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諜
宗白華對中國美學和中國藝術的闡釋精妙深邃,日益成為學界關注的重點。20世紀80年代以來,國內(nèi)的宗白華美學研究取得了長足的發(fā)展。相關研究主要聚焦于意境、氣韻等熱點概念,然而具體到建筑美學的領域則鮮有涉及。宗白華是中國建筑美學的開拓者①,他在建筑研究方面有許多獨到見解,尤其是有關建筑空間的理論。1963年,宗白華在北京大學開設了題為“中國美學史”的講座,講座中宗白華談到了中國古代建筑美學和建筑藝術,他指出:“人與外界既有隔又有通,這是中國古代建筑藝術的基本思想。”[1]根據(jù)宗白華的說法,這里的“有隔有通”指的是建筑空間觀念的隔與通。那么,“有隔有通”的空間觀究竟是什么,其思想來源于何處?它的本質(zhì)又是什么?為什么宗白華要提出“有隔有通”的理論?本文就圍繞這些問題,來討論宗白華關于建筑空間的美學理論。
“有隔有通”的空間觀包含了隔與通兩個方面,我們先討論宗白華有關隔的理論。隔的意思是說,建筑是隔出空間的藝術。宗白華有關隔的理論,來源于德國美學與建筑思想。鑒于隔的理論源自西方,宗白華卻說隔是中國古代建筑藝術思想,這提示我們思考一個問題:隔的理論符合中國古代建筑的實際嗎?或者說,中國古代建筑是隔出空間的藝術嗎?
“有隔有通”中的“隔”,究竟是什么意思?縱覽宗白華著作全集,他并未明確指出隔的含義,但依據(jù)其相關說法,我們?nèi)钥审w會、歸納出宗白華有關隔的思想內(nèi)涵。前面提到,“有隔有通”的說法出現(xiàn)于1963年,不過早在20世紀20年代,宗白華就已經(jīng)形成了有關建筑空間之隔的思想。1926至1928年,宗白華從德國留學歸來之后,在國內(nèi)發(fā)表了一系列“藝術學”講演。講演中,宗白華談到了建筑藝術,他指出建筑是藝術的一個門類,空間是建筑的對象和材料。他試著給“建筑”下定義,稱“建筑為由自由空間中隔出若干小空間而又聯(lián)絡若干小空間而成一大空間之藝術”,又說 “建筑可稱為空間的藝術”[2]??傊?,在宗白華看來,建筑是隔出空間的藝術。在“有隔有通”的語境中,隔的意思是說,建筑是隔出空間的藝術,此即宗白華有關隔的理論。
我們今天要理解宗白華隔的思想,把建筑視為空間的藝術,已經(jīng)沒有什么困難了。但在20世紀20年代,這在中國還是非常新穎的觀點。眾所周知,古代漢語中并無“空間”這個詞。建筑是空間藝術的說法,是與現(xiàn)代建筑空間概念一起從西方傳入中國的??贾T學術史,20世紀20年代,宗白華、滕固等美學和美術學者,最先把建筑空間概念及建筑是空間藝術的觀念導入中國②。在他們的影響下,建筑是空間藝術的觀念在中國獲得了廣泛傳播,中國建筑學界也因此在20世紀30、40年代普遍接受了現(xiàn)代空間概念③。既然現(xiàn)代空間概念以及建筑是空間藝術的說法是從西方傳入中國的,那么,宗白華是從哪里得知這些思想的?或者說,宗白華有關隔的理論源自何處?
