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旭,李昊天
(河北大學,河北 保定 071000)
2011年《刑法修正案(八)》將“醉駕”行為寫入刑法,但對于同樣能夠對人體產生強烈刺激和影響的“毒駕”行為,卻未作規(guī)定,主要原因在于毒品種類較多、“毒駕”檢測難度大。不過,隨著近年來毒品檢測技術的迅速發(fā)展,無法準確檢測“毒駕”的難題也基本得到了解決??紤]到“毒駕”行為對公共運輸安全的嚴重危害,將“毒駕”行為入刑具有合理性。本文嘗試從“毒駕”入刑的法理依據、“毒駕”入刑的現(xiàn)實問題,以及“毒駕”入刑后怎樣設定查處機制三個方面,對“毒駕”入刑的基本問題進行研究,以期建立科學、合理、有效的“毒駕”行為刑事規(guī)制體系。
“毒駕”,一般就是指吸毒后或者毒癮發(fā)作時駕駛機動車的情形?!岸抉{”行為具有相當?shù)纳鐣:π裕译S著毒品檢測技術的發(fā)展,如今已具備支撐“毒駕”行為入刑的基礎。
關于“毒駕”入刑的正當性問題,學界其實并無太大爭議。具體來講,其不外乎如下兩個方面的根據:
第一,“毒駕”行為具有嚴重的社會危害性。駕駛活動是需要手腦協(xié)同操作的活動,而駕駛人員在吸食毒品后極易產生似睡非睡的狀態(tài),同時還可能伴有四肢顫抖、抽搐等癥狀,“毒駕”狀態(tài)對駕駛人判斷力和控制力具有明顯的影響。據世界衛(wèi)生組織的統(tǒng)計顯示,在2015年,全球有超過124萬的人死于交通事故,其中吸毒駕駛成為第九大導致交通事故致死的因素,而到2030年將成為第五大導致交通事故致死的因素。[1]另外,從復合行為危害程度來看,雖醉酒行為和吸毒行為都不被刑法所評價,但相關行政性法律卻明確規(guī)定了對吸毒行為處罰措施,而并未有關于醉酒行為的處罰措施,由此也可以看出吸毒行為較之于醉酒行為更具有否定評價的必要性。危險駕駛罪是一種抽象危險犯。所謂抽象危險犯,是指將在一般觀念上認為具有侵害法益的危險的行為類型化之后所作的規(guī)定。[2]抽象危險犯的處罰根據就在于,這類行為具有實際侵害法益的較大可能性,因此需要提前規(guī)制?!岸抉{”與“醉駕”相比,其引發(fā)交通事故的可能性或危險性無疑更大。既然“醉駕”行為已經入刑,那么,舉輕以明重,“毒駕”行為當然也應當入刑。
第二,“毒駕”入刑可以更好地實現(xiàn)一般預防效果。在我國,據統(tǒng)計,截至2014年10月份,登記在冊的吸毒駕駛人員已達62萬,根據相關數(shù)據推測,隱形吸毒駕駛人員超過223.3萬人。[3]由此可看出潛在的“毒駕”群體人數(shù)眾多,“毒駕”行為發(fā)生的可能性十分巨大。2010年上海世博會開幕前,浙江省公安廳進行了毒駕檢測,僅月余,在滬杭高速大云卡點,就查獲了543名有涉毒前科的嫌疑人。[4]在此情況下,積極發(fā)揮法律的一般預防效果以避免出現(xiàn)重大危害,就成為當前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然而,在我國現(xiàn)有的法律體系之中,對于“毒駕”行為卻并沒有給予較多關注?!兜缆方煌ò踩ā分须m然對“毒駕”行為做出了禁止性規(guī)定,但卻缺乏具體的處罰規(guī)定,因而對“毒駕”行為人并沒有具體的警示和威懾作用。公安部《機動車駕駛證申領和使用規(guī)定》中也只規(guī)定了“被查獲有吸食、注射毒品后駕駛機動車行為”的,應當注銷其機動車駕駛證。由于設置的負擔義務較輕,這類法律法規(guī)的一般預防效果無疑會大打折扣。在《刑法修正案(八)》將“醉駕”行為入刑后,在事實上不論是酒后駕駛的發(fā)案數(shù)還是因酒駕而導致的交通事故的發(fā)案數(shù)(及傷亡人數(shù)),較之于“醉駕”入刑之前都出現(xiàn)了大幅度下降。在觀念上,“醉駕”入刑輔之以相應的社會宣傳,逐漸在公民中形成了“開車不喝酒,喝酒不開車”的守法觀念。而“毒駕”一旦入刑,隨著刑法一般預防功能的發(fā)揮,則會在很大程度上解決這一問題。
