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家風

文/陳新民

雄安是一片紅色的沃土，在民族危亡的時刻，無數(shù)普通民眾冒著敵人的炮火，用血肉筑成新的長城。在這里，幾乎每個村莊、每個家庭都珍藏著感人肺腑的故事。下面講述的這個家庭，奶奶把三個兒子送上戰(zhàn)場，母親送了三代人當兵，全家一共有12 人穿過戎裝，5 個人上過戰(zhàn)場，光榮軍屬的牌子掛了幾十年，好男兒參軍入伍成為了傳統(tǒng)。

在雄安新區(qū)的安新縣龍化鄉(xiāng)南佛堂村，有一個普通的農(nóng)家小院，我的爺爺陳汝楫一家世代生活在這里，家雖貧但日子過得很安然。

1932 年9 月的一天，兩個風塵仆仆的不速之客走進了這個小院子。那時候，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的高蠡暴動失敗了，國民黨清鄉(xiāng)剿共，血雨腥風，人頭落地，寧肯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爺爺?shù)谋淼?、安新縣白莊的劉僧和北馮村的表外甥劉福林都是地下共產(chǎn)黨員，雙雙前來隱蔽避難。一旦暴露，一家人格殺勿論。但是淳樸善良的爺爺奶奶不計個人安危，就讓他們晚上秘密隱藏在家里，還修了夾皮墻。爺爺在財主家當長工，讓表弟、表外甥白天化裝成短工干活，躲過了敵人的屠刀。后來劉福林成為一位黨的高級干部，退職還鄉(xiāng)，每年春節(jié)都來給奶奶拜年，還一定要磕頭，不忘當年的恩德。

八路軍戰(zhàn)士陳剛

伯父陳剛: 村里第一名八路軍戰(zhàn)士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的炮聲驚醒了沉睡的雄獅，中華民族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7 月底日軍控制了北平。正在北平學徒的伯父陳剛義憤填膺，寧死不當亡國奴，連行李也沒要，跑回了老家。10 月，一腔熱血的他參加了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的抗日隊伍，是村子里的第一名八路軍戰(zhàn)士，1938 年2 月入黨，也是村子里的第一名共產(chǎn)黨員。

爺爺奶奶講不出什么大道理，但知道國破就會家亡，支持兒子當兵，鼓勵他為國殺敵。伯父當兵走的時候，在家門前召集群眾開會，宣傳抗日，動員青年參軍，慷慨激昂，振臂高呼：“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鄉(xiāng)親們從來沒見過喊口號的，也都舉起胳膊跟著高喊。

伯父陳剛走后音信杳無，傳說他陣亡了，被縣抗日民主政府定為“烈士”，爺爺奶奶也成了“光榮烈屬”。娘想兒，想斷腸。奶奶悲憤交加，但沒有啼哭，沒有倒下，而是更加積極地參加支前活動。在極其殘酷的“五一大掃蕩”時期，爺爺是抗日堡壘戶，家里也成了八路軍傷員的棲身之地。然而奶奶終因過度悲傷勞累落下了病根，經(jīng)常突然昏厥，摔得頭破血流，后來摔壞了胯骨，終身殘疾，走路靠拐棍。1976 年12 月18 日昏厥后再也沒醒來。

抗戰(zhàn)時期，爺爺是村抗日政權(quán)的糧秣主任，帶領村民交糧納稅獻金，支援八路軍抗戰(zhàn)。1943 年10 月，他被脅迫參加了高陽的“新國民運動大會”，七天七夜沒吃沒喝，非常淡定，沒有暴露身份，更沒有透露抗日政府和八路軍的事情，回到家已經(jīng)奄奄一息，因為身體素質(zhì)好，才奇跡般地活了過來。

志愿軍戰(zhàn)士陳紹增（1950 年5 月于天津）

父親陳紹增: 一生保持革命軍人的本色和尊嚴

抗戰(zhàn)時期，爺爺?shù)亩鹤?、我的父親陳紹增是村子里的第一任兒童團團長，站崗放哨，為八路軍送信，機智勇敢。幾次受區(qū)小隊指派，化裝進入縣城，打探情報，遇到盤查，從容答對，毫不膽怯。后來還當過抗日小學的教員，許多學生比他還年齡大，個子高。他渴望參軍殺敵，幾次報名。但政府有規(guī)定，征兵先要弟兄多的去，家里沒了勞動力還得政府照顧。由于伯父陳剛是“烈士”，家里又缺少勞動力，不能批準。