從西方來看,建筑是空間藝術觀念的形成,與現(xiàn)代建筑空間概念的誕生有關。因此,為了揭示宗白華隔的思想來源,我們有必要簡單梳理建筑空間概念誕生的過程。事實上,西方建筑領域的空間概念,形成時間并不長。從古羅馬時代維特魯威的權威經(jīng)典《建筑十書》,到19世紀舒瓦西(Auguste Choisy,1841—1909)的《建筑史》,古典主義建筑學主要從結構、材料、形式及風格來討論建筑,鮮少論及空間,更遑論把建筑詮釋為空間的藝術④。19世紀,空間才從哲學概念轉變?yōu)榻ㄖW詞匯。具體來說,空間被引入建筑領域,主要是德國美學和建筑思想的貢獻。在德語中,表示空間和房間的是同一個詞“Raum”。因此對德國人來說,把建筑(即房間)和空間聯(lián)系起來是一件很容易的事[3]。19世紀初,德國哲學家黑格爾在其《美學》中談到了建筑與空間的關聯(lián),為現(xiàn)代建筑空間概念的誕生奠定了思想基礎。黑格爾認為,美的理念要借助具體的藝術形式來體現(xiàn)。建筑、雕刻、繪畫等藝術類型,是美的理念在不同歷史階段的顯現(xiàn)。在他看來,建筑始于空間的圍合(Umschlie?ung)⑤,目的是滿足人類居住和宗教的需求。也就是說,建筑起源于和藝術無關的外在需求,因此,黑格爾認為建筑藝術是一種依靠外在因素的藝術類型,它無法成為美的理念完滿自足的顯現(xiàn)[4]。
黑格爾不是建筑理論家,他對建筑與空間關系的敏銳洞察,并未在當下引起建筑領域的關注。但是到19世紀下半葉,在黑格爾的影響下,德國的建筑理論家意識到了空間的重要性。他們把空間視為建筑的主題,確立了現(xiàn)代建筑空間概念和建筑是空間藝術的觀念,其中的代表人物是森佩爾(Gottfried Semper,1803—1879)。受黑格爾啟發(fā),森佩爾把圍合空間(enclosing of space)視為建筑的首要目的[5]。這種見解在當時頗具革命性,吸引了諸多活躍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建筑師和理論家,包括施馬索夫(August Schmarsow,1853—1936)、伯爾拉赫(H. P. Berlage,1856—1934)和貝倫斯(Peter Behrens,1868—1940)。他們成為森佩爾的追隨者,積極傳播森佩爾的建筑思想。1893年,施馬索夫提出以空間為建筑設計的核心⑥。1905年,伯爾拉赫稱“建筑是圍合空間的藝術”⑦。1910年,貝倫斯提出“建筑的根本任務是圍合空間”⑧。概括地說,在森佩爾等人看來,空間是建筑的主題,建筑是圍合空間的藝術。受此影響,到19世紀20年代,現(xiàn)代建筑空間概念基本形成,建筑是空間藝術的觀念也隨之傳播開來。
由此可見,德國美學和建筑理論家將空間引入建筑領域,確立了現(xiàn)代建筑空間概念,以及建筑是圍合空間的藝術的觀念。前面提到,宗白華在有關隔的理論中,把建筑詮釋為隔出空間的藝術。如果把宗白華說的“隔出”換成“圍合”,就與森佩爾等人的說法完全一樣了。從求學經(jīng)歷和涉獵的文獻看,宗白華確實受到了森佩爾等人的影響。1920至1925年,宗白華曾遠赴德國,學習西方的哲學與文藝思想。彼時,現(xiàn)代空間概念正在德國迅速傳播。留學期間,宗白華完全有可能接觸到當時流行的建筑空間理論。此外,我們還發(fā)現(xiàn)一些更直接的證據(jù),能夠證明宗白華受到了德國美學與建筑思想的影響。例如,宗白華曾在文章中提過施馬索夫,稱施馬索夫?qū)⒔ㄖ暈榭臻g的藝術[2]。他也提到了森佩爾[2],應當知曉森佩爾對建筑與空間的看法??梢?,宗白華有關隔的理論,即把建筑視為隔出空間的藝術的觀念,確實與德國美學和建筑思想有關。
以上,我們分析了“有隔有通”中隔的含義及其思想來源,可以得知,宗白華隔的理論源自德國,不過,他說“有隔有通”是中國古代建筑藝術的基本思想。既然隔的理論源于西方,它符合中國古代建筑的實際嗎?或者說,我們可以把中國古代建筑視為隔出空間的藝術嗎?澄清了這個問題,對隔的討論才算完成。
