感覺如坐針氈。他父親煙癮很大,在長安做賣菜生意時,每天要抽兩包煙。性格孤僻的人只能與煙為伴。到了美國,他的妹妹和妹夫、三個小孩以及妹妹的公公婆婆一家子住在一個莊園里,他們都不抽煙,也不允許別人抽煙。語言的障礙,使他的父親變得更加孤僻,終日不知道跟誰說話。打開電視機,卻不知道里面在說什么。每次實在忍不住了,想抽煙,他就躲到一個無人的角落偷偷抽上幾口。
到美國沒多久,他一直擔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命運的狙擊手早已潛伏在暗處,準備伺機而動。父親仿佛在劫難逃。2018年5月,輝突然接到他妹妹的電話。他妹妹說他父親昨晚深夜突然咳血,呼吸困難,叫救護車送到醫(yī)院,現(xiàn)在正在做一系列的檢查。病理化驗結(jié)果需要一周后才能出來。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想起他父親煙癮這么大,一天最厲害的時候要抽兩包,一定是肺出了問題。肺癌兩個字不停地在他腦海里閃現(xiàn)著,他已經(jīng)作好了最壞的打算。
遠隔重洋的父母加深了輝的擔憂。命運沒有一下子把他推到懸崖邊,給了他喘息的機會。一周后,病理分析報告出來了,他父親被查出患有比較嚴重的塵肺病。雖然沒有生命危險,但一旦繼續(xù)惡化下去就十分危險。他想起他父親在福建的石雕廠工作了近二十年,打磨石頭時沒有任何防護工具,堅硬的石頭被打磨成粉,石粉彌漫在空氣,隨風上下浮蕩著,也隨著空氣吸入到他父親的肺里。塵肺病無疑是在福建工作的那段時間染上的。
“我爸媽一到美國,我妹妹就給他們買了醫(yī)療保險,不然一系列的檢查費用下來需要十幾萬,我哪里承受得住?!陛x從褲兜里摸出兩根煙,遞給我一根,而后自己迅速點燃,貪婪地吸了幾口。他緊握煙的右手微微顫抖著。
與輝的父親不一樣,康伯和他的老伴都是高中英語老師,他的兒子留學澳大利亞后早已在那邊定居下來。退休后他還養(yǎng)成了喜歡運動的習慣,每天繞著小區(qū)附近的街道快走一萬步,一圈下來,身體大汗淋漓。運動完再回家洗個熱水澡,身體十分舒服??挡俏遗笥演x的房東。輝在長安租住的那套86平米的房子就是康伯的。作為本地人,康伯有兩套房子,一套給自己住,另外一套本來是給兒子當婚房用的。兒子定居國外后一直沒有回來,他就把這套房子出租了出去。
康伯的退休生活很豐富。上午和一幫老朋友在附近的酒店喝早茶,下午跟一幫棋友下棋,晚上快走完后看看報紙和電視。周末就跟一幫老友去附近的水庫釣魚。日子過得充實而快樂。
去澳大利亞前,康伯讓輝幫忙每個月打掃下房子。和老伴初到澳大利亞的那段時間,康伯陷入巨大的精神空虛里。一種無形的力量一下子把他拋到時間的荒野里。每天和老伴做完家務(wù),只能眼巴巴地等著兒子回家。
為了打發(fā)時間,他又把運動的愛好撿了起來。他兒子住的莊園很大,他繞著園子走一圈,而后又在附近的公園快走。他戴著耳機,聽著從國內(nèi)下載過來的懷舊音樂,雖然人在異域,但仿佛又回到了國內(nèi)的時光。
除了運動,他還和老伴把兒子房間后面的那一畝多的空地開辟成菜園子,種了青菜、土豆、番茄和豆角。這些蔬菜的種子都是他托國內(nèi)的親戚快遞過來。他和老伴每天辛勤地給菜地澆水施肥,看著菜園里的蔬菜在異鄉(xiāng)的土壤里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心底涌蕩起一股異樣的成就感。
