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興譯詩選

高興

耶胡達·阿米亥

耶胡達·阿米亥（Yehuda Amichai，1924-2000），以色列當(dāng)代最有世界影響的詩人。他善于采用鮮活的希伯萊口語和現(xiàn)代英語詩歌的形式，以看似簡單，實則深奧的意象，揭示人類的基本境況。幽默中透出懷疑的目光。主要詩集有《現(xiàn)在和其他日子》等。

忘記某人

忘記某人，就像忘記關(guān)上后院的

燈，于是，它一整天都亮著。

然而，恰恰是那光讓你重新記起。

曾經(jīng)，一場偉大的愛

曾經(jīng)，一場偉大的愛將我的生命切成兩半。

前一半繼續(xù)扭動

在其他某處，猶如一條被切成兩半的蛇。

流逝的歲月令我平靜，

治愈了我的心靈，給我的眼睛帶來安寧。

而我就像某人站在猶地阿沙漠，望著一塊路標(biāo)：

“海平面！”

他看不見海，但他知道。

就這樣，無論何處，我都會想起你的臉

每當(dāng)走到你的“臉平面”前。

戈蘭·索內(nèi)維

戈蘭·索內(nèi)維（Goran Sonnevi，1 939- ），瑞典詩人和翻譯家。極為富有社會擔(dān)當(dāng)和干預(yù)意識。常常在詩歌中直面現(xiàn)實，直面生與死等重大問題。已出版《莫扎特的第三大腦》等數(shù)十部詩集。

無 題

1

我目睹的并非生命的脆弱，而是

它那荒唐的中斷，幾乎在某種理解中

這種絕對的頓挫對所有人

都一樣長短，沒有等級，沒有區(qū)別

這就是時間，死亡連續(xù)地融入

隨后，存在的依然是生命

一個人在世時活多長，死后也許

同樣能活多長，關(guān)于這，我們一無所知

關(guān)于生命和死亡，我究竟知道些什么

你可以詢問，可我卻不斷得到答案。這就是

迷。我看見一個生命死去，我的

朋友中的一位。這是毀滅的時刻，非常

清楚。然后，沒有別的什么

而我依然活著，在愛的存在里

2

現(xiàn)在，我看見那死者怎樣

在笑我

笑我的天真，笑

我的笨拙

他笑得有道理

我不生氣

我也笑他

在這方面，我們

是兄弟;我早就

知道，我們有著

同樣的脆弱。當(dāng)

黑暗洪水般

來臨時，死者照亮了

我的四周

3

我在夜空下行走

星星遙遠(yuǎn)，陌生

痛苦的歸宿

實在值得懷疑，我

想，在我的遠(yuǎn)離中

死亡之海不過如此

創(chuàng)造君臨一切

如此貼近，無邊無垠。那么

它也就沒有時間？不！我

不這么認(rèn)為。時間是不可知的

源泉的一部分

我們將它命名為時間，還是

別的什么，這并沒有多大的

關(guān)系。這就是存在

維斯瓦娃·希姆博爾斯卡

維斯瓦娃· 希姆博爾斯卡（WislawaSzymborska，1923 - 2 012）， 波蘭女詩人。她一向?qū)υ姼鑴?chuàng)作要求極高，在半個多世紀(jì)的創(chuàng)作中，也就發(fā)表過兩百多首詩。1996 年，她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評委會評價席姆博爾斯卡的作品是“絕對精確的反諷，融入了個人和歷史的經(jīng)歷，使歷史學(xué)與生物學(xué)的氛圍表現(xiàn)在人類現(xiàn)實的瑣碎片段中”。主要詩集有《呼喚雪人》等。