由于早期建筑遺跡和史料缺乏,因此,我們可以先從與建筑園林相關的詞匯來考察古人的空間觀念,看古人是否把建筑理解為隔出空間的藝術。據(jù)《易傳》記載,上古之民穴居于野,不蔽風雨,此后圣人營建出宮室,有了各種發(fā)達的建筑體⑨。后世推測,穴居或為中國建筑的發(fā)端?!墩f文解字》指出,“穴,土室也”。“穴居”即開鑿洞穴來隔出空間,從而筑造居室,可視為古人最早的建筑行為。再以“院”為例?!墩f文解字》說:“院,堅也?!薄皥浴比酝林?,指墻壁?!对鲰崱氛f:“有垣墻者曰院。”[6]這是說,院子或院落是以垣墻圍出空間而形成的建筑體。以“園”為例。《說文解字》說:“園,所以樹果也?!薄抖觚S讀書記》指出:“有藩曰園,所以樹果?!盵7]“藩”為屏蔽的意思,所以“園”是屏蔽外界、隔出空間以植果木的地方。以“苑”為例?!稘h書·梁孝王傳》說:“孝王筑東苑,方三百余里。”[8]按《說文解字》,“苑,所以養(yǎng)禽獸也”。段玉裁指出,“有墻曰苑”。這說明“苑”是帶墻的園子,內(nèi)部域養(yǎng)禽獸以供帝王游獵。西漢時梁孝王好筑宮室苑囿,以墻分隔出奢華的空間,建成了歷史上著名的東苑(即梁園)。類似的例子有不少,這些字詞的含義表明,古人確實是從隔出空間的視角來理解建筑。
除了建筑園林詞匯,從建筑本身也可以看出,中國古代建筑是隔出空間的藝術。我們知道,典型的中國古代建筑為木造架構,主要靠立柱與梁枋承重。古代建筑中的墻壁,“無論其為磚石或為木板,均為‘隔斷墻’”[9]。隔斷墻的功能是分隔空間,而非用以承重。墻上所開的門窗,也是為了空間分隔的需要。宗白華曾指出,中國建筑依賴雕空的門和窗來實現(xiàn)空間的分隔[1]。此外,中國古代建筑較少單座的建筑物,通常表現(xiàn)為院落式的建筑群。院落的空間組合,按照“間-幢-院”的方式進行?!伴g”是中國古代建筑空間的基本單元,指四根柱子圍成的空間[10]?!按薄保菃未钡姆课莼蚪ㄖw。也就是說,傳統(tǒng)建筑是由小的空間單元組成單幢房屋,再由單幢的房屋合成大的庭院。這種空間組合的藝術手法,不就是宗白華說的“由自由空間中隔出若干小空間而又聯(lián)絡若干小空間而成一大空間”嗎?由此可見,宗白華有關隔的理論,與中國建筑的實際情形若合符契。我們確實可以說,中國古代建筑是隔出空間的藝術。
上一節(jié)我們分析了宗白華有關隔的理論,梳理了“隔”的思想來源,對“隔”的理論是否符合中國古代建筑的實際進行了論證。接下來,我們要討論“有隔有通”中的“通”(即中國古代建筑通的空間觀)?!巴ā钡囊馑际钦f,中國古代建筑追求空間的內(nèi)外交通;這種“通”的空間觀念,源于中國本土的古典美學和藝術哲學。
為了更清晰地揭示中國古代建筑“通”的空間觀,我們有必要再次引入德國的建筑思想來做對比。前面提到,黑格爾認為建筑始于空間的圍合(Umschlie?ung),黑格爾之后,西方建立了從圍合空間來詮釋建筑的思想傳統(tǒng)。黑格爾說的“Umschlie?ung”,即德語“umschlie?en”的名詞,是包圍、四周封閉圍住的意思,英語以“enclosure”和“enclose”對譯二者,中文統(tǒng)一譯作“圍合”。從西方建筑的歷史看,18世紀中葉以前,西方建筑內(nèi)部基本類似封閉的匣子[3]。黑格爾也觀察到,以哥特教堂為代表的中世紀建筑,“上下四方完全與外界隔開”[4]。因此,就西方傳統(tǒng)而言,把建筑視為圍合空間的藝術,是對建筑本質(zhì)的準確把握。宗白華“隔”的理論源自德國美學和建筑思想,他對黑格爾說的“圍合”概念相當熟悉。不過,宗白華并未使用“圍合”這一字眼,而是用“隔出”替代了“圍合”,稱建筑是隔出空間的藝術。應當說,隔出與圍合均有圍出和制造空間的意思,但圍合意味著四周封閉的圍死,隔出卻暗示了空間的通透。我們認為,宗白華之所以用“隔”出替代“圍合”,意在表明,中國建筑空間之隔不等同于西方的封閉圍合:中國古代建筑在隔出空間的同時,又追求空間的內(nèi)外交通。換言之,除了“隔”,中國古代建筑藝術還具有“通”的空間觀念。在“有隔有通”中,“通”的意思即是說,中國古代建筑追求空間的內(nèi)外交通[1]。
