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偉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杜甫誕生窯坐落在河南省鞏義市站街鎮(zhèn)筆架山,其北邊緊臨的就是洛水、黃河交匯之處,也是“河圖”“洛書”出現(xiàn)之地。河洛地區(qū)產(chǎn)生的河洛文化對中華文明影響深遠。河洛古國的發(fā)掘,更說明河洛文化不僅是中原文化的核心,也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精華和主流。河洛文化不是一般的中國古代區(qū)域文化,它是中國古代歷史上區(qū)域文化中的“核心區(qū)域”文化,屬于中國古代歷史文化中的“根文化”。所謂“核心區(qū)域”文化,就是影響整個國家的文化;所謂“根文化”,就是國家的文化之“根”。河洛文化的精神要素主要是和合思想、崇文重禮、愛國精神、本根情結(jié)等。
所謂“本根情結(jié)”,便是人們對出身之地的眷戀,有著強烈的歸宿意識。著名思想家老子在《道德經(jīng)》中寫道:“萬物并作,吾以觀復。夫物蕓蕓,各歸復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命。”[1]意在強調(diào)萬物紛紜皆有其回歸之處,其實揭示一個重要哲學命題:人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葉落歸根是自然現(xiàn)象,而尋根問祖則是人文現(xiàn)象。從先秦至唐代,史傳千載,本根情結(jié)越發(fā)濃郁,不僅影響了原居民的精神世界,而且形成了強大的人文凝聚和精神牽引。
“本根”最初見于《左傳·隱公六年》:“見惡如農(nóng)夫之務去草焉:芟夷蘊崇之,絕其本根,勿使能殖?!盵2]此處本根指草木之根干。后來,莊子在《知北游》篇中寫道:“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萬物畜而不知,此之謂本根?!盵3]本根也逐漸延伸為最主要的部分。明代劉基《題解于伯機杜工部詩后》詩:“我今亦飄泊,不得歸本根。”[4]至此,本根就真正升格為鄉(xiāng)土,喻指家鄉(xiāng)。
荀子在《禮論》中指出:“禮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無天地,惡生?無先祖,惡出?無君師,惡治?三者偏亡,焉無安人。故禮,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是禮之三本也?!盵5]作為士人,天地是生存的根本,祖先是種族的根本,君主是政治的根本,所以要敬畏天地,尊重祖先,推崇君主。那么在河洛地區(qū),洛陽自東周以來便是都城所在,東漢、曹魏、西晉、北魏相繼在此建都。到了唐朝,唐高宗與武則天都居住洛陽,并改為神都。這個時期,洛陽最為繁榮。自東漢至唐朝,洛陽基本都是全國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中心,那么洛陽自然也就成了士人目光聚焦之地。尤其世代居住河洛地區(qū)的士人就更加推崇君主、尊重祖先。所以,河洛文化中的“本根情結(jié)”就成為士人們揮之不去的精神牽引。