進入1950 年，人民解放軍正在圍殲華南、西南等地和沿海島嶼的殘敵，戰(zhàn)斗在繼續(xù)，隆隆的炮聲還在響著?？h里的征兵工作又開始了。這時伯父有了音信，正在跟隨賀龍南下征戰(zhàn)四川。一家人喜出望外，當了多年“烈屬”的奶奶，終于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于是父親堅決要求當兵上戰(zhàn)場，保衛(wèi)革命勝利果實，保衛(wèi)社會主義新中國，最終如愿以償。他在同年的戰(zhàn)友中年齡最大，而且家有妻兒老小。

父親當兵走的時候，爺爺抱來一壇酒，和鄉(xiāng)親們?yōu)閮鹤訅研?。父親高興，一連干了三大碗。區(qū)里召開了隆重的歡送大會，區(qū)長親自給他戴上了鮮艷的大紅花。母親王榮抱著不滿周歲的我也來參加。

父親的部隊是66 軍196 師。1950 年10 月，他和戰(zhàn)友們冒著敵人的炮火，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抗美援朝，保家衛(wèi)國。戰(zhàn)爭慘烈，66 軍初戰(zhàn)不利，部隊減員太多，許多戰(zhàn)友再也沒有回來。進入冬季，志愿軍一把炒面一把雪，晚上氣溫下降到零下30 多度，部隊缺少棉衣，戰(zhàn)士們穿著單衣在冰天雪地里潛伏，許多戰(zhàn)友又被嚴寒奪走了生命，父親的雙腿凍傷致殘。那時候經(jīng)常有“小道消息”傳來，說某某村某某死了，連尸首也運不回來，成了“外喪鬼”。母親摟著我不知道度過了多少個不眠之夜。

1951 年陳紹增夫婦和兒子陳新民在河北滄縣

1952 年66 軍首長給陳紹增的信

第二年4 月，66 軍回國整編，196 師駐在河北省滄縣。爺爺帶著我母親和我去探望父親，還照了相，留下了時代的記憶。

1952 年5 月，經(jīng)歷了血與火考驗的父親退伍。志愿軍是最可愛的人，轉(zhuǎn)業(yè)都給安排工作。父親雙腿殘廢，還可以去療養(yǎng)。但他沒有轉(zhuǎn)業(yè)進城，更沒有去療養(yǎng)，他不想給國家添麻煩，而是懷著建設新農(nóng)村的美好夢想，毅然還鄉(xiāng)務農(nóng)。臨行時，66軍軍長肖新槐將軍和軍部的首長聯(lián)名給他寫了信，提出了十條希望，希望他保持革命軍人的光榮傳統(tǒng)，保持革命軍人的榮譽。

陳紹增的日記本，記載著于堤閻成勛借糧。

這封信父親一直珍藏著，也影響了他的后半生。他牢記首長的囑托，和鄉(xiāng)親們一起艱苦奮斗，矢志不渝。他公正無私，大仁大義，扶危濟困，始終保持了革命軍人的本色和尊嚴，贏得了群眾的贊譽。

父親回鄉(xiāng)后帶領12 戶貧農(nóng)辦起了全縣第一個農(nóng)村初級合作社，起名“愉快社”，他說：“互助合作力量大，社員入社很愉快。在社里勞動收入多，社員生活很愉快。”“愉快社”就像一聲驚雷，震動了全縣，成為了典范。社里種地、織布、打魚，日子很紅火，社員真的很愉快。社里缺少文化人，父親當過小學教師，就當了會計。從此他長期在村子里擔任會計，他不徇私情，收支嚴格把關，社員們都叫他“鐵面財神”。

村民史慢患肺病呼吸困難，憋得兩眼冒金花，陳二娃陰莖包頭不能小便，憋得哇哇地哭，沒錢治療。父親帶他們到保定第三醫(yī)院，自己拿錢給他們治病。三年經(jīng)濟困難時期，母親帶著我捋草籽，打水蓬，推磨推碾弄成面吃。一天，舊城村蘇秋來的父親餓得頭昏眼花，一頭栽倒在大街上。父親把他攙扶到家里，安排做飯吃。老人走的時候連連磕頭，感謝救了他的命。