這種通的空間觀念,在中國古代建筑藝術中有充分的體現(xiàn)。中國古代的建筑家善于因山就水,在自然中創(chuàng)造出通透的建筑?;蛏矫魉?,著一亭翼然;或考槃在澗,茅屋賞雨;或高聳層樓,吐納萬物。宜亭斯亭,宜榭斯榭,無論何種建筑物,必有虛靈通透的空間來實現(xiàn)人與自然的融合。例如,山西晉祠圣母殿整座大殿透空,黃帝時明堂出現(xiàn)四面無壁的房子,北京天壇圜丘壇更是以天穹為頂、以寰宇為廟,處處體現(xiàn)了中國人對建筑空間通透明亮的追求。又例如,頤和園萬壽山南麓有世界最長的長廊,長廊東側的樂壽堂幾乎四面為窗。這樣的設計,都是為了實現(xiàn)空間內(nèi)外的溝通交流。
中國古代建筑藝術中“通”的空間觀念是如何形成的呢?結合宗白華的論述,我們發(fā)現(xiàn),中國古代建筑藝術“通”的空間觀,源自中國本土的古典美學和藝術哲學。具體來說,中國古代建筑空間之“通”的思想來源,可以歸納為以下四點。
首先,中國詩畫藝術中的空間觀念,是建筑藝術中“通”的空間觀的直接源頭。從詩歌來看,傳統(tǒng)詩歌中通的空間觀念,明顯影響了中國古代建筑的空間觀。東晉郭璞“云生梁棟間,風出窗戶里”,唐代王維“大壑隨階轉,群山入戶登”,宋代陸游“江山重復爭供眼,風雨縱橫亂入樓”,宋代蘇軾“賴有高樓能聚遠,一時收拾與閑人”,明代張宣“江山無限景,都聚一亭中”。這些詩說的都是建筑空間之“通”,表達了中國人從通透的建筑中網(wǎng)羅天地、吐納世界的空間意識。從繪畫來看,傳統(tǒng)山水思想也影響了古代建筑“通”的觀念。宋代郭熙論山水藝術,“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畫凡至此,皆入善品”[11]。宗白華指出,可行、可望、可游、可居不僅是山水之法,也是中國建筑和園林藝術的根本[1]。意思是說,建筑不僅要能居住,還要能游覽欣賞,能從建筑中望出去,獲得美的感受。在可行、可望、可游和可居四者中,宗白華認為“可望”最重要。他說一切藝術都是“望”,都是欣賞[1],建筑亦不例外。為了使建筑發(fā)揮“可望”的功能,建筑物的空間必須內(nèi)外通透。中國建筑中的亭臺樓閣、窗戶走廊,都是為了“可望”的體驗設置的。它們化實為虛,將實有的墻壁變?yōu)樘撿`的空間,留出空白供人觀望吐納,實現(xiàn)心靈的安頓與滿足??傊?,中國古代建筑空間之通,與傳統(tǒng)詩畫藝術中“通”的空間觀念直接相關。
其次,道家虛實相生的哲學,是古代建筑藝術“通”的空間觀的重要理論來源?!独献印返谑徽抡f:“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遍_鑿門窗建造屋室,意味著將一個封閉的空間與外界打通。有了門窗,有了虛空(老子說的“無”),屋子內(nèi)外方能發(fā)生交流,人因而“有室之用”,才能在狹小的空間里休養(yǎng)生息。人與萬物為實的生命,鑿戶牖所生為虛空,虛空中有生命的推展與性靈的騰挪,此即老子摶虛為實、有無相生的哲學。《莊子·人間世》又說:“瞻彼闕者,虛室生白。”崔撰曰:“白者,日光所照。”[12]簡單地說,“白”就是“明”,是生命的燦爛與活躍。宗白華也認為,“虛室生白”是虛處生明的意思[1]。這就是說,虛中有實,生命在虛空里得到了存養(yǎng)與滋潤。受此虛實相生哲學影響,中國古代建筑藝術形成了內(nèi)外通透的空間觀。