三個最古怪的詞

當(dāng)我讀出“未來”這一詞時，

第一個音節(jié)已經(jīng)屬于過去。

當(dāng)我讀出“寂靜”這一詞時，

寂靜被我破壞。

當(dāng)我讀出“虛無”這一詞時，

我制造出某種事物，虛無難以把握。

鑰 匙

曾有鑰匙，但突然丟失，

我們可如何進入到家里？

或許有人會揀起那把鑰匙，

他看了看，對他有何用處？

于是走開，將它扔在一旁，

就像扔掉一塊爛鐵。

倘若我對你的愛情，

也遭逢如此的情形，

那么，不僅我們倆，

整個世界都會失去它，

即便有人將它揀起，

也無法打開任何大門，

與其在那里擺擺樣子，

還不如讓鐵銹將它吞噬。

不是紙牌，不是星星，也不是

孔雀的鳴叫安排了這種命運。

弗拉迪米爾·霍朗

弗拉迪米爾· 霍朗（Vladimir Holan，1905-1980）， 捷克詩人。出生于布拉格。當(dāng)過小職員和編輯。1940 年起，離群索居，專事寫作，只與少數(shù)摯友保持聯(lián)系，在隱士般的生活中，留下了《弧線》《云路》等詩集。讀霍朗的詩，有一種感覺：詩人總是在輕聲說話，語調(diào)柔和，姿態(tài)誠懇，有時在同自然、生命和宇宙交談，有時干脆就是在自言自語，關(guān)心的永遠(yuǎn)是生死、存在、愛情、時間等話題。但他的輕柔的聲音又有一種絕對的力量，安靜中散發(fā)的力量，逼迫讀者去思索、去想象。他的詩還帶有明顯的唯靈論的特征。

相遇在電梯

走進電梯。只有我和她。

彼此望了一眼。這就是全部的全部。

兩個生命，一個瞬間，完美，欣喜……

到達五層時，她走了出去，而我繼續(xù)往上。

我明白，這是唯一的一次相遇，

我們永遠(yuǎn)不會再見。

我明白，縱然我把她跟隨，踏著她足跡的

也將是個死去的魂靈;

縱然她回到我身旁，帶來的

也僅僅是另一世界的氣息。

雪

子夜，下起了雪。此刻

廚房無疑是最好的去處，

哪怕是無眠者的廚房。

那里溫暖，你可以做點吃的，喝點葡萄酒，

還可以透過窗口凝望你的朋友：永恒。

當(dāng)生命并非一條直線時，

何必還要在乎誕生和死亡僅僅是兩個點？

何必還要折磨自己，盯著日歷，

探究生死存亡的時刻？

何必還要承認(rèn)沒有足夠的錢

來買沙斯奇亞皮鞋？

何必還要吹噓

你比別人受過更多的苦？

即使這里沒有寂靜，

雪也會憑空想出。

你獨自一人。

省去姿態(tài)吧。無需任何表演。

星期天，下雨的時候

星期天，下雨的時候，你獨自一人，

向著世界敞開。沒有小偷光臨，

也沒有酒鬼和仇人敲響你的房門。

星期天，下雨的時候，你被遺棄，

沒有肉體和擁有肉體的生活，

你都難以想象。

星期天，下雨的時候，你獨自一人，

不想同自己聊天。

那一刻，惟有天使知道天上的情形。

那一刻，惟有魔鬼知道地下的狀況。

書握在手里。詩即將出籠。

托馬斯·薩拉蒙

托馬斯· 薩拉蒙（Toma. .alamun，1941-2014），斯洛文尼亞著名詩人，被公認(rèn)為中東歐當(dāng)代詩歌的代表人物。破碎，即興，隨心所欲，豐沛的奇想和強烈的反叛，有時又充滿了反諷色彩， 荒誕意識和自我神話傾向，而所有這些又讓他的詩歌流露出神秘的氣息。他是個藝術(shù)幻想家，又是個語言實驗者。他注重詩歌藝術(shù)，但又時刻沒有偏離生活現(xiàn)實。在詩歌王國中，他豪放不羈，傲慢無禮，鄙視一切成規(guī)，沉浸于實驗和創(chuàng)新，同時也沒忘記社會擔(dān)當(dāng)和道德義務(wù)。出版過《藍塔》等幾十部詩集。

安德拉斯

我的兄弟赤身露體

美若新春，他邁步穿過

大廳， 用愛殺死

羔羊

我們用餐，并琢磨著這一意象

雪橇生銹，在冬天之間，天空低垂

變得潮濕

大地孕育草莓

士兵們站著，饑腸轆轆

在黃若黑夜的水仙中間

一名清澈、純凈的警衛(wèi)

