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建德
(廈門大學(xué) 比較文學(xué)與跨文化研究中心,福建 廈門 361005)
白話文運(yùn)動由胡適提出之后,國語、白話文學(xué)地位為之一變,而方言的意義也為新型學(xué)者所認(rèn)識。(1)胡適曾言:“方言的文學(xué)越多,國語的文學(xué)越有取材的資料,越有濃富的內(nèi)容和活潑的生命?!币姾m《答黃覺僧君〈折衷的文學(xué)革新論〉》,《胡適文存》(一),上海:亞東圖書館,1921年,第153頁。1918年2月,北京大學(xué)開始征集歌謠,《北京大學(xué)日刊》從5月20日起陸續(xù)登載劉復(fù)(即劉半農(nóng))編訂的歌謠。[1](P.44)顧頡剛當(dāng)時是北大學(xué)生,讀了頗吃驚:“歌謠是一向為文人學(xué)士所不屑道的東西,忽然在學(xué)問界中辟出這一個新天地來,大家都有些詫異。那時我在大學(xué)讀書,每天在校中《日刊》上讀到一二首,頗覺耳目一新?!盵2](《自序》,P.2)這年6月上旬,顧頡剛休學(xué),回蘇州后仍從天天收到的《北京大學(xué)日刊》上讀到新鮮的歌謠。翌年2月,顧頡剛就在家中搜集蘇州一帶歌謠,葉圣陶、潘家洵和郭紹虞等人聞知此事,也將他們所知道的歌謠寄給他,9月回北大復(fù)學(xué)時,已積有蘇州地區(qū)歌謠近200首。1920年夏顧頡剛留校,到圖書館就職。那年深秋,吳歌在北京《晨報副刊》經(jīng)郭紹虞之手陸續(xù)發(fā)表52首。年底沈兼士、錢玄同和周作人發(fā)起成立歌謠研究會,創(chuàng)辦《歌謠》周刊,劉半農(nóng)主其事。(2)據(jù)上海社科院狄霞晨查考,劉師培(1884-1919)在20世紀(jì)頭三四年就關(guān)注歌謠,堪稱現(xiàn)代歌謠運(yùn)動先驅(qū)。詳見復(fù)旦大學(xué)2018年博士論文《中西思想學(xué)術(shù)交匯下的劉師培文論》。劉師培病逝時北大歌謠研究會尚未成立,不然成就更大。《吳歌甲集》于1926年由北大歌謠研究會出版,為該會所出國立北京大學(xué)和中國民俗學(xué)會的“民俗叢書”首部,胡適、沈兼士、俞平伯、錢玄同、劉半農(nóng)作序,附錄五種則是顧頡剛、魏建功、沈兼士和錢玄同的研究文章以及通信討論。劉經(jīng)菴的《歌謠與婦女》也收入“民俗叢書”,1927年商務(wù)印書館出版,周作人為他作序(所署時間是1925年10月5日,初刊于當(dāng)年11月《燕大周刊》)。書中引證的歌謠多取材于《歌謠》周刊,其余則由編撰者自己在河北衛(wèi)輝搜集。劉經(jīng)菴批判性地從十個方面觀察女性的家庭社會關(guān)系,并在自序中指出:“民眾的文藝,尤其是歌謠一部分,婦女的貢獻(xiàn)要占一半,且其中又多是討論她們本身的問題的——婦女的文學(xué)與婦女的問題。”(3)筆者使用的是臺灣地區(qū)1971年影印本。當(dāng)今倡言傳統(tǒng)文化者避而不談舊禮教壓迫下的女性,還不僅僅是出于選擇性的遺忘吧。
周作人留日歸來后,在杭州教書時寫了《兒歌之研究》,發(fā)表在1914年1月出的《紹興教育會月刊》。(4)魯迅對民國初期征集謠諺事業(yè)的發(fā)端也是有貢獻(xiàn)的,他在發(fā)表于1913年2月北京《教育部編纂處月刊》第1卷第1冊的《擬播布美術(shù)意見書》中建議:“當(dāng)立國民文術(shù)研究會,以理各地歌謠,俚諺,傳說,童話等;詳其意誼,辨其特性,又發(fā)揮而光大之,并以輔翼教育?!币婔斞浮遏斞溉返?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54頁。他在文中寫道,有一類兒歌為“體物之歌,率就天然物象,即興賦情,如越之鳩鳴燕語,知了唶唶叫,螢火蟲夜夜紅。杭州亦有之,云:‘小焰蟲,的的飛,飛上來,飛下去?!蛟啤灮鹞灮?,你來照我!’甚有詩趣” [3](P.5)。在他用來舉例的歌謠集中,有一種名《天籟》:“若淫詞佚意,乃為下里歌謳,非童謠本色。如《天籟》卷一所載,‘石榴花開葉兒稀’,又‘姐在房里笑嘻嘻’皆是?!?[3](P.8)