一直以來,學界對“毒駕”入刑這一主張的質疑,主要集中于毒品檢測技術的有效性和毒品檢測方式的便捷性兩個方面。就毒品檢測技術的有效性而言,有學者認為毒品的檢測技術尚不成熟,并不能對復雜的毒品種類進行有效的檢測,從技術層面不能有力的支撐“毒駕”立法。[5]就毒品檢測方式的便捷性而言,有學者認為較為準確的檢測方式(如血液檢測、尿液檢測)操作并不便捷,不能將其作為路邊檢測的方式,而操作相對便捷的唾液檢測法,其準確度卻存在疑問。[6]
在毒品檢測技術尚不成熟的情況下,上述觀點具備一定的合理性,可以杜絕毒駕行為貿然入刑產生的處罰不公問題。但隨著我國近年來毒品檢測技術的發(fā)展,當下的毒品檢測方式基本上可以涵蓋已知的毒品類型,且行政執(zhí)法上已經可以通過對毒品進行準確測定而對吸毒人員采取相應的禁戒措施。因此,“毒駕”入刑是否可行,關鍵在于有效的毒品檢測方式在刑事執(zhí)法上是否具有便捷性。
目前對吸毒人員的檢測方式主要有四種,即毛發(fā)檢測、唾液檢測、尿液檢測和血液檢測。其中,毛發(fā)檢測可以較好地檢測出行為人是否有過吸毒行為,也可以通過毛發(fā)的生長速度,推算出大概的吸毒時間。但由于毛發(fā)生長的特性以及檢材容易受到外部污染等問題,將其用于即時性的“毒駕”檢測中,可能會影響檢測的準確性。[7]因此,能夠作為“毒駕”檢測方式的只有血液檢測、尿液檢測、唾液檢測。
與血液、尿液檢測相比,雖然唾液檢測的準確度略差,但其在檢測的便利性上具有優(yōu)勢。第一,唾液檢測只需將特定的檢測棉棒放入口中,將棉端浸濕浸透即可,故不會給被測者帶來羞恥感;第二,唾液檢測不需要特殊的檢材采集設備和特殊場所,有利于對被測者進行近距離的監(jiān)控,不易導致檢材被掉包的結果;第三,唾液檢測較易凈化,可降低體內雜質對檢測的干擾;第四,唾液檢測可以測試藥物及其代謝物的游離態(tài)濃度,有利于分析評估藥物濫用者個體的受損情況;第五,唾液檢測中毒品檢測窗口期較短,可以及時反映藥物攝取時間。[8]
由于路邊檢測特殊的場景要求檢測方法需具備便捷性和易操作性,在這一點上唾液檢測更能體現(xiàn)其自身的優(yōu)勢。據數(shù)據顯示,我國的唾液檢測技術已相對完善,且操作簡單、成本低廉,將其用于路面查處工作中,從攔截車輛進行檢測到放行,全程僅為1分鐘。[9]因而,使用唾液檢測作為“毒駕”的路邊檢測方式是具備可行性的。
當然,受制于唾液檢測結果的準確性,該結果不可直接作為最終的檢測結論??蓞⒄者m用“醉駕”的檢測環(huán)節(jié),首先通過唾液檢測,初步篩選具有較大吸毒嫌疑的駕駛人。其次,對具有較大嫌疑的駕駛人再次進行尿液或血液檢測,以進一步確保檢測結果的準確性。
吸取《刑法修正案(八)》“醉駕”入刑的經驗和教訓,在主張“毒駕”行為入刑時,不能僅強調對刑法的修改,更應該將與之配套的法律進行統(tǒng)一修改,從刑法到行政法規(guī),從刑罰制裁措施到行政處罰措施,形成管控治理“毒駕”行為的法律體系。
1.“毒駕”行為的罪名歸屬
