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復敘事下格非小說的矛盾與對立
——細讀《褐色鳥群》

王 芳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 貴州 貴陽 550000)

先鋒小說最有特色的敘述頻率模式是重復性敘事，它是對某一事件的重復講述，但又不是對情節(jié)的簡單重復敘述，也不是為了補充說明情節(jié)的發(fā)展或渲染人物性格而作的重復敘述，而是通過重復、模擬等手法來解構歷史，使文本發(fā)生了差異性的分解，敘述變成追蹤與拒絕的矛盾運動，最終致使敘述充滿了多種可能性。

《褐色鳥群》有意識地運用重復敘事來消解“存在”，即給讀者帶來厚重的虛無感。[1]16正如小說中棋對我講述的故事的定義，“你的故事始終是一個圓圈，它在展開情節(jié)的同時，也意味著重復。只要你高興，你就可以永遠講下去?！盵2]92格非的小說以一種故事的碎片化與拼湊化來進行情節(jié)的講述，同時又不斷推翻，不斷以敘述人清晰但與事實對立的記憶再次進行敘述，之中的矛盾與對立構成了格非小說中的虛無和神秘感。

一、時間上的重復

《褐色鳥群》中的故事大多發(fā)生在特定的時段和季節(jié)里，在時序上不斷重復著。值得注意的是，格非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的時候是1988年，而小說中很明確地提到我和那個穿栗樹色靴子的女人的故事發(fā)生于“1992年春天”，[2]84這般時間的錯位“是我記憶出現(xiàn)了梗阻，還是時間出了毛病”呢？[2]71很明顯，作者這樣安排時間的錯亂正為小說中時間的重復與停滯打下了鋪墊，當故事時間與現(xiàn)實脫離之后，敘事便有理由進入重復的螺旋。所以，時間在敘述中已經(jīng)不是線性的展開，而是被變化的、多維的空間所吞沒，或者說，時間已被假象所遮蔽和忽視。[3]

(一)時段的更替與停滯

在格非的小說中，故事的敘事時間不斷向前推進又不斷重復著，“黎明和日暮仍像祖父的步履一樣更替，”[2]71但我和棋的兩次相遇仿佛停留在了正午，留在了正午的陽光里?！八琅f穿著橙紅色的罩衫，腳步在亂石中踩出空落的聲響”，“她懷里抱著那方裹著帆布的畫夾”，[2]98作者描寫與棋兩次相遇時的裝扮和狀態(tài)的一致性，讓讀者極其容易產(chǎn)生一種時段處于停滯中的感覺。從小說的開頭和結尾來看，故事仿佛就停留在了我在“水邊”寫那部圣約翰預言式的書并與棋相遇的那個正午，而小說中書寫的故事經(jīng)過又被放置在什么位置上呢？我向棋講述完我和從前的戀人的故事之后，時間依然是中午時分，依然有著熾熱的陽光?！逗稚B群》中除開我講述的故事的時段，其他的時段都被停留在了正午，故事的講述就是繞了一個圈又回到了起點，周而復始，似乎故事可以一直講下去，不斷重復。

時段上的不斷更替與停滯不僅僅是故事充滿疑團的原因，也是缺失本原的神秘主義的體現(xiàn)。這些不能講述出來的東西被暗藏在故事的細枝末節(jié)里，留給讀者想象的空間。時段上帶給人的錯覺造成的錯亂感讓人分不清故事的發(fā)展趨勢，細想之下對于故事的情節(jié)與人物卻并未把握清楚，這便是重復敘事下的矛盾之處吧。

(二)季節(jié)處于擱淺狀態(tài)

我和棋的初見和再見都是褐色的候鳥從水邊的上空飛過的季節(jié)，故事發(fā)生在秋天，發(fā)生在我“水邊”的公寓，季節(jié)在這個時候似乎處于一種擱淺的狀態(tài)，時間靜止時，其間幾個春夏秋冬發(fā)生的故事成了一場空，到底一切事情是確實存在的，或者是我的幻覺、是一種感官上的錯覺呢？在每次見面時棋都會告訴我，現(xiàn)在是秋天，季節(jié)狀態(tài)上的強調(diào)一定不是偶然的敘述，但時間也并不會處于擱置狀態(tài)，只能不斷向前發(fā)展。作為講述人的我在寫這部圣約翰預言的書，也在影射《褐色鳥群》和我寫的書是處于重合狀態(tài)的，一切就使得作品中充滿了對立與矛盾沖突，文本中差異性的存在造成閱讀上的錯覺，有一種恍然若失的感覺，敘述的多重可能性也就出現(xiàn)在作品之中了。

