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雅賢
(安徽大學文學院,合肥 246100)
汪曾祺的作品種類繁多,包括:散文、小說、文論、詩歌、書信等,其中以小說最為人稱道。作為生長于江南水鄉(xiāng)的作家,汪曾祺對于水有別樣的依戀,在作品中存在著大量的關于水的自然物象描寫。而這一點,也早為眾多研究者所重視。本文著重將水意象當作一個獨立的審美對象進行分析。
本文分為四個部分論述,第一部分追溯中國文化水意象的傳統(tǒng)。第二部分為汪曾祺小說中水意象的文本體現(xiàn)。第三部分分析汪曾祺小說中出現(xiàn)的水意象里所具有的象征意義。第四部分探討汪曾祺小說注重水意象的潛因。
水,乃萬物之源?!豆茏印に仄贰八吆我? 萬物之本原也,諸生之宗室也。”古老的華夏人民起源于長江流域和黃河流域,誕生起就與水相伴。目之所及,身之所觸,心之所想,水成為中國文化沉淀下最早的文學意象之一。
古老的《詩經》中的故事就常常與水相伴,如“在水一方”的美人,引人思慕的漢水女子;《楚辭》中《湘君》、《湘夫人》就是迎接水邊之神的迎神曲;《古詩十九首》中的“盈盈一水”阻隔了相思相念的有情人;張若虛以《春江花月夜》吟出情貫古今的人生感慨;李清照筆下的水“載不動許多愁”成為孤獨愁苦的象征……
水作為重要意象出現(xiàn)在汪曾祺的小說之中,既是一種集體無意識的傳統(tǒng),當然也與他的個人生活環(huán)境和意識有關。要將汪曾祺小說中的水意象當做獨立的審美對象研究,就不能脫離水這個意象所具有的“人類集體無意識”[1],那么就有必要到古老的作品中去探求水意象具有多重意蘊。
汪曾祺小說描寫的水意象十分豐富,這不僅是在自然物象的描寫上,他的小說在語言以及結構上貌似都十分松散和隨意,實則具有水一般的特質。他的小說語言簡約流暢,絕不拖沓,結構看起來隨心所欲,卻如流水隨物賦形。
他自己在散文中也談過這個問題,源于與法國翻譯錄安妮·居里安女士的一次對話?!八f我很多小說里都有水,《大淖記事》是這樣。《受戒》寫水雖不多,但充滿了水的感覺。我想了想,真是這樣?!盵2]451我們從這段話中不難看出,“充滿了水的感覺”可以說是對汪曾祺小說語言、結構等小說整體的特征概括。
從汪曾祺的文學創(chuàng)作以看出,他熱愛生活,熱愛美食,熱愛這俗人俗世,同樣的他也熱愛他的家鄉(xiāng)以及圍繞在旁的水域。甚至連他自己也沒注意,在不經意間他筆下的人物就繞水而居。比如《獵獵——寄珠湖》中的“他”常年流連于外出的船上。年輕時,他是令同輩羨慕、老年人搖頭的水手,在他暮年之際,陪伴他的只有腳下澌澌流過的河水?!缎W校的鐘聲》里“她”的離開也是在湖邊碼頭?!懂惐分型醵募乙沧≡凇昂蠼诸l河的高坡上?!薄妒芙洹分械墓适乱膊幻庖c水作伴,明海去往往荸薺庵的水路就是坐著英子撐的船渡過那條長長的河?!洞竽子浭隆芬浴澳住睘槊?,就已經說明了這個故事必定是依水傍水的。錫匠們和挑東西的姑娘們分別住在大淖的東邊和西邊?!豆世镫s記》中的貧苦的侉奶奶與榆樹、越塘為伴,龐家和銅匠家也都住在臭水河的邊上?!豆枢l(xiāng)人》中“打魚的”的部分寫的就是在湖上謀生的打魚夫妻,“釣魚的醫(yī)生”可以看出是以汪曾祺的父親汪菊生為原型的,照例是發(fā)生在水邊的故事,王淡人的家就挨著一條河,釣魚就成為他的消遣愛好。