將“毒駕”行為犯罪化有兩種路徑選擇:一是新增專屬罪名,將“毒駕”單列為罪,在《刑法》中增設“吸毒駕駛罪”;二是將“毒駕”行為納入危險駕駛罪之中,成為危險駕駛罪的情形之一。將“毒駕”行為單獨設罪并無必要,因為“毒駕”本質上也是一種危險駕駛的行為,有效預防“毒駕”造成實際損害后果,有必要比照“醉駕”將其設計為抽象危險犯,不在罪狀中規(guī)定具體危險或實害后果。而且,從各國立法例來看,許多國家都將“毒駕”與“醉駕”并列規(guī)定,例如,美國的部分州和挪威,不僅立法將酒后駕駛、藥后駕駛、吸毒駕駛并列規(guī)定,學界也將三者一并探討研究。[10]
2.危險駕駛罪中“毒駕”的罪狀設計
《刑法》第一百三十三條之一對“醉駕”的具體規(guī)定是:“醉酒駕駛機動車的”。參考這一規(guī)定,對“毒駕”似應規(guī)定為:“吸食毒品后駕駛機動車的”。例如,有學者就將國外對“毒駕”的用語“Drugged driving”直接翻譯為“吸毒之后的駕駛行為”[11]。也有學者從概念的周嚴性出發(fā),將“毒駕”進一步解釋為:機動車駕駛人員因服用精神藥品或者麻醉藥品后,在其藥效范圍內繼續(xù)駕駛,并且給社會安全造成嚴重危害的行為。[12]相比較而言,后者的解釋自然更加嚴密,但從立法層面來講,這樣規(guī)定無疑顯得較為繁冗。而如果采取前者的界定方式,盡管立法上較為簡潔,但可能導致將吸食毒品后時間較長、毒品效力已基本消失的駕駛情形也納入“毒駕”范圍,這是不妥當?shù)?。因為,“毒駕”入刑,重點懲罰的不是吸毒行為,而是在毒品刺激狀態(tài)下的駕駛行為。由此,將該種情形直接規(guī)定為“在毒品刺激狀態(tài)下駕駛機動車”,是較為準確的。
另外,還需要注意的是,毒品對人的影響包括兩種狀態(tài):一種是吸食毒品后所產生的直接刺激狀態(tài);另一種就是毒癮發(fā)作時的非正常狀態(tài),如犯困瞌睡、流淚流涕,甚至抽蓄痙攣等狀態(tài)。后者并非是受到了毒品的直接刺激,而是在毒品癮癖下,基于體內對毒品的需求所產生的非正常狀態(tài),可以說是毒品的間接影響。此種情形無疑也會對駕駛行為產生較大影響,進而危及公共安全。而且,行為人明知自己毒癮發(fā)作,仍然繼續(xù)駕駛,同樣是一種由吸毒引發(fā)的危險駕駛行為。因此,這種情形也應當納入“毒駕”的范圍。
3. “毒駕”型危險駕駛罪的入罪標準
危險駕駛罪處于刑法分則之中,應當接受“但書”條款這一總則性規(guī)定的指導。另外,危險駕駛罪本身就是抽象危險犯,其處罰的根據是造成法定風險,因其本身就沒有實質的危害結果,社會危害性一般不高,更具備“但書”條款的適用基礎,所以并非所有的“毒駕”行為都會入罪,由此必然會涉及到“毒駕”行為的入罪標準問題。
關于“毒駕”入刑的標準,存在著不同的學說,主要分為零容忍說、濃度說和駕駛障礙說。有些國家主張零容忍說,認為對于吸毒駕駛的行為人,一旦體內毒品含量被查驗屬實,無論毒品種類和含量,均可據此追究刑事責任。例如美國的部分地區(qū),適用零容忍的標準對“毒駕”行為進行認定[13]。有的學者主張濃度說,認為對于“毒駕”可以參考“醉駕”的規(guī)定,設置一定的濃度標準,在滿足濃度標準的前提下,才會追究駕駛人的刑事責任。[14]而駕駛障礙說或綜合判斷說,認為對“毒駕”行為的判斷要“基于效果”,在行為人“難以維持正常狀態(tài)駕駛機動車”或者“因毒品的影響而無法安全駕駛”時認定“毒駕”。從而要求在對行為人“毒駕”認定的過程中,要判斷駕駛人的精神狀況和肢體控制能力。英國、日本均采用駕駛障礙說。[15]