我是在某年4月的夜晚碰見那個穿栗樹色靴子的女人，又與她在1992年的春天意外地重逢，季節(jié)的重復是一種環(huán)境的不變，甚至在我的記憶里，她俯身撿頭巾的動作與多年前撿靴釘?shù)膭幼鞫际翘幱谥睾蠣顟B(tài)。時間的錯亂和記憶的混亂，在重復敘事下制造出來的幻覺和存在互相滲透，讓人分不清是現(xiàn)實還是夢境。我和那個女人記憶上的對立也就導致了作品中事實上的出入，到底孰錯孰對成為了懸念，且沒有得到解答。

二、人物出場上的反復與否認

敘述人和主人公等人物的多次出場是沒有涉及身份界限的，敘述者可以說是主人公，也可以說是作者，甚至于可以說是讀者。3個小故事中人物的出場處于身份的不斷重復與推翻中，借助人物對話展開的重復敘事過程也構成了結構上的迷宮，使文本出現(xiàn)了多重可能性。3個主要人物的話語與身份值得分別進行重新審視，敘述者的多重身份也要進行細致剖析。

(一)故事中人物的雙重出場身份

在《褐色鳥群》中，出現(xiàn)3個主要人物：我、棋和那個穿著栗樹色靴子的女人。3個人在零碎的故事中都有著雙重的身份，在不斷重復中不斷否定著前一個故事中的身份。在“水邊”的公寓里，我把棋當作一個陌生人對待，她卻告訴我她和我是舊識，還能談及我們之間曾經(jīng)共同的朋友，傾聽我充滿力量的回憶。而在幾個寒暑春秋之后，再次路過的棋把我當成了陌生人，也否認了她是棋的身份，還否認了曾經(jīng)和我相處過的時光，和我一起回憶過的故事，這時的我仿佛變成了初見時的另一個棋。文本上差異性的分解讓敘述者也產(chǎn)生了記憶上的錯亂，故事繞了一個圈，回到了原點，但發(fā)生的一切都被寫進了這部圣約翰預言式的書里，看起來發(fā)生過的一切是存在的，可故事在發(fā)展中不斷處于解構狀態(tài)，回顧起故事的內(nèi)容，卻發(fā)現(xiàn)零碎故事無法組織起來，也構不成一個完整的故事。

而那個穿栗樹色靴子的女人和我的記憶也產(chǎn)生了矛盾。我記得我七八年前在企鵝飯店的門外見過她，她卻說她從10歲起就沒有去過城里了，可我的記憶里清晰地有著那個雪夜我尾隨著她去到郊外的種種細節(jié)，記得那個賣木梳的老人，那座倒塌的木橋。我的回憶在這里成了一片虛無，真實和虛構不再是先驗的硬性規(guī)定，而是可以互相置換，摻和在一起，構成一個混亂且迷幻的世界。甚至人物的身份也無法得到確定，故事中的各個角色都被加上了好幾層身份障礙，又在不斷推翻中繞著圈繼續(xù)敘述著故事。

(二)敘述者的多重身份

格非的《褐色鳥群》將敘述者、主人公、作者、讀者甚至評論家都放置到了敘述中，“我”是故事中的主人公，是故事的講述人，也是寫這部圣約翰預言式的書的作者，還是《褐色鳥群》的作者格非。我的多重身份成為了這部充滿結構迷宮的作品中最為神秘的一個謎，甚至被塑造成一個具有精神幻想性的瘋子，一個思想處于錯亂之中的人物。我的“在場”式的參與包括對故事的講述都進入了一種“悖論”，人物的觀點和格非的敘述觀點重合到了一起，分不清不同的時間段出現(xiàn)的人物是何種身份。故事講述人的記憶是處于錯亂之中的，而我的記憶又成為了故事的來源，回憶與現(xiàn)實之間的矛盾也就漸漸浮現(xiàn)在故事表面，引起讀者閱讀上的錯亂。

敘述者作為小說中最重要的存在，一切事情的發(fā)生都是他記憶的書寫，但在講述過程中，他甚至都對自己的記憶產(chǎn)生了懷疑，出現(xiàn)了空白。小說中的我在敘事過程中無法解決甚至無法回答回憶上的沖突，現(xiàn)實與存在之間的消解感給人們帶來的只有虛無。面對重復發(fā)生的事情，擁有多重身份的我都看不清事情的發(fā)展脈絡，讀者又怎么會在進行文本閱讀時比作者更知曉其中發(fā)生的一切故事呢。

三、話語中故事的推倒重復

小說圓形故事的敘述讓人分不清事情是發(fā)生在真實中還是處在虛構下，故事也是碎片化的，留給讀者的只有拼湊感和虛無感。在故事的敘述方式上選擇的是繞圈式的敘述，情節(jié)又在肯定與否定的螺旋中產(chǎn)生著對立與矛盾。事實處于藏匿的狀態(tài)，在人物的自我詮釋下又不斷推倒重復著。

