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培凱
綠茶兄要畫我的書房,正趕上新冠疫情肆虐,沒法前來香港,于是,我就對著平時工作的書桌照了張相,把左側(cè)沿墻的一溜兒書架也照進去,頗有點坐擁書城的架勢,寄了給他。他按照圖片畫了張書房一瞥,筆調(diào)清麗,用色淡雅,好像我讀書寫作的地方十分寬敞雅潔似的。
其實,我目前讀寫作息的地方,并不是我的書房,而是我們家的客廳,是太太迫不得已讓出來的空間。十年前剛搬進新居,原本有間書房,有一米長半米寬的書桌,有可以高矮伸縮的彈簧靠背椅,兩個高度一米八的櫸木書架,臨窗還有兩米長的窗臺,可以望到船灣水庫,遠眺是吐露港往塔門出海的波瀾,十分賞心悅目。曾幾何時,畫冊書刊蜂擁而至,書房早已成了書刊的堆棧,疊床架屋,從書架到書桌到座椅到地板上的每一個角落,都堆滿了書籍與文房用品,窗臺上是一摞一摞的剪報與宣紙,哪里還有書房的雅趣?想進去找本書冊,跨一步都困難,簡直像進了深山老林一樣,四處叢莽,每走一步,都得披荊斬棘,把這批書搬到門外,那批書得疊累起來,像雜技演員在舞臺上表演疊加七八張桌椅那樣,尺寸不一的書刊成了道具,顫顫巍巍,隨時都可能出現(xiàn)山體滑坡的慘劇。生活在香港,起居的空間逼仄,寸土寸金。書齋成了書籍的堆填區(qū),功能就完全消失,既不能讀書,又不能寫作,只是一場書災(zāi)。
朋友問我一共收藏了多少書呢,我估摸著算了一下,在香港大概有三五萬冊,堆得滿坑滿谷,給我平添許多煩惱。除了客廳之外,兩間客房都讓給了書架,基本按照主題分類,有辭典書目類、戲劇戲曲類、明清歷史類、書畫陶瓷類、哲學(xué)思想類,以及中外詩歌、茶飲園林,雖然汗牛充棟,卻與藏書家的收藏大不相同。我買書的動機比較近似魯迅,都是因為興趣所在,買來看的,不是為了收藏,也就不大講究版本,沒有什么值錢的珍本書。以前在紐約書房里有一批英文書,是比較珍稀的,都是美國十九世紀末出版的中國歷史文化與旅游作品,基本上都是第一版,而且許多都是傳統(tǒng)需要裁邊的裝訂版式。這些書是我在波士頓、紐約及新英格蘭鄉(xiāng)間逛舊書店搜羅的,一般都是從當?shù)厥兰疑⒊?,不少連邊頁都沒裁開,看來是世家用來裝點門面的。二十多年收了七八十種,離開美國的時候,暫時貯藏在某處地下室,不知怎么就再也不見蹤影,也不好去調(diào)查,從此斷了我收藏珍稀書籍的念頭。
還有一批我從哈佛燕京圖書館買的復(fù)本,有洪業(yè)過世之后捐贈的藏書,有賴肖和捐贈的《哈佛亞洲研究集刊》,從創(chuàng)刊號開始的二十多冊,以及臺灣《傳記文學(xué)》合訂本的前十幾年,也是從創(chuàng)刊號開始。搬家離開美國到香港教書的時候,走得匆忙,都一并交給舍弟清理,捐給紐約皇后區(qū)的法拉盛公立圖書館了。此外,我以前喜歡讀推理小說,因此購買了所有阿加莎·克里斯蒂與奚夢農(nóng)的探案,大概有一百多種,也都隨手散去了。由此得到一個感悟,藏書的散失,在安土重遷的農(nóng)耕時代,水火兵燹最是可怕,到了工業(yè)科技時代的遷徙流動社會,像鯤鵬一飛就是九萬里的跨洋搬家,恐怕就是藏書的最大災(zāi)難。