筆者杭州人,家中有一冊同治八年(1869年)浙江書局刊印的芝秀軒藏版《天籟集》,寫刻本,鄭旭旦輯,許之?dāng)⑿2⑿?,名義上錄歌謠48首,實收46首(均標(biāo)號,缺36和46兩首)(5)第7首恐系兩首歌謠的串合:“小小一只白公雞,頭又高來尾又低。相公不殺我,留我五更啼。五更不見啼,花貓馱在竹園里。竹里梅花帶雪開,東風(fēng)吹下一枝來。鄰家有個花嬌女,嫁與聰明小秀才。”后四句是不是獨(dú)立的歌謠?比較婁子匡采編的《越歌百曲》(也收入北大中國民俗學(xué)會民俗叢書第1輯,第5種)第三部分“生活歌”第34首:“小小一只高冠雞,頭又高來尾又低。相公叫我五更啼,我樂五更勿肯啼,花貓拖到竹園里?!?。鄭旭旦自撰序、跋(分別6頁和7頁),并集“天籟集醒語”18條置于自跋之后,還在每首歌謠前后留下長短不一的評語,最長一條字?jǐn)?shù)多達(dá)七百左右??梢哉f,鄭旭旦這些文字成了《天籟集》的一部分。這冊歌謠末頁是作于同治八年的補(bǔ)序,與正文字體不同,由普通刻工刻印。周作人所舉兩首短小的“體物之歌”就是集中第28首(“螢火螢火”)和第47首(“小焰蟲”)。 但是,《天籟》卷一所載“石榴花開葉兒稀”和“姐在房里笑嘻嘻”似應(yīng)指兩首“下里歌謳”的首句,筆者這冊《天籟集》中第12首的頭兩句是“石榴花開葉兒稀,打扮小姐娘家嬉”,未見以“姐在房里笑嘻嘻”起首的歌謳。周作人或許憑記憶寫下這兩句歌詞,沒有查核原文。也不排除另一可能:他所讀的《天籟》與浙江書局的《天籟集》版本不同,后者是不分卷的。(6)“姐在房里笑嘻嘻”是山陰悟癡生編錄的《廣天籟集》中第3首?!稄V天籟集》中歌謠主要來自周作人故鄉(xiāng)紹興地區(qū)。中原書局于1919年將《天籟集》和《廣天籟集》合編出版,“上海悲增標(biāo)點”。這本合集現(xiàn)有上海文藝出版社1990年影印本。近據(jù)民俗學(xué)專家查核,至今未見關(guān)于《天籟集》的文章,筆者不妨借《杭州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作一些粗淺的介紹,或可豐富我們對鄉(xiāng)邦文化的歷史記憶。下文所引《天籟集》中序、跋、歌謠等均出自同治八年浙江書局刊印本《天籟集》,不另出注。
在此書正文第一頁,兩位輯校者直排并立的名字上是大一號的“錢塘”二字,可見他們是杭州同鄉(xiāng)。許之?dāng)⑦€作一短序:
苗碩兩言,孔圣取之;滄浪數(shù)語,孟氏述之。古諺童謠,純乎天籟,而細(xì)繹其義,徐味其言,自有至理存焉,不能假也!鄭君名旭旦者,吾鄉(xiāng)名士。苦志十五年,郁郁無所遇,乃著是集。共四十八章,缺二章,不知何意。觀其自序暨跋語,確有明人代筆意。噫!此所以觸造物之忌歟?然其體驗人情,詳悉物理,慮正言莊,論之不能動聽,而假村言俚語以宣之,暮鼓晨鐘,足使庸愚醒悟,誠不得謂無功于天地也。集中所采歌謠,半皆童時時誦之詞。吾愿世之撫嬰孩者,家置一編,于襁褓中即可教之,則為之長者,口傳耳熟,自警警人,良知良能,藉以觸發(fā)。庶幾為師箴瞍賦之一助云爾。鄭君家世無可考,或別有著述,予未及睹,將歸而詢之父老,再當(dāng)為之作傳也。
咸豐丁巳三月展上己同里許之?dāng)⒆谟蓝ㄊ瘕S
“咸豐丁巳”即咸豐七年(1857年),許之?dāng)?dāng)時是湖南永定的縣令,幾年后不幸死在任上,沒有機(jī)會回杭州了解《天籟集》輯注評點者鄭旭旦的家世并為他作傳。許之?dāng)⒉⑽唇淮鷷迦绾屋氜D(zhuǎn)到他手中,多少讓有意查考《天籟集》來歷者失望。從鄭旭旦自撰的序跋(未署時間,不合慣例)判斷,《天籟集》在他心目中重于生命,即使他英年早逝,鄭家也不會輕易將書稿委棄或托付他人。本著胡適先生 “做學(xué)問要在不疑處有疑”的精神,筆者懷疑鄭旭旦是不是一位虛構(gòu)人物。傳統(tǒng)讀書人重詩文,賤視山歌俚曲等俗文學(xué)的表現(xiàn)形式,像馮夢龍那樣收輯民間時調(diào),在士大夫眼里有失身份。鄭旭旦會不會就是許之?dāng)⒅信e之前的另一個自我?易言之,許之?dāng)⒁苍S曾“不售”,落寞之際以搜集家鄉(xiāng)歌謠為寄托,書成后又不愿署名,因他更看重自己的《芝秀軒吟稿》。(7)純系猜測之言,尚祈方家指正。
許之?dāng)⑿蛑姓f“集中所采歌謠,半皆童時時誦之詞”,表明道光甚至嘉慶年間,書中半數(shù)歌謠已在杭州流行。附在書末的《天籟集補(bǔ)序》作者許郊子說起此書版刻的緣起:
《天籟集》者,錢唐鄭旭旦編次,余從弟彝伯為付梨棗者也。彝伯與從兄培之暨余皆同歲生,幼各就傅,彼此戲投筆札,署稱同年。先君子見之怒其頑。業(yè)師仲平汪先生囅然曰:“童子何知,此真天籟也?!焙笠筒I(lǐng)己酉鄉(xiāng)薦,乙卯以知縣揀發(fā)湖南,歷權(quán)永定、石門縣令,以積勞成疾,遽而委化,劇可哀矣。彝伯有手輯《酒闌燈炧譚》二十四卷,擬梓未逮。其《芝秀軒吟稿》弟婦高氏已為付剞劂?!短旎[集》亦刻自湘中。今年夏弟婦攜板回,余得見之,為重加校閱。此集所編皆吳越謠諺,憶幼與彝伯、培之歌詠歡笑,才如昨日,今彝伯已亡,培之登甲子賢書,將有四方之志,惟余兩鬢漸衰,一衿尤困。年來從事書局,尚理帖括,同年之說,竟成戲語。然則覩斯集也,豈獨(dú)彝伯之可哀也哉!余亦感慨系之矣。
同治八年己巳重九日許郊子社甫識于浙江書局之校經(jīng)廬