零容忍說和濃度說存在一定的局限性,相比之下駕駛障礙說更具有合理性。第一,駕駛障礙說可以囊括吸毒后的駕駛行為和毒癮發(fā)作后的駕駛行為。其適用的范圍更廣,不易形成法律控制的漏洞。第二,駕駛人正常駕駛行為實際上是依賴于行為人的精神狀態(tài)和對肢體的控制能力,因而駕駛障礙說更能貼合對行為人實際狀態(tài)的判斷,也符合認定危險駕駛罪的本質。駕駛障礙說實際上也是一種實質違法性論的產物,清醒測試就是將不具備法益侵害的情形篩選出來。法益侵害說認為,違法性的實質是對法益的侵害與威脅。[16]當行為人未受到或較小的受到毒品或毒癮的影響,駕駛機動車不致造成侵害法益的危險時,當然不宜以犯罪論處。另外,危險駕駛罪的情形較為復雜,將“但書”條款的適用具體到危險駕駛罪之中,可以考慮對行為人以極低速行使并未失去對車輛的控制、異常狀態(tài)持續(xù)時間與行使路程極短、客觀緊急情況導致異常駕駛等情形適用“但書”規(guī)定出罪。[17]在這種情況下,實際上也是考慮到行為人的行為實際上并未造成侵害法益的風險而予以出罪。
綜上,“毒駕”行為不需單列罪名,可以將其規(guī)定在危險駕駛罪之中,另可將“毒駕”型危險駕駛罪規(guī)定為:“在毒品刺激狀態(tài)下或者毒癮發(fā)作時駕駛機動車的”。采用駕駛障礙說作為“毒駕”入刑的判斷標準,如果確實屬于“情節(jié)顯著輕微危害不大”的,可以通過我國《刑法》第十三條“但書”出罪。
1.危險駕駛罪法定刑的調整
當前,《刑法》為危險駕駛罪配置的法定刑是“拘役,并處罰金”。這一法定刑存在的主要問題就是幅度較為狹窄,難以有效涵蓋不同的危險駕駛情形。盡管“毒駕”型危險駕駛罪屬于抽象的危險犯,但這并不意味著其在實踐中不會造成任何實害后果?!岸抉{”型危險駕駛行為可能產生財產損害和人身傷害的損害后果,如果造成被害人重傷、死亡后果或者無能力賠償數(shù)額30萬元以上的,可由交通肇事罪予以評價,但產生不滿足上述標準的損害后果,如致人輕傷或無能力賠償數(shù)額在30萬元以下的,仍在危險駕駛罪的評價范圍之內,但現(xiàn)行立法僅對危險駕駛罪配置了“拘役,并處罰金”的法定刑,可能無法實現(xiàn)罪責刑相適應。因此,有學者主張,危險駕駛罪的法定刑至少應當與交通肇事罪基本犯的法定刑形成有效的銜接。應當考慮適當提高危險駕駛罪的法定最高刑,將其設置為2年有期徒刑是較為適當?shù)?。[18]
另外,在“毒駕”行為入刑后,危險駕駛罪法定刑的下限也要進行相應的調整,主要是為其增設管制、單處罰金等非監(jiān)禁刑。理由在于:一方面,拘役刑屬于短期監(jiān)禁刑,其本身就存在著諸多弊端,如改造乏力、易導致交叉感染等。當下,司法機關為了保持對危險駕駛行為必要的刑罰威懾力,在緩刑的適用上又比較謹慎,而由于危險駕駛罪的規(guī)模比較龐大,這樣無疑就會導致短期監(jiān)禁刑弊端的擴大化。再加之,我國監(jiān)獄擁擠的現(xiàn)象本身就比較嚴重,大范圍的適用短期監(jiān)禁刑,也會使監(jiān)獄系統(tǒng)更加不堪重負。另一方面,危險駕駛罪作為抽象危險犯,其犯罪成立并不要求產生相應的實害后果(盡管可能會產生),不僅是“毒駕”型的危險駕駛行為,而且“醉駕”型危險駕駛罪在實踐中都可能存在一些情節(jié)輕微的情形,對犯罪人適用管制、單處罰金等非監(jiān)禁刑,也符合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另外,許多法定最高刑明顯高于危險駕駛罪法定刑的犯罪尚且配置了管制、單處罰金等非監(jiān)禁刑,對危險駕駛罪這樣一種較輕的抽象危險犯不予配置,在立法上也是說不過去的。
2.危險駕駛罪保安處分措施的設置
所謂保安處分,一般就是指國家基于維護法秩序、保障法安全之必要,對具有社會危險性的行為人替代或補充刑罰適用的,以矯治、感化、醫(yī)療、禁戒等手段進行的具有司法處分性質的各種保安措施的總稱。[19]保安處分適用的依據是行為人的人身危險性,適用的目的是有效消除該種危險,以防止其再次實施危害行為。我國《刑法》中規(guī)定的收容教養(yǎng)、強制醫(yī)療、禁止令、執(zhí)業(yè)禁止等,實際上都屬于具有保安處分性質的處置措施。