也有些書,因為研究所需,一直隨身攜帶,半個世紀下來,也就成了珍稀之物了。如阿瑟·韋利的《敦煌歌謠與故事》(GeorgeAlienUnwin,一九六0年版),潘承弼、顧廷龍的《明代版本圖錄初編》(上海開明書店一九四一年版),顧蕓《顧云美卜居集手跡》(上海中華書局編輯所一九五八年影印)。這一類的書,手邊實在不少,都是平常使用的,在藏書家的眼里,不過是磚石瓦礫,連古籍都算不上。倒是《明代版本圖錄初編》有所不同,因為扉頁有顧延龍先生親筆的題識,詳細敘述了他在一九八六年訪美,住在我紐約家中,看到這四冊他在抗戰(zhàn)期間上海孤島環(huán)境中編印的圖錄,回顧前塵往事,一晃已是四十多年。他感慨自己手邊都沒有這套書了,而且銅版已毀,在訪美之時見到舊識,就提筆留下了珍貴的墨跡,工整的小楷寫滿了扉頁書名之后的襯頁。
綠茶畫的當代書房,篇幅相當驚人,包羅了學(xué)人的二十七間,文人的四十五間,書人的十七間,友人的十間,故人的十問,總共畫了一百零九幅,其數(shù)多于《水滸》一百零八將,比陳老蓮畫的《水滸葉子》要多得多了,可謂壯舉。許多人的書房都有別致的齋名,如鐘叔河的念樓、陳子善的梅川書屋、辛德勇的末亥齋、李輝的看云齋等。他還請每個人列舉五本到十本推薦或珍藏圖書,如子善兄就借此獺祭了一番,讓人看得心癢難撓:
一、線裝《天演論》,光緒癸卯年石印本,嚴復(fù)題贈吳彥者。二、線裝《初期白話詩稿》,劉半農(nóng)題贈魏建功,為有限的線裝本中開本最大者。三、平裝《陀螺》初版本,周作人題贈俞平伯。四、平裝《神會和尚遺集》初版本,胡適題贈林語堂。五、平裝《邊城》初版本,沈從文題贈潘家延。六、平裝《傳奇》初版本,張愛玲英文簽名。七、線裝《蘆笛風》,梁宗岱題贈王力,系所藏作家簽名本中開本最小者。八、平裝《原來是夢》,宋春舫褐木廬自印本,五十冊之一。九、精裝《貝多芬傳》初版本,傅雷譯,三十部重磅毛道林印本之一。十、精裝《隨想錄》合訂初版本,巴金著,一百五十部編號特裝本之五十五號。
雖然我的書房已經(jīng)成了堆棧,從來沒能掛上書齋的匾額,我卻曾經(jīng)有過假想的齋名,還有名人為我題署。事緣二十年前,王己千(季遷)先生來香港看畫,到訪城大中國文化中心,我請他為中心大門題寫楹聯(lián),用朱熹的“舊學(xué)商量加邃密,新知涵養(yǎng)轉(zhuǎn)深沉”聯(lián)語。他問我要不要還題寫什么,我就隨口說,幫我題個齋名吧。王先生很客氣,問我書齋雅號是什么,其實我那時在香港還沒有買房,沒有自己的書齋,臨時想到了《禮記·學(xué)記》的句子:“學(xué)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然后能自強也?!本驼f“知不足軒”很適合我。王先生回酒店休息,第二天請朋友送來了一尺半的大字條幅“知不足軒”,筆濃墨重,氣韻生動。我請師傅裝裱加框,足有二尺來寬,因為體積偏大,一直收著。有了書房之后,想掛出來,卻找不到適合的空間,這么一拖,書房成了堆棧,書齋之夢不再,齋名題匾也就淹沒在書災(zāi)之中了。
