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百年前的歷史現(xiàn)場

崔雋

軍閥割據(jù)之亂根源在于袁世凱（左）。隨著護法運動的失敗，孫中山（右）對軍閥不再抱有幻想，1921年已決意北伐。

1921年的中國，外有巴黎和會“公理難敵強權”之恥，內(nèi)有軍閥割據(jù)混戰(zhàn)之亂。外侮內(nèi)亂，內(nèi)外交困，這是歷史最真實而殘酷的一面。

“如果你活在1921年，你可能活得很迷茫，看不到希望，找不到出路”，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歐陽哲生拋出了一個假設，“但你也可能活得很值得，可以見證歷史，見證新世界的浪潮。”

這一股浪潮，自然指的是馬克思主義，是中國共產(chǎn)黨。那么，這個新生的政黨為什么會在1921年成立？它奉行的主義是如何在各種思潮中脫穎而出的？它所要改變的中國革命面貌、中華民族面貌、中國社會面貌，究竟是一派怎樣的景象？

內(nèi)亂與民生

1921年的中國，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軍閥混戰(zhàn)。

這場爆發(fā)于1920年7月14日的直皖戰(zhàn)爭，是民國時期第一次大規(guī)模軍閥混戰(zhàn)。直系吳佩孚、曹錕聯(lián)合奉系張作霖用5天時間擊潰皖系段祺瑞，共同成為北洋政府的新主人。但直奉的盟友關系沒有維持多久，很快，雙方矛盾在1921年不斷激化，轉(zhuǎn)眼成為新一輪混戰(zhàn)的對手。

軍閥割據(jù)之亂，根源還是在袁世凱。

清末袁世凱在天津小站訓練新軍，建立北洋六鎮(zhèn)，算是北洋軍閥的孕育期。到了1912年，袁世凱竊取辛亥革命果實，宣誓就職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以北京為首都，北洋軍閥的反動統(tǒng)治正式建立。

袁世凱從不是共和的真正擁護者。1915年5月9日，為了取得日本政府對其復辟的支持，袁世凱接受了等同賣國的“二十一條”。該條款要求中國：承認日本在山東的一切權益;承認日本在滿洲與內(nèi)蒙的特殊地位;與日本合辦鋼鐵產(chǎn)業(yè);不將沿海地區(qū)租借、制讓于第三國;聘用日本人為政治、軍事、財政等顧問。

“‘二十一條表現(xiàn)出來的日本侵略野心之大，損害中國權益之甚，涉及范圍之深廣，是以往各次不平等條約所不及的。許多人把它稱為‘亡國條約，激起了強烈的反響，抵制日貨運動在全國廣泛展開。這是民國成立后第一次出現(xiàn)的具有如此群眾規(guī)模的愛國運動，不僅對稍后反對袁世凱恢復帝制的斗爭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而且成為五四愛國運動的重要先導?！苯饹_及在《二十世紀中國史綱》中如此評論。

1916年，在上演了一出悍然復辟又戛然而止的鬧劇后，袁世凱在焦慮中死去。此后，北洋軍閥四分五裂，紛紛擁兵自重，出現(xiàn)了前述所說——1921年前后，直皖戰(zhàn)爭剛結束，直奉戰(zhàn)爭就登場的混戰(zhàn)局面。

也是在1921年，于廣州就職非常大總統(tǒng)的孫中山已有北伐之意。

4年前，因段祺瑞另行選舉出所謂“安福國會”，孫中山率部分舊國會議員南下廣州護法，中華民國因法統(tǒng)爭執(zhí)而南北對峙。第一次護法運動失敗后，孫中山不再對軍閥抱有幻想，發(fā)出了那句著名的感嘆：“顧吾國之大患，莫大于武人之爭雄，南與北一丘之貉。”