那年月社員免不了缺吃少穿，一些人來找父親借糧，他都會想法安排。他去世后，人們發(fā)現(xiàn)日記中寫著：

1966 年7 月30 號傍晚，于堤閻成勛同志借走了高粱30 斤?？禳c燈了他來到咱家。此時我散班到家，這時家中已蒸熟卷子，聽說他來了，便出去迎他吃飯，正趕他剛從教臺來，也是借糧，我借了壯三高粱30 斤，他背走了。

借糧的人吃了卷子，背走了高粱，黃鶴一去不復返。

1966 年臘月初八，北風呼嘯，滴水成冰。村子里的孤老王西齡跳井死了。他是個外地（高陽縣八果莊）人，沒兒沒女，沒有房子，住在村子外面的一間土坯屋里。父親不顧天寒水冷，拖著殘廢的雙腿，下井把他打撈上來，組織鄉(xiāng)親們把他埋了。

由于父親的雙腿無法進行有效的治療，只要陰天，就開始疼，而且有預兆，下雨天疼得厲害，但父親堅持和社員們一起下地勞動，淘井下井是最危險的活，他總是穿著家里的那件油布雨衣第一個下井。人們想知道天氣變化就問他，都說他的腿比廣播電臺的天氣預報還準確。1969年父親英年早逝，一生光明磊落，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鄉(xiāng)親們深感悲痛與惋惜。

解放軍戰(zhàn)士陳志云

海軍戰(zhàn)士陳建民

海軍戰(zhàn)士陳大勇

三叔陳志云: 走兄長的路，被評為五好戰(zhàn)士

1958 年，臺灣海峽戰(zhàn)云彌漫，形勢緊張，解放軍開始炮擊金門。這年年底征兵，爺爺?shù)男鹤?、我們的三叔陳志云報名應征，他要走兄長的路，出征上戰(zhàn)場。當兵走的時候，胸前戴著大紅花。在歡送隊伍“一定要解放臺灣”的口號聲中，年邁的奶奶拄著拐棍，在門口不停地揮手。父親一直送出村外。

三叔陳志云很爭氣，入了黨，被評為五好戰(zhàn)士，后來轉(zhuǎn)業(yè)到中央辦公廳秘書局工作。能在中南海上班，足以說明他的優(yōu)秀。由于工作保密，家里只知道他的通信地址是北京17 支局129 號信箱。

陳家子孫錚錚鐵骨，爭當中華好男兒

1978 年12 月，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吹響了中國改革開放的號角，預示著一個新時代的到來。這時候縣里的征兵工作又開始了。為了繼承父輩的事業(yè)，保衛(wèi)祖國，我二弟陳建民報了名。當時他在縣水利局上班，雖然是農(nóng)村戶口，但屬于計劃內(nèi)的工作人員，工作干得很出色，年輕有為，很有發(fā)展前途。如果當兵走了，就會換人而被取消名額，一旦復員，就要回家務農(nóng)。一些好心的同事勸他，說：“現(xiàn)在找工作不容易，當兵不掙錢，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部隊又不養(yǎng)老，以后你會后悔一輩子的。再說單位也需要你?！倍荜惤裾f：“如果我不能當兵，那才會后悔一輩子的。先輩們當兵打天下，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誰掙過一分錢？當兵是國家的需要，是第一需要?！?/p>

那年接兵的是南海艦隊和63 軍。一天，兩支接兵部隊的首長家訪，在家里不期而遇，看到墻上父輩的照片，爭著要把二弟帶走，吵得面紅耳赤。定兵的時候海軍優(yōu)先挑選，二弟陳建民就當了海軍。當兵走的時候，學生們敲鑼打鼓送行。母親端出糖果，塞給學生們吃。她囑咐二弟說：“當兵就要當好兵，打仗一定要沖在前頭，不吃饅頭要蒸（爭）口氣。”二弟也很爭氣，兩年后考上了軍校，轉(zhuǎn)業(yè)時已經(jīng)是一名團級干部了。