榕樹有兩種根,一種是原根,一種是氣根,原根像性器一般深扎在大地的土壤里,而懸掛在半空的氣根是通過光合作用吸收養(yǎng)分,多數(shù)氣根直達地面,試圖扎入土壤之中。
遠在異域的康伯夫婦就像氣根一般,他們十分努力地適應(yīng)著國外的生活。后來他的老伴查出腸癌,老伴不想死在異國他鄉(xiāng),病情穩(wěn)定后,他就帶著老伴回到了長安。一年后老伴去世,140平米的房子就剩下他一個人,他又來到了澳大利亞兒子身邊。
有一種叫北極燕鷗的鳥,每年秋季展開雙翅,飛到寒冷的南極過冬。春天來臨后,又重新飛回到北極繁殖。北極燕鷗,它輕盈的體態(tài),給予了它強大的續(xù)航能力。每一年,它要飛行四萬公里。漫長的飛行之路,充滿著未知的危險,隱匿在暗處的獵人舉著獵槍,砰的一聲巨響,它們從高空墜落而下,葬身海底。
康伯每年要往返澳大利亞兩次,飛行達兩萬多公里??挡杏X自己就像一只落單的北極燕鷗。相比于北極燕鷗輕盈的身姿,康伯已人到暮年。每年清明節(jié)去墓地祭奠完自己的老伴,他就背上行李踏上前往澳大利亞的飛機,年終老伴祭日的那天,他又從澳大利亞飛回北京,一直在長安偌大的房子里獨自待到清明節(jié)之后。
去年,在經(jīng)歷一場小手術(shù)后,康伯帶著他兒子一家一起回到長安,把兩套房子的產(chǎn)權(quán)都寫成了兒子的名字。對于康伯而言,財富于他已是一種負擔,他更需要的是親情的溫暖。與康伯相比,深處打工底層的輝一家,親情和經(jīng)濟的雙重重壓,加劇著他們這個家庭的撕裂。
康伯說,等孫子再長大一些,上初中了,他就準備回國,那是他的根?!澳囊惶炷阕卟粍恿?,怎么辦?”面對我的問題,康伯一下子陷入沉默中?!暗綍r就進養(yǎng)老院吧,我不想老死在國外?!笨挡f著說著,眼睛濕潤了。
輝被查出塵肺病的父親出院后,靜養(yǎng)了一個多月,在他母親的陪同下,從美國回到了長安。
輝的父親歸來的那一天中午,輝設(shè)宴在家里招待親朋好友,為父母親接風洗塵。在他家里,我見到了他瘦弱內(nèi)向的父親。我頻頻給他父親敬酒,說著祝福的話,他父親微笑著看著我,顯得內(nèi)斂害羞,有些不知所措。吃完飯,他父親獨自坐在院落里休息,午后溫暖的陽光灑落在他的白發(fā)上。望著他父親瘦削的背影,我就會想起我千里之外的父親。
在家陪伴了他父親半個月后,他不識字的母親又獨自一人回到了美國。父親的疾病加劇了他母親的掙錢欲望。他難以想象他不識字的母親從上海浦東機場飛到洛杉磯機場后,是如何獨自一人在機場找到去往鳳凰城機場的登機口的。他每次詢問他母親在洛杉磯轉(zhuǎn)機的細節(jié),她總是笑呵呵地說,沒啥,不懂就問唄,反正有一張嘴。
父親回到長安后,整天悶在家里足不出戶,仿佛一只被鎖在籠子里的鳥。父親在他面前說話變得小心翼翼,錢也花得很省,他一眼就看穿了父親的心思。父親是一個自尊心很強而又十分敏感的人,這幾十年里他都是這個家庭的頂梁柱。幾天后,輝通過朋友給他在鎮(zhèn)政府找了一個保安的工作。上班的第一天,父親是興奮的,在鎮(zhèn)政府當保安,相對輕松一點。在他的幫助下,父親終于把幾十年的煙癮戒了。保安是兩班倒的工作,白班跟夜班。父親年紀大了,身體又染疾,上不了夜班。為了不讓父親上夜班,他給物業(yè)經(jīng)理送了幾瓶好煙和好酒,讓他幫忙照顧。