此后，孫中山開始思考如何改組國民黨、建立自己的軍隊等問題。1921年，他在桂林與共產(chǎn)國際代表馬林有過兩次長談。盡管在他的革命思想里，馬克思主義不適合中國，但他對蘇俄革命的軍事和經(jīng)濟經(jīng)驗很感興趣。中國社會科學院民國史研究室副研究員李志毓認為：“此時尋求新的革命勢力、探索新的革命道路，是孫中山在歷史關鍵節(jié)點上的必經(jīng)之路，因此他后來會選擇和蘇聯(lián)合作，和共產(chǎn)黨合作。”

政局之外，民生也是構成史景的一部分。

1921年的新年，是在北洋政府的一則賑災令中到來的。據(jù)《中華民國史事日志》記載，1月1日，北洋政府下令撥銀6萬元援直隸、山東、河南、山西、陜西等省旱災。

1919—1921年，北方地區(qū)發(fā)生特大旱荒，可謂災患連年。上述省份受災縣份共計340縣，災區(qū)面積約271.27萬余方里，災民3000余萬人，餓死50余萬人，蝗災、瘟疫隨之而來。買賣兒童、婦女現(xiàn)象普遍，在直隸省屬各縣，有的少婦、兒童賣價不到10元。政府發(fā)行賑災公債募集400萬元，但仍杯水車薪，且有大筆款項下落不明。1921年，賑務快結束時，廣大受災地區(qū)已瘡痍滿目，此時南方又發(fā)生水災，民不聊生。

觀察1921年的世道民生，還有另一個現(xiàn)場可以參照。

直皖戰(zhàn)爭后，北京高校出現(xiàn)討薪高潮。北京大學、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法政專門學校等八所高校參與其中。1921年3月14日起，八校教職員舉行罷教。

6月3日，各校教師學生千余人到國務院請愿，遭到軍警毆打。北大校長蔣夢麟受傷不能行動，法專校長王家駒像“死人一樣躺在地上”，北大政治學教授李大釗挺身與士兵理論，責備他們毫無同情心，不該欺負餓肚皮的窮教員。北大國文系教授馬敘倫額頭被打腫一大塊，鼻孔流血，對著憲兵大喊∶“你們只會打自己中國人，你們?yōu)槭裁床蝗ゴ蛉毡救?？?/p>

打不了日本人的北洋政府已瀕臨破產(chǎn)。歷史學家黃逸平在《北洋政府時期經(jīng)濟》一書中寫道：“誰能弄到錢，誰就能當國務總理?！边@是北洋政府財政拮據(jù)與政治動蕩的真實寫照。

由于軍閥割據(jù)混戰(zhàn)，軍費支出龐雜，而財政收入的主要稅源如田賦、鹽稅，或被地方軍閥截留，或抵償外債和賠款，結余所剩無幾，導致財政極度枯竭，政府靠舉債維系，比如段祺瑞任內(nèi)與日本達成高達1.45億日元的西原借款。1921年后，財政收入情況更加惡化。外債由于信用薄弱不能進行，內(nèi)債也是強弩之末。

大廈將傾，民怨沸騰，北洋軍閥的統(tǒng)治正在朝末路狂奔。

外侮與抗爭

今時今日，追溯1921年的建黨軌跡，五四運動是一個不能不回顧的歷史現(xiàn)場。

這一時期，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對西方資本主義制度和文明的沖擊、俄國十月社會主義革命的勝利和歐亞革命浪潮的高漲，都為新的人民革命興起提供了時代條件和國際環(huán)境，而中國先進分子接受和傳播馬克思主義并建立中國共產(chǎn)黨，也有了現(xiàn)實的可能性。在五四運動的推動下，最終這種可能性轉(zhuǎn)變成了必然性。

1919年1月，一戰(zhàn)戰(zhàn)勝國在法國巴黎召開和平會議。當時中國作為戰(zhàn)勝國參會，國人熱切期待可以一舉收回戰(zhàn)敗國德國在山東攫取的特權。