從杜甫一生的經(jīng)歷和所寫的詩篇可知他對河洛文化精神的吸收和弘揚,尤其河洛文化精神之一的“本根情結(jié)”對杜甫影響甚大,這體現(xiàn)為他的故園情結(jié)。杜甫的故園情結(jié)不同于陶淵明的田園之思,更有別于王維的流連山水,無論是在靈武侍駕天子,還是在成都飄零江湖,故園在杜甫心中從未忘卻。這種強有力的生命牽引正是河洛文化中本根情結(jié)的歷史寫照。
杜甫的故園情結(jié)主要體現(xiàn)在安史之亂爆發(fā)以后漂泊江湖時對故園的眷戀和思念。杜甫從洛陽到長安十年求官卻遇到一場戰(zhàn)亂,后雖侍駕御前,然而終是漂泊西南。對杜甫而言,都城陷落,有廟堂而不可歸;家鄉(xiāng)戰(zhàn)亂,有桑梓而不得回。于是,詩人心中的故園之思噴薄而出:“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盵6]1791
1.鄉(xiāng)情詩
洛陽對杜甫而言有著極為特殊的意義,它不但是座皇城,更是安放身心之地。洛陽是他仕途的起點,更是其詩名的轉(zhuǎn)折點。天寶三載(744)夏,杜甫與李白相識于洛陽,二人一位名滿天下、一位仕途蹭蹬,卻因詩歌而識,并結(jié)下深厚的情誼。所以,洛陽的意義在杜甫心中遠非一座城,更是精神升華之地。由于洛陽在武后臨朝稱制后改名“神都”,洛陽之名一時更盛,天下士林蜂擁而至。岐王李范、嗣虢王李邕、鄭州刺史崔尚、豫州刺史魏啟心、駕部員外郎王翰等都居住洛陽,杜甫于少年時因此得以出入名士門庭,拜會賢達。杜甫在《壯游》一詩中曾寫道:“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場。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揚。”[6]1736由此可見洛陽名士崔尚和魏啟心對杜甫詩才的贊揚和肯定。杜甫在濃郁的文化氛圍中受到熏染,洛陽城見證著杜甫的詩才成長,這些洛陽生活也沉淀在他個體的生命中。
洛陽城不僅見證杜甫詩才的成長,也是其祖父杜審言揚名翰墨場之地。作為“文章四友”之一的杜審言,多次被任命為洛陽丞,在洛陽也形成了自身的文士交際圈。這都為杜甫的成長奠定了基礎(chǔ),以至于當時洛陽城內(nèi)長輩名士愿意與他往來,如河南府尹韋濟就經(jīng)常到他居住的偃師造訪,切磋詩藝。同時,他還有機會與當時著名的舞蹈家公孫大娘、樂工李龜年接觸,這些經(jīng)歷無疑增加了他的藝術(shù)修養(yǎng)。但更多的是祖父杜審言留下的精神遺產(chǎn),杜甫在兒子宗武生日時曾寫下“詩是吾家事”[6]1784,翰墨飛揚、賦詩華章于杜甫而言是骨子里的因子,這既是長輩對后輩的勉勵也是自我對祖父詩才的繼承。所以,當杜甫離開洛陽漂泊西南時,總是對洛陽城念念不忘。如《遣興三首》其一:“昔在洛陽時,親友相追攀。送客東郊道,遨游宿南山?!盵6]600憶當年在洛陽城內(nèi)與眾親友同游山水,何等愜意,而今飄零江湖,不見親友、不見洛陽,唯有殘山剩水的一彎斜照。天寶十四載(755),當杜甫聽到洛陽城被叛軍攻破后心情格外沉重,寫下《洛陽》一詩:“洛陽昔陷沒,胡馬犯潼關(guān)。天子初愁思,都人慘別顏。清笳去宮闕,翠蓋出關(guān)山。故老仍流涕,龍髯幸再攀?!盵6]1843洛陽不僅是唐王朝之東都,更是杜甫成長之地,杜陵亦在洛陽偃師,所以杜甫的個人情感在直面洛陽時總是顯得格外濃烈。杜甫于乾元二年(759)春告別了洛陽,來到了成都,他寫道:“洛城一別四千里,胡騎長驅(qū)五六年。草木變衰行劍外,兵戈阻絕老江邊。思家步月清宵立,憶弟看云白日眠。聞道河陽近乘勝,司徒急為破幽燕?!盵6]935洛城一別對當時的杜甫而言,更多關(guān)注中原破碎后人民的生活,卻沒有想到此一別便再也沒能回來,由別生恨,情感爆發(fā)。