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云川
西爾維亞·普拉斯(Sylvia Plath,1932-1963)是美國自白派詩人的代表之一,其橫溢的才華和短暫的一生閃耀英美文壇,她是繼艾米莉·狄金森和伊麗莎白·畢肖普之后最重要的女詩人。普拉斯的一生雖短暫,卻留下了眾多令人贊不絕口的詩篇,其大部分被收錄在《西爾維亞·普拉斯詩集》里,其中《鏡子》這首詩以其精妙的意象運用讓人拍案叫絕。
鏡子在諸多文學(xué)作品里常常作為一種有靈性的物件出現(xiàn),比如《紅樓夢》里的風(fēng)月寶鑒和《白雪公主》里的魔鏡。加之,鏡子又是女性常伴之物,所以古今中外都有非常多對鏡自憐,感嘆韶華易逝的詩歌作品。普拉斯的《鏡子》這首詩的主題并不新穎,但是其立意和對“鏡子”這個意象獨樹一幟的運用卻給人無比的震撼。詩歌的第一節(jié)從“鏡子”的視角出發(fā),記錄了一個女人從孩童到老嫗無聲無息衰老的過程,感嘆歲月流逝,容顏老去的哀傷;詩的第二節(jié)則讓人眼前一亮,詩人反其道而行之,把鏡子比作湖面,把日漸老去的自己比作湖里的一條魚。
對于很多女性作家來說,在鏡子里的探索其實是對自我的終極探索。普拉斯的《鏡子》也不例外。這里,鏡中的人物正是女人自己,而非大多作品里以女人為鏡而折射出的孩童或者男性人物。這首詩其實是鏡子的自述,女人把自己比作一面鏡子,同時自己又是鏡中人。攬鏡自照其實是在和投射在鏡子里的自己的內(nèi)心對話以及試圖尋找或發(fā)現(xiàn)自己。詩歌中,在反光的湖面尋找一個美貌的、扭曲的“她”其實是自己凝視的鏡子的其中一面的意象。這個女人是男性凝視下的理想女性形象或者說是一個破滅的理想意象?!八笨释约河肋h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并且“向說謊者、蠟燭和月亮求教”(筆者譯,《西爾維亞·普拉斯詩集》174),力圖求證傳說中的那種能夠取悅男性的永恒的美貌、溫順和性誘惑力是真實存在的。據(jù)此,她就是鏡子的化身或者鏡子的倒影,如仆人一樣的存在,像一個物件,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消耗或被棄如敝履。最后在鏡中出現(xiàn)的如“一條可怕的魚”的老婦人的意象則是鏡子的反面或者說“黑暗”面?!八边@面鏡子追逐獨立的疆土,拒絕做一個被動的影子,從自己堅持的真誠里汲取歡愉,最后成了男性眼里的一個兇猛的惡魔。
這首詩歌的精妙之處在于,它不光成為了世界的一面鏡子,同時也投射出其他“鏡子”和照鏡的過程。當(dāng)一個個鮮活的“鏡子”攬鏡自照之時,能被看到的只有鏡子本身和照鏡的過程。這種人物和詩歌的平行暗示著《鏡子》這首詩里的鏡面和湖面就是女人,確切地說,是女性作家或女性藝術(shù)家,因其對是否做個男性凝視下的產(chǎn)物還是轉(zhuǎn)身華麗蛻變的困惑從未停止。對于女人,尤其是母親本身來說,關(guān)鍵在肯定自我抑或抹殺自我之間做出選擇:她會在自己身上透射出更多孩子的身影或者一個庸碌的路人甲女人?還是她能堅持自己的身份認同和認知呢?而要做到后者,那當(dāng)她攬鏡自照之時,在鏡中看到的絕不是那位“年輕貌美的女孩”,而是“那條可怕的魚”。從以上角度來看,《鏡子》這首詩其實延續(xù)了普拉斯另外幾首詩的基調(diào),比如《晨歌》和《水母》,在這幾首詩里,母親的角色始終受到質(zhì)疑和排斥,但《鏡子》的意境又比這些詩篇更加寬廣和深奧?!冻扛琛防镞@么寫道:“云滲下一面鏡子,映出它自己/在風(fēng)的手中漸漸消逝的形象/我比云更不像你的母親?!保ā段鳡柧S亞·普拉斯詩集》,157)然而,這樣的說詞恰恰承認了被否認了的。試圖從鏡子和母親的形象束縛中逃離并不意味著能逃離她們(鏡子和母親)共同的命運,即自我的抹殺。這行詩里沒有明確所指的“它自己”,暗示著風(fēng)把鏡子和云的自我形象悄悄消解,而讓它們作為母親的形象更加清晰?!冻扛琛纷詈笠院椭C和無奈接受結(jié)尾,這種和諧和無奈接受通過詩中惟妙惟肖的、不斷變換的意象透射出來:孩子剛開始被比作雕像,然后到飛蛾,再到貓和歌手,而母親則被比作高墻和云朵,最后淪為如母牛般笨重的女人。而普拉斯的另一首詩《水母》則是以一種對詩人自己的母親的排斥收尾的,詩人把母親描繪成一種可怕的海洋生物,她不斷地毒害、麻痹和吞噬她的女兒。這首詩里面,詩人把母親和孩子融為一體,合二為一,因此,“水母”既是母親,亦是母親的新生兒。