百葉窗，關(guān)閉，拴緊

標(biāo)示山路的人在森林和山中

哦，卡文山，空氣里擠滿天使

軍用通道，面包，面包

哦，西比爾（1），裂的變硬的色彩

堅定不移、恒久不變的癢（2）

民 歌

每個真正的詩人都是野獸。

他搗毀人民和他們的言辭。

他用歌唱提升一門技術(shù)，清除

泥土，以免我們被蟲啃噬。

酒鬼出售衣裳。

竊賊出售母親。

惟有詩人出售靈魂，好讓它

脫離他愛的肉體。

托馬斯·溫茨洛瓦

托馬斯· 溫茨洛瓦（Tomas Venclova，1937-），立陶宛詩人、學(xué)者和翻譯家。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定居美國。在半個多世紀(jì)的詩歌創(chuàng)作和學(xué)術(shù)研究生涯中，出版了大量的著作。代表性詩集有《語言的符號》《冬日對話》《樞紐》等。溫茨洛瓦把詩歌當(dāng)作抗衡黑暗的最后的武器。歷史感和命運感，像兩個難解難分的主旋律，不斷地在他的詩歌中回蕩。這同他的出生環(huán)境和成長歷程有著緊密的關(guān)聯(lián)。祖國的苦難成為他抹不去的記憶，也成為他詩歌中難以分割的部分。從一開始，溫茨洛瓦就把詩歌寫作同社會擔(dān)當(dāng)以及道德職責(zé)連接在一起。溫茨洛瓦在詩歌寫作上采用了古典主義的形式。但他的古典主義卻充滿了叛逆精神和現(xiàn)代寓意，始終把現(xiàn)實當(dāng)做關(guān)注的焦點。他的詩憂傷、沉重、冷峻，基調(diào)幽暗，但字里行間卻有著鮮明的精神抱負(fù)和心靈慰藉。

忒修斯（3）離開雅典

一位老人，在城門旁的沙地上坐下。

雅典比克里特島，更早地迎來黃昏。

漸漸濃厚的影子，在臨死掙扎中，貼緊

那酷似彌諾陶洛斯的腳，它的內(nèi)臟

已被青銅剖開。那野獸是一名戴著皇冠的

妓女和一頭公牛生下的后代。它專飲

童男童女的血來保持旺盛的精力。迷宮中

處處都是它拋撒的污物。最后，被劍擊中，

它才一命嗚呼。有人認(rèn)為，那公牛是波塞冬（4）

眾多外形的一種，據(jù)此，人們推斷，那是

兩兄弟在搏斗，因為兇猛的海神同樣是

勝者的生父。在花崗巖洞里，當(dāng)迷宮

在百般曲折中展開，就像一根燒焦他的

棕櫚樹的線頭，我們的英雄忽然意識到這一點。

所有那些他殺死的生命，包括野獸，都是兄弟。

老年凝聚起空間，松脂般將它牢牢地粘合。

外面，遠(yuǎn)處，他看見山丘，原先陡峭，如今

已被時間磨平。他曾路過那里，從特洛曾（5）

到那座聞名遐邇的城市，那座本該屬于他的城市。

像坦塔羅斯（他的一個祖先）一樣，他也渴望

整個宇宙：橄欖園、月桂樹、

葡萄園和人群，大理石塊形成的

陰郁而又荒涼的峭壁，四面體的

未完成的圍墻粗劣的神殿，紅發(fā)福波斯（6）在

深藍色的大海上空駕馭的輝煌的雙輪戰(zhàn)車。

美女的身子，透過半透明的衣裳，隱隱閃現(xiàn)

