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卓然
我想把長江與黃河攔住,刪除掉白發(fā)里的雪花與浪花
好大、好厚、好暖的雪啊!
石卜嘴運煤編組站被鋪天蓋地的大雪修改成了一張沒有一絲嘆息的白紙。兩根鐵軌,一根零線,一根火線,全部藏入了大地雪白的墻壁里。
那一年,也是一個大雪覆蓋往事與傷疤的日子,爺爺端著一個陳年的平定砂鍋,一步一步走向灶房。砂鍋里盛放著奶奶虛弱的咳嗽聲,需要用煤的熱量來驅(qū)散潛藏在臟腑之內(nèi)的沉疴。
爺爺在雪地留下了一枚枚腳印的印鑒,留下了他老人家退休之后塵埃落定的光陰。
那些運煤的車廂組成的音符,在低音區(qū)等候清雪機車,為它們打通三軍齊發(fā)的快車路。爾后,快速進入高音區(qū),一路高歌,一路凱旋,一路展示中國速度。
沒有誰能夠清掃干凈爺爺頭頂?shù)姆e雪,從青絲的低谷到白發(fā)的海拔,氣喘吁吁的爺爺始終沒有找到一脈兩條鐵軌組成的高速路,來為自己的夕陽補充光焰的能量。
每到大雪覆蓋石卜嘴運煤編組站的日子,我都會對著雪地諦聽。諦聽地心深處的礦井里,爺爺是否還在挖掘全家的衣食住行;諦聽雪地里的兩根鐵軌里,長江與黃河的濤聲是否回蕩著爺爺厚重的呼吸。
我想把鋼鐵里的長江與黃河攔住,刪除掉白發(fā)里的雪花與浪花。我擬令時光倒流,讓爺爺搭上青春的專列回來,和我手牽手,在故鄉(xiāng)的鐵路邊根相連、心相系,共同點燃圓月的燈盞。
運煤專列的鏗鏘聲,點燃了枝繁葉茂的人間煙火
鐵軌的二弦琴需要鋼輪彈奏,一隊運煤專列正載著朝陽,在中國煤礦史里穿云破霧。出站的長笛領唱,鏗鏘的節(jié)奏合唱,昨天剛從礦井的產(chǎn)房分娩的煤,興高采烈地開始了一生的擺渡。
我家的根須就扎在石卜嘴運煤編組站的旁邊,這特殊的心臟般強有力的節(jié)奏,從胎教到幼教,再到小學、初中、師?!恢睘槲业娜松斞?、供電、伴奏、喝彩、鼓勁、加油!
父親是礦工的兒子,我是礦工的孫子。礦工爺爺荊鵬泰井下工作四十多年,挖掘女媧煉石補天的神奇,挖掘老君爺鵲山種煤的傳說,挖掘一盞盞窗花春光四溢的電源,挖掘出了父親、姑姑、叔叔和我,挖掘出了自己酸甜苦辣咸的命運。
爺爺挖出的所有悲劇和喜劇,全部登上了運煤專列的舞臺。中國工業(yè)的體溫,遠處近處的風景,都在鐵軌這鏗鏘有力的脈搏中,尋找到了國道、省道、市道、縣道,以及鄉(xiāng)村道路的經(jīng)絡,開出了國泰民安的花朵。
在自己的血液里飲馬,問鼎八百米深處的驚雷,一代代礦工在礦井里開采骨頭里的黃金。多少人家曾經(jīng)結冰的面孔,在隆隆的運煤專列聲中,再次升起了枝繁葉茂的人間煙火。
在慶泰窯附近,我撿到了一盞銹跡斑斑的馬燈
在網(wǎng)絡中沉醉的我們,有時候也會突擊出方寸視頻,到山野晾曬潮濕的心情。
在我居住的窯溝深處,有一座廢棄百年的名叫慶泰窯的民國煤礦,像時間留下的一個遺孤,一直沒有走出黃昏意境的悲傷。
黑洞洞的井口,大張著缺氧的嘴巴,讓人想起那些擱淺在岸邊的魚,無助、驚恐,吐出了當年遇難礦工呼天搶地的吶喊,吸入了我們這一群90后男男女女的好奇。
我曾經(jīng)拿起一塊石頭,使出吃奶的力氣,向井里扔去。那些穿越了時間和空間的石頭,傳回來的是一聲聲空洞的回答。
在慶泰窯附近的矸石堆里,我撿到了一盞銹跡斑斑的馬燈。這一只渾濁的眼睛??!像極了霧霾占領了的星球,被以挖煤為生的先輩提在手里。下井,他們提著馬燈的目光,尋找鑲嵌在煤層里的太陽;上井,他們提著自己的眼睛,一步一步丈量生活的艱辛。
我將馬燈提回家,用油脂一遍遍擦拭陳年的歲月。那些刻錄在馬燈上的坑坑洼洼的滄桑舊事,依然可以看到汗水肥肥瘦瘦遺留的鹽漬,血液濃濃淡淡留下的沉淀。
為礦工孵化一窩小小的春風
礦井的附近,有一個晝夜營業(yè)的小酒館。
白天,老板娘和她家那漂亮的女兒經(jīng)營;晚上,老板和他的兒子值班。
下班的礦工,喜歡三五成群在小酒館里“喝二兩”。風鎬尖般大的幸福,經(jīng)酒一滋潤,就可以放大幾十倍;安全帽般大的痛苦,被酒一化解,就可以化帽為船,涉過懸崖峭壁和激流險灘,治愈內(nèi)傷與外傷,打開一個祥光明媚的春天。
來吃飯的礦工,有的是為了喂飽內(nèi)心的江湖,吃一盤家鄉(xiāng)菜就好像把故鄉(xiāng)帶在了身邊;有的是為了給歡樂和痛苦,在酒杯里找一艘逢兇化吉、遇難呈祥的小船,酒杯一端,心量放寬,人生沒有什么邁不過去的坎兒;有的是為了多看一眼老板漂亮的女兒,女孩甜甜的笑容,能把鐵石化為醇厚的美酒。秀色可餐,在這里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
很少有人知道,老板的父親,曾經(jīng)是這座煤礦的工人,在一次礦難中受了重傷。彌留之際,他想吃一盤家鄉(xiāng)的過油肉,卻因為是后半夜,沒有飯店營業(yè),最終抱憾而去。從此,他的兒子就在礦井附近開了這家24小時營業(yè)的小酒館,為上井的礦工留一盞明燈,為疲憊的礦工留一碗熱飯,為寂寞的礦工留一壺溫酒,打掃干凈礦工內(nèi)心的煤塵與夜色,為礦工孵化一窩小小的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