隨著安史之亂的戰(zhàn)爭加劇,杜甫的目光始終聚焦洛陽,對于東歸的故人更是滿腔真情:“君行別老親,此去苦家貧。藻鏡留連客,江山憔悴人。秋風楚竹冷,夜雪鞏梅春。朝夕高堂念,應宜彩服新?!盵6]2129親朋雖在,全家貧苦逢夜雪;江山依舊,一人憔悴立秋風。杜甫何嘗不想回鄉(xiāng),只是官道阻隔歸不得,何時再回鞏縣以觀老家的紅梅?唐代宗廣德元年(763)春,經(jīng)過數(shù)年的奮戰(zhàn),唐王朝終于收復中原,消息傳來,杜甫按捺不住激動心情,興奮之余便寫道:“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盵6]1171作為杜詩中少有的歡快明艷之作,可以看出當時杜甫的心情。洛陽收復,意味著可以東歸回家,數(shù)年郁結(jié)一掃而空,難免手舞足蹈。然而局部戰(zhàn)事依舊,唐軍與叛軍時而拉鋸,歸心似箭的杜甫于唐代宗廣德二年(764)旅居閬州,依然歸而不得,情緒較壞,遂寫道:“天邊老人歸未得,日暮東臨大江哭。隴右河源不種田,胡騎羌兵入巴蜀。洪濤滔天風拔木,前飛禿鹙后鴻鵠。九度附書向洛陽,十年骨肉無消息?!盵6]1466洛陽雖已收復,然而親友骨肉之間全無消息,杜甫除了臨江慟哭,終是無計,他寫道:“冬至至后日初長,遠在劍南思洛陽。青袍白馬有何意,金谷銅駝非故鄉(xiāng)。梅花欲開不自覺,棣萼一別永相望。愁極本憑詩遣興,詩成吟詠轉(zhuǎn)凄涼。”[6]1449廣德二年(764)冬至到來,杜甫身處異鄉(xiāng),又逢佳節(jié),思鄉(xiāng)之情油然而生。歸鄉(xiāng)成為杜甫晚年最大的心愿,唐代宗大歷五年(770)客居長沙,由于潭州刺史韋之晉病故,杜甫全家飄零湘江舟中,他寫道:“湖南為客動經(jīng)春,燕子銜泥兩度新。舊入故園嘗識主,如今社日遠看人??蓱z處處巢居室,何異飄飄托此身。暫語船檣還起去,穿花貼水益沾巾?!盵6]2499這是杜甫生前對故鄉(xiāng)洛陽的再次回望,故園的燕子都已經(jīng)幾度銜泥筑巢,而自己依舊飄零于江湖之上。不久后杜甫便病故,洛陽的故園對杜甫來說,成為永遠無法抵達的心靈家園,一代詩圣就此謝幕。
從離開故園,到思念故園,再到魂歸故園,杜甫用了一生也沒能走完這個大圈,但他的故園情結(jié)從未消解,反而是越發(fā)濃烈。顯然,洛陽城所處的河洛文化圈在無形之中給予他心靈濡染,雖思接千載,依舊心系故園。
2.親情詩
杜甫出生于鞏縣窯灣村,寄養(yǎng)在姑媽家,年長時定居在偃師首陽陸渾莊,所以,洛陽地域的風物人情早已浸潤在他的生命中。作為杜甫故園情結(jié)中重要的一面便是杜甫與親友的血肉聯(lián)系,杜甫作為個體生命在唐王朝的廟堂上幾乎沒有存在感,自身也長期處于求官狀態(tài),更難以給予親友物質(zhì)上的幫助或是仕途上的提攜。然而,即便是漂泊西南,他對親友的關(guān)切與愛護從未停止。杜甫共有四個弟弟,名為穎、觀、豐、占。輾轉(zhuǎn)秦州時,幼弟杜占一直相隨,其余諸弟則分散在山東、河南,還有一位同父異母的妹妹。杜詩中描寫親情的著名的詩有 《得舍弟消息》 《月夜憶舍弟》 《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 》 《成都府》 《憶弟二首 》《得舍弟觀書,自中都已達江陵。今茲暮春月末,行李合到夔州。悲喜相兼,團圓可待,賦詩即事,情見乎詞》《喜觀即到,復題短篇二首》等。下面以《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來舉例為證:
其三
有弟有弟在遠方,三人各瘦何人強?