“學(xué)然后知不足”,是古代儒者的共識,想來也時常被人取作齋名,最有名的當然是乾隆年間鮑延博(一七二八至一八一四)的“知不足齋”。鮑廷博原籍徽州歙縣,后隨父移家杭州,又遷居桐鄉(xiāng),性好藏書,收有不少人所未見的善本。乾隆開四庫館,采訪天下遺書,他進獻家藏書籍六百二十六種,得到朝廷褒獎。他還以家藏善本,刊刻“知不足齋叢書”,全書三十集,其中前二十七集由鮑廷博所刻,后三集由其子鮑士恭續(xù)刻。該叢書所收諸書皆為首尾完整的足本,而且有許多稀見的抄本,校讎精審,嘉惠士林。他曾經(jīng)說過:“物無聚而不散,吾將以散為聚耳。金玉璣貝,世之所重,然地不愛寶,耗則復(fù)生。至于書,則作者之精神性命托焉?!瓡賱t傳愈難,設(shè)不廣為之所,古人幾微之緒,不將自我而絕乎?”說得灑脫,同時又有獻身文化的抱負,儼然是充滿使命感的藏書家與出版人,藏書的目的在于確保文化傳承,藏書之后還要刻書,以廣流傳,是值得欽佩的。
像鮑廷博這樣的藏書家,家居環(huán)境十分寬敞,還有專門營造的藏書樓,一定是“列架連窗,牙標錦軸”,上萬卷書排列得整整齊齊,賞心悅目,不會出現(xiàn)像我這樣“家無書齋,卻有書災(zāi)”的煩惱。他說的書之聚散,即是南宋周密在《齊東野語》中說的:“世間萬物,未有聚而不散者,而書為甚?!币簿褪遣貢易顡牡摹皶颉薄9湃擞小皶形宥颉薄皶惺颉敝f,主要說的是歷史上的變亂,或焚書坑儒,或改朝換代,或外族侵略,人命都難保,何況書籍!也有人以五行中的四種因素來歸納書災(zāi),金是戰(zhàn)爭刀兵,木有蛀蟲書蠹,水會浸爛書頁,火則付之一炬,也就是兵厄、蟲厄、水厄、火厄等,造成書籍毀滅的災(zāi)難。
晚明福建學(xué)者謝肇涮(一五六七至一六二四)是藏書名家,在他的《五雜組》卷十三中,說了許多關(guān)于藏書的典故,十分佩服長他一輩的著名藏書家王世貞(一五二六至一五九0)與胡應(yīng)麟(一五五一至一六0二),羨慕他們收藏富贍。說到胡應(yīng)麟收書,有這么一條趣談:“胡元瑞書,蓋得之金華虞參政家者。虞藏書數(shù)萬卷,貯之一樓,在池中央,小木為彳勺,夜則去之,榜其門日:‘樓不延客,書不借人。其后子孫不能守,元瑞啖以重價,紿令盡室載至,凡數(shù)巨艦,及至,則日:‘吾貧不能償也。復(fù)令載歸。虞氏子既失所望,又急于得金,反托親識居間,減價售之,計所得不十之一也,元瑞遂以書雄海內(nèi)。王元美先生為作《酉室山房記》,然書目竟末出,而元瑞下世矣,恐其后又蹈虞氏之轍也?!边@個胡應(yīng)麟雖然一直沒考上進士,但學(xué)識淵博,交游廣闊,是時人敬重的天下名士,應(yīng)該不會使出奸商的巧取豪奪招式,迫使守不住世業(yè)的紈绔子弟賤價割讓。如此作為,大概只是愛書成癡。
