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兒女

王水秀

家庭生活中的事，被時(shí)光沐浴，快樂的、悲傷的，一并成為了塵封的舊事。滄海一杯酒，不甜不苦，似無味的白開水，僅此笑談，但成為紅塵中的獨(dú)一無二，多年過去，依舊經(jīng)典而傳奇。

那是20世紀(jì)90年代末的深秋，一天，母親捎來口信，家里給我分了房子。我高興得一路哼著歌，腳下的自行車如飛一般。怎能不興奮呢？我和丈夫、兒子一家三口還在租房子住。

太陽漸漸西斜，血紅的夕陽被一朵朵云彩簇?fù)碇従彸翂?，紫羅蘭般的紗霧披在黃泥小路上，甚是迷人。被微微秋風(fēng)拂動(dòng)的湖面，蕩漾漣漪，這美景把我的心已弄醉。郊外就是好，吸著撲面而來的桂花清香，人都精神多了。不得不佩服父親的眼光，真會(huì)挑地方建房子。

父親是建筑工程師，用大哥的話說：“父親看厭了圖紙上的線線條條，視野里要裝進(jìn)活生生的綠色世界?！?/p>

父親在郊區(qū)買了一間舊房子，把舊房子拆了，建了一棟別致的三層洋房，每層四套房。前院栽了冬青、夾竹桃、棕樹、美人蕉、白蘭花等，如此世外桃源的美景，我醉醉地盼望可以早日喬遷。

記得當(dāng)初我們兄妹們忙著種這些花草，雖說累得腰酸背疼，手上起血泡，然而卻是非?？鞓返摹４蟾绾投鐜е迌?，和我們圍坐一桌，津津有味地談?wù)摲孔釉鯓友b修才漂亮，如今在腦海里仍是一抹揮之不去的記憶。

那年秋天我回來了，是父親病重，他要兒女到堂，有重要話說。剛到院子，已是另一番情景了。不說盆花蕩然無存，鮮艷奪目的美人蕉和清香的白蘭花只剩下樹樁。冬青樹的枝葉也稀稀疏疏。院子西頭的一間工具房，里面放著鋤頭、鏟子之類的東西。這是我最熟悉的地方，那時(shí)我們勞動(dòng)累了，就在里面休息。二哥吹笛子，我唱歌，母親倚窗樂滋滋地聽。多么溫馨的天倫之樂！可現(xiàn)在這工具房，小窗玻璃已裂，灰塵斑駁。我很少回這個(gè)家，分房時(shí)，因?yàn)槲沂羌蕹鋈サ呐畠?，父親把我排斥在外。

大哥是長子，父親特別看重他，母親自然也特別疼愛大哥。若說大哥在三兄妹中有什么特別的地方讓父母寵愛，那就是嘴甜，善于逢迎。分房子的時(shí)候，一樓四套房，大哥分得了兩套，剩下的小套間分給了二哥，還剩一套上了鎖，父親說留著有用。二哥氣得滿臉蒼白，但也說服二嫂住下了。最慘的是我，兩手空空，房角也沒份。父親說：“女兒不住娘家屋?！蔽铱嘈χ鎸?duì)病床上的父親。此時(shí)能說什么，父親知道我和丈夫、兒子在外面租房子住。

不僅只有我怪父親，事實(shí)上，誰也不說他的好，連大哥也滿肚子埋怨，因?yàn)檫€有二樓、三樓沒有分。最不好過的還是母親，我這次回來，是因?yàn)槁犝f大哥和母親鬧得很厲害，不回來看看，心里總感到不是滋味。我常想，父親在天之靈怎能安寧？盡管我沒得到房子，也會(huì)?；貋砜赐赣H。那天，我剛進(jìn)院子，就聽見瓶瓶罐罐的破碎聲與大哥的罵聲混成一片，從二樓母親房間里傳出來。我吃驚，急忙上樓直奔母親房間，看到母親在默默擦眼淚，二哥站在一旁無言語，大哥還在摔打東西。我大喊一聲大哥，大概因?yàn)槲沂窍】?，他正要摔下東西的手剎那間停住了，對(duì)母親說：“別以為我非要找到那把鑰匙，哼，不一定有我這個(gè)頂用！”只見他舉起兩只拳頭，咚咚咚地登上三樓。原來大哥想要三樓的房子。

“媽，大嫂把煤球桶與我的米缸放到一起了！”二嫂氣沖沖地跑來告狀。

“放了怎樣？”緊緊尾隨而來的大嫂叉著腰站在房門口，“長子在家大于天，哪里方便就往哪里放！”