再次,中國建筑空間之通,還可以追溯到周易的離卦美學。宗白華指出,周易的離卦與建筑的窗子密切相關。這一點,可以從兩方面來說明。我們知道,離卦為周易八純卦之一,上下兩卦均為“離”。一方面,從卦象來看離卦為兩陽爻中間夾一陰爻,宗白華說此卦象的形狀雕空透明,像窗子的樣子。另一方面,離卦為“明”之象,而“明”字又與窗子有關。在解釋離卦時,唐代孔穎達《周易正義》稱“離為日,日為明”,故離卦上下兩“離”均為“明”之象[13]。宗白華也說“離也者,明也”,他指出,從字形上看,“明”的古字左邊為窗,右邊為月,象征著月亮照到窗戶上[1]。離卦本身的卦象像窗子,離又為“明”之象,而“明”表示月亮照窗,因此宗白華認為離卦與窗子有關。受離卦美學的影響,中國古代建筑特別推重空間之明亮,要求每室必鑿窗門,以實現(xiàn)建筑內(nèi)外的溝通交流。
最后,中國古代建筑藝術“通”的空間觀念,和儒家萬物一體的哲學也有關。中國古代建筑追求空間的內(nèi)外交通,使人在一庭一戶中網(wǎng)羅天地、吐納世界。這種“通”的空間意識和空間體驗,被宗白華形象地概括為“天地入吾廬”:宇宙萬物由“吾廬”親近我、扶持我,我亦在“吾廬”中兼懷萬物、飲吸無窮,實現(xiàn)與萬物的相融相契、渾然為一。這種“非唯我愛竹石,即竹石亦愛我也”的美學追求,與孟子“萬物皆備于我”的思想息息相關。“萬物皆備于我”出自《孟子·盡心上》,說的是人與萬物一體的意思[14]。儒家向來主張宇宙全體為一流蕩之大生命,認為“天地萬物本吾一體”[15],中國古代建筑藝術追求的,也是此“萬物一體”的境界?!办`光滿大千,半在小樓里”,中國人認為,小小的建筑可以涵括宇宙的全體。中國人喜歡從一窗一門中向外望,寓目宇宙萬物的活潑生機,體味“水光山色與人親”的境界。“萬物皆備于我”,樂莫大焉。正是此萬物一體的哲學思想,孕育了中國古代建筑藝術“通”的空間觀念。
由上述討論可見,與西方傳統(tǒng)建筑不同,中國古代建筑在隔出空間的同時,又要求空間明亮通透。換言之,中國古代建筑藝術確實是“有隔有通”的:“隔”表明,中國古代建筑是隔出空間的藝術;“通”指出,中國古代建筑追求空間的內(nèi)外交通。從思想淵源看,宗白華關于“隔”的理論源自德國美學與建筑思想,有關“通”的空間觀念,則從中國古典美學和藝術哲學中轉化提煉而來。由此看來,“有隔有通”的空間理論融合了中西美學和建筑思想,是中西學術共同推進的產(chǎn)物。
在澄清了“有隔有通”“是什么”(也就是“隔”與“通”的含義及思想來源)的問題之后,我們要解決“為什么”的問題,即宗白華為什么要提出“有隔有通”的空間理論?我們將分析,宗白華提出“有隔有通”的空間理論的目的是建構“世界美學”。
對于什么是“世界美學”,以及如何來實現(xiàn)“世界美學”的構想,宗白華曾以繪畫藝術為例做了具體闡釋,他說:
將來的世界美學自當不拘于一時一地的藝術表現(xiàn),而綜合世界古今的藝術理想,融會貫通,求美學上最普遍的原理而不輕忽各個性的特殊風格。因為美與美術的源泉是人類最深心靈與他的環(huán)境世界接觸相感時的波動。各個美術有它特殊的宇宙觀與人生情緒為最深基礎。中國的藝術與美學理論也自有它偉大獨立的精神意義。所以中國的畫學對將來的世界美學自有它特殊重要的貢獻。[16]
從這段文字可以看出,“世界美學”既不是照搬歐美文化全盤西化,也不是完全囿于中國傳統(tǒng),而是“綜合世界古今藝術理想”形成的現(xiàn)代美學。中國古代藝術如何服務于“世界美學”的建構?從宗白華的說法來看,要兼顧特殊性和普遍性兩大原則:一方面,要從中國古代藝術的特殊風格出發(fā),找尋中國古代最具個性的藝術經(jīng)驗;另一方面,要以現(xiàn)代的學術概念和方法,來闡釋中國古代的藝術經(jīng)驗,從中演繹出普遍性和貫通性的美學原理。宗白華認為,包括繪畫、建筑在內(nèi)的中國古代藝術有“偉大獨立”的價值,對“世界美學”的建構有“特殊重要的貢獻”。留學德國期間,他接觸了現(xiàn)代建筑空間概念,對建筑是空間藝術的觀念十分認可。因此,宗白華選擇從空間觀來重新考察中國古代建筑藝術,從中歸納、提煉出了“有隔有通”的空間理論,其目的是建構他說的“世界美學”。
然而“有隔有通”有助于“世界美學”的建構嗎?或者說,“有隔有通”的空間思想是普遍性、貫通性的建筑美學原理嗎?要回答這個問題就要弄清楚,西方現(xiàn)代建筑是否也具有“有隔有通”的空間觀念。
