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溍
幾凈閑臨寶晉帖
窗明靜展游春圖
這一對楹聯(lián),是伯駒兄八十歲生日我送的禮物。因為當時他通知朋友們在莫斯科餐廳聚餐,不收禮。如果要送,所謂“秀才人情紙半張”是歡迎的,我們那一次真的做到了“紙半張”。聯(lián)的下款是“朱家撰,許姬傳書”,當不是一人只沾半張紙么?那天酒席筵前,從“平復帖”“游春圖”談到“蔡襄自書詩冊”,這都是一同捐入故宮博物院的。伯駒說:“聽說《蔡襄自書詩冊》到故宮博物院以后,又重新揭裱,改成手卷了,是有這回事么?”我說:“是揭裱改成手卷了?!辈x說:“是你出的餿主意?”我說:“當然不是!事先我也不知道,如果我知道,我就堅決反對了。”伯駒說:“蔡襄自書詩冊,完完整整毫無殘破的情況,為什么要揭裱呢?簡直是膽大妄為。當然在宋代曾經(jīng)是卷,不過裱成冊已經(jīng)又幾百年了,有什么必要又重裱?!蔽乙擦私獠x的心情,他完全能料到我決不是出主意揭裱的人,不過因為我家曾經(jīng)是《蔡襄自書詩冊》的收藏者,所以要在我面前共同發(fā)泄一下,這是可以理解的。《蔡襄自書詩冊》于民國十一年為先君所得,載在《介祉堂藏書畫器物目錄》卷二。先君有跋云:“蔡忠惠書在宋時早有定評,歐陽文忠嘗言,蔡君謨獨步當世,行書第一,小楷第二,草書第三。東坡亦云,君謨書天資既高積學崇深至心手相應(yīng)變態(tài)無窮,遂為本朝第一。此冊行楷略備、無美不臻,其婉約處極似虞永興,而溫栗不減柳諫議,蓋真能博采約舉以自我一家書派者,歐蘇之言非溢美也。梁蕉林《秋碧堂》、畢秋帆《經(jīng)訓堂》,皆曾據(jù)經(jīng)入石。畢氏藉沒,遂入內(nèi)府,載在《石渠寶笈三編》。辛亥后復出,予以善價得之地安門市,為寒齋法書之冠,珍惜愛護不啻頭目視之。壬申春末偶因橐鑰不謹,竟致失去。窮索累月,乃得于海王村肆中。于是復貸巨金贖之而歸。時助予搜訪者;彥明允、林石田、邵幼實、張庚樓、沈羹梅諸公,及劉廉泉、王青兩廠友也,而地方賢有司亦與有力焉。予何德能而能堪此,因思物之聚散有時一得一失何常之有?況忠惠遺跡傳世極少,若不及時流布,公諸藝林,設(shè)有蹉跎追悔何及!用是不敢自秘,亟付影印,以廣墨緣,并為述其顛末如此?!笨钍穑骸笆捝街煳拟x翼廠甫識”,鈐“朱文鈞”“翼廠”二印。跋中:“予以善價得之地安門市……”具體地說,是指地安門橋南路西有一家古玩店,字號“品古齋”。這家古玩店只一間門面,看起來平常,過去北城的王侯將相第宅很多,落魄的公子哥兒,或是這些宅門的管家們,順手拿幾件東西,隨便就賣給品古齋。宮里的太監(jiān),還有些和太監(jiān)勾結(jié)的內(nèi)務(wù)文化教育人員等從宮中偷的東西,出了神武門、唯一最近的銷售處所也是品古齋。所以品古齋得天獨厚,時常有出人意外的精品出現(xiàn)。琉璃廠和東四牌樓的古玩店也時常到品古齋來找俏貨?!安滔遄詴妰浴本褪钱斈辍捌饭琵S”鄭掌柜的送到我家,先父看過以五千銀元成交的?!