這里說的“彝伯”就是許之?dāng)ⅲ河?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鄉(xiāng)試中舉,乙卯年(咸豐五年,1855年)赴湖南永定當(dāng)縣令,后調(diào)石門,在任上“遽而委化”,“芝秀軒”系他室號?!短旎[集》在太平軍戰(zhàn)亂期間刻印傳世,他是第一功臣,遺孀高氏能將印版從現(xiàn)在的張家界、常德地區(qū)帶回杭州,也十分不易。從這篇補(bǔ)序來看,初版是湖南印的(國家圖書館藏有一冊),刊刻時間為同治元年(1862年)。這位許郊子和堂兄弟許之?dāng)ⅰ⒃S培之同年出生,許之?dāng)⒁讶ナ溃S培之在甲子年(同治三年,1864年)中舉,而作者是科場失意之人(“一衿尤困”),在浙江書局的校經(jīng)廬謀得一職。這篇補(bǔ)序與正文(許之?dāng)⑿?、鄭旭旦序、跋以及自撰醒語)不同,系刻工刻印。
《天籟集》多數(shù)歌謠都是即物起興的,頭兩句與后面的歌詞毫無聯(lián)系。第1首就很典型:
墻頭上,一株草,風(fēng)吹兩邊倒?!敖袢沼锌蛠?,舍子好?!薄蚌a魚好?!宾a魚肚里緊愀愀?!盀樯嶙硬粴⑴??”牛說道:“耕田犁地都是我?!?“為舍子,不殺馬?”馬說道:“接官送官都是我?!薄盀樯嶙樱粴⒀??”羊說道:“角兒彎彎朝北斗?!薄盀樯嶙?,不殺狗?”狗說道:“看家守舍都是我?!薄盀樯嶙?,不殺豬?”豬說道:“沒得說?!睕]得說,一把尖刀戳出血。
杭州方言“舍子”即“啥子”(什么,什么東西)。教兒童認(rèn)識牲畜的作用固然必要,但是屠宰的主題以及集中后面一再出現(xiàn)的怨毒之言對里巷小兒是不合適的。兒童以前就是“小大人”,他們誦習(xí)的歌謠里頗多現(xiàn)在看來屬于“少兒不宜”的文字,父母并不在意。兒童的概念直到晚清有了中外文字之交后才漸漸被中國讀者認(rèn)知并接受,新文化運(yùn)動催生了兒童文學(xué)?!短旎[集》第一首歌謠末一句未免太血腥,不過也有講仁愛的,如第25首:
螺螄經(jīng),念把眾人聽。日里沿沙走,夜里宿沙村。撞著村里人,縛手縛腳捉我們。九十九個親生子,連娘一百落湯鍋。捉我肉,把針戳。捉我殼,丟在壁角落。雞爬爬,響碌碌,玉皇大帝親看眼淚紛紛落。
起頭用“螺螄經(jīng)”三字,頗有釋家眾生平等的慈心。傳統(tǒng)社會重各種美味,甚至有“八珍”之說,憐惜螺螄家族的命運(yùn),就更加難得了。但是緊接著一首卻是笑話佛教徒的:“鄉(xiāng)里老娘舊病發(fā),走到城里望菩薩。綠鞋子,紅鞋跋。走一步,拔一拔。”老太太遭嘲笑,殘疾人士就更不會放過了。第20首用的是矛盾修辭法,讓讀者眼睛一亮:“三十夜,月光朣朣,一個老兒偷了辣酥種。瞎的看見,聾的聽見,啞的叫起來,瘸的趕將去!”
癩痢原是常見病,其實無非是真菌感染,用西藥軟膏一搽就見效,現(xiàn)在早已絕跡。以前患了癩痢,久久不愈,患者就被叫做癩痢?!短旎[集》第32首夸獎癩痢勤勞當(dāng)家:“癩痢癩,挑糞澆蕎麥。蕎麥開花,癩痢當(dāng)家。蕎麥結(jié)子,癩痢笑死。蕎麥上磨,癩痢端坐?!?第5首講的是一位美麗的姑娘要出嫁了,嫁妝豐厚,究竟嫁給誰呢?運(yùn)氣不好,新郎是癩痢。她沒有父母,叔伯在決定她的終身大事,她也能將就。癩痢窮一點倒不妨,只要長得好:“高田水,低田流。叔母伯母當(dāng)曙上高樓。高樓上,好望江。望見江心渡麗娘。麗娘頭上金釵十八對,腳下花鞋十五雙。金漆籠,銀漆箱,青絲帶兒藕絲裳。問鴛鴦,團(tuán)團(tuán)排,一轉(zhuǎn)排著癩痢郎。只圖癩痢生得好,不圖癩痢藏珍寶?!?/p>
癩痢勞動有所得,應(yīng)該開心。他的稱呼說明受歧視,但是行為卻得到認(rèn)可,懶漢就不然:“日頭黃,懶漢忙。日頭豎,懶漢靠屋柱。日頭謝,懶漢叫夜夜。”(第33首)忙來忙去的人也不一定能享福,有的人呆頭呆腦,卻像西湖里的土步魚,不動也有食吃。第44首借魚比人:“蒼條潝潝豁,肚皮癟搭搭;土哺呆呆,自然有食來。”蒼條魚游來游去,總是吃不飽。杭州西湖盛產(chǎn)土哺,即土步魚,又名沙鱧魚或塘鱧魚,冬日伏于水底。消極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也見于第38首里的極端憤激之詞:“田要少,屋要小,子弟讀書不要考。免得殺,免得絞,免得商鞅飽?!笨茍鍪б庹哒靡源俗晕?。
《天籟集》所收歌謠,有幾首精悍短小,如前引第27首:“角角啼,天亮哩?!钡?0首也只有六字,像是農(nóng)諺:“楊柳青,糞如金。”與農(nóng)耕相關(guān)的還有第29首:“牽牛兒上,牽牛兒下。氓蜂釘,截辣一聲?!奔诜w全賴牛力,農(nóng)夫牽著牛兒,豈容牛虻叮咬。反觀今日,浙江個別地區(qū)竟有牛二們故意牽出兩頭牛來互斗,從中取樂。如此殘忍,一巴掌打過去,還太溫柔了!《天籟集》的第34首和35首在書寫季候的同時還反映了窮人過冬艱難:
