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衛(wèi)峰
1 ▲ 散文詩還可以是什么?怎樣才更有質量,還可以是啥模樣?類似思考或摸象嘗試必然與自覺的寫作者長期相伴。在語言這基石之上,每種文體永遠都需要優(yōu)異或反常規(guī)的實踐者,他們不是維持舊有局面的裝修工,而更應是適度的破局及重建者。
翻開通訊錄,都是酒友與長官。
最終沒有朋友可聯(lián)系、交談。老劉打“114”,和電信某某女業(yè)務員聊了5分鐘。
得寸進尺,要業(yè)務員個人手機號,未遂。
之后,記在日記上:
今日,地球依舊空轉,我孤坐在上面。
——《雜碎章·一個地球人的周末》
遠遠的,我高度近視的眼睛,還是清晰地看見您側著身子,擠過齊魯之間,擠過冬夏之間,擠過人鬼之間,擠過榮辱之間。
到達了我。
在我手中的《論語》上坐下來。
我想給您捏捏肩,給您點一袋煙,談一談滬市的股票行情,以及曲阜高粱酒的價格。
——《雜碎章·孔夫子》
正如在詩歌界,通俗體口語式寫作時常挑釁著與傳統(tǒng)單純尚雅的寫讀習慣,劉川這組《雜碎章》可能在散文詩界會存在異議。它表面看似玩世不恭、反諷自嘲,讀之卻又不僅令人莞爾,它提醒常見里易被忽視的,它在熟悉的發(fā)生里巧妙提煉出亦真亦幻的陌生。如此,或許也是一種提醒:散文詩在形式、內容及傳統(tǒng)氣息等方面,不僅是也不必是千篇一律的刻板,或一本正經的主觀訴求與宣告。人類世界復雜,人類視界蕪雜,散文詩怎可都是沉重緊張、悲壯低抑的常見氛圍。其實,劉川這類文本本也屬于散文詩本來面目,即廣義的貌似形散的“隨筆”,以及情理兼容的“雜糅”。前者可以歸為篇幅,后者可視為對“信息”的采取、融合及有藝術性的再傳達結果。
融可融之“人、事、物、情思”為一體的“雜糅”,本來是散文詩的特質與生命力。自白話文運動始,它就與新詩連袂,亦同有起伏;后來,它在不斷地收束中且行且窄且相對固化,這也導致了一定程度上文本的同質化;這個形成原因較多,只是很多時候,相關的研討少有涉及內因,而將散文詩的問題大多歸為外部條件的不順、不可觀。
然而奇怪的是,文本的同質反又使得散文詩保持了相對的長期性的“穩(wěn)定”。即時常處于外部誤解和內部平滯之中的它,其實又因此自有內部搞活的能力,或一直自有頑強存在的根本?;蛘f,對散文與詩歌文體的包容或兼容功能,其實就至少確保了散文詩立于不敗。
在實質上的實踐中,肯定不只是散文與詩歌聯(lián)姻就完成了任務。問題也正在這里,如果只是跨文體,只是敘事與抒情的簡單疊加,散文詩可以存在,但不會真正茁壯。本來都是同一個起跑線上,可為什么百年來散文詩沒有像新詩那樣跌宕起落潮生浪涌,沒有像其他文體那樣有被廣泛公認的代表作者和相當數(shù)量的經典文本?若從大面看,原因復雜,似乎也情有可原。與“時代”環(huán)境相關,與傳播情況有關,更與文體本身囿限有關——但,這些原因同時也是其他文體面臨的。那么最后終歸是作者的問題。
在解決了文體合法性與身份辯證后,在作者隊伍實際上眾多的前提下,散文詩更需要經典出現(xiàn),精英呈現(xiàn)。精英意味著與眾不同的優(yōu)異,以及先鋒尺度。多年來,為什么基本沒有“先鋒散文詩”的說法?想來先是形式方面的成敗皆蕭何的尷尬,大體上大同的形式(篇幅),如一種長期以制服式體現(xiàn)形象的人類,同比情況下就難以出彩,出奇;而今看,散文詩的突破,形式并非起決定性作用,或它必須與內容并駕齊驅,由此,散文詩可以像詩歌那樣,更多鼓勵和寬容異樣、異質文本的探索實踐。
2 ▲ 為什么說終歸是作者的問題?如何入門是各自的事情,如何消化修行也是。不科學地說,每個文體正如每個創(chuàng)作者,都會有相對的淡季或瓶頸期?散文詩實則是沒有這個大起伏的,這是否可以理解為作者們幾乎就未抵達瓶頸?