一次他去看望父親,看著父親在烈日下值勤站崗的樣子,他禁不住內(nèi)心一陣酸楚?;厝サ穆飞?,他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他暗暗緊握拳頭,咬緊牙根,發(fā)誓一定要把父母親的晚年生活安頓好。發(fā)第一個月工資的那一天,父親2500的工資,自己留了500,剩余的兩千都給了他。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固有的平淡而又安穩(wěn)的日子。生命的河流看似平靜,卻暗流涌動。他父親在政府做了兩年保安后,由于政府與物業(yè)單方面解除合同,父親一下子失業(yè)了。
父親失業(yè)后不到一個月,他妻子有一天忽然感到渾身無力,乳房脹痛,食欲驟降。半個月暴瘦了十多斤。去醫(yī)院檢查,卻查出早期乳腺癌。輝在嘈雜的醫(yī)院里打電話給我,哽咽著問我怎么辦。這突如其來的消息仿佛晴空霹靂,頓時讓我們不知所措。從醫(yī)院回來后,看著他們夫妻倆面色蒼白沉默不語的樣子,在他父親的一再追問下,他如實告訴了他父親。他父親一屁股坐在院落的板凳上,長久地沉默著。
半個月后,在他父親的一再堅持下,他父親又獨自一人踏上了飛往美國的行程。
“我去那邊餐館做服務(wù)員,掙點錢。爸在這里只能增加你的負擔。”父親的話一直在他的腦海里盤旋著,揮之不去。
十多年前,孩子出國留學,在貧瘠偏僻的鄉(xiāng)村是十分值得慶祝的事情。2008年,南開大學畢業(yè)的表弟拿到美國知名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消息仿佛一塊巨石砸入寂靜的湖泊中,掀起陣陣浪花。整個家族都為之沸騰。那年春節(jié),臨去美國前,表姑父帶著表弟挨家挨戶來到親戚家拜年,每次親人主動提起表弟即將遠赴美國留學的消息,表姑父臉上總是彌漫著燦爛的笑容。表弟像一顆閃閃發(fā)光的寶石,瞬間就讓我們黯然失色。
生命的繁殖和延續(xù)帶著蒼涼的色彩。老姑奶奶和老姑爺爺一直渴望有一個兒子,但事與愿違,他們生了四個女兒。老姑奶奶和老姑爺爺都是醫(yī)生,老姑爺爺穿著大白褂,身上彌漫著福爾馬林的氣息。老姑奶奶和老姑爺爺起初居住在里田鎮(zhèn),后來搬到了縣城。年幼時每逢過年經(jīng)常會去縣城老姑爺爺和老姑奶奶家拜年。表姑在縣城一中做校醫(yī)。表姑的家就在校園里。與鄉(xiāng)村家庭不一樣,表姑家里窗明幾凈,屋子里彌漫著書香的氣息。表姑一顰一笑舉手投足間盡顯東方女人的溫柔和嫻熟。養(yǎng)兒防老,為了讓自己老了以后有個照顧,老姑奶奶和老姑爺爺沒有讓表姑遠嫁他鄉(xiāng),而是招了一個上門女婿。
多年后的今天,對于當初同意孩子出國留學深造的決定,深陷在疾病漩渦中的表姑在外人眼里表現(xiàn)出更多的是悔意。自從表弟出國后,他已有八年沒有回來了。
此刻,她躺在二樓最里房間的病床上,窗簾緊閉,房門緊關(guān)。屋外的陽光灑落在窗前的那棵柳樹上,輕柔的柳枝在風的吹拂下左右搖擺著。曾經(jīng)她喜歡端著一杯鐵觀音,靜靜地站在窗前,看著這棵在風里搖曳的柳樹。樹是兒子去美國留學的那一天種下的??粗@棵柳樹,她仿佛就看見了兒子的身影。她微微起身,摁滅燈,整個房間頓時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這些年來,嚴重的抑郁癥加劇著她內(nèi)心的恐懼,她總感覺著有人在暗處對她竊竊私語,她起身環(huán)顧四周,適才耳畔的竊竊私語聲又沒了。她慢慢變得怕見生,曾經(jīng)那些熟悉的親朋好友在她眼里也慢慢變成了陌生人。