醒來時，他沉重的眼簾粘在了一起。

他踏上那條最長的小徑，歡欣鼓舞，一路清理著

那片被詛咒的土地，那片狼和蛇的后裔的土地。

他們也是他的兄弟，普羅克汝斯忒斯（7）也是。

老年，聽上去很怪，仿佛普羅克汝忒斯的睡床。

命運不再能掌控你，可它卻又超過

你漸漸衰弱的力量。怪夢重現(xiàn)，比記憶

更加生動，常常，生發(fā)出極度的苦痛。

有人正離開宮殿，一去不復(fù)返。

聽不見腳步聲。瑟瑟作響的大披肩。是

菲德拉王后（8）？她擁抱著黑色的沮喪之光。

是她的姐姐？一個狂怒的神已將她霸占。

還是珀爾塞福涅（9）？他曾降臨她的王國，

可滿眼所見盡是蘆葦和潮蟲，蛞蝓和蝸牛，

濕滑的地下斜坡和四處游蕩的靈魂。

雖然影子難以相互辨認(rèn)，可也許

有一天，在他們中間，他將看見菲德拉

和他那被馬蹄碾碎頭顱的兒子。

薩拉米斯附近，一葉帆船在同風(fēng)搏斗。

眾神在擲骰子，而凡人卻必須滿足于

悔恨，寬宥，理解的愿望。

他同苦澀的命運達成了協(xié)議。他裝飾

城市，祭奠死者，迎候

異國盲眼的國王。他命令點燃

泛雅典娜節(jié)的火炬。即便在他死去時，

新的神殿、紀(jì)念碑和花園也將拔地而起?？伤麄?/p>

也會消亡。他不時地聽見一個

聲音，比上帝的聲音還要響亮，那聲音宣布：

“你已鞠躬盡瘁?！痹谘诺涑情T旁歇息的時刻，

他漸漸領(lǐng)會到了這句話的含義。

那必然發(fā)生的一切終將逝去，用不了多久，

里刻墨狄斯（10）將把他推下懸崖，正如先前

他對斯基隆（11）所做的那樣。

一首有關(guān)記憶的詩

你在等待那離去的人們？進入

他們離去的深處。墻壁背棄了

他們，如同照片、鉛筆、鐘表

和靈魂，雨和報應(yīng)，沙和雪，

還有松針，征服死亡的勝利。

此刻，誰是誰非早已難以說清，

當(dāng)你數(shù)點所有這些分離時，

你漫無目的的總數(shù)自內(nèi)爆炸，

分裂成各種聲音，激烈搏斗。

這些事物停駐：刀畫出的圓圈，

書架上的塵土，盤子上的污跡，

如此充裕的自由、詩句和虛妄，

如此短缺的可以信賴的命運。

兩個聲音同樣留下。它們觸摸

城市溫暖但又令人不安的體積。

他們被賦予一滴記憶。

那是你的。它不屬于任何人。

它在隨意奔走，揮動著羽翼，

天生盲目，就像被拋出巢的

燕子。而你所有的古典主義，

那所玩笑和慶典學(xué)校，又值幾何？

就這樣，時間同我們所有人分離，

被判死刑，披巾般飄揚

飄進樓梯、走廊和屋子，

落在裂縫上，它，目中無人，

在來來往往的時間中間，蔓延。

盧齊安·布拉加

盧齊安·布拉加（Lucian Blaga，1895-1961），羅馬尼亞重要詩人。主要詩集有《光明詩篇》（1919）、《先知的腳步》（1921）、《睡夢頌歌》（1929）等。他的詩作以深刻的哲理和奇特的意象探索了人與自然，短暫的生命同永恒的宇宙、渺小的軀體同博大的靈魂之間的關(guān)系。他的詩是典型的自由體，不拘泥于韻律，而刻意追求神秘的意境和詩歌本身的內(nèi)在節(jié)奏。羅馬尼亞當(dāng)代的許多詩人都曾受到他的影響。

結(jié) 局

兄弟，在我看來任何書都是種被征服的病。

可剛剛同你說話的人如今在地下。

在水中。在風(fēng)里。

或在更為遙遠(yuǎn)的地方。

我用這張書頁鎖上大門，拔出鑰匙。

我在某個高處或低地。

吹滅蠟燭，問問自己：

那曾經(jīng)的奧秘去向何方？

你的耳中還留有只言片語嗎？

從以前講過的血的童話中，

將你的靈魂轉(zhuǎn)向墻壁，

將你的眼淚灑向西方。

睡 眠

整個夜晚。星星在草地上舞蹈。

小徑退隱于森林和洞穴，

甲蟲不再言語。

灰色的貓頭鷹甕一般蹲在樅樹上。

在無人覺察的黑暗中

鳥兒、血液和鄉(xiāng)村全都沉靜下來，

還有你不斷經(jīng)歷的冒險。

一顆靈魂在微風(fēng)中彌漫，

沒有今天，

沒有昨日。

伴著樹林間低沉的聲響，

沸騰的年代升起。

睡眠中我的血液浪濤般

從我的體內(nèi)

