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富鵬
在《莊子》文本中,“物”多次出現。《說文解字》曰:“物,萬物也?!保ǘ斡癫茫墩f文解字注》,中華書局,2013:53)“物”或許是宇宙一切的共相。但基于對《莊子·內篇》文本的研究,“物”不可以簡單地被理解為“萬物”。不難發(fā)現,“萬物與我為一”(《莊子·齊物論》)和“勝物而不傷”(《莊子·應帝王》)都是《莊子》所追求的境界,一面是“物”“我”全無分別,另一面是“我”超越“物”而不被其牽累,因此,《莊子》中的“物”具有不同意義??v觀近年學界對“物”之觀念的辨析,有學者將“物”分為四類:“先于人存在的自然物”“自覺能動的人”“純粹的人造物”“人與自然的合成物”(張立文、高曉鋒,《莊子道物關系的一種詮釋進路—以“物物而不物于物”為例》,中州學刊,2021〔04〕:107-114);還有學者將“物”分為三類:“客觀的物體”“一切功名利祿、生死禍福、是非判斷之事”“有時人也被稱為物”(弓聯兵、馬天宇,《“物”與“貴賤”之間—論莊子之“物無貴賤”》,長白學刊,2019〔02〕:51-57)。依據《莊子》對“物”的論述,除卻以上將“物”看作客體外,“物”還有一層不以人為主體的、自是自為的內涵。
一、“物”作為具體實在之存在
具體來說,“物”可作為具體實在之存在,如“生物之以息相吹也”(《莊子·逍遙游》),“生物”即“空中活動之物”(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修訂本,商務印書館,2007:10),有翻譯家將其翻譯為“l(fā)iving things”(莊子、理雅各,《莊子:英漢對照》,中州古籍出版社,2016:3),即生物學意義上的“生物”。又如“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決之之怒也;時其饑飽,達其怒心”(《莊子·人間世》),養(yǎng)虎之人,為了使虎不起殺意,便不給虎活的東西;為了使虎不生分解獵物之心,便不給虎完整的東西。這些“物”真實地存在于天地之中,具有客觀實在性,能夠被人的感官所認識。這種對“物”頗為具體化的用法,僅僅用來指代客觀事物,此時的“物”還未上升到哲學層面。
二、“物”作為客體之存在
在作為具體實在的存在之上,“物”可作為客體而存在。如“之人也,物莫之傷”(《莊子·齊物論》)。作為得道之人,外事外物都無法傷害他?!拔铩钡膬群谶@里豐富了起來,這里的“物”,不僅包含了具體實在的存在之義,而且囊括了“作為人直接延伸的行為和思維及思維的產物,如語言、概念等”(弓聯兵、馬天宇,《“物”與“貴賤”之間—論莊子之“物無貴賤”》,長白學刊,2019〔02〕:51-57)。但若是僅僅將“物”作為客體對象,則會導致人與“物”相互對立。“與物相刃相靡”(《莊子·齊物論》),人生在世有順有逆,人對待外物便起了是非好惡的分別心,而“物”也成了對于人來說異己的力量,不僅使人與自然無為的狀態(tài)背道而馳,而且影響著人的視角和觀念,使人一步一步生出此是彼非、追名逐利等觀念和行為。這些行為在《莊子》看來,是社會動蕩的重要表現?!霸谇f子眼中,一切以人傷物的現象都是對‘至德之世’的背離,人們越懂得制造使用工具、運用智慧巧詐、分辨仁義是非,萬物受到的侵擾乃至傷害就越大”(張立文、高曉鋒,《莊子道物關系的一種詮釋進路—以“物物而不物于物”為例》,中州學刊,2021〔04〕:107-114)。
莊子對作為客體的“物”,多抒發(fā)為貶義?!肚f子》有言:
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莊子·齊物論》)
在圣人眼中,萬物齊一。首先,認識到“物”的存在,但并不做具體區(qū)分;其次,認識到“物”之間的不同,但是不對其做價值判斷。一旦對“物”產生是非對錯的價值判斷,便與“道”背離,由此生出喜惡之心。但圣人在面對外物時,能做到“勝物而不傷”(《莊子·應帝王》),“勝物”即超越外物,抽身于是非、喜惡、名利、倫常等之外,能認識到宇宙間萬事萬物運作的最根本的道理。“不傷”即說在認識宇宙大道后,俗事都不能影響圣人的心性,因為參透人死生和自然變化的規(guī)律,即使旱澇冷熱,對他們來說都不是傷害。因此郭象注云:“物來乃鑒,鑒不以心,故雖天下之廣,而無勞神之累?!保ü鶓c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2013:280)鏡子映物映出的是物本身的樣貌,不會以偏見成心對待物,圣人也同樣如此,由此可使得其精神保持純粹。