在此絕非疑問茬茬前輩的努力,也并非遺憾早期翻譯的引進本身也帶來未讓受者消化解決的局限。一定文化環(huán)境與歷史條件下,先行的他們著力于造車筑路及辨識可能的方向、指向,可能少有顧及目標、目的。他們的工作必須肯定和尊重。在此想說的是,現(xiàn)在與后來的我們可能更多地“繼承”“拿來”,不知不覺就淡忘了初衷:繼承是為了創(chuàng)新發(fā)展,拿來是為了揚棄更新。
當然,從各方面看,中國散文詩的面世是一種早熟,而今更已成熟,其普及度之廣大也已毋庸置疑。但這并不是傳統(tǒng)概念上的散文詩的勝利,散文詩的壯大過程是一種諸多方面的換血更新,它更多體現(xiàn)于大眾式的潛行;這其中,近三十年來眾所周知的傳播環(huán)境的助力是巨大的。僅從隊伍與作品數(shù)量來看,散文詩的大眾基礎比之以往其實已經更為夯實,如果說,至今,散文詩完成得最好的任務,是文體建設及鞏固和群眾性普及,那么,量變必會質變。從今往后,精英應該脫穎而出。
他們必定是能包容、兼容,更是有著全面地融會、融解、融化力的身體力行者,或說是散文詩改革家。
酒,人送哪瓶喝哪瓶。
書,風吹哪頁讀哪頁。
一個存折經常清零,一個公文包經常裝煙和撲克牌。
后來,煙戒了,撲克牌扔了。
公文包里偶爾有避孕套。
更多時候,是一本書。
——《雜碎章·自畫像》
劉川這組以“雜碎章”為總題的文本,讓人想起散文詩鼻祖波德萊爾“更自由、細膩、辛辣”的表現(xiàn)方式。它們看似輕巧,來自我們感同身受的日常卻不拘囿于日常,充滿著機智的跨界思路與語言整合力。日常不可規(guī)避,但文學卻可以融之并超越,并使“我”得以在自識中進一步解放,劉川的日常性審美是身段放低的、普通視角的,他不在意中國式寫作者常規(guī)的、岸然的代言立言狀態(tài),并且有效地提出了散文詩本可以有的——“趣”,這與動輒放眼大自然感慨關懷、挺胸天地間言志吶喊,或掮著一大包感情色彩濃得要命的字詞的老套表達姿態(tài)有別。
另外,如“雜碎章”類體現(xiàn)了對“信息”的多維創(chuàng)意,或說這樣的文本盡可能地提供了文學與文化的信息,及其技術組裝能力,文本本身也成為了文學與文化的“信息”。太陽底下無新事?其實也有,有無在于怎么看,怎么表達以至于情、境、思的和諧。
斧頭就是兩個人,共同居住的身體。一個尖銳的人,一個遲鈍的人,但有時他們會同時抵達,一個相同的目的地。斧頭是木頭的敵人?!^追趕著木頭,猶如一種宿命追趕另一種宿命。斧頭和木頭,兩個對頭,一對冤家。一個在殺戮,一個在承受。然而,令木頭百思不解的是,控制斧頭的,恰恰是木頭——柄。
就上引唐力《斧頭》(選摘)看,皆為舊詞,如果劉川體現(xiàn)散文詩內容及題材的多樣多面的可能,那么唐力則在傳統(tǒng)套路的基礎上深入淺出,樸實穩(wěn)重中又隱現(xiàn)些許先鋒感,肉眼看不見的時間與空間竟是那么鮮明。由此可見,文學范疇的“信息”并非就專指新近的、時興的,更該是指有效用的。與劉川的日常性、生活味及時尚化有別,唐力似乎更擅于對常見、常規(guī)之靜物、往事進行推陳出新。新瓶裝舊酒式的重新發(fā)掘也可謂秋后算賬式的人生回望反思,生命環(huán)境、生活內容動態(tài)不已、動感不斷,觀念的尺度也該像個強伸能縮的精神器官,而并非一成不變??梢?,外融與內化的能力體現(xiàn)出唐力劉川們閱讀經驗、生活經驗與寫作經驗的有機整合。他們并不直接宣示世界觀、價值觀、道德觀,但文本卻可以讓受者有所感思。
一個文本所體現(xiàn)的精神境界、感受度和審美觀有時確實不在于表面上的站得高,位高也不一定真看得遠大,字詞句段的正經與華麗宏大,無非也多屬于公文式、書面式的普通話。有為的散文詩人當注意規(guī)避慣性題材依賴,不斷加強對自我之外的現(xiàn)時發(fā)生與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重新關注。
越來越多的慧心今已漸知,散文詩寫作并非指采用這一文體就行了,并非寫得像散文詩就可以了。關于散文詩文體研究已久,已眾,簡言之,散,文,詩,保持了這三點,就決定了一個獨立自在與眾文體有別的散文詩平面;更應該和迫切的事情,是圍繞這骨架或坐標進行個人性改造與創(chuàng)新——這時,內容愈發(fā)重要。