她足不出戶,整日待在逼仄的房間里。年邁的老姑奶奶和老姑爺爺寸步不離地照顧著她。
每一個走出國門的留學生都不是一個單獨的個體,當他們踏出國門的那一刻,牽扯出的是一個家庭的孤獨與幸福。根據(jù)中國教育部發(fā)布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1978年至2015年底,我國累計出國留學人數(shù)404.21萬,年均增長19.06%。其中2014和2015學年留美的中國學生有304040人。美國《2015門戶開放報告》顯示,中國連續(xù)第5年成為向美國輸送留學生最多的國家。
像表姑這樣的家庭還有很多,她只是眾多孩子留學海外家庭中典型的一例。這樣的家庭有著相似的特征,早期大都為了孩子的前途,他們不惜賣房賣車耗費畢生的積蓄供養(yǎng)孩子上學,到老了,當孩子在國外成家立業(yè),他們又不得不承受晚年孩子不在身邊所帶來的孤獨與無奈。
與表姑生活相似的例子,生活中隨處可見。佛山一位38歲的單親媽媽含辛茹苦地把女兒撫養(yǎng)大。女孩很爭氣,最終高考以佛山前5名的成績考入清華大學核物理專業(yè),畢業(yè)后又考入美國芝加哥大學,博士畢業(yè)后在美國從事研究工作。這位母親的女婿也是上海學霸,年紀不大,就已經(jīng)是芝加哥大學的教授了。在女兒女婿三番五次的求援下,這位退休的母親終于下了前往芝加哥幫女兒帶四歲孩子的決心。
“他們早出晚歸,回家只想睡覺,周末不是在家睡覺,就是看電腦或手機,只有我一個人忙孩子忙家務(wù),好像我就是他們雇來的保姆,做什么都是應(yīng)該的。在家里,他們無論吃水果還是喝飲品也不會問問我是否需要?因為他們自己的緣故造成了偶爾的剩飯剩菜,那絕對是我一個人全包。在家里他們的行為全是對的,我即使再看不慣,也不可以作任何點評,因為在他們眼里我就是一個沒見識和水準的老婦人。到了假期,他們帶上孩子出去度假,讓我一個人留在家里。我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想的?到底是美國改變了他們?還是獨生子女都是這個德性?”
當初這個母親含辛茹苦把孩子撫養(yǎng)大,她沒想到多年后的今天最終換來的是這個結(jié)局。“媽媽,這些年您太辛苦了,我以后有出息、有能力一定要好好報答您的?!倍嗄昵埃畠菏盏角迦A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一晚,女兒摟著她淚流滿面說出的這句話依舊回蕩在她的耳邊。
命運仿佛要置表姑于死地。表姑身患眼疾,頭痛、怕光、經(jīng)常莫名地流眼淚。這是手術(shù)留下的后遺癥,每次睜開眼就疼痛得厲害,眼淚止不住流下來。閉上眼睛,無邊的黑夜漫過來,加深著她內(nèi)心的恐慌。遠在南昌的一個老姑回來探望她時,她只下樓看了一眼,就重新上樓去了。
屬于她生命的黑夜已經(jīng)來臨,那盞微弱的生命燈火忽明忽暗地閃爍著。那年送兒子出國的場景依舊浮現(xiàn)在她的腦海里,清晰如昨。她躲在黑暗的房間里,不停地點燃記憶的篝火,火烘烤著她枯槁的身軀,每次火熄滅的那一刻,她總是激動得滿身虛汗。大巴車加速疾馳起來,故鄉(xiāng)熟悉的風景漸行漸遠,在上海浦東機場,她和愛人把兒子送上了前往美國的飛機。兒子稚嫩的臉盤烙印在她的記憶里。遠隔重洋,她只能每隔一兩個月和兒子打電話或者視頻一次,以解相思之愁。
時間加劇著思念的濃度,她時常端詳著兒子從美國寄回來的照片沉默不語。