普拉斯詩歌里多數(shù)主人公或人物角色基本上是被動的、被剝離了個性的、受迫害和無助的形象。就像這面鏡子一樣,詩中的敘述者們大多以玩偶、模特、石頭或病人等形象出現(xiàn),他們通常都是被禁錮的、死氣沉沉的、被動的,沒有自己的主觀能動性。換言之,普拉斯的大部分詩詞就是對那些被動形象的重現(xiàn)。正如鏡子只能照出現(xiàn)實,女性作家也只能透射出男性的理想和欲望。由于缺乏主觀性和話語權(quán),在普拉斯諸多的詩詞里,女性哭訴的不僅是女性面臨的困境,更多的是女性作家面臨的境況。在19世紀(jì)和20世紀(jì)女性創(chuàng)作的多數(shù)詩歌和小說里,“鏡子”一直是著者自我發(fā)現(xiàn)的中心場所,在這里,女性作家或者可能成為作家的女性意識到她對男性的附屬以及被壓抑的話語權(quán)。
女人作為投射者(鏡子)的意象體現(xiàn)在以下幾方面:作為母親或者女性,鏡子主要的責(zé)任是折射嬰孩或他人,即她必須讓自己呈現(xiàn)出男性眼里希望看到的樣子。但是,作為會說話的鏡子,女性照出的是她作為鏡子的自己和鏡子前的任何事物。于是,她成為了書寫鏡子的作者,也成為了她筆下的文本。鏡子作為女人或者母親折射著他人,而鏡子作為文本和作者的反映是鏡子本身以及語言世界。但是無論以上哪種形式,主要的沖突仍然集中在對男性表達的自我超越的重述和對男性表達傳統(tǒng)認知和方法的自主反抗。讓鏡子以自我界定的方式來發(fā)聲就是改變鏡面里的意象。這種反抗在《鏡子》里體現(xiàn)為“可怕的魚”替代了年輕貌美的姑娘。
鏡子對自己身份的宣告讓鏡子從一個被動的投射者轉(zhuǎn)變成為一個主動發(fā)聲的人?!剁R子》這首詩映射的不僅是言語上的反抗,還有女性作家和女性文本對自己被設(shè)定的角色的抵制。正是這種抵制,這種目中無人的對主權(quán)的宣告,很好地解釋了詩文末尾令人震驚的“可怕的魚”的意象。這條“可怕的魚”象征的不僅僅是風(fēng)燭殘年,更是一種“駭人的自主權(quán)”;這個意象回頭凝視著普拉斯諸多文本里的女性形象,不斷地在激烈的自我尋覓中跳出其凝視的文本鏡像。
當(dāng)然,這篇詩文以及詩里主要的意象均有詩人個人的投射,這種自傳的成分增強了文學(xué)作品的力量。普拉斯具有雙面人的特點,她既是一面鏡子,也是一條魚:光鮮亮麗的外表下隱藏著一個“魔鬼”,這個“魔鬼”威脅要扯掉脆弱的外膜,逃出生天。鏡子,自然就是普拉斯作為一個女人和詩人呈現(xiàn)給世界的鍍金外衣。作為一位詩人,普拉斯這面鏡子精確地記錄著正常審美下的這個世界的點滴;作為一個女人,她這面鏡子就是一個恪守本分的佼佼者,出色地達成了為人母以及社會賦予的各種角色設(shè)定,優(yōu)雅、美麗。正如普拉斯自己描寫的,這個角色“遵守規(guī)則,遵守規(guī)則,還是遵守規(guī)則”,幾近麻木地?zé)o條件服從似乎并沒有讓她困擾,好比固定在墻上的鏡子,“都習(xí)慣了”。這樣的普拉斯就是一面鏡子,折射出的都是他人希望看到的,而它/她本身正是男性眼中完美女性的投射。然而這樣的普拉斯,就是一個假象,外表脆弱,而內(nèi)心翻騰,如一頭困獸掙扎著要逃出牢籠。正如普拉斯在《在灰泥里》這首詩里承認的,“現(xiàn)在有兩個我,一個嶄新的白人和一個老舊的黃人”。這里的白人,就像一面鏡子,“沒有個性……只有奴性”。然而那個黃人,“丑陋又多毛”,仿佛各路魔鬼的合體,試圖破土而出(筆者譯,《西爾維亞·普拉斯詩集》,158~159)?!剁R子》這首詩“劍走偏鋒”的主題其實是在對詩中駭人的意象的一種抵御。那條“可怕的魚”不僅僅單純地指向字面意思的衰老和衰敗,它更多的是隱喻一種強烈的、難以抑制的情感體驗和憤怒,這種激烈的情緒讓普拉斯的詩歌作品充滿了活力和激情,同時也困擾了她的一生。普拉斯《鏡子》里的魔鬼,不是一個虛幻的他者,而是一個失語女性的重構(gò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