前面提到,西方傳統(tǒng)建筑空間具有封閉圍合的特征。受黑格爾影響,森佩爾等人建立了現(xiàn)代建筑空間概念,從圍合空間來詮釋建筑的思想傳統(tǒng)也由此確立起來。但是,隨著西方現(xiàn)代建筑的發(fā)展,空間圍合的觀念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新的“有隔有通”的空間觀。這種“有隔有通”的空間觀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建筑內(nèi)部的空間流動性,二是內(nèi)外空間的視覺透明性。從這兩點可以看出,西方現(xiàn)代建筑在制造或隔出空間的同時,也要求空間的明亮通透。換句話說,與中國古代建筑類似,西方現(xiàn)代建筑空間也是“有隔有通”的。
我們先從內(nèi)部空間的流動性來看西方現(xiàn)代建筑“有隔有通”的空間觀。追蹤西方現(xiàn)代建筑的發(fā)展軌跡,從阿道夫·洛斯(Adolf Loos,1870—1933)到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1887—1965)和密斯·范·德·羅(Ludwig Mies van der Rohe,1886—1969),我們發(fā)現(xiàn)一條空間流動美學的形成線索。眾所周知,洛斯的建筑學反對裝飾,他關注的重點是建筑的空間。洛斯主張通過自由的平面設計,來增加建筑內(nèi)部空間的流動性。到勒·柯布西耶,他提出了“新建筑五要點”,其中一點是把支撐樓板的承重墻(或承重柱)與分隔空間的墻體予以區(qū)別,以此來實現(xiàn)洛斯所說的自由平面??虏嘉饕竽懖捎眯碌目蚣芙Y構,使隔斷墻可以靈活布置,讓建筑內(nèi)部空間自由流動起來。密斯·范·德·羅同樣用位置靈活且看似偶然的獨立隔斷,甚至是可以活動的玻璃墻,來增加空間的連續(xù)性和流動性,從而實現(xiàn)“有隔有通”的空間效果。
除了內(nèi)部的空間流動性,西方現(xiàn)代建筑“有隔有通”的空間觀,還體現(xiàn)在對內(nèi)外空間視覺透明性的追求上。隨著技術的進步,先進的框架結構和玻璃墻被廣泛使用,帶來了西方現(xiàn)代建筑空間的視覺透明性。格羅皮烏斯(Walter Gropius,1883—1969)1911年設計建造的法古斯工廠(Fagus Werk),采用大面積的玻璃外墻,實現(xiàn)了空間內(nèi)外的連通,整棟建筑因此顯得輕巧透明。在1920年代,賴特(F.L. Wright,1869—1959)發(fā)現(xiàn)了玻璃的重要價值。他把鋼筋混凝土框架和玻璃結合,使建筑成為透明的晶體,打破了傳統(tǒng)建筑中箱形結構造成的封閉感。受格羅皮烏斯和賴特的影響,玻璃逐漸成為現(xiàn)代建筑的常見元素。玻璃的晶體屬性,使建筑內(nèi)外之間的屏障被突破,帶來了視覺上的透明性。內(nèi)外空間的視覺透明性,使西方建筑空間從傳統(tǒng)的封閉圍合轉變?yōu)楝F(xiàn)代的“有隔有通”。
總之,無論從建筑內(nèi)部的空間流動性,還是內(nèi)外空間的視覺透明性來看,西方現(xiàn)代建筑都表現(xiàn)出“有隔有通”的空間追求。也就是說,西方現(xiàn)代建筑同樣具有“有隔有通”的空間觀念。從這一點來看,宗白華“有隔有通”的空間理論,確實是普遍性和貫通性的建筑美學原理,因此,它能夠為“世界美學”的建構提供可能。宗白華提出“有隔有通”的空間理論,目的就是為了服務于“世界美學”的建構。
最后,我們來檢視一下“有隔有通”空間觀的實質(zhì)。無論就中國古代建筑,還是西方現(xiàn)代建筑而言,“有隔有通”體現(xiàn)的都是“時空合一”的觀念。