流回到先輩的身上。

斯特凡·奧古斯丁·杜伊納西

斯特凡·奧古斯丁·杜伊納西（StefanAugustin Doinas，1922-2002）， 生于羅馬尼亞阿拉德縣卡波拉爾鄉(xiāng)一個富裕人家。1941 年考上克盧日大學(xué)醫(yī)學(xué)系，1944 年轉(zhuǎn)到語言文學(xué)和哲學(xué)系學(xué)習(xí)。畢業(yè)后，主動要求回到家鄉(xiāng)當(dāng)鄉(xiāng)村教師。在鄉(xiāng)村生活和工作的七年時間里，廣泛涉獵文學(xué)、哲學(xué)、藝術(shù)等領(lǐng)域的著作，同時又大量接觸了民歌民謠。1955 年，離開家鄉(xiāng)，定居布加勒斯特。相繼出版了《潮汛》《持羅盤者》《一首詩的內(nèi)部》等幾十部詩集。深厚的文化功底和寬廣的詩歌視野使得他的詩精致、優(yōu)雅、厚重，異常動人。他還曾長期致力于羅馬尼亞民謠體詩歌的革新，力求為民謠體詩歌注入新的活力。

秋

1

虛無中，葉的背面，

仿佛透過一道透明的帷幕，

有人用譫妄的手指

朝我示意。薄荷的氣息

在空中寫下道路。

— — 不！等一等：

我還沒有準(zhǔn)備好出發(fā)——

山峰上，榆樹在自己的綠蔭下

握住了渴望飛翔的鳥的影子

2

一片葉落下。高處，天穹中，

在那心形的裂縫口，

憂傷天使張開嘴巴

輕輕說道：

— — 你還有什么要說嗎？

站在滾燙的樹的位置上，

我們的臂膀在空中轉(zhuǎn)動。

你用來威脅我們的冬天

此處容納不下呼吸

3

我用微笑擋住枝叢中

綠影的坍塌。我遼闊地流淌，

恰似一條同海平行的河流，

在黃昏中拒絕三角洲，

灌溉山谷和平原，

在真實中解開雷電。

哦，是怎樣的沒有季節(jié)的榮耀

在我渴望的眼中翻過身來！

4

此刻，影子、果實、沙沙聲

全由我們掌管。所有

在煙霧中摸索的鳥

飛來，渾身凍僵，停息在

燃燒的詞語上——

— — 別出聲：

在手掌中為它們做巢，給它們遞上碎片——

大地上只有兩棵樹，

它們間—— 無邊無垠的光。

尼基塔·斯特內(nèi)斯庫

尼基塔· 斯特內(nèi)斯庫（NichitaStanescu，1933-1983）， 羅馬尼亞詩人。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曾在《文學(xué)報》詩歌組擔(dān)任編輯，結(jié)識了一批富有創(chuàng)新精神的年輕詩人，形成了一個具有先鋒派色彩的文學(xué)群體。他們要求繼承二次大戰(zhàn)前羅馬尼亞抒情詩的優(yōu)秀傳統(tǒng)，主張讓羅馬尼亞詩歌與世界詩歌同步發(fā)展。在他們的努力下，羅馬尼亞詩歌終于突破了教條主義的束縛，進入了被評論界稱之為“抒情詩爆炸”的發(fā)展階段。斯特內(nèi)斯庫便是詩歌革新運動的主將。斯特內(nèi)斯庫出版過《時間的權(quán)力》《繩結(jié)與符號》等16部詩集和兩本散文集。發(fā)掘自我，表現(xiàn)自我，為思維和感情穿上可觸摸的外衣，是他詩歌的一大特色。他非常注重意境的提煉，極力倡導(dǎo)詩人用視覺來想象。在他的筆下，科學(xué)概念、哲學(xué)思想，甚至連枯燥的數(shù)字都能插上有形的翅膀，在想象的天空中任意翱翔。斯特內(nèi)斯庫被公認(rèn)為羅馬尼亞當(dāng)代現(xiàn)代派詩歌的代表詩人。