哆x學齋書畫寓目續(xù)記》的作者崇巽庵先生與我家是世交,他第一次看到此帖實際就是在我家。當時先父叮囑他不要外傳,所以他在續(xù)記中稱此帖“近復流落燕市,未卜伊誰唱得寶之歌”。先父跋中提到:“壬申春偶因橐鑰不謹竟致失去,窮索累日乃得于海王村肆中……”之說,是指1932 年此帖被我家一仆人吳榮偷去又復得的事。事后聽賞奇齋掌柜說:“吳榮偷得此帖,便拿到琉璃廠一座與我家沒有交往的古玩店賞奇齋求售?!辟p奇齋掌柜一看便知道是從朱家偷到的東西。他把此帖拿在手里表示只肯以六百元買下,否則就給公安局打電話報案。吳榮只好答應(yīng),得了六百元走去。“賞奇齋”掌柜便把上述情況立刻通知“德寶齋”劉廉泉,“文祿堂”王青。劉王兩位又立刻通知我家,除以六百元贖回以外,又酬勞一千元。此帖拿回以后決定影印出版。先父當時是故宮博物院負責鑒定書畫碑帖的專門委員,于是委托故宮印刷所,由經(jīng)理兼技師楊心德用十二寸玻璃版按原大拍照,張德恒(現(xiàn)在臺北故宮已退休)沖洗,影印出版。這是蔡襄自書詩冊第一次影印發(fā)行,書衣有先父題名:“宋蔡忠惠公自書詩真跡”,款署翼廠。距今已六十多年了。
“蔡襄自書詩”素箋本,行楷及草書,十一篇詩,共七十三行。宋楊時題:“端明蔡公詩,此一篇極有古人風格者,歐陽文忠公所題也?!贝撕笏沃燎鍤v朝諸家題共十二則。鑒藏寶璽鈐有“嘉慶御覽之寶”“石渠寶笈”“寶笈三編”“嘉慶鑒賞”“三希堂精鑒璽”“宜子孫”等。收傳印記則有“賈似道圖書子子孫孫永寶之”“賈似道印”“似道”“長”“悅行”“武岳王圖書”“管延之印”“梁印清標”“蕉林”“棠村審定”等。曾經(jīng)著錄此帖的書,有《珊瑚網(wǎng)》《吳氏書畫記》《平生壯觀》《石渠寶笈三編》《選學齋書畫寓目續(xù)記》《介祉堂藏書畫器物目錄》。清代曾刻入《秋碧堂法帖》《經(jīng)訓堂法帖》《玉虹鑒真法帖》。
據(jù)前人題跋和收藏印記以及著錄,可以明確《蔡襄自書詩》的收藏者,宋人有向水、賈似道,元人有陳彥高,明人有管竹間,清人有梁蕉林、畢秋帆,最后進入宮中,收入寶笈三編。辛亥革命后,宮中書畫器物有不少流散于民間。自民國十一年為先父所藏,歷二十年。先父逝世后,抗戰(zhàn)期間我離家到后方工作,家中因辦理祖母喪事亟需用錢,傅沅叔世丈代將帖作價三萬五千元,由“惠古齋”柳春農(nóng)經(jīng)手讓與伯駒。在伯駒家歷十余載,最后隨《游春圖》《平復帖》等名跡一起捐獻給國家。自此以后《蔡襄自書詩》便入藏故宮博物院。以上便是《石渠寶笈三編》著錄《蔡襄自書詩》以后的收傳次序。
伯駒是光緒戊戌年生人,算來今年也是百歲了,他生前對文物事業(yè)的貢獻是昭在簡冊的,因此,國家文物局為他舉辦紀念活動,委托故宮博物院編纂一冊張伯駒先生潘素女士捐贈的書畫集。我曾讀書畫集的稿本。自然而然想到,數(shù)十年之間,《蔡襄自書詩》先后在我們兩家收藏,也是翰墨之緣,而我們兩家都本著化私為公的精神,不約而同把所藏全部捐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