胡應(yīng)麟《少室山房筆叢》卷二,有一篇王世貞寫的《二酉山房記》,說胡應(yīng)麟收書十多年,居然收羅了四萬二千三百八十四卷書籍,實在讓人佩服:“余友人胡元瑞,性嗜好古籍。少從其父憲使君京師。君故宦薄,而元瑞以嗜書故,有所購訪,時時乞月俸不給,則脫婦簪弭以酬之。又不給,則解衣以繼之。元瑞之橐,無所不傾,而獨其載書,陸則惠子,水則米生,蓋十余歲,而盡毀其家以為書。錄其余資,以治屋而藏焉?!闭f胡應(yīng)麟縮衣節(jié)食,甚至變賣妻子的首飾去買書,把所有的資產(chǎn)建屋以藏書,可算是奇葩。胡應(yīng)麟也記有王世貞藏書的情況:“王長公(世貞)小酉館,在弁州園涼風堂后,凡三萬卷,二典不與,購藏經(jīng)閣貯焉。爾雅樓庋宋刻書,皆絕精?!彼^“二典不與”,是不算儒典與佛典,若是總共加起來,藏書的數(shù)量也不會少于二酉山房。
謝肇涮在《五雜組》中說道:“好書之人有三?。浩湟唬∧綍r名,徒為架上觀美,牙簽錦軸,裝潢炫曜,驪牝之外,一切不知,謂之無書可也;其一,廣收遠括、畢盡心力,但圖多蓄,不事討論,徒沈灰塵,半束高閣,謂之書肆可也;其一,博學(xué)多識,石乞砣窮年,而慧眼短淺,難以自運,記誦如流,寸觚莫展,視之肉食面墻誠有間矣,其于沒世無聞,均也。夫知而能好,好而能運,古人猶難之,況今日乎?!彼赋龅摹叭 ?,主要批評藏書家拿書當古董,買櫝還珠,珍藏而不利用,無助于學(xué)問增長,喪失了書的益智功能,是一切真正讀書愛書的人不愿意見到的。
清代藏書家鼎鼎大名的有黃丕烈,蘇州人,特別喜歡收藏宋版書,自稱“佞宋主人”,以鑒定校讎宋版書著名于世。我住在蘇州的時候,經(jīng)常一大早從平江路穿過懸橋巷,到舊學(xué)前路口去吃野生長魚面。這條窄巷大約四百多米長,看起來十分老舊落寞,讓人聯(lián)想到邊城古村的留守老人。第一次走進去,看到兩旁都是低矮的屋檐,不禁想到一簞食一瓢飲的顏淵,這樣的陋巷大概適合他來居住。走著走著,突然看到一溜兒沒窗沒門的封閉白墻,有百尺之長,開始感到詫異,心想,這里或許有深居簡出的大戶人家,墻內(nèi)是姹紫嫣紅的花園,還是庭院深深的繡樓,實在難以猜度。再來就看到寬敞高大的門楹,是潘家的祠堂義莊,不遠處粉墻高聳,旁邊還掛了個蘇州名人故居的古跡標牌:“黃丕烈百宋一廛?!痹瓉硎乔宕蟛貢尹S丕烈的藏書樓故址,后來賣給蘇州望族潘家了。
這個黃丕烈一生收藏了兩百多部宋版書,是當時海內(nèi)私家珍本藏書的翹楚。嘉慶七年(一八0二)黃丕烈興建藏書樓,專門儲藏宋刻善本書,于是就在中國藏書史上有了著名的“百宋一廛”。我站在巷子里,盯著這塊標示牌,不禁想到葉昌熾《藏書紀事詩》寫黃丕烈:“翁不死時書不死,似魔似佞又如癡。”黃丕烈過世將近兩百年,人去樓空,藏書也風流云散,只留下這么一塊牌子,空余歷史的悵惘。前幾年,我有一位經(jīng)營酒店企業(yè)的朋友,在蘇州政府的襄助下,重新修葺了黃丕烈故居,使得曾經(jīng)名為陶陶室、士禮居、百宋一廛的藏書院落,居然華麗轉(zhuǎn)身,成了高雅貴氣的星級酒店,不過,傳統(tǒng)的書香早已消失了。
綠茶圖繪了百多間現(xiàn)代讀書人的書房,有極為珍貴的善本收藏室,有琳瑯滿目的高雅書房,也有我家這種書籍的堆棧,顯示了當代藏書與堆書的真實情況,反映二十一世紀中國讀書人孜孜砣砣、念茲在茲的環(huán)境,在中國圖書史上,為私人藏書與書房記下了珍貴的筆墨。
(《畫書房》.綠茶繪著.中信出版社二0二一年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