(一)繞圈式的故事敘述方式

在講述3個故事時，陳曉明曾把《褐色鳥群》的結構視為3個以略有差異的方式而重復出現(xiàn)的系列圓圈，3個圓圈彼此存在著相互肯定(相似)和否定(矛盾)的悖論關系，到小說結尾時，棋的敘述將一切推翻，故事再次構成一個圓形。[4]在這樣繞圈式的敘述方式下，我和棋的對話、我在追蹤那個女人過程中遇到的事以及之后再次會面發(fā)生的故事，處于一種從肯定到否定又不斷循環(huán)的過程。只要故事中的我想，便可以依著這些圈不斷重復地敘述下去，情節(jié)也有著無限推倒展開的可能。

我和棋的故事始終發(fā)生在她眼中這臭水溝邊，卻是我筆下被人稱作“水邊”的地獄，每天都有一些褐色的候鳥從水邊的上空飛過，甚至于我們的對話也像是曾經(jīng)重現(xiàn)一樣。還有我和那個穿栗樹色靴子的女人，我們之間的一切相遇也在她的記憶中被消解，我的所見所聞都成了一場夢。格非用一個又一個相互包容的圓圈來消解這延續(xù)的重復，用些許的改動和否定來掩飾這重復的一切，在這每一次的追憶中不斷偏離事實，事實的真實性也變得很難辨析?；氐狡瘘c的故事并不是一成不變的，過去存在的一切也能在否定中找到曾經(jīng)存在過的痕跡，只是難辨真?zhèn)巍?/p>

(二)故事情節(jié)的對立與否定

小說在故事情節(jié)的設置上，總是在輕描淡寫下就將曾經(jīng)發(fā)生的一切事情推翻重說，在敘述的過程中并沒有出現(xiàn)其他新的故事或者重要的轉(zhuǎn)折，都只是在回憶起發(fā)生過的事情時繞了一個圈，時間在其中成了不存在的因素。棋第一次來訪時，懷里的大夾子是一個畫夾，而不是鏡子。再次來訪時，懷里我認為是畫夾的帆布包裹變成了鏡子。在我講述追蹤那個穿栗樹色靴子的女人的過程中，我看到一個騎著自行車的路人，他的身影在路面上歪歪斜斜地劃著弧，而后我在路邊發(fā)現(xiàn)我曾撞倒的騎自行車的人的尸體在路邊埋排水管道的溝渠里。在我七八年后再見到女人，她卻說從斷橋下的河里打撈起了一輛自行車和一個年輕人的尸體。這一切事情看似自然的反轉(zhuǎn)，卻把一切矛盾給淡化了，事情的說法在不經(jīng)意間就被改變，情節(jié)的否定變成了很輕易的行為。當我看到那個穿栗樹色靴子女人走上了這條窄窄的木橋，老人卻說“沒有女人從這橋上過去，你可能是在雪夜中看花了眼，雪的光亮會給人造成錯覺，而錯覺會把人領進深淵”。[2]81細讀整篇小說，作者還有意識地隱藏著一些事件的關鍵情節(jié)，在聽者棋的逼迫下才讓真相慢慢浮出來，我在小說中話語的真實性也出現(xiàn)了可信度上的危機。我和那個穿栗樹色靴子女人的故事最原本的樣子已經(jīng)在我的講述中變得面目全非了，她突然的去世也沒有解釋清楚原因，在充滿矛盾的講述中故事落下了帷幕，重復的敘述依舊停留在褐色的候鳥飛過“水邊”的公寓。故事的戛然而止留下的只有疑惑和空白，整個事情的發(fā)生都失去了意義，以一種不存在的狀態(tài)被慢慢消解掉。

在細讀之下，以重復敘事的角度回顧格非的《褐色鳥群》，問題已經(jīng)變成關于存在還是不存在的敘述。一個是被時間所摧毀的過去，另一個是被語言塑造的過去。敘述人已經(jīng)意識到歷史的不可挽回，他試圖用回憶來使歷史重復出現(xiàn)，然而重復不是一次肯定而是否定，并且是對歷史與現(xiàn)實的雙重否定。[5]當從時間、人物和故事情節(jié)3個部分展開對文本的細讀討論之后，發(fā)現(xiàn)小說的“存在與不存在”問題蔓延在整個文本之中，存在于現(xiàn)實與想象之中，仍舊無法完全解釋清楚。事件發(fā)展的邏輯和順序處于被消解狀態(tài)，敘述的更多可能性還在等待解讀，等待尋找出新的探尋點。[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