在國外,對觸犯危險駕駛罪的行為人,常用的保安處分措施就是在一定期限內剝奪駕駛資格。我國《道路交通安全法》中也規(guī)定了對“酒駕”和“醉駕”者在相應期限內剝奪其駕駛資格的制裁措施。在“毒駕”入刑后,對“毒駕”者也應當規(guī)定相應的剝奪駕駛資格的制裁措施。①對于其他情形的危險駕駛行為,也應當在相關的法律法規(guī)中規(guī)定相應的剝奪駕駛資格措施。由于這種保安處分措施不會與自由刑的執(zhí)行發(fā)生沖突,當下可繼續(xù)維持在行政性法律中加以規(guī)定的模式。
與此同時,盡管剝奪駕駛資格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防止行為人再次實施危險駕駛行為,但對于具有某種癮癖的行為人而言,徹底戒除其癮癖才是根本性的舉措。因為,癮癖的發(fā)生并不是行為人意志作用的結果,只有在根源上解決癮癖的存在,才能真正的達到防衛(wèi)目的,進而降低該類犯罪的再犯率。②在實踐中,也不能完全排除失去駕駛資格的吸毒者再次實施駕駛機動車的行為,在此情況下,駕駛行為的危險性就依然存在。在國外,如果具有某種癮癖者實施了危險或危害行為,一般適用的保安處分措施就是強制禁戒,即強制戒除其癮癖。例如,《德國刑法典》第64條中規(guī)定:“如有過量服用含酒精飲料或其他麻醉劑的癮癖,在昏醉中實施違法行為,或違法行為由此等癮癖引起,而被判有罪;……如果由于癮癖仍然存在嚴重違法犯罪危險的,法院可命令將行為人收容于戒除癮癖的機構。”[20]另外,在強制隔離戒毒與自由刑并處時,應當先執(zhí)行強制隔離戒毒,而后再執(zhí)行自由刑,因為監(jiān)獄或看守所一般并不具備強制戒毒的條件。同時,考慮到“毒駕”者并未喪失責任能力,在被隔離戒毒時,監(jiān)禁刑的效果仍能適當發(fā)揮。因此,應當允許強制隔離戒毒期部分折抵監(jiān)禁刑的刑期,但應以不超過監(jiān)禁刑刑期的一半(或2/3)為限。③《德國刑法典》第67條中也有類似的規(guī)定。這樣也便保證了保安處分與刑罰各自功能的協(xié)調發(fā)揮。
在“毒駕”入刑后,并不能排除對情節(jié)顯著輕微的“毒駕”行為進行“但書”出罪處理,這樣就必然會涉及到其他行政性法律與刑法的立法協(xié)調問題。因此,“毒駕”入刑后,其他的行政性法律中也要作出相應的配套規(guī)定。其中,主要涉及《道路交通安全法》和《禁毒法》中的配套規(guī)定問題。
1.《道路交通安全法》中的配套規(guī)定
在《刑法修正案(八)》將“醉駕”入刑后,《道路交通安全法》就將“醉駕”的相關規(guī)定予以廢除,僅在第九十一條中規(guī)定了對飲酒駕駛機動車和醉酒駕駛營運車輛的處理措施。這樣一來,意味著將“醉駕”行為全部交由刑罰處罰,否定了“醉駕”行為的出罪可能性,亦放棄對其進行行政處罰的可能。
將“醉駕”全部交由刑法處罰的方法,造成了“醉駕”行為行政處罰與刑罰脫節(jié)的局面,在司法過程中容易出現(xiàn)司法漏洞和司法僵化的問題?!白眈{”型危險駕駛罪涵蓋的情形多種多樣,部分符合標準的“醉駕”型的危險駕駛罪可以適用“但書”條款出罪,但刑罰與行政處罰割裂后,面臨著行為人一旦出罪,其行為無法被否定評價的困境,進而導致司法工作人員在具體案件的審理過程中不敢輕易出罪,縮小“但書”條款的適用范圍,增加刑罰的適用率,嚴重違背罪刑相適應原則。
