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昇輝
與傳統(tǒng)酒牌的通俗化人物有所不同,《酣酣齋酒牌》中所選擇的人物,就內(nèi)容而言,其文化程度相對較高,其中相關的酒約也是普通老百姓無法體會的,本文即針對其中的人物選擇加以分析。
酒牌又稱葉子,源于唐代,是古人的博戲用具。從原始的功用來說,酒令原本是用來節(jié)制飲食的,使人不要過度飲酒,后來則轉(zhuǎn)變?yōu)閯窬?、罰酒的功能,成為中國酒文化娛樂中的一環(huán)。這種用途上的變化,也代表著古人對酒的認識的改變。隨著時代的發(fā)展,酒令游戲的形式也多樣化,晚清俞敦培的《酒令叢鈔》將酒令分為古令、雅令、通令與籌令四類。本文以下則針對《酣酣齋酒牌》的人物擇取做出說明,以明示其意義。
一
根據(jù)鄭振鐸先生的考據(jù),《酣酣齋酒牌》應該刊于明代萬歷年間,作者不詳,畫工不詳,僅知刻工黃應紳之名,鐫刻年代尚早于陳洪綬的《博古葉子》《水滸酒牌》。今日所見的《酣酣齋酒牌》為欒保群解說,《山東畫報》出版,與《博古葉子》《列仙酒牌》為合刊本,根據(jù)內(nèi)容來看,欒氏對其進行了糾誤。
其中多為人名之誤,又分三種情況,一是人物全然不對,共計三人,分別為第二二張牌,三萬貫馬惟一,當為馮惟一之誤;第二六張牌,十百子王璡,當為李琎之誤;第三九張牌,十文錢阮孚,當為元孚之誤。二是人物正確,但姓名傳抄有誤,共計二人,分別為第三一張牌,五百子袁尹,當為袁粲之誤;第三五張牌,一百子阮宣,當為阮修。三是人物正確,但是在內(nèi)容上卻有“截搭”的問題,如第二十張牌,五萬貫石曼卿,將主角的兩則故事混同一起。
除了上述訛誤之外,另有一處內(nèi)容上的錯誤,欒氏并未完全說明,即第十五張牌,十萬貫孔融。此張葉子中說道,孔融好客嗜飲,常曰:“座上客常滿,尊中酒不空,吾無憂矣?!庇卸?,長六歲,次五歲。融晝眠,次子盜飲。長曰:“何以不拜?”次曰:“偷那得行禮乎?”后二子皆貴顯,信有家傳。酒約:父子兄弟飲。
這段內(nèi)容可以分為兩部分,前一部分“座上客常滿,尊中酒不空,吾無憂矣”之語可見于《后漢書》的孔融傳,此部分無疑。而后一部分關于孔融二子之事,《酒牌》書中以為這乃是《酣酣齋酒牌》作者的誤會,畢竟《后漢書》與《世說新語》中皆無相關記載。然則此記載當與孔融父子無關,而應為鐘毓、鐘會兄弟的故事。根據(jù)《世說新語》言語篇的記載,鐘毓兄弟小時,值父晝寢,因共偷服藥酒。其父時覺,且托寐以觀之。毓拜而后飲,會飲而不拜。既而問毓何以拜,毓曰:“酒以成禮,不敢不拜?!庇謫枙我圆话荩瑫唬骸巴当痉嵌Y,所以不拜。”對比之后,可知酒牌上拜與不拜,顯然為鐘毓、鐘會兄弟的故事。此外,鐘毓曾任青州刺史,死后追贈車騎將軍,謚惠侯。弟弟鐘會則官拜鎮(zhèn)西將軍,后雖因逆謀被殺,然兄弟二人的確可稱得上一句“貴顯”。故而本張酒牌顯然是將孔融二子之事與鐘毓、鐘會兄弟之事雜混在一起了。
二
酒牌作為一種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個人解讀與價值展現(xiàn)的方式,相對于《博古葉子》《水滸葉子》《列仙酒牌》等較為簡化或說直接的內(nèi)容,《酣酣齋酒牌》在酒牌的敘述上較為復雜且完整,雖然酒牌的來歷尚有許多未解之處,但透過對該酒牌的分析,應能大致了解《酣酣齋酒牌》的創(chuàng)作用心。