大雪紛紛下,柴米都漲價。烏鴉滿地飛,板凳當(dāng)柴燒,嚇得床兒怕。
頭九二九,相招不出手。三九二十七,凌丁掛半壁。四九三十六,才方凍得熟。五九四十五,窮漢街頭舞。不要舞,還有春寒四十五。
集中有幾首是非常簡潔的白描,如:
三個官兒,在樓上吃酒,三匹馬兒,在樓下吃草。兩個老兒,在街上相打。一個隔壁老娘,搖手說“罷休罷休!”(第39首)
落雨丁丁,豬肉三斤。公來估估,婆來秤秤。(第31首)
雖是日常生活中的場景,卻多言外之意。官兒、馬兒、老兒和老娘是三、三、二、一的遞減,小兒可以借此辨識數(shù)字,而酒樓上的悠閑又襯托出街上小老百姓的艱難。鄭旭旦對后一首的評語稱得上短而精:“雨天寂寞,村居得肉,不啻海錯山珍。公估婆秤,寫盡歡呼節(jié)嗇神理。”第11首白描江南水鄉(xiāng)月夜景色,很有詩趣,可與“枯藤老樹昏鴉”媲美:“月光堂堂,照見汪洋,汪洋水,漫過菱塘,風(fēng)吹蓮子香?!?/p>
《天籟集》中有些歌謠故意顛覆情理,就像英國諧趣詩人愛德華·李爾(Edward Lear, 1812-1888)《胡謅詩集》中的作品(8)集中四行體的打油詩已由陸谷孫先生譯出,見愛德華·李爾《胡謅詩集》,北京:海豚出版社,2011年?;魻柌悸蹇恕そ芸诉d曾編《愛德華·李爾全書》(費(fèi)伯-費(fèi)伯出版社,1947年),四行體的打油詩僅為其中一部分,有些稍長的敘事詩幽默風(fēng)趣而又不失溫柔敦厚之旨,如《貓頭鷹和貓咪》。。這類歌謠有助于培養(yǎng)幼兒的節(jié)律感和自由自在的想象力,其實在各地都有。鄭旭旦在簡介第21和22兩首時寫道:“此與下篇皆隨韻粘合,絕無文理,然絕世奇文有不必文理而妙絕千古者,此類是也?!闭埧矗?/p>
一顆星,掛油瓶。油瓶漏,炒黑豆。黑豆香,賣生姜。生姜辣,造寶塔。寶塔尖,戳破天。天唉天,地唉地。三拜城隍老土地。土地公公不吃葷,兩個鴨子囫圇吞。(9)比較《吳歌甲集》第13首《天上星》:“天上星,地上星,太太叫我吃點心。弗高興,買糕餅。糕餅甜,買斤鹽。鹽末咸,買只籃?;@末漏,買升豆。豆末香,買塊姜。姜末辣,買只鴨。鴨末叫,買只鳥。鳥末飛,買只雞。雞未啼,買只扦光梨?!遍_首三句和最后兩句是頭尾,其余三字句以兩句為一對,共八對,每對最后的名詞用作隨后一對的起首。
夾雨夾雪,凍殺老鱉。老鱉看經(jīng),帶累觀音。觀音戴傘,帶累總管??偣苤?,帶累爹爹。爹爹著木屐,帶累瞎搕石。(搕石是方言,指乞丐。)
大概在1960年左右,杭州地區(qū)的兒童還玩一種語言接龍的游戲:甲起個類似“一顆星,掛油瓶”的頭,乙接上,重復(fù)最后兩字,造兩個押韻的三字句,丙再如法炮制傳下去。
第42首也是以“一顆星”起興:“一顆星,半個月,蝦蟇水里跳過缺。我在揚(yáng)州背籠兒,看見烏龜嫁女兒。黿吹簫,鱉打鼓,一對蝦兒前頭舞?!薄拔r蟇”此處的音、義與“蛤蟆”同。為什么是“在揚(yáng)州背籠兒”?或因揚(yáng)州系古代水路交通要道。烏龜還有一層不大雅馴的意思,一為妻有外遇者,二為開妓院或在妓院執(zhí)役的男子?!盀觚敿夼畠骸边€要講排場,顯然就有點滑稽了。鄭旭旦的評語也有點刻薄:“當(dāng)星稀月朗之時,適見烏龜嫁女之事。此時情景,最堪描畫。然一著相,意味索然,必至丑不可耐。此文妙在先將星月生姿,借蝦蟇作影,然后將正面一點,隨即乘勢推開,若黿若鱉若蝦,實則烏龜之類而借客陪主,盡掩其丑,只覺姿趣橫生,此真化臭腐為神奇,不止五花八門,變化百出已也!”
“變化百出”的還有第23首。那是兩位婦女之間匪夷所思的對話:
“唂咚唂咚咤,半夜三更來做舍?”“不吃公公酒,不吃婆婆茶。只問公公討只貍花狗。”“賣哩。”“公公呢?”“死哩。”“舍子棺材?”“烏木棺材?!薄吧嶙犹??”“兩個螞蟻抬?!薄吧嶙庸??”“鼕鼕鼓。” “舍子鑼?”“疙疬疙瘩老虔婆。”
以象聲詞發(fā)端,在《天籟集》中絕無僅有。半夜三更有“老虔婆”來敲門,她的問話完全不受人際交往規(guī)則的約束。請看鄭旭旦評語:
絕世奇文,惟其愈出愈奇,是以奇絕。當(dāng)三更半夜,一媼突如其來,自言不叨酒茶,而惟討狗一只,固已奇矣。此媼厭而以賣去覆之。彼媼亦可以告退,乃竟舍狗而問及公公。此問胡為乎來哉?斯時欲不應(yīng)之,恐其纏綿無已,惟應(yīng)以死,而彼將不復(fù)有詞,而不料其竟有棺材之問也。此媼以彼媼認(rèn)真,則又詭詞以對。天下安有死而用烏木棺材者?則公公之不死可知。彼媼竟不理論,乃至問及抬者。而后此媼率性戲弄之曰螞蟻,蓋已奇幻入神矣。彼媼恬然不驚,而且問鼓,則隨應(yīng)之曰鼕鼕鼓。問鼓不已,而又問鑼,勢將無所不問矣。無所不問,雖至達(dá)旦而猶剌剌不休,天下有如是疙疬疙瘩老虔婆,而可以情恕者哉!勢必一罵散場,而聞?wù)邽橹^倒。吾不知天下果有是事否乎?縱無是事而見此妙文,聞此妙語者,必?zé)o不絕倒之理。則其奇而又奇,以至于奇絕,夫豈人心思索之所能至者耶?