追 憶

她美麗得猶如思想的影子——

她的后背散發(fā)出的氣息

像嬰兒的皮膚，像新砸開的石頭，

像來自死亡語言中的叫喊。

她沒有重量，恰似呼吸。

時而歡笑，時而哭泣，碩大的淚

使她咸得宛若異族人宴席上

備受頌揚的鹽巴。

她美麗得猶如思想的影子。

茫茫水域中，她是唯一的陸地。

太陽朝地球傾倒

運動中，碩大的軀體的漏斗，

人的軀體，樹的軀干，馬的軀體。

碩大的漏斗，大喊大叫著，

太陽正用它傾倒

原油，為看不見的世界之軸上油，

好讓世界自由順暢地流淌。

插入地球的漏斗，在劇烈的熔巖中

不時地讓一則神話浮上表面，骨化。

我們兩人—— 用在漏斗嘴邊

閃亮、冒煙的眉毛，

用剛剛凝固為翅膀的眉毛——

在眾多其他接受者中間，

直接在胸膛，在臉頰，在拱廊

領(lǐng)受始于我們的

潤滑油的洪流，飛落于軀體

和樹干上的洪流，難道要退縮嗎？

碩大的軀體的漏斗，穿過我們，

穿過旋轉(zhuǎn)的天空，

無休無止地為地球中心加油，偶爾

發(fā)出光澤，煙氣消散。

一種結(jié)束

真正的手我并不伸出。

除了語詞我不用手觸摸任何東西。

不然，

被觸摸的樹會神奇地縮回體內(nèi)，

就像蝸牛的觸角縮回體內(nèi)那樣，

變成一個句號。

我不去觸摸椅子。

不然，它會縮回體內(nèi)，

變成一個句號。

我不去觸摸朋友。

還有太陽，還有星星，還有月亮，

我什么也不能觸摸。

盡管我恨句號，可是天哪，

我恰恰居住在句號里。

馬林·索雷斯庫

馬林·索雷斯庫（Marin Sorescu，1936-1996），羅馬尼亞詩人。童年和少年在鄉(xiāng)村度過。曾就讀于雅西大學(xué)語言文學(xué)系。大學(xué)畢業(yè)后，長期從事編輯工作。1978 年至1990 年，任《枝叢》雜志主編。1994 年至1995 年，任羅馬尼亞文化部長。1964 年，出版第一部詩集《孤獨的詩人》。之后又出版了《時鐘之死》（1966）、《堂吉訶德的青年時代》（1968）、《咳嗽》（1970）等十幾部詩集。詩歌外，還寫劇本、小說、評論和隨筆。他善于以自由的形式，用通俗的語言來敘述某些人們熟悉的人物或某些普通的事情。然而，他的不拘一格的簡單敘述不知不覺中就會引出一個深刻的象征。表面上的通俗簡單時常隱藏著對重大主題的冷峻思索。表面上的漫不經(jīng)心時常包容著內(nèi)心的種種微妙情感。