在擬定“毒駕”行為的處罰措施體系時,應當吸取“醉駕”入刑的教訓,不能將“毒駕”完全規(guī)定在《刑法》之中,應當在刑罰措施之外設置行政處罰措施,以達罪當其罰的目的。因“毒駕”檢測方式的獨特性,其入刑標準不能完全參照“醉駕”入刑的濃度標準。應考慮以行為的危險性程度,即以行為人是否喪失正常駕駛狀態(tài)為界限。將較輕的“毒駕”行為納入行政處罰的規(guī)定之中,作為刑罰的補充,處罰不被刑法評價的“毒駕”行為。參照飲酒駕駛機動車相關規(guī)定,具體可規(guī)定為“毒品刺激狀態(tài)下或者毒癮發(fā)作時駕駛機動車,尚不構成犯罪的?!?/p>
2.《禁毒法》中的配套規(guī)定
如上所述,“毒駕”行為人的特殊防衛(wèi),究其根本要考慮癮癖的戒斷。我國《禁毒法》對吸毒人員的毒癮戒除規(guī)定了自愿戒毒、社區(qū)戒毒、強制戒毒三種方式。綜合而言,我國的戒毒方式是以社區(qū)戒毒為主的非強制措施,但非強制的措施并不能完全適用于“毒駕”行為人。
“毒駕”行為已經具備了相當程度的社會危險性,而且已表現(xiàn)出行為人的危險性人格,這一點上完全不同于普通的吸毒人員,具備使其負擔強制性義務的根據?;诮档汀岸抉{”行為再犯可能性的考慮,與《刑法》規(guī)定相協(xié)調。在《禁毒法》中可具體規(guī)定為“對于在毒品刺激狀態(tài)下或者毒癮發(fā)作時駕駛機動車的,人民法院可根據犯罪情況和預防再犯罪的需要,可以決定對其進行強制隔離戒毒?!币簿褪钦f,對于人民法院在判決中判處強制隔離戒毒的,應當適用強制隔離戒毒措施;人民法院根據犯罪情況和預防需要,沒有判處強制隔離戒毒的,應當責令其接受社區(qū)戒毒。對于具有拒絕接受社區(qū)戒毒的、社區(qū)戒毒無效等情形的行為人應適用強制戒毒措施,從而體現(xiàn)出對“毒駕”行為人癮癖戒斷的強制性。一般而言,只要毒駕行為的危險性高,毒駕者的人身危險性大,人民法院均會判處監(jiān)禁刑,并附加強制隔離戒毒措施。如果判處緩刑或其他非監(jiān)禁刑,則一般也無必要附加強制隔離戒毒措施。但是,考慮到行為人畢竟有吸毒癮癖,行政機關應當采取社區(qū)戒毒等其他戒毒措施。
“毒駕”入刑之后,下一步所面臨的問題就是司法機關如何從程序上查辦和處理該類犯罪,即對“毒駕”行為的查處機制問題。由于“毒駕”案件本身的特殊性,在查處機制中重點需要解決的問題就是如何保證查處的準確性、入罪的適當性,以及訴訟的效率性。
對于“毒駕”的查處可以是常規(guī)查處和臨時查處相結合。常規(guī)查處同“醉駕”的查處方式相同,一方面,在城市的主干道等車流量較大的地方設置卡點。唾液檢測方式查處“毒駕”從攔截到放行只需一分鐘左右,因此具備普遍檢查的基礎,但出于節(jié)約執(zhí)法成本的目的,可以將“毒駕”檢測與“醉駕”檢測合并執(zhí)行,主要以“醉駕”的檢測為主,對可能存在“毒駕”情形的車輛,選擇性的著重檢測。另一方面,針對涉毒人員的特殊性和毒品來源的特殊性,可以在酒吧、夜店等娛樂場所周圍布設卡點。據統(tǒng)計,我國的吸毒人員也存在著文化程度較低、職業(yè)化水平較低的特點。而且在我國毒品的來源較為隱蔽和特殊,毒品的販賣常與特殊的場合關聯(lián)。因而在“毒駕”的設卡查處的過程中,除了在大道要道布設卡點,也要在酒吧、夜店等娛樂場所周圍著重布設卡點。而且可以將檢測的重點人群傾向于社會閑散人員,或者經?;燠E于酒吧、夜店等娛樂場所的人員。只有保證對“毒駕”的高查處率才能保證有關人員不存在僥幸心理,達到實際控制“毒駕”行為的目的。
