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柳樹下的夢》看安徒生的愛情觀

祁傳博

在《柳樹下的夢》中，安徒生通過底層青年克努得的感情經(jīng)歷表達了自己獨特的愛情觀。安徒生的作品中雙方的感情始終處于不對等的局面，雖然弱勢一方具有很多優(yōu)點，但是依然無法獲得強勢一方的愛，最后弱勢一方為了純粹的愛情而做出了巨大的犧牲，卻僅能獲得一些虛幻的慰藉。本文以《柳樹下的夢》為切入點，分析安徒生的愛情觀。

一、不對等局面

在《柳樹下的夢》中，克努得和喬安娜本來處于相對平等的環(huán)境中，二人是居住在小城卻格城郊的鄰居，擁有相似的家庭環(huán)境，都一樣貧窮、善良、友愛，唯一的區(qū)別是喬安娜擁有唱歌的天賦。喬安娜的母親去世，她跟著父親前往哥本哈根，而克努得留在卻格做鞋匠的學(xué)徒，至此兩人的人生軌跡開始分岔?？伺门Τ蔀榱似ば瑤煾?，喬安娜也已經(jīng)和歌劇院簽訂了合同。哥本哈根的重逢，對克努得而言是夢想成真，對喬安娜來說只是憶苦思甜?？伺靡詾槠催M哥本哈根就有了娶喬安娜的資本，卻沒想到喬安娜要到法國去尋求事業(yè)上更大的發(fā)展。二人分道揚鑣，克努得繞開法國去流浪。多年以后米蘭劇院里的重逢，喬安娜已經(jīng)成為燈光下前呼后擁的著名歌唱家，而克努得只是一個流浪的鞋匠，相逢不相識。克努得與喬安娜從兩小無猜的平等到努力勤奮的追趕再到高不可攀，并不是克努得的責(zé)任，造成二人感情分歧的原因主要在于社會對唱歌和做鞋的認可與需求度的差異。感情中的弱勢，并不能否定克努得是一個努力上進的人。這一點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安徒生的作品中。

在《雛菊》中，一朵長在草叢里“寒微的”“可憐的”“卑微的”雛菊，愛上了飛在高空中唱歌的百靈鳥。雛菊相比于百靈鳥而言，非常普通，不能移動，不能發(fā)出聲音，但是它樂觀、仁慈并富有犧牲精神。雛菊的弱勢在于它的植物屬性和百靈鳥的種族差異。一樣具有種族差異的還有《海的女兒》中的小美人魚與人類王子。水下世界的小美人魚愛上了人類世界的王子，雖然在風(fēng)暴中救下王子時，小美人魚發(fā)揮了自己水下種族的優(yōu)勢，但是要想融入人類世界生活，人魚種族特有的魚尾成了最大的弱勢。在《堅定的錫兵》中，錫兵愛上了紙上高貴的舞蹈藝術(shù)家。錫兵的弱勢在于其只有一條腿，但他對舞蹈藝術(shù)家的愛非常堅定，從三樓的跌落、下水道里的驚險漂流、魚肚子里的黑暗甚至火爐里的高溫都不能動搖他的愛。

在這些普通又帶有人性閃光點的角色心中都有一個堪稱完美的愛慕對象。在《柳樹下的夢》中，喬安娜溫柔善良、善解人意，還擁有美麗的外貌和優(yōu)美的聲音。意識到克努得的愛意之后，她毅然把二人感情界定為兄妹之情并盡可能寬慰他。《雛菊》中的百靈鳥，能唱、能飛、美麗善良，瀕死之際也不愿意啄食雛菊。《海的女兒》中，人類王子英俊瀟灑、溫柔體貼、舉止大方、彬彬有禮，還一直惦記著回報救命恩人?！秷远ǖ腻a兵》中，舞蹈藝術(shù)家像錫兵一樣堅定。