“媽，你管不管？”二嫂的臉色已經(jīng)蒼白，見母親仍然不作聲，便沖去廚房，頃刻間，傳來煤球桶被刀砍的聲音。

大嫂和二嫂打起來了，兩個(gè)力氣不相上下的女人，幾分鐘就已經(jīng)披頭散發(fā)了，臉上是彼此抓的血痕。打完架又開始對(duì)罵，這時(shí)，母親對(duì)著父親的遺像痛哭道：“唉，都是你們父親留下的后遺癥，當(dāng)初就應(yīng)該把廚房分開，他偏說，這樣才有大家庭和睦的氣氛?！?/p>

記得那年，父親在病床上說遺囑，母親做記錄。聽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站在最前面，生怕漏聽一個(gè)字。一般老人家壽終正寢，盤旋腦海的莫過于遺產(chǎn)的分配。除了母親享有財(cái)產(chǎn)的一半，另一半應(yīng)當(dāng)是我們?nèi)置玫??？墒歉赣H語出驚人，他都在說些什么呢？我茫然了！

父親的遺言說：“我的骨灰盒不下葬，安放在二樓東邊套間，多余的幾套房繼續(xù)鎖起來，留給日后孫子們結(jié)婚。還剩一樓的一套房，從今天開鎖，作為孫子們的娛樂室。”

此時(shí)此刻，憤怒在我胸腔翻騰，可就是發(fā)泄不出來。我怎樣張得開口啊？瞧大哥那模樣，低頭泣不成聲：“爸……爸……”十足孝子模樣。二哥像有許多話要說，但欲言又止。作為父親的兒女，怎忍心不讓他帶笑而走？母親憐憫的目光在我臉上掃過，這使我快步出來，無實(shí)質(zhì)意義的同情我不需要。

父親去世后，母親是忠實(shí)的遺囑執(zhí)行者。真可嘆啦，母親做了一輩子的賢妻。

歲月如流，幾度春秋，孫子們的娛樂室窗玻璃破碎了，不僅墻壁的石灰脫落，就連房門也只剩下框架了。留給他們的婚房，門上的鐵鎖已銹跡斑駁。我想，里面肯定是令人惡心的霉味吧！

母親現(xiàn)在不得安寧，也怪她自己，父親的遺囑已經(jīng)是一張廢紙了，她還要抓住不放。

大嫂和二嫂互相罵夠了，對(duì)母親指桑罵槐的氣也出夠了，便各自走開。這時(shí)，母親氣得呼天叫地。我攙扶母親回房歇息，這時(shí)窗外“嘭”的一聲巨響……父親的骨灰盒被大哥扔到院子里了。

這就是父親疼愛的兒子，這就是父親應(yīng)得的“報(bào)應(yīng)”。

從那以后，我沒有來過這個(gè)家。逢年過節(jié)，讓兒子來看望外婆。聽說大哥摔了父親的骨灰盒，便占了那套房。

如今不知母親是怎樣分配那些空房的？分給我的是中間套房還是最西邊的小套房？還是樓上……我一邊騎著自行車，一邊這樣狂歡地猜。我唱著“回娘家”的歌，甜蜜蜜地趕路。

夜幕漸漸降臨，樹木、村莊、田園在灰蒙蒙的夜色里。娘家的三層洋房在朦朧中矗立著。我加快騎車速度，見三樓陽臺(tái)上站著的正是大哥，他在極目遠(yuǎn)眺哇！我右手揮動(dòng)，算是先打個(gè)招呼，將自行車猛踏起來。嘿，好險(xiǎn)，差點(diǎn)被土塊絆倒。

“大哥！”我把自行車推進(jìn)院子，一邊大聲喊。

哎呀，還安裝了電燈，滿院一派清新。冬青樹、美人蕉等各種花草在燈光下亮艷誘人。

“小妹，請大哥吃糠喲！”

“請大哥喝酒??！”我說。

媽媽聞聲來到院子里，指著工具房說：“把工具房分給你了……”

“什么，工具房？”不等母親說完，我氣得大叫。

“看你，我還沒說完。工具房裝修做廚房，分了一套一樓給你，就在我的隔壁?！蹦赣H說。

我終于舒了一口氣，快樂地跑到院子里仰頭喊大哥：“大哥，安排時(shí)間，我請全家進(jìn)城上大酒家！我安排這周的周末，可以的話現(xiàn)在就訂菜?！?/p>

“媽，你怎想到住一樓？”

“媽年齡大了，不愿爬樓梯?！蹦赣H說，“現(xiàn)在你大哥住三樓，二哥住二樓。一樓還剩兩套，你大哥和二哥做了廚房和衛(wèi)生間。城里的老房子過戶給長孫了。”

“好哇，偉大的媽媽，這樣分配皆大歡喜啊！”

周日，我們這個(gè)大家庭沒有去城里的酒店聚餐，就在院子里擺了兩大桌酒菜歡聚。三層洋房在深秋的陽光下，雄壯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