關于“毒駕”的臨時查處,是指不專設固定卡點的查處方式,可以是采取交警巡邏的方式,也可以是對行駛狀態(tài)異常的車輛進行臨時檢查。處于“毒駕”狀態(tài)下的車輛,也有其獨特的外部表現(xiàn)。“醉駕”狀態(tài)車輛的外部表現(xiàn)較為明顯,車輛的行使狀態(tài)存在異常,車輛內會有明顯的酒味?!岸抉{”雖然不像“醉駕”那般具有明顯的外部表現(xiàn),但因涉毒導致行為人精神狀態(tài)和身體狀態(tài)的異樣,會體現(xiàn)在車輛的駕駛之中。司法機關在查處“毒駕”的過程中,可以著重對行車狀態(tài)異常的車輛進行檢查。例如,車輛超速行駛、連續(xù)違規(guī)變道或者駕駛人精神萎靡或極度亢奮的情形。
對于“毒駕”的證據固定可以參考“醉駕”的相關規(guī)定。在“醉駕”的證據適用規(guī)則中,單獨呼氣酒精測試結果不能作為定案依據予以使用。第一,呼氣酒精測試的主體不具有法定鑒定人的資格。第二,呼氣檢測的準確性存疑,并不能完全支撐“醉駕”犯罪的認定。而單獨的血液酒精測試結果經查證屬實后可作定案依據使用。[21]“毒駕”案件中的證據規(guī)則也可以依照上述規(guī)則。在實際查處“毒駕”案件的過程中,唾液檢測只是初步篩選具有重大嫌疑的“毒駕”行為人,在發(fā)現(xiàn)疑似“毒駕”行為人后,應將其強制約束至醫(yī)院進行血液檢測或者尿液檢測,基于血液檢測的精準度,優(yōu)先考慮適用血液檢測,但出于節(jié)約司法成本的考量,可以選擇適用尿液檢測。但尿液檢測需要被檢測人的積極配合,在被檢測人不配合的場合還是應當強制抽血,進行血液檢測。通過在具有資質的醫(yī)院等場所進行的血液或尿液檢測,強化檢測結果的證明效力。另外,若對疑似“毒駕”行為人進行清醒測試,則應當全程錄音錄像,以保證證據的客觀性和真實性。參考“醉駕”案件的證據種類,“毒駕”案件的證據應當包括以下幾方面:1.查獲經過;2.證人證言;3.犯罪嫌疑人供述及現(xiàn)場同步錄音錄像;4.毒品唾液檢測結果和血液檢測結果;5.血液提取筆錄;6.犯罪嫌疑人的身份證明材料。
據公安部官網的相關數(shù)據顯示,2019年上半年全國共查處酒駕醉駕90.1萬起,其中醉駕17.7萬起,因酒駕醉駕導致死亡交通事故1525起,造成1674人死亡。[22]單“醉駕”的發(fā)案例已如此之高,當“毒駕”入刑后,危險駕駛罪發(fā)案率之高可想而知。如果將其一律入罪,會占用大量的司法資源,司法人員疲于應對此類案件,無暇顧及其他案件的審理效果。另外,“毒駕”與“醉駕”情況相似,犯罪多為現(xiàn)場查獲,其事實相對清楚,證據充分且固定,因而對該類案件完全可以在偵查、起訴、審判各階段均進行程序的簡化或者程序的固定化,對于典型的、事實清楚的、證據充分的案件,進行程序上的精簡,套用相同的辦案流程,既能保證案件的公平公正也能提高辦案效率。
我國《刑事訴訟法》基于繁簡分流提高訴訟效率的目的,設置了簡易程序和刑事速裁程序。刑事簡易程序規(guī)定在《刑事訴訟法》第三編第二章第三節(jié),第二百一十四條規(guī)定了簡易程序的適用范圍。①《刑事訴訟法》第二百一十四條:“基層人民法院管轄案件,符合下列條件的,可以適用簡易程序審判:(一)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二)被告人承認自己所犯罪行,對指控的犯罪事實沒有異議的;(三)被告人對適用簡易程序沒有異議的。人民檢察院在提起公訴的時候,可以建議人民法院適用簡易程序。”簡易程序的簡化主要體現(xiàn)在庭審過程中,對無異議、爭議部分和不影響結果的庭審程序進行簡化。簡易程序可以大大的節(jié)省法庭審理的時間。