分析《酣酣齋酒牌》中的人物選擇,經(jīng)整理后可以發(fā)現(xiàn),若按時代來區(qū)分,最早為先秦時期一人,東漢時期三人、三國魏蜀吳時期九人、兩晉時期十人、南北朝時期八人、唐朝十人、五代二人、宋代四人、明代一人,不過先秦的人物艾子乃是相傳為蘇軾所作《艾子雜說》一書中虛構(gòu)的人物,相對于其他確有其人的人物酒牌,此張酒牌頗為不倫不類。除去艾子之外,其余人物皆可于史書或文學作品中找到相關資料。當然,即便是艾子,也是書中有跡可循的?!逗êS酒牌》中,艾子出自《艾子雜說》中的“好飲”一則,里面說了一個學生捉弄老師的故事:因為老師好飲,故而學生在老師醉酒后放了豬腸在旁,待老師酒醒,問老師,老師居然把腸子給吐出來了,如何是好?艾子則說,唐三“臟”都能活了,何況四臟。從故事當中可以明顯地發(fā)現(xiàn)這是來自《西游記》影響下的文化延伸,顯然此書非蘇軾所作,艾子亦非先秦時人。
先秦之后便跳到東漢與三國時期,東漢為十六劉寬、十九劉表、三十皇甫嵩等三人,三國魏蜀吳分別為二嵇康、五劉伶、十五孔融、十七山濤、三六阮咸、四一鄭泉、四三王戎、四六潘璋、四八阮籍等九人。這十二人中,有一個與飲酒十分明顯的相關特征,便是“竹林七賢”,作為魏晉時期的飲酒代表性人物,“竹林七賢”的飲酒軼事廣為后人所熟知。而《酣酣齋酒牌》也對此設計了相應的酒約:嵇康的酒約“邀七家同飲”對應的是“任誕”篇中將“陳留阮籍,譙國嵇康,河內(nèi)山濤,沛國劉伶,陳留阮咸,河內(nèi)向秀,瑯邪王戎”七個常常在竹林中喝酒的七人稱為“竹林七賢”。劉伶的酒約“曾經(jīng)戒酒者一巨觴”對應的是“任誕”篇中劉伶假意戒酒,讓妻子準備好神前祭拜之物后卻大醉一場的事。山濤的酒約“合席報量飲,不實者罰”則出自《晉書列傳第十三》,說明山濤對自身酒量的掌控極為精準。阮咸的酒約“坐中愿陪者不辭”對應的是“任誕”篇中阮咸與群豬共飲之事。王戎的酒約“左右席對飲”則出自“簡傲”篇的“唯公榮,可不與飲酒”。阮籍的酒約“坐中失色者罰一巨觴”則是對應“任誕”篇中阮籍醉后睡于鄰居家婦人旁側(cè)的故事。唯向秀不在四十八位酒牌人物之內(nèi),不明其中理由何在。
此外,在《酣酣齋酒牌》的人物選擇中,根據(jù)內(nèi)容又可以發(fā)現(xiàn),作者非常善于引用《世說新語》與《晉書》,在兩晉的人物中有:四陶潛、六劉昶、十八王導、二七孟嘉、三三王忱、三四畢卓、三五阮宣(應為阮修)、四十光逸、四四張翰、四五孔群等十人。相關的人物資料除陶潛外分別來自上述兩書,可見其援引頻率之高。
另外,此處可見作者在酒約設計上的心思,劉昶的酒約為“合席飲”,出自“任誕”篇(《酒牌》一書誤植為“簡傲”),劉昶的故事:劉公榮與人飲酒,雜穢非類,人或譏之。答曰:“勝公榮者,不可不與飲;不如公榮者,亦不可不與飲;是公榮輩者,又不可不與飲?!惫式K日共飲而醉。王戎的故事:王戎弱冠詣阮籍,時劉公榮在坐。阮謂王曰:“偶有二斗美酒,當與君共飲。彼公榮者,無預焉?!倍私挥x酬酢,公榮遂不得一桮,而言語談戲,三人無異?;蛴袉栔?,阮答曰:“勝公榮者,不得不與飲酒;不如公榮者,不可不與飲酒;唯公榮,可不與飲酒?!辈⒍酥萍s合而觀之,則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的趣味,所謂的“左右席對飲”與“合席飲”正是“勝公榮者,不得不與飲酒;不如公榮者,不可不與飲酒”的兩種詮釋方式,持牌者自有一番對照在心頭。
兩晉之后是南北朝時期,共有人物八人:十顏延之、十三謝譓、二四孔顗、二五戴颙、二八陳暄、二九謝幾卿、三一袁尹(應為袁燦),以及三九阮孚(應為西魏元孚),史書皆有載其飲酒軼事,然多為后人所不識者。
接著,是唐代人物十人:一李白、三杜甫、七賀知章、八崔宗之、九蘇晉、十一鄭虔、十四張旭、二一王績、二六王琎(應為李琎)、三八陸蒙妻。這十人中明顯可見的是《酣酣齋酒牌》中引用了杜甫的“飲中八仙歌”,杜甫詩中將當時號稱“酒中八仙人”的賀知章、李琎、李適之、崔宗之、蘇晉、李白、張旭、焦遂,從“飲酒”這個角度聯(lián)系在一起,而這八人中,賀知章資格最老,所以放在第一位,其他按官爵,從王公宰相一直說到布衣。不過酒牌中未收李適之與焦遂兩人,個中原因不明。