據(jù)筆者初步統(tǒng)計,《天籟集》中近半數(shù)(約20首)歌謠的敘述者是年輕女性,除了有一首感謝母恩,(10)第41首:“石榴花開葉兒青,做雙花鞋望母親。母親耽我十個月,哪個月里不擔(dān)心?!编嵭竦┰u道:“此文信天下之至文也?!眱墒浊楦?,(11)第8首:“一年去,一年來,又見梅蘤[案:花的古體]帶雪開。梅花落地成雪片,開窗等雪望郎來?!钡诰攀祝骸跋铲o哥哥尾巴長,偷柴偷米養(yǎng)姑娘。姑娘死在黃泉路,搖搖擺擺哭一場?!惫媚锵嗨级溃部梢哉f是殉情了,但這是婚外之情。劉經(jīng)菴對歌謠中情歌最多的現(xiàn)象作出合理解釋:“一般婦女的生活,太苦得不堪了!不但受公婆的虐待,小姑的誹謗,連自己的丈夫亦是動輒打罵的。除了她求別人的憐愛——情人可得些慰安,享些人生的樂趣,此外誰是她的保護(hù)者和慰安者呢?”見劉經(jīng)菴編《歌謠與婦女》,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27年,第226頁。其余的從某種程度上反映了婚姻對女性決定性的影響以及舊家庭的負(fù)面形象,其中姑嫂不和最為典型。第2首是出嫁的女兒回娘家:
月亮光光,女兒來望娘。娘道“心頭肉”,爺?shù)馈鞍倩ㄏ恪保绺绲馈坝H姊妹”,嫂嫂道“攪家王”?!拔矣植怀愿绺顼?,我又不穿嫂嫂嫁時衣。開娘箱,著娘衣。開米柜,吃爹的。”
娘和爹都疼愛這位女兒,嫂子卻不表歡迎,稱她“攪家王”,或許她相信“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回娘家就會攪起糾紛。這位女兒伶牙俐齒,讓嫂嫂明白她回娘家,吃用都是她父母的。(12)婁子匡采編的《越歌百曲》中“生活歌”部分第13首“吃爹飯,穿娘衣”寫的也是女子回娘家?!秴歉杓准返?5首:“月亮圓圓,/荷花囡囡/出來張娘。/娘說道,‘金和寶轉(zhuǎn)來哉!’/爺說道,‘寶和金轉(zhuǎn)來哉!’/阿爹說道,‘敲背囡轉(zhuǎn)來哉!’/好婆說道,‘荷花囡轉(zhuǎn)來哉!’/嫂嫂說道,‘?dāng)〖揖D(zhuǎn)來哉!’/哥哥說道,‘?dāng)嚰揖D(zhuǎn)來哉,/攪得黃河水弗清!’/‘吃爺飯,/著娘衣,/朆吃哥哥窠里米;/朆著嫂嫂嫁時衣!’”類似例子很多,第56首也是。這一首里的哥哥叫她“親姊妹”,還講一點同胞手足的情誼。第3首的口吻是未嫁的女兒,以后她找一戶人家,嫁妝是一大筆開銷,哥哥因此叫她“賠錢貨”,嫂嫂公然視她為“活冤家”:
青萍兒,紫背兒。娘叫我,織帶兒?!皫簬簬渍砷L?”“三丈長?!卑涯锟?,好女兒。把娘(13)原文如此,或應(yīng)作“爹”看,一枝花。把哥哥看,賠錢貨;把嫂嫂看,活冤家?!拔矣植怀愿绺顼?,我又不著嫂嫂衣。開娘盒兒搽娘粉,開娘箱子著娘衣?!?/p>
姑娘與哥嫂不睦,在歌謠中已成了固定的節(jié)目。第43首里嫂子缺席,十分醒目,只“阿哥”一人罵她“賠錢貨”:“缸豆兒,開紫花。大姑小妹嫁人家。嫁人家,娘哭的,嬌嬌女;爹哭的,一枝花;阿哥哭的賠錢貨。不哭得,意不過?!边@是在離開娘家的時候,到了婆家又如何?妯娌之間新一輪的爭斗還在等著她。末一首即第48首講的是姑娘出嫁了,打扮得漂漂亮亮,婆家兄嫂竟罵她“野豬精”:“石榴花,系紅裙。女兒十五做新人。郎看看,‘活心肝’,婆看看,‘喜新娘’。阿姆看看‘野豬精’。我又不替阿姆同床宿,我又不替阿姆共枕眠。我家寒舍少花錢。不搽粉,比不得阿姆白;不搽油,比不得阿姆黑。不曾做慣,比不得阿姆能干?!?/p>
這里的“阿姆”就是郎的兄嫂。(14)據(jù)呂祖謙《紫薇雜記》,弟妻呼兄嫂姆姆。妯娌之間的持久戰(zhàn)從見面之日就開始了。臉不搽粉,發(fā)不搽油,表明她以本色出現(xiàn)在新家。究竟娘家是不是“寒舍”,究竟“阿姆”長相如何,還不知曉。新人不是慣做家務(wù),反而說明家境較好。既然阿姆勤快,以后就多做做吧!這首歌謠的格調(diào)與第2、第3首基本一致。編者站在新娘一邊教訓(xùn)“阿姆”:“吾曾以此觀世之好毀人者,未有不自中其身而為天下笑者也。一人之意見,必不能亂千古之是非,而肆口譏評,自鳴得意,卒之遇彼才辯之士,其機(jī)鋒捷于發(fā)矢。顯則熱斥,微則冷刺,究亦無如之何?!睙o端毀人導(dǎo)致反擊,無言以對,自取其辱。
女兒歸寧,看嫂子臉色,生出一股怨氣,她的情緒又傳給自己的兒子。第15首描寫的是外孫去看外婆時受舅母羞辱:“黃花兒,著地生。我是外婆親外孫。外公出來叫請坐。外婆出來叫肝心。舅舅出來不做聲,舅母出來努眼睛。一碗飯,冷冰冰。一雙箸,水淋淋。一碟菜,二三根。打碎舅母蓮花碗,一世不上舅母門。”(15)婁子匡采編的《越歌百曲》第一部分“兒歌五十曲”中的第8首《黃梔花》主題也是外甥不滿于舅媽的招待。有兩句是“一雙筷,水淋淋。一碗飯,冷冰冰”。外孫因舅母小氣發(fā)怒,竟然打碎飯碗,發(fā)誓不再去舅母家。童子學(xué)唱了這樣的歌謠,不是在接受仇恨教育嗎?他今后就不再想念外婆了嗎?