在感情雙方的描寫中，安徒生更多是站在弱勢一方的視角，用大量筆墨去描寫弱勢角色的經(jīng)歷，尤其是人物的內(nèi)心活動?？伺靡宦飞系某砷L都伴隨著細膩的心理活動，從兒時的怕水懦夫到姜餅人的感動，二人分別時的悲痛，努力當(dāng)學(xué)徒時的決心與勤奮，前往哥本哈根的激動，重逢時的喜悅，見面后的手足無措，表白時的狂亂，被婉拒后的崩潰與頹廢，流浪時的多愁善感，再次重逢時的絕望;雛菊對自我生活的肯定與滿足，對周遭環(huán)境的感激與恐懼，對百靈鳥的牽掛與同情，最后的難過與遺憾，都表明雛菊的心思單純，感情豐富，一顆心都系于百靈鳥;小美人魚對人類世界的向往，對王子的善意與愛意，對靈魂的渴望，對自我犧牲的清醒與堅決，最后充滿了“為自己創(chuàng)造出一個不滅的靈魂”的渴望;錫兵對身體缺陷的自我安慰，對舞蹈藝術(shù)家的傾慕，冒險路上的勇敢，再次回到桌子上的欣喜與慶幸，熔化前的堅定，心理變化的軌跡非常明晰，感人至深。

相對而言，安徒生對強勢一方的描寫有些簡略，變成了具有象征意義的符號。他們只是愛慕者眼中看到和心中想象的人，完美無缺。造成這樣描寫的主要原因在于弱勢一方浸潤著安徒生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和體驗，終生獨身的生活似乎也預(yù)示著他心目中也有一個遙不可及的完美對象。

二、犧牲與慰藉

雙方懸殊的地位，導(dǎo)致難以順利展開感情，為了克服感情之路上的障礙，弱勢一方做出重大犧牲。克努得做鞋匠學(xué)徒時刻苦勤奮，“他的錐子刺進了他的手指，但是他也不在意”，迅速成長為鞋匠師傅，背井離鄉(xiāng)趕往哥本哈根，追求和喬安娜一起幸福生活的未來。為了不影響喬安娜的歌唱事業(yè)，克努得一個人承受悲傷，獨自在異鄉(xiāng)流浪，徹底失望后，最終凍死在返鄉(xiāng)途中。雛菊為了給籠子里的百靈鳥帶來安慰，拼命地散發(fā)香氣，完全不顧及自己被挖出來之后很快就會干枯死掉的命運。小美人魚為了能夠接近人類王子，融入人類世界，不惜放棄了身體上的種族特征，放棄了精神上的美麗和聲音，忍受著走在刀尖上的痛苦，與王子一起散步、跳舞，最后寧愿化成泡沫也不愿意傷害王子。錫兵在驚險的旅途中多次想到舞蹈藝術(shù)家，最后“一切的光彩”都沒有了，在愛情中發(fā)出的可怕熱氣中化成了錫心。

這樣的犧牲與付出帶來的最終結(jié)果是虛幻的慰藉?？伺迷谂c喬安娜對面相逢不相識之后，決定冒著寒冬的風(fēng)雪趕回家鄉(xiāng)，在路旁的“柳樹爸爸”下面受凍而死。凍死之前，克努得在夢中看到喬安娜盛裝降臨，二人手挽著手跟著已經(jīng)訂婚了的姜餅人后面走在卻格的街上，走進了教堂，跪倒在圣壇前面，克努得用熱烈的愛情融化了喬安娜心里的冰;現(xiàn)實是克努得凍死在一場大雪之中，他只是獲得了臨死前的虛幻慰藉。雛菊獲得了百靈鳥的親吻，希望用自己的香氣給百靈鳥安慰;現(xiàn)實是百靈鳥渴死，雛菊枯萎。小美人魚化成了泡沫，升到天空的女巫那兒去，要通過勤勞的工作，在三百年以后，為自己創(chuàng)造一個不滅的靈魂，升入天國;現(xiàn)實是小美人魚死了，王子和公主在一起生活。錫兵熔化之后，舞蹈藝術(shù)家也被風(fēng)吹進了火爐，錫兵化成了一顆心，舞蹈藝術(shù)家留下了一顆燒成黑炭的裝飾品;現(xiàn)實是他們都被燒死了。這樣虛幻的慰藉，不回避現(xiàn)實，不改變事實，只是作者營造給自己和讀者的安慰。