上圖：巴黎和會外交失敗的消息傳到國內(nèi)后，《每周評論》連續(xù)刊登三期《山東問題》。下圖：1919年5月7日起，上海各界聲援北京學生的愛國運動。

但是“公理戰(zhàn)勝強權”的盼望很快化作泡影。實際上，這是一次由世界五強，即英、法、美、日、意五個帝國主義國家操縱的重新瓜分世界的會議，一切重大問題都由美、英、法、意四國首腦和外交部長以及日本兩個特別代表組成的“十人會議”閉門商定。4月22日，美、英、法三國首腦約見中國代表團，由威爾遜向中國代表團談了“十人會議”決定的方案：“日本將獲有膠州租借地和中德條約所規(guī)定的全部權利，然后再由日本把租借地歸還中國，但歸還之后仍享有全部經(jīng)濟權利，包括膠濟鐵路在內(nèi)?！彼f：“現(xiàn)在提出的這個解決方案，最高會議希望能被中國接受，它也許不能令中國滿意，但是在目前情況下這已是所能尋求的最佳方案了?！?/p>

中國代表團據(jù)理力爭，要求由德國直接向中國歸還奪去的權利。但爭辯毫無效果，會議依然把“十人會議”的方案列入巴黎和會的對德和約。參加中國代表團的顧維鈞在回憶錄中寫道：“以前我們也曾想過最終方案可能不會太好，但卻不曾料到結果竟是如此之慘。至于日本，則是如愿以償?！?/p>

消息傳回國內(nèi)，一時之間，強烈的落差使人們的憤怒近于沸點。陳獨秀在5月4日出版的《每周評論》上寫道：“巴黎的和會，各國都重在本國的權利。什么公理，什么永久和平，什么威爾遜總統(tǒng)十四條宣言，都成了一文不值的空話?！?/p>

也是在這一天，數(shù)千名學生走上北京街頭，不顧北京政府教育部代表及警察的阻攔，到天安門前集會，大聲疾呼“外爭主權、內(nèi)除國賊”、“廢除二十一條”和“還我青島”等口號，強烈要求拒絕在和約上簽字，并懲辦北京政府三個親日派官僚曹汝霖、章宗祥、陸宗輿。很快，北京學生的愛國運動得到全國各地學生的聲援和社會輿論的支持。

1919年5月7日，在五四運動中被拘留的學生返校，受到熱烈歡迎。

隨后，工人罷工的浪潮也迅速席卷全國 ，范圍逐漸擴至20多個省、100 多個城市。而罷工規(guī)模如此之大的背后，是工人階級隊伍的日益壯大。

隨著民族資本主義在一戰(zhàn)期間的迅速發(fā)展，中國近代產(chǎn)業(yè)工人從辛亥革命前的不足60萬，發(fā)展為五四運動前的200萬左右。他們是先進生產(chǎn)力的代表，深受帝國主義、資產(chǎn)階級和封建勢力的三重壓迫，具有更強烈的改變現(xiàn)狀要求，逐漸成為中國社會中一股不停涌動的關鍵力量。

除此之外，更深層次的變化正在發(fā)生。歷史學家徐中約曾評論這個時期的風向轉(zhuǎn)變：“許多中國知識分子對西方國家失去了信任，并且發(fā)覺很難將西方同時看成為導師和壓迫者?！迸f的道路已經(jīng)走不通了，新的道路仍在探索。于是，各種思潮、論爭愈發(fā)激蕩起來。

思潮與變革

1920年，厭倦“翻桌子”政治并決意退出政界的梁啟超從歐洲游歷回國，發(fā)表《歐游心影錄》，思想再次發(fā)生變化。他圍觀了一戰(zhàn)之后西方社會所遭受的破壞，感嘆西方“科學萬能之夢”已經(jīng)破產(chǎn)，提出中國未來要走中西結合之路，并認為未來世界的發(fā)展方向是社會主義，但是必須通過溫和改良來獲取。

1921年夏天，28歲的梁漱溟在濟南開始了長達40天的講演，主題是“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同年10月，《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出版，一度成為“東西文化”論爭的焦點?！傲菏檎J為，世界的過去是印度文化，世界的現(xiàn)在是西洋文化，世界的未來是中國文化。對于中國文化，他比梁啟超信心更足，觀點也往前推進了一大步。這引發(fā)了胡適等人的批駁和反對?！?歐陽哲生說。