三、“物”作為由道而生的萬事萬物
若追溯到《莊子》認為的最純粹的“物”的觀念,“物”是作為由道而生的萬事萬物,如“又況萬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莊子·大宗師》),此句言萬物生滅變化都依恃于“道”?!啊傻蓝娜f物’即為莊子之‘物’最大的內涵”(弓聯兵、馬天宇,《“物”與“貴賤”之間—論莊子之“物無貴賤”》,長白學刊,2019〔02〕:51-57)。此時“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莊子·齊物論》),“物”不再作為主客二分的客體,人對其是非對錯的價值判斷不再具有意義,“從萬物都出于道、都分有道來說,萬物具有統(tǒng)一性和共同性”(王中江,《“差異性”和“多樣性”的世界:莊子的“物之不齊論”》,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21〔04〕:39-48+281),作為生于“道”的形而下的一切事物,蘊含著物法天地,自然而然的道理。
因此,莊子希望世人能以一種更加廣闊的視角來看待“物”。一方面,《莊子》承認萬物各異,“‘有分’‘有命’‘有形’‘有性’這樣一系列東西的產生,這一系列東西就是我們后來所理解的‘物’的基本概念和范疇”(鄭開,《莊子哲學講記》,廣西人民出版社,2016:93)?!肚f子》在使用這些語詞時清楚明白地知道“物”的產生伴隨著由全到分的過程,而事物之間的不同亦是“物”的性質。但是“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莊子·德充符》)。如果以分別心看待事物,那么事物就不同,但若轉換視角,萬物皆為一體。這種視角的不同,亦是不同境界的人的表現,“肝膽楚越”代表了世俗之人以彼此之異相互詰難,然而這種相異在圣人看來,是道在不同事物間的不同體現,這種詰難就好比相爭人的肝膽孰優(yōu)孰劣一樣毫無意義?!扒乙踩襞c予也皆物也”(《莊子·人間世》),人作為形而下的具體事物,也是“物”的一員,本性應通于天地大道,自然無為,然而因為種種原因,離道愈遠。因此,《莊子》以“莊周夢蝶”為喻,描繪了“物化”的境界—人不應為生死而擔憂,更不應為是非真?zhèn)味舜斯?,人怎能知死后世界是苦是樂?人怎能知是是非非有確定的判斷標準?或許這一切都是一場大夢,像“物”一樣隨順自然的變化,去發(fā)現和遵從道賦予人的本性才是正確的態(tài)度?!扒锖?、太山、殤子、彭祖、天地、萬物,俱為有形也,有形則可以忘形而齊諧也。夫知道者,不死而不剩,故天地與之并生也;無方而無體,萬物與之為一也”(王雱,《老子訓傳南華真經新傳元澤佚文》,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216)。正如王安石所講,死生形體都是“物”,“物”隨著時間的流逝必然會有生滅變化,得道者對萬事萬物包括自我的態(tài)度即與時俱化,因此對于圣人來說,“萬物與我為一”(《莊子·齊物論》)正是對待“物”的另一重境界。
在《莊子·內篇》中,“物”作為重要范疇,有三種意義。第一,“物”作為具體實在之存在,是指某些具體事物。第二,“物”作為客體之存在,是指與人對立的物、觀念、行為等,由此引發(fā)的與“至德之世”的背離,是《莊子》所反對的,在此意義上,“勝物而不傷”(《莊子·應帝王》)是圣人的境界。第三,“物”作為由道而生的萬事萬物,是指包括人在內的所有形而下事物,一方面,莊子承認形下萬物各有不同;另一方面,在轉換視角后的“萬物與我為一”(《莊子·齊物論》)是圣人的另一重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