生別展轉(zhuǎn)不相見,胡塵暗天道路長。
東飛鴐鵝后鹙鸧,安得送我置汝旁。
嗚呼三歌兮歌三發(fā),汝歸何處收兄骨。[6]839
仇兆鰲曰:“此章難兄弟各天也。生別輾轉(zhuǎn),自東都而長安,又自秦隴而同谷。胡塵暗天,申言生別之故。弟在東方,因欲東飛而去也。始念生離,終恐死別,故有‘收骨’之語?!盵6]839安史之亂后,杜甫的心情似乎就一直處于思家思國思山河的郁結(jié)之中,畢竟戰(zhàn)火無情,生命此時變得異常脆弱。而現(xiàn)實處境中,確實還有三個弟弟音書斷絕,這令詩人身為兄長不得不憂慮。
再如:
其四
有妹有妹在鐘離,良人早歿諸孤癡。
長淮浪高蛟龍怒,十年不見來何時?
扁舟欲往箭滿眼,杳杳南國多旌旗。
嗚呼四歌兮歌四奏,林猿為我啼清晝。[6]840
仇兆鰲曰:“此章難兄妹異地也。嫠婦客居,孤兒難倚。十年,妹不能來。扁舟,公不得住。蛟龍,防路之險。旌旗,患實之危。猿啼清晝,不特天人感動,即物情亦若分憂矣?!盵6]840整個封建時期,女性的地位極為低下,遵循著董仲舒“三綱五?!钡挠^點,深受倫理思想的桎梏。杜甫的小妹亦是眾多女性中的一員,杜甫給予了她命運的同情和關(guān)切。
又如:
其五
四山多風溪水急,寒雨颯颯枯樹濕。
黃蒿古城云不開,白狐跳梁黃狐立。
我生何為在窮谷,中夜起坐萬感集。
嗚呼五歌兮歌正長,魂招不來歸故鄉(xiāng)。[6]841
本首詩作為歌者的吟唱,是詩人為自己招魂,如同屈原在汨羅江畔依舊懷抱自己的祖國。杜甫正是如此,雖然自己是飄零之態(tài),但位卑不敢忘家國,依舊心系故園,讀來令人愁腸百結(jié),又分外感動。仇兆鰲曰:“此章詠同谷冬景也。此歌忽然變調(diào),寫得山昏水惡,雨驟風狂,荒城晝冥,野狐群嘯,頓覺空谷孤危,而萬感交迫,招魂不來,魄驚欲散也。收骨于死后,招魂于生前,見存亡總不能自必矣?!盵6]841
杜甫之所以在亂世中念念不忘散落天涯的同族兄弟,實則是故園情結(jié)的核心體現(xiàn)。中原戰(zhàn)亂,人世浮沉,然而“杜陵人”的烙印讓杜甫成為凝聚同族的旗幟。長兄如父,無論是相距千里的弟弟,還是寡居他鄉(xiāng)的妹妹,都是“杜陵人”的后裔,都是血脈同胞,所以杜甫才會在詩中不斷表達這份因戰(zhàn)火阻隔而異常珍貴的親情。縱然各自飄零,但是故園還在,陸渾莊還在。所以,杜甫的故園情結(jié)通過對弟弟妹妹們的思念而越發(fā)濃烈。
3.杜陵詩論
開元二十九年(741),杜甫結(jié)束漫游生活,定居在洛陽首陽山下的陸渾山莊,并在杜氏祖塋為父親杜閑守制。偃師首陽山下有延續(xù)了四百多年的杜氏祖塋,自晉當陽侯杜預之后共有杜家十幾代人去世后都埋葬于此。自杜預晉太康五年(285)葬于首陽山下,到杜閑唐開元二十九年(741)入葬杜氏祖塋,其間400多年,杜家在此守制的有十幾代人。隨著杜閑歸葬杜氏祖塋,杜甫兄妹才定居于此,為父親守制。作為長子的杜甫為父親立碑治喪,在祖塋“論次昭穆”分別祭奠先祖,才有了《祭遠祖當陽君文》。據(jù)莫礪鋒在《杜甫評傳》中對杜陵人的統(tǒng)計,現(xiàn)錄如表1:
表1 杜陵十三世姓名、官職表
對杜甫而言,“杜陵人”是一種身份認同,是帶有先祖杜預榮譽光環(huán)的烙印,杜甫一生都以此為榮。大歷二年(767)六月, 杜甫寓居夔州。杜鴻漸以黃門侍郎同平章事鎮(zhèn)蜀,自蜀還朝,杜甫故鄉(xiāng)同姓之弟杜韶陪同前往,杜甫寫《季夏送鄉(xiāng)弟韶陪黃門從叔朝謁》相送:“令弟尚為蒼水使,名家莫出杜陵人。比來相國兼安蜀,歸赴朝廷已入秦。舍舟策馬論兵地,拖玉腰金報主身。莫度清秋吟蟋蟀,早聞黃閣畫麒麟。”[6]1996“杜陵人”是杜家輝煌的象征。此處主要是對杜韶的鼓舞和鞭策,雖然杜韶只是區(qū)區(qū)小官,詩人在給予很大期望的同時,也表達了自我的政治追求。在《進雕賦表》中,杜甫寫道:
自先君恕、預以降,奉儒守官,未墜素業(yè)矣。亡祖故尚書膳部員外郎先臣審言,修文于中宗之朝,高視于藏書之府。故天下學士,到于今而師之。臣幸賴先臣緒業(yè),自七歲所綴詩筆,向四十載矣,約千有余篇。今賈馬之徒,得排金門、上玉堂者,甚眾矣。惟臣衣不蓋體,嘗寄食于人……明主倘使執(zhí)先祖之故事,拔泥途之久辱,則臣之述作,雖不能鼓吹六經(jīng),先鳴數(shù)子,至于沉郁頓挫,隨時敏捷,揚雄、枚皋之徒,庶可企及也。[7]3650
杜甫屢次強調(diào)先祖功業(yè),意在說明自身的政治理想。然而現(xiàn)實的困境則是漂泊之態(tài),所以這也加重了杜甫自身的故園之思。建立曠世功勛的先祖都葬在首陽山下,而自己竟回不得。即便如此,戰(zhàn)亂的烈火也不能阻擋杜甫的政治抱負,因為“杜陵人”的身份使然。杜家十幾世都在洛陽,生命之根早已深植?!岸帕耆恕钡妮x煌和首陽山這片土地緊密相連,對杜甫而言杜氏家族所產(chǎn)生的故園情結(jié)正是河洛文化中的本根情結(jié)的現(xiàn)實寫照。杜氏后人尊重祖先,安土重遷,經(jīng)戰(zhàn)亂而不改祖塋,歷戰(zhàn)火而不忘祖訓,這就是本根情結(jié)。自古家國一體,個人之德行代表家族之德行,家族之德行反映國家之德行,所以杜氏自晉朝以來便“奉儒守官,未墜素業(yè)”,敬天法祖的傳統(tǒng)使杜氏一脈綿延不絕。杜甫作為“杜陵人”的代表,不僅對杜氏家族成員愛護有加,對洛陽本土的賢達之士也是盡力幫助,這種鄉(xiāng)人觀念也正是河洛文化中本根情結(jié)的體現(xiàn)。韓成武在《杜甫的鄉(xiāng)人情結(jié)述論》一文中指出:“河洛文化精神之一的本根情結(jié),是指人們對生身之地的依戀,體現(xiàn)為葉落歸根的歸宿意識,以及‘尋根問祖’的本根意識,包括對鄉(xiāng)人的友愛、救助、匡護。杜甫對其鄉(xiāng)人韋濟、房琯、鄭虔投入如此深情,不計個人得失甚至安危,正是河洛文化本根情結(jié)的反映?!盵7]
4.儒家的精神牽引
“江漢思歸客,乾坤一腐儒?!盵6]2457杜甫在諸多詩篇中自詡為“儒者”,從“奉儒守官”到“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6]93,杜甫的儒者形象歷千年而不倒,逐漸深入人心。經(jīng)過歷代文人筆墨的鋪陳,杜甫潦倒的老儒形象漸趨定格。儒家自孔子開創(chuàng)以來,也曾被獨尊儒術(shù),然而到了唐代,儒家在佛教的沖擊下顯得有些落寞??墒嵌鸥s擎起“儒家”的旗幟,這里固然有杜氏一脈的傳統(tǒng),更多的是杜甫個人對儒家的認同,尤其是對儒家民生觀的認同。
孟子曾指出:“無恒產(chǎn)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恒產(chǎn),因無恒心。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及陷于罪,然后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產(chǎn),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兇年免于死亡。然后驅(qū)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今也制民之產(chǎn),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苦,兇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贍,奚暇治禮義哉?”