兩 遍

所有的事物

我都要看上兩遍，

一遍讓我歡欣，

一遍令我憂傷。

樹木在綠冠中

發(fā)出朗朗的笑聲，

一顆碩大的淚，

卻悄然落進樹根。

太陽十分年輕，

在光束的頂端，

可那光束卻困于

無邊的黑夜。

世界完美地閉合

在兩頁封面之間，

那里，我聚攏起

所有的事物，并將

它們愛上兩遍。

眼 睛

我的眼睛不斷擴大，

像兩個水圈，

已覆蓋了我的額頭，

已遮住了我的半身，

很快便將大得

同我一樣。

甚至比我更大，

遠(yuǎn)遠(yuǎn)地超過我：

在它們中間

我只是個小小的黑點。

為了避免孤獨，

我要讓許多東西

進入眼睛的圈內(nèi)：

月亮、太陽、森林和大海，

我將和它們一起

繼續(xù)打量世界。

安娜·布蘭迪亞娜

安娜· 布蘭迪亞娜（Ana Blandiana，1942- ），羅馬尼亞最具世界影響的女詩人。曾就讀于克魯日大學(xué)語言文學(xué)系。當(dāng)過編輯和圖書管理員。已出版《復(fù)數(shù)第一人稱》《脆弱的足跟》等幾十部詩集。她是目前羅馬尼亞詩壇上最活躍的女詩人。她的詩在羅馬尼亞擁有廣大的讀者并多次在國內(nèi)外獲獎。布蘭迪亞娜的詩純樸、細(xì)膩、自由自在，透明但并不簡單，有濃厚的神秘氣息，善于用最簡單的詞語和意象表達深沉的情感和深邃的思想。

詩 人 船

詩人們認(rèn)為這是一條船，

并紛紛登上船去。

請讓我也登上詩人船

航行于時間的浪濤上，

不必?fù)u動桅桿，

也無需移動船身

（因為時間正在

它周圍越來越迅速地移動）。

詩人們等待著，拒絕睡眠，

拒絕死亡，

為了不錯過那個

船岸分離的瞬間——

這條石船執(zhí)著地

期待著某件

永不會發(fā)生之事，

這不是不朽，又是什么呢？

我 之 外

我的痛苦并不存在于我之外，

它被關(guān)在我的身體的界限之間，

我的身體磁鐵般運轉(zhuǎn)，將它從世界聚攏。

可以說，我私有化了痛苦，

而此刻，明媚的空白縈繞于我周圍

猶如一道密封的光環(huán)，隔離開腫瘤，

至于那腫瘤，我只知道就是我自己。

然而，至于我，連我自己都不甚了解。

從鏡子中

不要替換我，

不要在我的位置上安排

另一個人，

另一個你認(rèn)為還是我的人，

另一個你徒勞地

讓她穿戴我的詞語的人。

如果你不憐憫我的話，

憐憫憐憫它們吧;

不要強迫我

在一個陌生人面前消失，

一個厚顏無恥

冒用我的名字的陌生人，

一個仿佛

從不認(rèn)識我

卻在模仿我的陌生人。

不要試圖斷言

我還是我，只是有所改變，

不要羞辱我，

將我從鏡子中抹掉，

只讓我留在照片里。

尼基塔·丹尼諾夫

尼基塔· 丹尼諾夫（Nichita Danilov，1952- ），羅馬尼亞著名詩人。經(jīng)濟專業(yè)畢業(yè)。已出版《笛卡爾的水井》（1980）、《平原邊上的丑角》（1985）、《事物之上，虛無》（1991）等詩集。探索重大主題。賦予圣經(jīng)故事和各類神話以新的含義。

