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穎
海子本人在創(chuàng)作詩歌時追求巨大生命元素的呈現(xiàn),致力于創(chuàng)作“詩和真理合一的大詩”,所以,在海子詩歌當(dāng)中的意象都有一種本體燃燒的特點,體現(xiàn)著人的精神與自然的和解,他的浪漫精神既不屬于現(xiàn)代主義也不屬于后現(xiàn)代主義,但是其詩歌呈現(xiàn)的整體意境卻被包圍于現(xiàn)實之中。海子的詩歌創(chuàng)作帶有悲壯孤獨的浪漫情懷,而且充滿強烈的信念感,讀海子的詩,會感覺詩的意境畫卷從身后鋪展開來,將自己拖入對生命的深刻思考當(dāng)中。
海子是在1986年創(chuàng)作的《在昌平的孤獨》,他此時正處在對詩歌的極高熱情當(dāng)中,難以關(guān)照自己的生活,所以在昌平的生活給他帶來了悲傷的感觸。海子的一生中有四次戀愛,在寫作這首詩的期間,他與自己的第一任戀人在情感上產(chǎn)生了問題,初嘗失戀的苦澀后,海子將女友離去后的孤獨感揮灑而下,寫成了這一首詩,但是詩的內(nèi)涵遠(yuǎn)不止于愛情的苦澀,也包含著海子對于人生常態(tài)的深刻思考。
海子《在昌平的孤獨》全文如下:
孤獨是一只魚筐/是魚筐中的泉水/放在泉水中/孤獨是泉水中睡著的鹿王/夢見的獵鹿人/就是那用魚筐提水的人/以及其他的孤獨/是柏木之舟中的兩個兒子/和所有女兒,圍著詩經(jīng)桑麻沅湘木葉/在愛情中失敗/他們是魚筐中的火苗/沉到水底/拉到岸上還是一只魚筐/孤獨不可言說
海子《在昌平的孤獨》讀來有不能言喻的孤寂之感。全詩清冷的筆調(diào)從一而終,營造出的孤獨感值得讀者久久思索。海子從整體上營造出無以捕捉孤獨、無以闡明孤獨的情境,其中既有無奈的嘆息,也有沉默的思索。整體看,魚筐、鹿王、獵鹿人、泉水等事物構(gòu)成了和諧的意象,他們交疊著依存在泉水周圍。鹿王在水中睡著,獵鹿人趁機悄悄接近,但他受魚筐中一閃而過的光亮(這光原是愛情燃盡自我,擦起的一星火苗)吸引,提了魚筐上岸,然而當(dāng)他來到岸上,卻見筐中沒有魚、沒有火,連水漬也消散了,是一場空。獵鹿人明白過來自己提了這“孤獨”上岸,他的身影也消散了。泉水浸潤鹿王的夢,恍惚間,現(xiàn)實與夢境交錯,置身其中的人徹底清醒,泉水仍然按照它的方式淌著。
海子在詩中主要塑造了魚筐、鹿王、獵鹿人等意象,其各有各的孤獨,構(gòu)成了孤獨的層級,這些不同層次的孤獨在這首詩中疊加,最終以巧妙的結(jié)構(gòu)構(gòu)成有機的整體。魚筐的孤獨沉浸在平靜的泉水中,沒有游魚,魚筐失去捕撈的意義,此是不能得用的孤獨,這一點與海子此時所處的境遇是一致的;后來被拉上岸,與泉水分離,沒有捉到魚也沒有撈起水,這是無所得的孤獨。鹿王的孤獨在于它自稱為王,沒有同伴,只能在泉水中沉眠,在夢中幻想獵鹿人,營造這一虛構(gòu)的對手,鹿王既無朋友,也無對手,這是獨身的孤獨。其他的孤獨化作魚筐中的火苗,終究被泉水撲滅,縱使有為愛燃燒的時刻,也無可避免地歸于沉寂。在寫火苗的這一段出現(xiàn)了“柏木之舟”“詩經(jīng)桑麻”“沅湘木葉”,其中,柏木是很好的木質(zhì)材料,有人拿來蓋房屋,有人拿來做舟。在《邶風(fēng)·柏舟》中有“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這樣的詩句,表現(xiàn)了一婦人遭受遺棄后被群小所欺的苦恨;《鄘風(fēng)·柏舟》中的“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兩髦,實維我儀。之死矢靡它”則表現(xiàn)了對婚姻愛情的堅貞不移。海子了解《詩經(jīng)》,他采用“柏舟”這一意象可能就是為了表現(xiàn)自己在經(jīng)歷了愛情的苦痛之后仍然存在信仰?!吧B椤迸c“把酒話桑麻”相關(guān),“沅湘”是屈原被放逐流浪的地方,“木葉”是將葉子橫來吹奏。這一段借用古代的名言典故來襯托孤獨,“柏木之舟”中的兩個兒子,就是比喻采編詩經(jīng)的兩位偉人,相傳《詩經(jīng)》為尹吉甫采集,孔子編訂。這是古代詩歌的開端。而之后所有人的所作所為,都是詩的女兒,圍著《詩經(jīng)》在話桑麻,圍著沅湘屈原的《離騷》在演奏。