據陸建華先生主編的江蘇文藝出版社1993年初版、1998年再版的《汪曾祺文集.小說卷》以及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5月出版的《夢故鄉(xiāng)》中收納的小說篇目統(tǒng)計,汪曾祺創(chuàng)作,小說共73篇,而其中提到水的,或是以水為背景的小說共55篇,占總篇目的四分之三。由此可見,水幾乎成了汪曾祺小說中必備的元素。
在中國古典文化中,水作為愛情的象征是非常常見的。《管子.水地篇》:“人,水也,男女精氣合,而水流形?!盵3]230女子為陰柔的代表,《淮南子?天文訓》:“陰氣為水?!薄对娊洝分信c愛情相關的故事就多發(fā)生在水邊?!遁筝纭罚骸拜筝缟n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薄拔摇彼寄畹男纳先耍霸谒环健?。《溱洧》:“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蕳兮。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訏于且樂?!薄朵阡ⅰ穭t描寫了男女在春季相會于溱洧之水的場景。而汪曾祺的小說中,也不例外:
《受戒》中的小英子,小英子與明海的初相遇就在水上,這個吃著蓮蓬的脆生生的女孩子,就這樣在水面上與小明子相遇了。
《露水》中的一男一女在船上賣唱相遇,等到船靠岸了,就各自回自己的“蘆席棚子”。晚飯過后,這對為了生計漂流在外的男女在夜空下,坐在河堤邊“看看星,看看水,看看夜?jié)O的船上的燈。”[2]356
《大淖記事》中的巧云,和十一子的愛情在水邊萌發(fā),他們的故事就是在大淖的守護下慢慢萌芽。巧云與十一子的第一次萌動也發(fā)生在巧云落水之后:“她渾身是濕的,軟綿綿,熱乎乎的?!盵4]十一子的懷中抱著這一片“越挨越緊”的溫熱“心砰砰地跳”。
在小說《瑞云》中,瑞云與賀生相遇在西湖畫舫上:“余杭賀生,素負才名。家道中落,二十未娶。偶然到西湖閑步,見一畫舫,飄然而來。中有美人,低頭吹簫。”[3]596
另外,在汪曾祺的小說中愛情的萌芽也是以水為契機的,《百蝶圖》小陳三和王小玉的初次相處就是一場突然的大雨給二人創(chuàng)造的機會,突然的大雨使得陳三無處可躲,于是進了王小玉家躲雨。在那之后小陳和小玉就熟絡起來,小陳常常到小玉處歇腳,兩人聊天談心、互生情愫,可以說,這場雨水即是這段姻緣的媒人。小說《小孃孃》中也是在一場暴風雨的夜晚,謝普天和謝淑媛才突破了倫理關系:
“一天夜里大雷雨,疾風暴雨,聲震屋瓦。小孃孃神色緊張,推開普天的房門:
‘我怕!’
‘怕?——那你在我這兒呆會?!?/p>
‘我不回去?!?/p>
‘……’
‘你跟我睡!’
‘那使不得!’
‘使得!使得!’