表弟畢業(yè)后在美國國防部下屬的一家科研機構(gòu)上班,待遇豐厚,年薪折合人民幣有一百多萬。他在那邊成家立業(yè),定居下來。他準備讓他的父母親移居到美國去。但作為留在家中的長女,表姑要照顧年邁的老姑奶奶和老姑爺爺。把一棵傷痕累累、已在歲月的軀干上劃下無數(shù)個年輪的老樹連根拔起,移植到完全陌生的土壤和雨水里,顯得殘忍而辛酸。離開生活了一輩子的縣城,前往人生地不熟又有語言障礙的異國他鄉(xiāng),一切都要從頭開始,這對于身體虛弱的表姑而言,比登天還難。
彼此回望是緩解鄉(xiāng)愁的唯一藥引。在經(jīng)過煩瑣的出國材料準備后,表姑父帶著體質(zhì)虛弱的表姑登上了前往異國他鄉(xiāng)的飛機。表姑暈機,在經(jīng)歷十幾個小時的漫長飛行后,她直感到頭暈?zāi)X漲,如臨大敵。見到兒子的那一刻,她分外高興。兒子扶著她,她緊緊握住了兒子的手。下飛機后,她仿佛得了大病一般,在兒子的家里躺了將近半個月才慢慢恢復(fù)起來。她從包裹里拿出一小包黑黃的東西遞給多年未見的兒子。他兒子拆開一看,疑惑地看著她。她說,這是老家稻田里的泥巴呢。她兒子長久地凝視著手中的泥巴和黃土。那些清晰的歲月就這樣在腦海里翻滾起來,夕陽的映射下,她扛著一把鋤頭帶著年幼的孩子在稻田里挖泥鰍。
經(jīng)歷這次顛簸之后,表姑再也不敢去美國了。
與表姑一樣,身邊年近七旬的王阿姨是她以前在學校做校醫(yī)時的老同事。王阿姨得過乳腺癌,身體一直很虛弱。她的兒子早已在英國定居,事業(yè)和婚姻都很好。雖然兒子定居英國之前爭取過她的意見,但人到暮年的她依舊十分糾結(jié),渴望孩子能回來,她經(jīng)常在夢里夢見兒子。孩子不在身邊了,她成了獨居老人。她害怕過年過節(jié),看著別人家祖孫滿堂、一家人熱熱鬧鬧過節(jié)的樣子,她就感到分外孤獨和凄涼。
為了以防意外,她只能用自己的退休金雇一個阿姨照料自己的生活起居。王阿姨想著以后等自己老了,實在走不動了,就跟身邊相同處境的朋友住到敬老院去,抱團取暖。
多年前送學習不太好的兒子去英國留學時,每年要花費四五十萬的學費,他們把家里的一套房都賣掉了。那時他們經(jīng)濟拮據(jù),夢里都想著掙錢?,F(xiàn)在老伴已經(jīng)去世,孩子每個月按時從英國匯給他一萬五的人民幣,她卻花不了。作為老師,每個月八千多塊錢的退休金已經(jīng)夠她花了。
“要錢有什么用,我需要的是親情的溫暖。”王阿姨說著說著,忽然流下淚來。
輝的父母、我的表姑以及王阿姨代表的是不同的原生家庭。雖然輝的父母是農(nóng)民,我的表姑是醫(yī)生,王阿姨是老師,身份不同,家境也很懸殊,但城鄉(xiāng)變遷過程中對一個家庭情感的撕裂卻是極度相同的。
2019年上半年的一天,原本活潑可愛的十歲的侄女忽然小腹疼痛,身體乏力,額頭上冒虛汗,父母親見了很擔心,匆忙送到縣人民醫(yī)院,最終檢查出是疝氣。在縣人民醫(yī)院住院的十天,父母親晚上睡在病房窄小的行軍床上,寸步不離地照顧著侄女。為了省點錢,父親去附近的菜市場買了一些小菜,然后走三四里路到老姑奶奶家借用她家的廚房炒菜。
近二十年過去,老姑奶奶和老姑爺爺已經(jīng)完全蒼老下來,在晨風的吹拂下,滿頭的白發(fā)異常醒目。老姑爺爺瘸著腿,步履蹣跚。年邁的他們?yōu)樯钕菁膊≈械谋砉枚畎琢祟^。