關(guān)照詩中的重點意象,詩中最為深刻的意象有“魚筐”“泉水”“鹿王”“獵鹿人”。詩中寫道:“孤獨是一只魚筐?!睂⑵洚?dāng)作詩中“魚筐”的定義,可以知道孤獨帶有純粹、不易改變的特性,“魚筐”到頭來還是一只魚筐,隱含了孤獨在人生之中是恒久存在的?!叭痹谀撤N程度上說“保護”了“魚筐”,因為“泉水”將“火苗”撲滅了,“泉水”這一意象穿透詩中的夢與現(xiàn)實,伴隨孤獨蔓延,具有侵略性;此外,意境的虛幻之處還體現(xiàn)在“火苗”這一意象上,因愛情失敗而燃起的“火苗”,竟然在水底發(fā)生,這本來就帶有夢幻色彩,而且它的綻放即破滅,具有犧牲精神,詩的意境整體上便更空虛。綜合這兩者,詩中無論是潤物無聲的“水”,還是熱烈燃燒的“火”,都在孤獨的情感環(huán)境下嘗試表達(dá)自身的處境,而矛盾之處卻在于孤獨是無言的,這首詩卻用“強言”的方式來表現(xiàn)意象的孤獨,強烈情感在孤獨的裹挾下變得沉默。實際上,直接從抽象的視角解讀,泉水的性質(zhì)近似于此詩所要表達(dá)的孤獨的氛圍,它可以改變進入到水中的事物,使它們擁有穩(wěn)定的狀態(tài)?!棒~筐”在“泉水”當(dāng)中是穩(wěn)定的,“火苗”不能靠近“泉水”中的“魚筐”,“魚筐”脫離了“泉水”與在水中一樣,孤獨又是一只“魚筐”,究竟是孤獨從“魚筐”中擴散到“泉水”去,還是“泉水”本就代表了一種孤獨的氛圍是不可知的,但是沒有疑問的是,“泉水”在擴張“魚筐”的孤獨,并且將這種孤獨深化,以至于“魚筐”離開了“泉水”還是孤獨的,詩作的意境也在“泉水”與“魚筐”的相互作用的過程當(dāng)中得以呈現(xiàn)。
此外,關(guān)于詩中的另一意象“鹿王”,可能更傾向于代表海子本人,海子甘愿在孤獨中沉沒,所以“鹿王”在“泉水”中睡著,“獵鹿人”則是海子內(nèi)心深處的本能,他的本質(zhì)是清醒的,想要將“鹿王”從這種沉淪的狀態(tài)中解救出來,然而“鹿王”已經(jīng)無所謂拯救了,孤獨對它來說是一種解脫?!奥雇酢迸c“泉水”所構(gòu)成的意境渾然一體。海子對于愛情的觀點是稍顯極端的,他于愛的思想占盡了一切,當(dāng)愛人離開,原有的各種感情只由孤獨填補,所以他的孤獨作為一只“魚筐”,甘愿在“泉水”中潰爛,愛情失敗的“火苗”也被孤獨澆滅,以靜默的形式存在?!矮C鹿人”既沒有辦法喚醒沉睡的“鹿王”,也沒有辦法撈得“泉水”,“魚筐”在水中撈滿了寂寞的泉是一種孤獨,上了岸,空無一物,又是一種孤獨,孤獨是無可避免的常態(tài)。雖然海子的孤獨復(fù)雜難解,詩的情感層次頗豐更似一個謎題,但是我們?nèi)匀豢梢泽w會他呈現(xiàn)的意象整體帶給我們的感受,與其理智地解讀其中的思想感情,不如直接走進詩中意境的怪圈,無論是“魚筐”“鹿王”“獵鹿人”還是“泉水”,都是跳脫不出孤獨的個體,孤獨情感的彌散以及心境的平和清冷,就是意境的靈魂所在。
以消極平和的眼光來看待這首詩是不明確的,實際上,詩之所以整體看起來平和,是因為詩中的每一個物象都非被擺布的一方,它們更傾向于主動投身于孤獨,“魚筐”依戀“泉水”,愿意浸沒水中,“裝滿”這一筐泉水,“柏木之舟”的兩個兒子與女兒為了唱盡“孤獨的詩”,點燃愛情,歌詠這無盡的孤獨。整首詩的情調(diào)就像是沉在水底的魚筐,沉溺在孤獨之中,以致所有的孤獨都變得溫潤。海子在詩的情境下難以取得有現(xiàn)實意義的成績,但是卻深刻地接近和體會了孤獨,這種滿腹孤獨的感受也是某種程度上的肆意縱情,是情感的激烈爆發(fā),不過在孤獨的情境下體現(xiàn)不出來,不可言說之間亦有孤獨與人相知的默契。
詩歌的主題在意境中得以體現(xiàn),既有愛情男女離別后的孤單之感,又有海子為詩壇無人可以與他做戰(zhàn)友的情境下感到的寂寞,同時也有自為“鹿王”的氣勢高昂。思想上沒有伙伴,情感上沒有依靠,再加上海子本身存在一種自殺情結(jié),《在昌平的孤獨》體現(xiàn)了他的沉郁情感。在他后來的詩作當(dāng)中,孤獨的詠嘆也一直存在。他用自己的詩歌將生命的天空填滿,他既因為獨特而孤獨,也因為孤獨而獨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