謝淑媛已經脫了衣裳,噗地一聲把燈吹熄了。”[3]412
《道德經》第八章中寫道:“上善若水?!碧K軾筆下的水有“大江東去,浪淘盡?!贝蠼简v而下,這是蘇軾筆下氣魄豪放的水,“一蓑煙雨任平生”是蘇軾筆下豁達瀟灑的水,這兩種水就基本代表了蘇軾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豁達心境。汪曾祺的小說中對與水的描寫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其本人的心境,他筆下的水都是平和的,即沒有驚濤也沒有駭浪,但就這樣靜靜地孕育了平原上的人們。在《菰蒲深處》自序中,汪曾祺就這樣寫道:“我的小說常以水為背景,是非常自然的事。記憶中的人和事多帶有點泱泱的水氣。人的性格亦多平靜如水、流動如水、明澈如水。”[2]737《雞鴨名家》中對大淖以及大淖的四季的描寫可以看出,大淖是很平靜的水域,她沒有潮起潮落,沒有大風大浪,乘船順流而下,水邊楊柳依依,榆林茂密,粉墻黛瓦,茶坊酒瀘,平靜的水邊蘊含著無限溫情。
汪曾祺筆下的水,并不求一味純凈,在這片水邊孕育出來的風俗也和別的地方不同?!洞竽子浭隆分芯蛯懙侥讝|頭這里的姑娘、媳婦是不講究明媒正娶的,只要情愿、快樂,私生孩子、找有婦之夫作情郎,在這片土地上都是合情合理的?!洞竽子浭隆分写蚱?了傳統(tǒng)“三綱五?!钡挠^念禁錮,但汪曾祺并沒有采取一種激烈的反抗或是批判的態(tài)度。他是個與民眾生活在一起的文人。他沒有怒發(fā)沖冠、大義凜然,但他有如流水的堅韌和風流,以柔和悲憫的文學表達風格表明了對女性的寬容。
這種旨趣還體現(xiàn)在《受戒》中,庵里有四個和尚,年紀最大的和尚叫普照。汪曾祺寫道:“這是個很枯寂的人,一天關在房里……他是吃齋的,過年時除外?!盵3]158當和尚吃齋本是一件很平常的事,而且還是這樣一個修行時間較長的“很枯寂的人”,汪曾祺卻調侃他吃齋“過年時除外”,可謂妙趣橫生。之后就是師兄三個,大師父仁山,仁山名號上是方丈,其實干著“掌柜的”的活,他屋里的桌子是財桌,放的是賬簿和算盤。不僅如此,二師父仁海更無視清規(guī)戒律,夫妻二人生活在庵里。三師父仁渡,是個招姑娘、媳婦們喜歡的俊俏和尚,他的相好還不僅一個。至于為什么要描繪出這樣一幅與眾不同甚至驚世駭俗的僧人圖。汪曾祺說:“我認為和尚也是一種人,他們的生活也是一種生活?!盵3]723可以看出,對于人物的描寫,無論是姑娘、已婚婦女、特殊職業(yè)者……對于汪曾祺來說都是一樣的,他要展現(xiàn)的是像薛大娘一樣的,一個“舒舒展展”的人,不為世俗的倫理道德所累,只按照自己的樸素而又真摯的價值觀生活的“解放的人?!?/p>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绷魉碇鴷r間逝去之憂愁,分隔了過去與現(xiàn)在,并且不可跨越。而在汪曾祺的小說中,這種分隔并不表現(xiàn)為時間上,而是空間上的阻隔,是一種內在和諧的空間與外界空間的阻隔?!妒芙洹分械男∶髯樱^了一條長長的河,就從小明子成了明海,來到了一個僧俗不分,一派和諧的地方。小英子的家是一個宛如桃花島般的存在,甚至整個庵趙莊都是如此。明子和舅舅來到荸薺庵都是渡過了一條長長的河。汪曾祺用一泓清水,保留了這里的不同外界的質樸、平靜與明澈。
《大淖記事》中也是如此,他帶著中國文人式的智慧,帶著世事洞明皆學問的通達描繪了一群和世俗迥然的人們。汪曾祺用一片大淖隔出了一個與俗塵頗異的倫理世界,這里的女孩們、媳婦們都活的十分自在,她們的心中沒有非禮勿視、非禮勿言,也沒有三從四德,在感情問題上只講究“情愿”二字,遇到了困難則堅韌對待。在這里你看不到她們滿面愁容、怨天尤人,只有輕快的腳步和堅定的眼神。他總帶著自己獨具的一些溫情,一點戲謔,刻畫人生百態(tài)。他筆下帶著溫度的市井百態(tài)融進了和諧的江南水鄉(xiāng)之間。