宗白華指出,中國古人的宇宙觀是“時空合一”的。古人認為宇是屋宇,代表著空間,宙是從宇中往來出入,代表著時間,時間和空間相結合才產(chǎn)生完整的宇宙概念[16]。中國古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循自然的節(jié)奏安排生活生產(chǎn),往來穿梭于屋宇之中。長此以往,他們將日出日落所代表的時間,和屋宇所代表的空間聯(lián)系在一起,形成了“時空合一”的觀念。宗白華認為,古人“時空合一”的宇宙觀,跟《周易》“六位時成”的思想也有關。他指出,“六位時成”的說法表明,代表空間的“位”形成于時間的進程中[16],因此,時間與空間是合一不分的。換言之,“六位時成”蘊含著中國人“時空合一”的觀念。
宗白華所說的“時空合一”的觀念,觸及“有隔有通”空間觀的本質(zhì)。受“有隔有通”空間觀的影響,中國古代建筑在隔出空間的同時,又追求空間的內(nèi)外交通。沒有隔,無法隔出空間來形成建筑;沒有通,建筑只是封閉圍合的匣子?!坝懈粲型ā?,中國古代建筑才超脫純粹實用的目的,從飲食起居的屋室升華為性靈騰挪的場所。正因為如此,中國人在小小的建筑里也能兼懷萬物、飲吸無窮,感受“天地入吾廬”的空間體驗:宇宙萬物在“吾廬”出入往復,天地靈氣在“吾廬”聚合流轉,我則在“吾廬”契會“萬物一體”的境界。出入往復與聚合流轉的運動,代表了時間對空間的介入,體現(xiàn)的是時間與空間合一不分的觀念。從這個角度看,在中國古代建筑藝術中,“有隔有通”的本質(zhì)就是“時空合一”的觀念。
瑞士建筑理論家吉迪恩(Sigfried Giedion,1888—1968)在考察西方現(xiàn)代建筑的空間觀念時,得出了類似的結論。前文提到,由于框架結構和玻璃墻的廣泛使用,西方現(xiàn)代建筑也形成了“有隔有通”的空間觀念。這種新的空間觀,被吉迪恩概括為“空間-時間”的觀念。為了闡釋“空間-時間”的含義,吉迪恩舉了勒·柯布西耶的薩伏伊別墅(Villa Savoie)的例子。他指出,薩伏伊別墅是典型的內(nèi)外空間貫通(即“有隔有通”)的現(xiàn)代建筑,要了解和欣賞這棟建筑,就不能停留在單一的視點,必須穿過建筑物,在它周圍四處走動。建筑本來是不動的,借助于人的行走觀察,不同的空間呈現(xiàn)出來,仿佛空間自身產(chǎn)生了位移和變動??臻g的位移和變動,暗示了時間的向度。也就是說,人們在欣賞薩伏伊別墅這種“有隔有通”的現(xiàn)代建筑時,能同時捕捉到空間和時間的存在,會產(chǎn)生時空合一的意識和感受,正因此,吉迪恩說薩伏伊別墅是“空間-時間”的建筑[17]??梢哉f,西方現(xiàn)代建筑“有隔有通”的空間觀,體現(xiàn)了“空間-時間”的意識。這種“空間-時間”的意識,也就是宗白華說的“時空合一”的觀念。
可見,無論是中國古代建筑,還是西方現(xiàn)代建筑,“有隔有通”空間觀體現(xiàn)的都是“時空合一”的觀念。從這一點來看,中國古代建筑與西方現(xiàn)代建筑存在相似的地方,進一步說,中國古代建筑藝術及其空間思想,可以為現(xiàn)代建筑及建筑美學的發(fā)展提供啟示?;蛘?,用宗白華的話來說,中國古代建筑藝術對將來的“世界美學”有“特殊重要的貢獻”。
總之,宗白華“有隔有通”的建筑空間理論,對建筑美學研究是一個重要貢獻,它深化了我們對中國古代建筑藝術的認識?!坝懈粲型ā钡囊馑际钦f,中國古代建筑是隔出空間的藝術,同時它又追求空間的內(nèi)外交通。宗白華有關隔的理論,源自德國美學與建筑思想,有關通的觀念,則從中國古典美學和藝術哲學中轉化提煉而來。“有隔有通”融合了中西美學和建筑理論,是中西學術共同推進的產(chǎn)物。
更重要的是,“有隔有通”的空間觀體現(xiàn)了“時空合一”的觀念。通過“有隔有通”與“時空合一”觀念的視角,我們重新發(fā)現(xiàn)了中國古代建筑藝術的價值。從“有隔有通”與“時空合一”的觀念看,中國古代建筑與西方現(xiàn)代建筑存在相似性。這種相似表明,中國古代建筑藝術同時也是世界的和現(xiàn)代的,對將來的“世界美學”有重要價值。宗白華提出“有隔有通”的空間理論,目的就是為了建構“世界美學”。