但從幾個酒約中,如賀知章的“架馬者飲”、崔宗之的“江湖客與少年客飲”、張旭的“善書者巨觴”則可以清晰地看出這些酒約分別對應杜甫“飲中八仙歌”所云,“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從騎馬者飲酒、年少者飲酒,到擅長書法者飲酒,借用之處相當明顯。只是《酣酣齋酒牌》并未完全依照杜甫詩歌的順序,而是以李白為首,并將杜甫列為第三,賀知章第七、崔宗之第八、蘇晉第九、張旭第十四、李琎第二六。不在其內(nèi)的李適之,或許是因為雖是李唐后代王孫,亦官居左相兼兵部尚書等高位,最后卻因畏懼李林甫而服毒自盡,與酒徒行徑不類。至于布衣焦遂,事跡不詳,僅見于晚唐袁郊所寫的小說《甘澤謠》一書,故而無法判斷。至于二一王績則是另一處酒牌上的設計搭配,酒約暗覓‘劉伶’顯然是與持劉伶牌者在酒席間互動,不過此處與上述王戎、劉昶有所不同,是一種單向的互動。而三八陸蒙妻則是四十八位人物中唯一的女性角色。
五代十國人物有二人:二二馬惟一(應為馮惟一)、四七毛炳。北宋三人:十二張伯玉、二十石曼卿、三七劉潛。南宋一人:二三慎伯筠。明一人:四二楊慎。此中,北宋的石曼卿與劉潛乃是好友,《酣酣齋酒牌》中并記此二人,不過石曼卿的酒約“觴欹坐并出席者”出處乃在石曼卿自身的典故,而劉潛的酒約“敬東道半杯”則是來自劉潛訪石曼卿,石曼卿設宴款待之事?!逗êS酒牌》年代最晚的人物則是明武宗正德六年(1511年)的狀元楊慎,文中提到在瀘州醉酒、胡粉傅面,而楊慎居瀘州應該是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至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的事,此時他已經(jīng)六十多歲,在貶謫永昌的生涯中偷渡回故鄉(xiāng)居住,但最后被發(fā)現(xiàn)依舊押解回永昌直到過世。至于他在此年紀做出這種行為,到底是為了自污,抑或者是已經(jīng)對外界的批評全然不介懷,則不是后人可以清楚辨析的。
三
《酣酣齋酒牌》中的人物大抵分為三類:首先,是好飲酒的文學才士,如李白、杜甫、陶潛等;其次,是好飲酒的藝術家,如鄭虔、慎伯筠、戴颙等;再次,是史書或典籍中載有飲酒軼事者,如顏延之、謝譓等。這三類人物構(gòu)成了酒牌中的四十八種酒約變化??v覽全書,可以發(fā)現(xiàn)以下幾點:第一,《酣酣齋酒牌》所設計的酒約皆有所由,基本上都依據(jù)人物的相關言行記載而加以引申發(fā)揮,并且酒約都重在加強人物之間互動,讓酒席更為熱絡。第二,酒牌上代表人物的量數(shù)與人物的時代、飲酒行為全然找不出半點關聯(lián)性。比如在《酣酣齋酒牌》中,杜甫是千萬貫、陶潛是百萬貫、鄭虔是三十萬貫,而對照《博古葉子》中的三人,則分別是空湯瓶、一文錢與五文錢,若以三人的生活困窘而論,則《博古葉子》中量數(shù)顯然更為合理。第三,相對于以《水滸傳》中人物為內(nèi)容的《水滸葉子》和以宗教人物為主的《列仙酒牌》而言,《酣酣齋酒牌》中的人物除了艾子外皆是真有其人其事,且酒牌中對人物的事跡有著更完整的記載,因此在閱讀上明顯不如《水滸葉子》《列仙酒牌》等酒牌來的簡便,這無意間就形成了游戲者的天然門檻,且酒牌中的人物也并非一般老百姓感興趣的人物,這種需要較高文化程度才能游戲的酒牌,應該是針對明代知識分子所特別設計的,尤其是“說時令詩一句”“道風月詩二句”這樣的酒約,相對更為風雅,大概也不是普通人可以做到的。并且透過酒牌的內(nèi)容,亦可增加對相關人物的認識,無意間亦增長了見聞,于酒令游戲間不經(jīng)意地學習。總的來說,雖然《酣酣齋酒牌》的作者不知何人,不過從酒牌中人物的擇取與排列方式以及其中的錯漏來看,有一定文化水平,但又不會過高,應該是晚明時期的一般知識分子為讀書人所設計出來的飲酒游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