姑嫂之間的不和在各地歌謠中都有反映,而一代代兒童唱著這些歌謠,又在潛意識中強(qiáng)化了對姑嫂間惡感的預(yù)期。小姑出嫁前依仗母親做靠山,欺壓兄嫂,嫁人后回娘家又受嫂子氣,一報還一報,形成惡性循環(huán)。在劉經(jīng)菴編撰的《歌謠與婦女》中,連父母也罵女兒“賠錢貨”,他們甚至賣送女兒,還和公婆一樣毆打女兒。(16)詳見劉經(jīng)菴編《歌謠與婦女》第2章至第4章。《越歌百曲》第三部分“生活歌”里的第30曲題目竟然是《養(yǎng)囡養(yǎng)強(qiáng)盜》。溺嬰陋習(xí)的犧牲者幾乎都是女嬰,與此也有關(guān)系。《天籟集》未載女兒、媳婦挨打的文字,說明地區(qū)差別,也許是鄭旭旦編選歌謠時已將有的歌謠排除在外。
舊式婚姻缺不了“媒妁之言”,婚姻不幸,媒妁就成了詛咒的對象。第4首是《天籟集》中最長的,共114個字,訴說的是受了媒婆的騙:
石榴花,花簇簇,三個姐兒同床宿。那個姐兒長?中間姐兒長。留下中間姐兒伴爹娘,伴得爹娘頭發(fā)白,三對籠,四對箱,嫁與山村田舍郎。咸魚臘肉不見面,苦珠蠶豆當(dāng)干糧。一封書,上覆爹。一封書,上覆娘。一封破書上覆媒婆老花娘。長竹槍,槍槍起,槍凸媒婆腳板底。短竹槍,槍槍出。槍折媒婆背脊骨。
這位女性婚后生活艱窘(“苦珠蠶豆當(dāng)干糧”(17)苦珠即苦櫧樹果實,可食。),沒有自己娘家吃得好(“咸魚臘肉”),就向父母訴苦,還寫信給媒婆責(zé)問一番,恨不得拿起長短竹槍戳穿媒婆腳底板,折斷她的背脊骨?!吧酱逄锷崂伞比似啡绾危瑓s不是她的關(guān)心所在。選一個婆家,畢竟也是為自己大半生的利益投資,可恨“老花娘”竟不以實情相告。難怪劉經(jīng)菴在《歌謠與婦女》中寫道:“多半的媒妁,徒以吃喜酒、使禮錢,為他唯一的目的;把兩家的兒女的終身大事,把戲似的,任意的玩弄,隨便的哄騙?!?[4](P.14)媒婆騙人,待字的閨女只盼來說親的不會被錢收買,如第6首:“煙護(hù)煙,煙上天。紅羅裙,系半邊,誰家女兒立門前。繡鞋兒,尖對尖,土地公公不愛錢。禱告你,陰中保佑與我做姻緣?!?土地公是民間信仰體系里象征公平的神明,只有他,這位姑娘才信得過。
婚姻固然不幸得多,但是少女到了及笄之年,還是想出嫁。第17和第45兩首都是表述了她們對婚姻的憧憬:“黃狗黃狗你看家,我在院中采紅花,一朵紅花采不了,雙雙媒人到我家。‘我家女兒年紀(jì)小,不會伏侍大人家?!サ?,不要憂;娘哎娘,不要愁??次颐鞒醾€好光頭。前邊梳了盤龍髻,后邊來到看花樓??椿?,好飲酒,他彈琵琶我拍手?!钡?、6兩句表示女兒婚事不急,是父母婉謝媒婆時所言。女兒聽了先安慰他們“不要愁”,她是否知道現(xiàn)實生活遠(yuǎn)比“梳個好光頭”復(fù)雜?第45首的敘述者年紀(jì)還小,內(nèi)容也單純:“竹公竹婆竹爹娘,今年讓你長,明年讓我長;你長無用處,我長嫁兒郎?!?第16首里的姑娘也要出嫁了,她在盤算著自己的嫁妝:“紅布衫,綠布裙,外公替我做媒人。受了多少苦。大阿哥,許我大阪田。小阿哥,許我小阪田。大阿嫂,許我八朵珠花。小阿嫂,許我四朵珠花。八朵珠花戴在面前。四朵珠花,戴在半邊。我也不要大阪田,我也不要小阪田。我只要十二個箱子箱箱滿。”鄭旭旦寫出了她的復(fù)雜心態(tài):“村中女兒,勤苦當(dāng)家。年已及時,聞?wù)f親事。滿肚皮打算,又得意,又疑慮,又計較。至理至情,如是如是?!?/p>
第13首始于美好的盼望,終于勢利的鄙夷:“推槎過,慕才郎,正值哥哥上學(xué)堂。尖尖筆,做文章;讀書子,狀元郎?;▽?,柳對柳;破糞箕,對笤帚。鹽薺菜,下渾酒。放在大門前,那個肯來吃一口?!奔S箕是典型杭州話,也叫畚箕,即簸箕。這首歌謠前后兩部分講的是兩種命運(yùn):讀書人前景好,所以姑娘“慕才郎”;下半段她臉色突變,要讓家里只供得起“鹽薺菜”的窮漢掂掂自己的分量,不要做夢(“那個肯來吃一口”)。不過“才郎”將來功名之路走不通,也會淪落為孔乙己之類穿長袍的窮措大。物質(zhì)條件在婚姻中的決定性因素又在這首歌謠里直白地顯露出來。
有幾首女性口吻的歌謠內(nèi)容比較特別。第12首里的小姐打扮得漂漂亮亮回娘家,路上受到勾引和侮辱,她以嚴(yán)詞捍衛(wèi)自己的貞潔:“石榴花開葉兒稀,打扮小姐娘家嬉。梳好頭,穿好衣?!S幽愕恼煞蛟缭缢?。早早死,我與你,做夫妻?!畤娔阊滥闱?。我的丈夫死相隨?!?第14首是5位已婚女子聚在一起吃喝聊天,四娘出言傷人,五娘最為年輕,不甘示弱,辯白說自己是明媒正娶,婆家接親檔次高,還出了體面的禮金:“薔薇花兒朵朵開,大娘吃酒二娘篩,三娘擺出果子菜碟兒來。四娘罵我狗奴才?!矣植皇前淼模矣植皇亲邅淼?。我是花花轎兒抬來的。十錠金,十錠銀。十個梅香來接親。哥哥抱上轎,嫂嫂送到城隍廟?!焙贾菰捳f“挨來挨去”是表示碰到不那么吸引人的東西,大家推來推去。這一表述也見于上海話。