《刑事訴訟法》第三編第二章第四節(jié)規(guī)定了刑事速裁程序,第二百二十二條規(guī)定了速裁程序的適用范圍。②《刑事訴訟法》第二百二十二條:“基層人民法院管轄的可能判處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案件,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被告人認罪認罰并同意適用速裁程序的,可以適用速裁程序,由審判員一人獨任審判。人民檢察院在提起公訴的時候,可以建議人民法院適用速裁程序?!毙淌滤俨贸绦虻脑O計,是為了應對犯罪輕刑化與犯罪數(shù)量激增的現(xiàn)象,體現(xiàn)了公正基礎上的效率觀,實現(xiàn)司法資源的優(yōu)化配置。被告人“認罪認罰”意味著法庭不必再糾結于案件事實的認定,因而可以省略法庭調查和法庭辯論的環(huán)節(jié),大大縮短了庭審時長。庭審重點變?yōu)槁犎】剞q雙方的量刑意見和認定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
我國為加快刑事訴訟效率所作的制度改變已卓有成效,但依然無法匹配日益膨脹的案件數(shù)量,參考域外國家關于速裁程序的規(guī)定,我國的速裁程序還有很大的提速空間。在繁簡分流提高訴訟效率的方式選擇上,英美法系國家有辯訴交易為代表的被告人認罪程序,而大陸法系國家普遍設立刑事處罰令程序。例如德國、意大利、日本等國家。雖大陸法系各國對于處罰令制度的名稱和具體規(guī)定有所不同,但仍有一定的共同點。第一,一般來說,大陸法系國家規(guī)定的處罰令多為書面審理。主要審查是否符合處罰令適用情形和是否具有脅迫或其他違法情形。第二,處罰令程序多適用于輕微罪之中,但各國具體的罪名適用范圍略有不同。第三,處罰令程序的啟動多以被告人認罪為前提,且一般由檢察官提出申請。[23]
我國的刑法體系與大陸法系刑法體系有許多共通之處,因而對大陸法系的相關制度進行借鑒和吸收并不會有較大的排異感。而且我國當前的刑事速裁程序與處罰令制度也有許多相同點。進而在刑事速裁程序的改良上可以參考、借鑒處罰令制度。我國的刑事速裁程序實際上是“簡中簡”的模式,雖然在各階段程序中較簡易程序更為簡化,但仍有提速空間。
一方面,可以參考其他處罰令的相關規(guī)定,簡化審前程序,實行書面審理。由檢察官基于查實證據和與被告人協(xié)商提出處罰令申請,法官對處罰令申請書進行實質審查,著重審查被告人認罪是否自愿,是否符合事實清楚、證據充分的要求。書面審查后對處罰令作出相應裁判。
另一方面,與被告人協(xié)商,提出量刑優(yōu)惠,以提高速裁程序的適用率。被告人同意是我國刑事速裁程序的適用前提之一。而刑事速裁程序適用于輕微犯罪,其犯罪人都有危險性較小、易教育改造的特點,因而可擴大適用非監(jiān)禁刑的比例,通過量刑優(yōu)惠鼓勵被告人選擇速裁程序,提高速裁程序的適用率,為法院減負。
正如英國丹寧勛爵所言:“如果衣服上出現(xiàn)了褶皺,司法機關可以用熨斗把它熨平,但如果衣服上出現(xiàn)了一個大洞,那就必須讓立法機關把它織補”。創(chuàng)制法律是一個從無到有的過程,拓荒者需要足夠的擔當和勇氣。法律條文從來都不是完美無瑕的,也從來沒有一勞永逸的立法,也沒有一種立法生效后,司法實踐中馬上就可以完美地運行,一切都是在探索中不斷進步。在“毒駕”入刑的問題上,立法機關需要進行嚴密論證,但也不能過于謹慎和保守,從有效推動法治進步的角度而言,立法先行可能是一種更佳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