[8]此處強調(diào)了儒士的品格以及對維護禮、義的重要性,最終落實到“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兇年免于死亡”的民生問題上。儒家強調(diào)“修齊治平”,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9]79作為儒士要有時代的使命和擔當。曾子又說:“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也——君子人與?君子人也。”[9]79真正的君子也就是儒士有著世俗不可輕易奪取的品格,這種品格表現(xiàn)在“修己以安百姓”。子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9]73只要心中存有“仁”,那么“仁”的境界就可以實現(xiàn)。換言之,儒家追求的個人價值主要建立在對天下百姓的關(guān)愛上,這才是“仁”的境界,這是歷史的大我。以杜甫的生命經(jīng)歷觀之,無論是《三吏》《三別》,還是《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在杜甫的筆下呈現(xiàn)的是時代的呻吟,百姓的悲苦。雖然大唐王朝在“安史之亂”前創(chuàng)造了不朽的輝煌和傳奇,然而杜甫并未掩飾現(xiàn)實的慘淡,而是選擇了秉筆直書,用詩語在蒼茫的大地上寫下百姓的淚水。儒者以天下為本,忽略小我的苦痛,放射大我的悲憫。杜甫踐行了儒家的這一千年命題,昔日孔夫子周游列國希望以人文化成天下,然而狼狽如喪家之犬,終不改初心,堅守“仁”的學說。而杜甫上不位列廟堂,下不保妻子飽暖,卻愿意發(fā)宏愿庇護天下寒士,愿意把目光投向中原大地上每一位受苦的百姓。此等表現(xiàn)不正是“仁”的境界么!而杜甫的故園情結(jié)正是對故土之上受難者的關(guān)注,不僅有親朋好友,更有諸多陌生的人,杜甫并未忘記。
那么杜甫作為儒士所體現(xiàn)的故園情結(jié)又受到河洛文化中的“本根情結(jié)”哪些影響?
首先,正如梁曉景先生所說:“孔子適周,曾問禮于老聃,學樂于萇弘,觀先王之遺制,目的是要廣泛地學習禮樂知識,這對孔子思想的形成,是有重大意義的。”[10]可見,孔子不辭辛勞從魯國趕往周都洛陽,主要是為創(chuàng)立儒家學說而汲取營養(yǎng)。洛陽之行對孔子而言是極為重要的。尤其是他周游的列國范圍,如衛(wèi)、宋、鄭、陳、蔡五國皆在今河南省境內(nèi)(曹國在今山東境內(nèi)),均屬于河洛文化圈。也就是說,河洛文化滋養(yǎng)儒家學說的生成是一個客觀存在。
其次,周公居洛陽曾發(fā)布了一系列誥命文書,集中表現(xiàn)在“敬德保民”,而孔子對周公的思想極為推崇并極力吸收,形成了儒家的民生觀。徐正英指出:“孔子對周公等西周‘敬德保民’思想的繼承和發(fā)展,更為集中地表現(xiàn)在他對以‘仁’為標志的人倫思想和哲學思想體系的創(chuàng)造上。”[11]杜甫以儒者自居,繼承孔孟民生觀,以仁者之姿回望中原正是源于河洛文化中的本根情結(jié)。
綜上,杜甫的故園情結(jié)是有著文化烙印的,從先秦時期河洛文化中的“本根情結(jié)”便開始凸顯。無論是周公的“敬德保民”,還是老子的“道法自然”,抑或孔子的“仁”學都在詮釋以民為本的核心價值,從河洛文化中挺立的“中原文化是中國文化的根源和核心,中國文化是它的發(fā)展與擴大。中原文化是以儒家文化為中心和基礎(chǔ)的,特別懷土重遷,對于故土家園有一種特別深切的感情”[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