歌謠里發(fā)聲的女性身份、地位不同,心愿也不同。第40首就反映了婢妾的心愿:“龍生龍,鳳生鳳,麻雀生兒飛蓬蓬。老鼠生兒打地洞,婢妾生兒做朝奉?!蔽覀兊纳鐣欢攘餍谐錾?,經(jīng)歷過“文革”的人都聽說過“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這首歌謠的全文,人們卻不甚了了?!短旎[集》這首兒歌帶有明顯地域特色,肯定異于北京的版本。編者在“婢妾生兒做朝奉”后評注:“奇?;罩莘Q商曰朝奉?!睋?jù)《漢語大辭典》,宋朝有朝奉郎、朝奉大夫等官職,宋人因以朝奉尊稱士人,南宋后用以稱富豪、店主,清以來則稱老板和當(dāng)鋪店員為朝奉。徽商做生意,往往要到江浙尋找機(jī)會,他們在這首兒歌中留下印記,說明杭州的婢妾中也有徽州一帶的女性,她們希望自己所生的孩子長大經(jīng)商,發(fā)財致富。鄭旭旦在詩后如此評論讀書人(“士”)嫉妒商人的現(xiàn)象:
……乃今之為士者,見商之多財,而己之無所取資也,往往屈抑卑下之,而商遂儼然自置其身于士之上。不知先王置商于四民之末,良有深思,誠以為富不仁,商居其九,夫是以賤之。古之所賤,乃為今之所榮,亦可以見世變矣。吾曾細(xì)玩“龍生龍”一章,而知斯人之大有羨于朝奉也。彼意龍鳳之所生,自應(yīng)如彼;雀鼠之所生,自應(yīng)如此;則婢妾之所生不應(yīng)有邁種之奇也。乃龍鳳雀鼠各有所生,而婢妾生兒,居然朝奉,則誠詫異之甚者也!彼又惡知古之人賤之,置居四民之末,固宜婢妾之子之為之者哉!雖然朝奉亦竟有不可及者。彼夫臨財廉,取與義,好施不倦,恭儉下人,雖士有不如其行者,而亦豈在所賤之中。
大家庭內(nèi)部多弊病,新文化運(yùn)動之前已經(jīng)出現(xiàn)一些反省,如林紓《閩中新樂府》最后一首《百忍堂·全骨肉也》起頭就是“百忍堂前善氣祥,百忍堂后戾氣殃”?!凹叶健睆埞蠛湍?,卻總有不周到的地方:“焉能以己心,盡體人衷曲?!彼氖韬霾ハ铝嗽购薜姆N子。家里的不睦大都因女眷對小家庭的地位特別敏感所致,而她們的焦慮又產(chǎn)生于潛在的自卑和不安全感。
在此應(yīng)該引入傳統(tǒng)社會中婦女生活狀況的話題??涤袨槭俏覈钤绨l(fā)出女權(quán)思想的人之一,《大同書》(陸續(xù)完成于光緒年間)戊部(“去形界保獨(dú)立”)第一章就是《婦女之苦總論》??涤袨榱信e種種女性所受壓迫。在廣東,做人新婦苦不堪言:“自婦之初來也,或以明慎始之義,張嚴(yán)威以臨之,或以重家法之名,行苛禮以苦之。始具榛栗棗脩以見姑也,跪拜而下,則嚴(yán)陳約法,問其允否。其強(qiáng)之見族人也,則自小叔、女妹、猶子、侄孫,無不獻(xiàn)茶行禮,日至四五。其獻(xiàn)尊長必行拜禮,甚至于姑之婢嫗亦強(qiáng)跪拜,而平等之叔伯強(qiáng)行四拜之禮無論矣。乃至賓客在席,亦跪地獻(xiàn)酒而皆坐而受之。此非奴而何?”[5]可悲的是受人欺壓的記憶往往發(fā)酵為傷及心靈和社會的毒素,一旦“媳婦熬成婆”,昔日的受害者又轉(zhuǎn)身而為施害者了。甲午戰(zhàn)爭之后,隨著傅蘭雅等傳教士帶動下的反纏足呼聲日益高漲,婦女問題才逐漸在男權(quán)社會文化語境下浮現(xiàn)出來。1918年《新青年》出易卜生專號(即第4卷第6號),刊登《娜拉》(即《玩偶之家》)等劇作以及胡適的《易卜生主義》,終于給予傳統(tǒng)的家庭和婚姻觀念沉重一擊。劉經(jīng)菴的《歌謠與婦女》是新文化運(yùn)動背景下的產(chǎn)物,他在結(jié)語中發(fā)出女性文學(xué)研究的新聲:“婦女為產(chǎn)生歌謠的母親。因為她們在舊禮教、舊習(xí)慣之下,受環(huán)境的壓迫,使她們成為人們的犧牲者;要知作人們的犧牲,按情理是誰都不肯承辦的,但是到了雖不甘心,而亦不得不如此的時候——所謂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時——她不平的情感,要如何的悲憤呢?在這個當(dāng)兒,她所呼吁出來的語言,要如何的沉痛呢?……我信有許多的歌謠,是她們感懷自己的身世,悲憤交加,以血淚所歌成的。我們知道文藝的作品,多是放情歌唱出來的,不是強(qiáng)要發(fā)表而發(fā)表的。歌謠所以有文藝的價值,就是在此!由這看來,世之欲研究社會問題——婦女的問題——和民眾文藝者——婦女的文學(xué)——都不可不研究歌謠哪!”《天籟集》為這個論斷提供了佐證。
《天籟集》刻印后若干年,山陰悟癡生編錄的《廣天籟集》問世,所收多是紹興歌謠。上海文藝出版社在1990年2月將兩集影印,并作說明:“本書為《天籟集》(鄭旭旦輯)和《廣天籟集》(悟癡生編錄)兩種之合編。中原書局1919年版影印。附《各省童謠集》(第一集),據(jù)商務(wù)印書館1926年影印?!敝性瓡钟坝∵@兩種集子的時候,正值文學(xué)革命和新文化運(yùn)動猛烈展開之際。卷首《重印天籟集序》(未署名)寫道:“這兩部書,都是荳腐干式的小冊子,清同治八年浙江書局初印本,竹紙鉛字,字跡都很清楚,但這書在十年以來,是早已絕跡于坊間的了,有沒有再版,也不得而知?!?/p>