安徒生一方面在給弱勢一方營造慰藉，另一方面在維護愛慕對象完美無缺的形象，主要表現(xiàn)在，雖然弱勢一方犧牲了自我最珍貴的東西乃至生命，但是完美對象對此沒有任何的責(zé)任。在喬安娜看來，她和克努得之間只是比玩伴更深一步的兄妹之情，并不是可以托付終身的男女之情。二人分別之后，喬安娜并不知道克努得外出流浪乃至最后凍死的境遇。百靈鳥并不知道雛菊的心意，它對雛菊表示的是同為籠中囚徒的同情。人類王子完全不記得小美人魚救過自己的事情，雖然他對小美人魚表示過喜歡與親密關(guān)系，但是王子的身份又決定他不能自由選擇配偶，至少不能娶一個啞巴為妻。舞蹈藝術(shù)家更是對錫兵的所有經(jīng)歷一無所知，她只是畫在紙上的人像。愛慕對象能夠無責(zé)的邏輯在于弱勢一方的失語。

語言是表達心意的主要手段。弱勢一方主動或被動的失語，難以向?qū)ο笸耆磉_愛意，對方是無知者，無罪?！读鴺湎碌膲簟分?，借賣姜餅的人講了一個故事，兩個姜餅人在一起待久了之后產(chǎn)生愛情，各自在內(nèi)心演繹著自己的表達，但是誰也說不出口來，終于變得又干又硬，女姜餅人裂開了，男姜餅人有了一顆飽含苦味的杏仁心?？伺貌幌氚缪輪“蛻偃?，不想要這種沉默的愛情?？墒欠謩e的數(shù)年間，二人從孩子長成了少年，克努得并沒有表達自己的心意。在哥本哈根重逢之后，喬安娜的心意都是克努得推測與想象的，面對演出非常成功的喬安娜，“克努得感到自己多么渺小啊，不過他是那么熱烈地愛她，而且認為她也喜歡他”。喬安娜說出要去法國的決定之后，克努得才知道自己并沒有在對方的人生規(guī)劃里，倉促表白心意之后，他才知道對方并不認為這是愛情。分別之后的感受，克努得并沒有傳達給喬安娜，他決心自己品嘗苦杏仁的心。米蘭重逢時的相望，只是克努得自己的想象，二人并沒有交流，克努得在喬安娜面前完全失去了話語權(quán)。小雛菊真心希望能夠幫助百靈鳥，心中只想著關(guān)在牢籠里的雀子，但是它說不出話來，找不出半個字眼來安慰百靈鳥，只能在心里想，最后被扔到路上的灰塵里，“誰也沒有想到它，而最關(guān)心百靈鳥、最愿意安慰他的，卻正是它”，百靈鳥也不知道。小美人魚為了把魚尾變成雙腿，把最美麗的聲音送給了巫婆作為代價，導(dǎo)致無法向王子表明身份、表露心意，雖然是“一切人中最喜歡我（王子）的人”，但是沒有辦法獲得王子的愛情和婚姻，王子對此毫不知情。錫兵對舞蹈藝術(shù)家的感情，從始至終都只存在于錫兵的心里，他們都不會說話，也無法自主移動，錫兵的被熔化與舞蹈藝術(shù)家無關(guān)。

在安徒生筆下，愛情是單方面的事情，雖然有些感情因為階層、種族、地位的懸殊而無法順利結(jié)果，甚至因失語而無法表露，但是每個人都有愛人的權(quán)利。純粹的愛情是忘我的愛情，完全為愛付出，乃至犧牲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