3 ▲ 而跨文體絕不僅是文體的事情。隨著當代文學活動的舒張漫遍,“跨界”概念漸被引入并被共識。似也可說,這也是古已有之,在騷客聚集的唐朝或宋代,常也是一個包括了詩文、書法、音樂、舞蹈及表演藝術的綜合審美場景,花前燈影伴夜店,月下不時廣場舞,各有千秋。當代詩文類的跨界在約定俗成的層面則主要指涉?zhèn)鞑シ懂?。從內部看,對于主動的、有精英意識的寫作者,則指形式與內容同步的集成式融會貫通。
世紀之交以來,散文詩寫作的跨界整合與融貫漸多,深度廣度并進的前沿性散文詩文本亦有出現(xiàn)。這表明在散文與詩歌聯(lián)姻之后、在敘事與抒情之外,作為“內容”及深度“信息”的——思想的成分漸重并方向盤般必須。于此,有時方文竹讓我想到情理兼容的更多的可能性。作為對生活生存經驗始終保持深度探問的學者型散文詩人,讓哲理詩化,讓詩意敘事化,這使得他在散文詩界略似自成一派。近觀其《還在老地方》組章,每節(jié)都切題,都可獨立,整組文本隨著從容把控的節(jié)奏跌宕,記憶與時間感、個體經驗與本真情感均得以剛柔相濟地推送,閱讀效果可觀。
悲情感、苦難狀、抑郁樣等散文詩與傳統(tǒng)詩歌文本普遍存在的外在的大同氣息——這是情感情緒的正常流露,無可厚非,有時還是主導,而內在的哲思及其藝術表達,則需足夠的知識儲備與消化——融化——散文詩化。方文竹讓我們看到,思之狀態(tài),以及它與詩文的和諧相嵌,需要有自我超越性的想法與思慮。哲思通常是一個文本的品質的內在支撐,這也是共識。正如崔國發(fā)曾認為,一個散文詩人其作品不能只是作簡單與淺顯的抒情,而要在感性表達中,引申或綿延出“智性”的深度與思想的高度。一個散文詩人,要想做有深度的人,就須在作品中深掘客體內在的本質特征,追求審美與審智的統(tǒng)一,使生命、自然和文化哲學都賦有“散文詩的詩性”。
思之淡薄或難以藝術呈現(xiàn),或情之濃重過度,或詩、事、思、理等的失衡,是散文詩寫作常見之弊,原因有如前述:先行者本身也是階段性探索實踐者,被后人參照的文本亦非完善成品,這會讓后學在肯定和沿襲模仿中漸失“自己”。
當然,其他更重要的緣由也還有,譬如,百年來,泊來的散文詩和新詩一樣,從進入便一直面臨要解決好本土化、中國化的“任務”,這磨合是長期且無標準的,包括后期意識形態(tài)環(huán)境的變化等。而散文詩亦喜亦憂的處境,是入境不久便遭遇了以古體詩詞為主干的強壯而成熟的本土抒情話語系統(tǒng)。
延綿而健美的古典抒情傳統(tǒng)讓泊來的散文詩有了中國性。只是,詩詞曲賦不僅漸從意境、意象方面將散文詩緊緊擁抱,且直接無償借用了取之不竭的現(xiàn)成具體的詩詞句,古典傳統(tǒng)本身的欠缺難免被現(xiàn)當代散文詩一起吸收,成為了主食而未能更妥消化,這也導致了長期來散文詩文本成為淺顯情感(抒情)的代名詞。至今,仍可常見相當部分散文詩寫作自我平滑于“為情造文”和“為文造情”之間,有真情但缺語言與形式建設能力,或有技術、有形式,卻在虛情假義中失真。
當然,一直以來散文詩界也多有敏識和建樹之聲,如孫玉石、王光明、李標晶、蔣登科等的理論探察,以及柯藍、耿林莽、語傘等的在場追究。近年來,創(chuàng)作與理論同步的黃恩鵬的《世界散文詩:在思想的隱喻里展開或釋放》可謂一部散文詩的中國發(fā)生史及鑒賞資料文本。比之其他學者仍然拘于文體身份、散文詩人身份的拉鋸和情緒,黃恩鵬的大融大解之大制更富有建設性意義。
談及“建設”,從具體的創(chuàng)作實踐而言,本身也意味著視野、胸懷、觀念、比較與再塑——從了解、和解,到理解與融解的思。這并非就是一條輕易通透甚至歡暢輕快的流水線。正如羅伯特·勃萊說“開始寫一首散文詩是容易的,然而要使其成為一件藝術品卻不是一件易事”,容易之途或無難度的平坦之路,屬于大眾而非精英。精英必須時刻準備著用心探險,而非歲月靜好,飯后百步走走就已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