這些文字留下一些疑點。筆者未曾見到《廣天籟集》原初的版本,但是手頭這冊《天籟集》(“清同治八年浙江書局本”)系寫刻本,高23.7公分(修補(bǔ)時上下還稍稍裁去一些),寬15公分,絕非“小冊子”,更不是“鉛字”排印。影印本《天籟集》未收許之?dāng)⑿?,第一首之后有“原評佚”三字[6](P.2),而筆者藏本第一首之后有176字的評語,論及語言、人與物的關(guān)系。顯然,影印的《天籟集》所用版本比較粗劣。1919年這兩種歌謠集的合集標(biāo)點者“上海悲增”應(yīng)該也是書前8頁《重印天籟集序》(未署名)的作者。這篇序言可以視為《天籟集》和《廣天籟集》傳布史上的重要文獻(xiàn)。作者是白話運(yùn)動的擁護(hù)者,他雖褒獎集中歌謠,(18)“我們用新文學(xué)的眼光看起來,實在首首都是絕妙好詞,不愧他的集名天籟二字。”見《重印天籟集序》第1頁。對鄭旭旦的評語卻無端詬誶一番:
每一首前后,都有拖泥帶水極酸腐的評語,而后評較前評,其八股氣更重,大概還不是一個人的手筆。但是把這些極酸腐的東西,放在極清靈極活潑的妙文后面,反而可以相映成趣,譬如吃蟹蘸些酸,轉(zhuǎn)增風(fēng)味?!撩渴字虚g,尚有許多夾評,都是金圣嘆式的妙—妙—奇—極趣—等語,但有幾句還算中肯,能搔著癢處,比起前后兩位十三經(jīng)蛀蟲要高明多了,也自然照樣嵌在里面。 [6](《重印天籟集序》,PP.1-2)
序言作者尤其看重集中隨口湊合毫無意義的歌謠:“這一類既無意義,自亦無文學(xué)的價值可言;但我人平日說話作文,大都先有所為,而后方有所謂,若無所謂時,若無所為時,決不能有所謂,獨(dú)有這一種歌謠,并無所為而竟有所謂;蓋其動機(jī)只在于要唱,并沒有想到要唱些什么也?!@一類無意義的才算真正的天籟呢!” [6](《重印天籟集序》,P.6)這位序言作者也透露出一點個人信息:
記得二十年前,那時我至多不過八九歲罷;正在家塾里念孝經(jīng)。晚上散了學(xué),坐在天井里乘涼的時候,有一大丫鬟名巧兒的常常教我唱什嗎“螢火蟲,夜夜紅”之類的小歌,我也自然很高興。巧兒會唱的歌很多,不止十幾只,因此我常想世界上學(xué)問最深的人,除掉教我孝經(jīng)的老師以外,大約就要算巧兒了吧,可是有一天我在父親的書柜里,忽然翻到了這兩本小冊子,那時天籟的籟字還沒有認(rèn)識,只念他做天懶,翻開這本天懶集一看,真使我歡喜得雙腳直跳。偷出來,一個黃昏就記熟了;明天唱給巧兒聽,誰知她大半跟不上來,于是我更加得意,顛倒做了巧兒的老師,壓倒了世界上第一個大學(xué)問家。過了幾時,這兩本小冊子忽然又失了蹤,忽忽二十年沒有發(fā)現(xiàn)過。直到去年年底偶然打掃書室,才又在一個書架的頂上老鼠屎里找著了。已經(jīng)爛去了一角,幸而沒有損及正文。于是把二十年前的舊課,重行溫理了一遍,覺得趣味仍很濃。因此又想起那巧兒,她在我祖母故世的那年嫁給一個裁縫匠,聽說她近況很好,已經(jīng)生了五個兒女,現(xiàn)在或者她那最小的女兒,也會唱“螢火蟲!夜夜紅”了罷? [6](《重印天籟集序》,PP.7-8)
這篇序后收有不足百字的文言評語六則,作者分別為“蕺山老叟”“明湖釣叟”“粥粥子”“弇山外史”“求自足齋主人”和“天隅遯客”,都是為《廣天籟集》而作。
盡管前面已表示對《天籟集》輯評者鄭旭旦的身份存疑,最后還是要談?wù)勊5?7首(“角角啼,天亮哩”)后評中有此一句:“吾生才廿二,而作客五年,其間困苦流離操心慮患者,不知凡幾?!彼麨楹问б饴淦?,流落他鄉(xiāng)?為什么語焉不詳?再看《天籟集》自序中這幾句:“吾嘗刻苦讀書以求聞達(dá)矣。其始也孳孳,其繼也勉勉,而卒至于盡瘁而無成。每獨(dú)夜篝燈,發(fā)書朗誦,一有所觸,涕泗橫流。以十五年苦功,竟擲諸空虛無用之地。窮途回首,能不痛心!”這一年他想必在科場受挫,竟至于將“聞達(dá)”寄望于《天籟集》:“吾愿天下后世之錦繡才子,窈窕佳人,同心揚(yáng)扢此文,毋令風(fēng)流歇絕,則不惟吾人與天地長存,雖一切鳥獸草木,皆將永有生趣,而吾乃得以逍遙于天地萬物之間而無所大苦也。此又我之戀戀于中而大不得已者也?!弊园系淖谥疾蛔?,但對于《天籟集》必傳后世的信心愈益堅定:“古今無不死之人,而天下有必傳之話。曠覽宇宙,至理只在眼前,妙文不越俗語。其詼諧也,能令人喜;其激發(fā)也,能令人怒;其凄切也,能令人哀;其暢達(dá)也,能令人樂。喜怒哀樂,發(fā)之自我而感之自彼。我又烏知我之此集不又有以感人乎?想天下后世,必?zé)o無情之人,則必?zé)o見此集而不觸發(fā)其喜怒哀樂之人,必?zé)o觸發(fā)其喜怒哀樂而不以此集為妙文之人,則必?zé)o以此集為妙文而不思此集者為妙文之人,然則我雖窮餓以死而終無所恨也?!比缓笏e出都將不免一死的七類人物(貴人、富翁、豪俠、權(quán)謀、膽略、圓融、風(fēng)韻),自己窮餓以死,何辱之有?然而《天籟集》必將傳世,溝通古今:“且夫天地之妙文,不必我為之傳而自足不朽。世或有忌我疾我而擯斥是集者,然天地之妙文必不以斯人擯棄之故而遂湮沒不傳,則是天地一日有文字,而古之有心人一日尚存,斯人一日能語言,而古之有心人一日未泯也。茍斯世而不以吾言為然,吾以質(zhì)之蒼蒼者。”他幾乎時時刻刻都流露出沒世無聞的焦慮乃至絕望,功名心扭曲人格的力量也在這些凄慘的文字里展露無遺了。筆者選取“天地之妙文”作為本文的題目,也是紀(jì)念這位不見于任何史傳的家鄉(xiāng)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