可以說汪曾祺的這汪水猶如王母手上的銀簪,劃出一道隔別,守護著這里的人們,使得這片土地遠離凡塵的喧囂。
高郵是汪曾祺生長的地方,他十九歲離開家鄉(xiāng),之后就很少回去,“故鄉(xiāng)”就成了魂牽夢縈的地方,帶著深深的依戀。汪曾祺也曾自述道:“我小時候,從早到晚,一天沒有看見河水的日子,幾乎沒有。”[2]46濕潤的空氣,錯落有致的河流,平靜而又神秘的水面。成為了作家對外界環(huán)境的一種刻骨印象,自然在小說描寫外部環(huán)境時不自覺勾勒出一幅溫潤的江南水鄉(xiāng)圖。小說中的部分水域名稱就直接套用了作者家鄉(xiāng)水域的名稱,比如越塘、大淖……汪曾祺的小說中的水也并不總是溫和的,還有洶涌的洪水,這是和高郵的地勢有關的,“高郵湖也是一個懸湖……翻開縣志,水災接連不斷。”這也可以看出地域環(huán)境給汪曾祺作品帶來的影響。
地域環(huán)境并不只包含自然環(huán)境,還包括人文環(huán)境,我們也可以在汪曾祺的小說中察覺濃郁的文人氣息,比如在小說《名士和狐仙》中的“怪人”楊漁隱就帶著魏晉名士之風;《歲寒三友》中的畫家靳彝甫和《徙》中的高先生有著儒家的道義與堅持;《鑒賞家》中賣鮮果的葉三和名畫家季四太爺之間的關系頗似伯牙子期;《故鄉(xiāng)人》王淡人樂善好施,又隨性坦蕩,表現(xiàn)出儒家和道家思想相融的生活方式。
明朝時期,江南一帶商業(yè)經濟發(fā)展壯大,資本主義萌芽產生,形成世俗樸素的及時行樂的觀念,這點在世情小說《金瓶梅》中可見一斑。于是就有了為有情人牽線的薛大娘,大淖的姑娘、媳婦們,管理有方的仁慧師太等形象。
地域環(huán)境對一個人個性氣質的影響,是無法抹去的。對于一個作家來說,地域對作品的影響更是無法避免的。無論是自然環(huán)境還是人文環(huán)境,都具有一種無法抗拒的魔力在作家創(chuàng)作個性和氣質上打上深深地烙印。每一個有韻味的作家都有自己寫作的一方天地:魯迅的鄉(xiāng)土世界、廢名的湖北黃梅鄉(xiāng)、王安憶的上海弄堂、方方的武漢書寫、蘇童的香椿樹街……汪曾祺的小說除了部分以昆明為背景外,大部分都是以高郵故鄉(xiāng)或以江南水鄉(xiāng)為背景。作者輾轉多地,也無法磨滅童年記憶中家鄉(xiāng)的河湖交錯、街頭巷尾。童年時期的汪曾祺,順著運河的河堤行走,看河提下飛過的野鴨子,看魚鷹打魚……這些都深深印在作家腦海中,成為高郵這個地方饋贈給作家最珍貴的禮物。
眾所周知,汪曾祺的恩師是沈從文。作為以描寫“圣境”湘西水世界聞名的京派作家,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世界純凈、明亮,美麗的不可方物。沈從文筆下的沅水、辰河曲曲折折繞著人家,穿過山澗,感受一個個人生的悲歡離合、人情冷暖,生命美麗并且哀愁。而其中最為人所稱道的就是《邊城》,伴水而生的宛如小獸般的翠翠,她與儺送因水而生美麗的愛情故事令人感受到幾近神性的澄澈與哀傷。
汪曾祺在戰(zhàn)爭時期被迫出逃躲避,隨身只帶了兩本書,其中一本就是《沈從文小說選》??梢哉f從這個時候起沈從文筆下夢幻純凈的水世界就在汪曾祺的心中埋下了待萌的種子,第一次知道了小說竟還可以這么寫,這為他后來的散文化小說的結構和風格奠定了基礎。在汪曾祺筆下的眾多小說中,受沈從文影響最大的是新時期以故鄉(xiāng)高郵為背景的一系列小說。在《關于受戒》的創(chuàng)作感言中,他自述了《受戒》產生的潛在因素,“三三、夭夭、翠翠,是推動我產生小英子這樣一個形象的一種很潛在的因素……”[2]729。
汪曾祺水意象的書寫,帶著傳統(tǒng)的意蘊從過去而來,寄托著千萬人共同的情感。但它又是帶著獨特的,帶著獨屬汪曾祺的通達與智慧,又蘊含著江北地區(qū)的民風民情。它靜靜的流淌于塵世之間,包容著人間苦難,蕩漾著人情溫暖,對抗著生存的平庸、卑瑣與刻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