宗白華的建筑美學值得我們格外重視,本文從“有隔有通”的空間觀出發(fā),對其建筑美學作了初步探索。除了“有隔有通”,宗白華還提到過中國古代建筑的空間節(jié)奏,對于這些重要的問題,有待另文研究。
注釋:
① 有學者指出,“宗白華是中國建筑美學的第一個拓荒者”。見朱永春《宗白華建筑美學思想初探》,《建筑學報》,2002年第11期,第44頁。
② 除了宗白華,著名美術學者滕固對現(xiàn)代建筑空間概念在中國的傳播也做出了重要貢獻。早在1926年,滕固在南京的一所師范學校作了題為“藝術的實質(zhì)與形式”的講演,講演中他把建筑詮釋為“集合空間”與“組織空間”的藝術。滕固的觀點具體源于何人,尚待考證,但他的講演無疑推動了現(xiàn)代空間概念及建筑是空間藝術的觀念在中國的傳播與發(fā)展。滕固的講演見《滕固藝術文集》,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2003年版,第375-377頁。
③ 閔晶和盧永毅觀察到,“建筑是空間藝術”的說法在中國的傳播首先是美術界推動的,受此影響,20世紀30至40年代,現(xiàn)代建筑空間概念才在中國建筑學科中獲得廣泛傳播與深入發(fā)展。不過,他們二人并未提到美術界何人在中國引入并傳播了“建筑是空間藝術”的觀念。見閔晶,盧永毅《中國現(xiàn)代建筑“空間”概念的導入與發(fā)展簡述(20世紀20年代—60年代)》,《時代建筑》,2014年第1期,第152-157頁。
④ 《建筑十書》是世界上第一部建筑學專著,書中維特魯威從結構、材料、形式等方面出發(fā),歸納出“堅固、實用、美觀”的建筑三原則。舒瓦西是結構古典主義的代表,他認為建筑的本質(zhì)是結構。在1899年的《建筑史》中,舒瓦西仍舊從結構、形式、風格來闡述建筑史。
⑤ 黑格爾說的“Umschlie?ung”,即“圍合”,是包圍、四周圍住的意思,詳見本文第二節(jié)的討論。
⑥ SchmarsowA.Das Wesen von Architektonischen Sch?pfung. Leipzig:Hiersemann, 1894。關于施馬索夫的空間理論,可參考SchwarzerM W, Schmarsow A. The Emergence of Architectural Space: August Schmarsow’s Theory of “Raumgestaltung”, Assemblage, 1991(15):48-61。
⑦ 見伯爾拉赫1905年的演講,該演講收錄于BerlageH P, trans. Whyte I B, de Wit W.Hendrik Petrus Berlage: Thoughts on Style, 1886-1909,Santa Monica: The Getty Center for the History of Art and the Humanities, 1996:122。
⑧ 見貝倫斯1910年的演講,該演講收錄于Behrens P, trans. Whyte I B,BuddenseigT ed. Iundustriekultur: Peter Behrens and the AEG,Massachusetts: The MIT Press, 1984:212。
⑨ “上古穴居而野處,后世圣人易之以宮室,上棟下宇,以待風雨”,見黃壽祺,張善文《周易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403頁。
⑩ 黑格爾也指出,建筑或起源于巖洞(即穴居),或起源于樹巢。見黑格爾,《美學》(第3卷,上冊),朱光潛譯,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2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