斗轉(zhuǎn)星移，日歷翻到了1993 年，戰(zhàn)爭的硝煙早已散盡，盛世太平，偉大的祖國像巨人一樣屹立在世界的東方。然而太平洋并不太平，居安思危，打贏現(xiàn)代化的戰(zhàn)爭成為強軍的目標。

這年，我的大兒子陳大勇就要高中畢業(yè)了，品學兼優(yōu)，學校老師們都看好他能考一所名牌大學。然而他向往綠色的軍營，更想當一名海軍，保衛(wèi)祖國蔚藍的海疆，沒有準備參加高考，而是投筆從戎。至此，我們家實現(xiàn)了兄弟、父子、祖孫三代當兵，連同在外地參軍的子孫共有12 人先后入伍，他們先后參加了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抗美援朝、抗美援越和中越邊境自衛(wèi)反擊戰(zhàn)。

兒子大勇第一次探家，我年邁的老母親攥著她大孫子的手，又像當年囑咐我二弟一樣說：“當兵就要當好兵，打仗一定要沖在前頭。不吃饅頭要爭口氣?！眱鹤訉崿F(xiàn)了海軍夢，在海軍導彈部隊服役，也很爭氣，入了黨，考上了軍校，成了一名軍隊干部，還榮立了一次三等功。

在我國，當兵稱為光榮入伍，佩戴的大紅花稱為光榮花。一人當兵，全家光榮，家屬稱為光榮軍屬，門前要掛光榮軍屬的牌子。戰(zhàn)死沙場，稱為光榮犧牲，老百姓叫“光榮了”，家屬稱為光榮烈屬，門前要掛光榮烈屬的牌子?，F(xiàn)在軍人退役了，門前都要掛“光榮退役軍人之家”的牌子，一旦當過兵，就會光榮一輩子?！肮鈽s軍屬”的小木牌在我們這個普通人家掛了幾十年。

1964 年冬陳紹增夫婦在老房子合影，門首左側(cè)掛著“光榮軍屬”小木牌。

戴著軍功章的陳紹增

當兵報國的家風會代代相傳

這所普通的宅院像一位慈祥的母親，為了民族，為了國家，她伸開寬闊的臂膀，放飛懷抱里的兒女進軍營，上戰(zhàn)場。走出家門當兵的人，從來沒有宣揚過自己，他們把自己的經(jīng)歷深深地埋在心底。

伯父陳剛在冀中反“掃蕩”，進抗大學習，轉(zhuǎn)戰(zhàn)晉綏，南下四川，新中國成立后擔任過中央組織部一級巡視員、中央西南局直屬機關黨委書記，1983 年當選第六屆全國人大代表，直到2008 年去世后，家里人在《訃告》里才知道他的一些情況。父親在部隊的情況我們至今也不知道，他的軍功章在十年動亂中丟失了，現(xiàn)在只留下一張他年輕時佩戴著軍功章的照片。三叔陳志云在中央辦公廳工作更是守口如瓶。

留在家里的人也從來沒有炫耀過家里的光榮。一家人默默地生活，榮辱不驚，堅定不移跟黨走，一切都像老院子那樣的普通、平常。不論環(huán)境如何變化，都不讓紅色的“光榮軍屬”小木牌褪色。母親常說：“人活著要讓別人豎大拇指，不能指脊梁骨”。

1963 年河北省特大洪水過后，國家調(diào)來大批救災物資，烈軍屬還有救濟款。那時三叔陳志云還在部隊服役，但家里只有按人口分的糧食和蔬菜，救濟款是沒有份的，因為父親是大隊會計，總是把自己的名字劃掉，實在過不去了就貸款，一共貸了90 多元，到1982 年本利達到200 多元，是我償還的。

2018 年4 月，龍化鄉(xiāng)劃入雄安新區(qū)，成了萬眾矚目人皆向往的地方。按照規(guī)劃，龍化鄉(xiāng)就要建成特色小城鎮(zhèn)，喬遷大喜的日子即將來臨，眼看著古老的村子就要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小院子也會被帶走，一家人不免心中惆悵，難以割舍。然而時代的記憶是帶不走的，當兵報國的家風會代代相傳。小院子就像一座豐碑，與山河同在，與天地共存，影響和鼓舞著后人與時俱進，發(fā)揚革命傳統(tǒng)，爭取更大光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