在各種論爭中，最為人熟知的還是胡適與李大釗的“問題與主義”之爭，一邊是多研究問題、少談些主義，一邊是把“主義”當做工具、對于中國困境“必須尋求一個根本解決”。這是新文化派內(nèi)部的一次分化，也是關于中國未來之路的一次初探。

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馬建標用“裂變”形容1921前后這幾年，政治、軍事、外交、經(jīng)濟各方面都陷入了危急關頭，“但是有裂縫的時代，恰恰也是思想激蕩的時代”。

左圖：1916年，李大釗（前排中坐者）與當時的知識分子在一起。右圖：《新青年》第二卷第一號。

先掀起波瀾的是1915年—1923年進行的新文化運動。1915年9月，陳獨秀在上海創(chuàng)辦《青年雜志》，以民主和科學為旗幟，向傳統(tǒng)的封建思想、道德、文化宣戰(zhàn)。一年后，《青年雜志》更名為《新青年》。李大釗隨后發(fā)表《青春》一文，不僅強調(diào)青年之青，還強調(diào)一個“新”字，指從思想上有新青年與舊青年之分，希望青年們站在時代前列，做一個有為的新青年。

《新青年》的主要撰稿人有陳獨秀、李大釗、魯迅、胡適、錢玄同、劉半農(nóng)、周作人等?！缎虑嗄辍穭?chuàng)刊時曾表示其宗旨不在“批評時政”，但這并不表明他們不關心政治，而是要在和政治密切相關的思想文化領域做斗爭。反對舊思想、舊文化，就是對舊政治的聲討。

初期新文化運動主要是資本主義的新文化反對封建主義的舊文化的斗爭。中間五四運動爆發(fā)，對于如何改造中國，新知識分子群體開始出現(xiàn)分化。

“當時思想界可以簡單劃分為：以李大釗、陳獨秀為代表的馬克思主義者一撥，以梁啟超為代表的改良派一撥，以胡適為代表的北大新文化派一撥?！睔W陽哲生說。此外，還有以梁漱溟等人為代表的保守主義，以及以張東蓀為代表的基爾特主義，以黃凌霜、區(qū)聲白為代表的無政府主義等派別。

在這中間，馬克思主義逐漸成為新思潮的主流。為什么這種學說有如此特殊的吸引力？日本學者石川禎浩有過分析：“五四時期，各種西方近代思想洪水般地被介紹進中國，其中馬克思主義將其綜合體系的特點發(fā)揮到了極致。對于能理解它的人來說意味著得到了‘全能的智慧，而對于信奉它的人來講，則等于找到了‘根本性的指針。在舊有的一切價值被否定、而新的替代機軸尚未出現(xiàn)，因而混沌達于極點的五四時期的思想狀況，由于馬克思主義的出現(xiàn)，總算得到了一條坐標軸，變得異常簡明起來?！?/p>

也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經(jīng)過“問題與主義”之爭以及與無政府主義、基爾特主義的幾次論爭后，馬克思主義者們的思想逐漸走向確定?！凹韧瓿闪俗晕覂艋诌M一步在各種思潮競爭中脫穎而出?！北本煼洞髮W歷史學院教授張昭軍說。

此時，已有不少先進分子開始考慮建黨問題。正在法國勤工儉學的蔡和森在1920年8月給毛澤東寫信說：“我以為先要組織黨——共產(chǎn)黨?！痹诤?，1921年夏天，惲代英召集武昌利群書社社員開會，討論建一個“布爾什維克的黨”。在四川，吳玉章、楊闇公等也成立過一個中國青年共產(chǎn)黨。那時四川交通閉塞，他們還不知道外面已有了共產(chǎn)黨組織。

至此，在中國建立共產(chǎn)黨，已絕不只是少數(shù)幾個人的想法，顯然是大勢所趨。而對于那個長久縈繞在國人心頭的問號：未來誰將可能領導中國圖存、自強并復興？

1921年，歷史終于給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