侄女出院后,父親早早去老屋的院子里抓了一只自家養(yǎng)的老鴨子,然后匆匆去小鎮(zhèn)的汽車站乘坐去往縣城的大巴。父親是特意送這只老鴨子給遠在縣城的老姑奶奶和老姑爺爺,以表示感謝。到縣城老姑奶奶和老姑爺爺家后,他們剛吃完早餐。父親對老姑說,自己窩里養(yǎng)的老鴨子,燉湯給梅娟吃,好補身體。禮輕情意重。老姑奶奶見了,很是高興。
怕生的表姑從樓上下來吃早餐,她看了父親一眼,眼底露出一絲喜悅,意外地坐了下來。父親與表姑是同一年代成長起來的人。1971年,表姑在我家附近的文竹小學讀到五年級,而后跟隨著老姑奶奶和老姑爺爺去了縣城讀書?;蛟S是那些彌漫著青春成長氣息的時光點燃了表姑生命的些微熱意,她坐下來跟我的父親聊了一個多小時。
我在父親對那次探訪的復(fù)述里感受到了表姑內(nèi)心的悲涼和無奈。人到暮年而又疾病纏身讓她愈加感到生命的無助與蒼涼。表弟身在美國,八年沒有回來了。思念和對自己暮年生活的擔憂從某種程度上加劇了她的病情?,F(xiàn)實是殘酷的,一只無形的巨手把她推到懸崖邊緣。 父親離開老姑家時,表姑倚靠在門口目送著他離去。父親轉(zhuǎn)身回頭,看見晨風里她瘦削的身影,像隨風飄落的樹葉一樣,他們這一代人正在慢慢凋零。
父親再聽到表姑的消息已是陰陽兩隔。
2019年12月底的一天深夜,我正準備熄燈睡覺,手機忽然尖銳地響了起來。是堂姐。堂姐在電話里說,林林,你知道嗎?縣城的梅娟姑姑剛剛?cè)ナ懒?。我聽了倍感震驚。放下電話,陷入一陣恍惚之中。很快我又打電話給堂哥,在堂哥那里,消息再一次得到了確證。
表姑直到去世也沒見上遠在美國的兒子一面。老姑奶奶和老姑爺爺已經(jīng)年逾八旬,縱使女兒在疾病中長久的煎熬已經(jīng)給他們打了預(yù)防針,但是在死亡真正降臨的那一刻,他們依舊難以接受這殘酷的現(xiàn)實。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他們佝僂著身軀,淚眼渾濁。
表姑的骨灰火化后,表弟未能如愿從美國回來。心急如焚的他早早地訂好了回國的機票,但是簽證卻沒有辦下來。表弟是美國花錢培養(yǎng)出來的人才,在國防部下面的一個軍工研究機構(gòu)工作,那邊不會輕易放他回國。需要提前向安全局申請才能獲得批準。表弟長久地跪拜在面向祖國的方向,表達著自己的愧疚。
表姑的骨灰安放在里田鎮(zhèn)家里,家里人還在靜靜地等待著遠在美國的表弟回來。只有表弟回來了,他們才能甘心地把表姑的骨灰下葬。地球的那一端,表弟長久地跪拜在地,緊握著當年他母親帶過去的那一小捧泥巴。他想著早日回去用這一把故鄉(xiāng)的泥土去告慰母親的亡靈。
夜幕潮水般降臨在整個大地上,參加追悼會的親朋好友乘坐縣城的大巴紛紛回到了幾十里外的鄉(xiāng)下。母腹般圓潤的陶罐散發(fā)著樸素的光澤,里面裝著表姑薄涼的骨灰。表姑父獨自回到空蕩蕩的屋子里,靜靜地撫摸著裝著表姑骨灰的陶罐,當年一家三口歡快幸福的時光不時浮蕩在他的眼前,最終化作他眼角的那滴渾濁的淚。
在社會老齡化日益嚴峻的今天,老年人的養(yǎng)老問題愈發(fā)凸顯出來。
每棵樹都有倒下的那一刻,每個人都有老的那一天。每一對父母都曾經(jīng)是一棵枝繁葉茂的樹,他們給棲息在樹上的孩子遮風擋雨。多年后的今天,人到暮年的父輩們變成了一只只孤獨的鳥,他們需要疲憊地飛行萬里,才能棲息在異國兒女這棵熟悉而又陌生的樹上。
每個人都是一棵樹,每個人都是一只遷徙的鳥,在時間這個導(dǎo)演的安排下,不停變換著角色。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