事物之上，虛無

你們看不見我的臉，因為我的臉

同你們靠得太近。

善與惡，部分與整體，

光明與黑暗，

這條永無止境的路

在萬事萬物中結(jié)束。

你們看不見我的臉，

也感覺不到我的影子，

因為我的影子總是在你們的影子里：

善與惡，部分與整體，

光明與黑暗，

這條永無止境的路

在萬事萬物中結(jié)束——

夢 想 者

夢想者坐在夢的盡頭。

他閉上眼睛，夢想著自己

怎樣閉上眼睛并且夢想。

一片寒冷、憂傷的牧場伸展，在他的周圍。

他躺在寒冷的牧場，夢想著。

一位女子從他面前走過并在歌唱。他

閉上眼睛，夢想著那女子怎樣經(jīng)過，怎樣歌唱。

她有著黑色的發(fā)，

以及同樣黑色的眼，

她的面容蒼白又憂傷，

身軀修長又單薄。

她走過并在歌唱。

他閉上眼睛，夢想著

她黑色的發(fā)，黑色的眼。

她蒼白又憂傷的面容。

修長又單薄的身軀。

她走過并在歌唱。

塞納丁·穆薩貝戈維奇

塞納丁· 穆薩貝戈維奇（SenadinMusabegovic，1970- ），波黑詩人，出生于薩拉熱窩。大學(xué)期間攻讀哲學(xué)，后留學(xué)意大利，獲博士學(xué)位。薩拉熱窩被圍困期間，塞納丁曾參軍赴前線，并擔(dān)任過軍隊記者。戰(zhàn)爭期間，開始發(fā)表詩歌、散文和小說。出版《身體打擊》（1995 年）、《祖國在成熟》（1999 年）等詩集。波黑戰(zhàn)爭給塞納丁留下刻骨銘心的記憶。他的詩歌大多將戰(zhàn)爭中的人性、情感和心靈體驗當(dāng)作自己的詩歌主題。他的詩歌凝練，硬朗，不動聲色，摒棄簡單的道德評議和是非判斷，只是注重細(xì)節(jié)描寫，并通過細(xì)節(jié)描寫來呈現(xiàn)、發(fā)掘和提煉人性、心靈和情感。而殘酷的戰(zhàn)爭背景，又讓他的這些人性、心靈和情感詩歌獲得了特殊的張力、感染力和震撼力。

蒼 白

我蜷縮在戰(zhàn)壕里，

無聊透頂，

就用一支紅鉛筆，

試著

描繪世界。

事物消失，在那些喚醒它們的尖銳線條

之下，

唯有白紙的空無吞噬一切。

有人將天空涂成了

白色，我被畫進天空，仿佛被畫進一個瘋子的眼睛;

有人將樹根涂成了

白色，那些樹根腫脹得猶如

推搡我們的手臂;

有人將落在我們頭上的

金合歡涂成了白色;

有人將我走向你的

步子涂成了白色;

有人將我母親的

凝視涂成了白色，

她還在想

死神

一定抓不住我的。

一個女人的頭發(fā)掠過我的臉，留下痕跡

我們整夜都在爭論。

只是到了凌晨，

聽到鳥兒的鳴叫時，

我們的思緒

才得以重新想起了

世界。

頭頂上環(huán)繞的人群，

迷迷頓頓，

將夜晚星星的動靜帶給城市。

你告訴我每顆星星上面

某位逝者

此刻都在望著我們。

尖銳的鳥喙擊打著窗戶，

擊打聲中，藍天

在我們之間

震顫。

我在波爾吉內(nèi)挖戰(zhàn)壕。

一名狙擊手開始射擊。

我撲倒在地，從那里可以看見薩拉熱窩。

一只鳥影從我頭頂飛過，

輕觸了我一下，猶如女人的頭發(fā)。

白襯衣下面，

死亡所有的柔情扭動著

涌上我的胸口。

我站起身來，思忖：

—— 鳥影總在墜落，就像一具冰尸跟在我們后面走動。

奧克塔維奧·帕斯

奧克塔維奧·帕斯（Octavio Paz，1914-1998）， 享譽世界的墨西哥詩人。富恩特斯稱他為焊接藝術(shù)大師。也就是說，他能在“在似雨飛落的火花之中，用奇思異想把形形色色的存在之物連接在一起”。永恒的瞬間，這是他詩歌的基點。代表作有長詩《太陽石》等。此外，他的那些短詩也寫得精妙之極。這顯然與他受到的東方影響有關(guān)。他本人就曾譯過王維、杜甫和李白的作品。1990 年，他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激情和完美，瑞典學(xué)院如此評價他的詩歌。

橋

詞語之橋

在現(xiàn)在和現(xiàn)在之間，

在我是和你是之間。

走進它

你就在走進自己：

世界聯(lián)結(jié)，

閉合，猶如一只戒指。

從此岸到彼岸

總有一副軀體

伸展：那是

一道彩虹。

我將在它的拱門下入睡。

觸 摸

我的雙手

打開你的存在之簾

在進一步的裸露中，為你裹上衣衫

揭示你肉身中的肉身

我的雙手

為你的肉身創(chuàng)造另一副肉身

最后的黎明

你的發(fā)迷失在林子中，

你的腳觸碰著我的腳。

睡眠中，你比黑夜更大，

但房間剛好容下你的夢。

我們多么大，又如此小。

外面，一輛載著幽靈的

出租車駛過。

奔流的河水總是在

往回流淌。

明天將是另一天嗎？

兄弟情誼

我是人：我持續(xù)短暫，

而黑夜卻巨大無比。

我仰望天空：

星星們正在寫作。

無意中，我明白：

我也成了被寫的對象，

就在此刻，

有人正努力地將我讀出。

在走和留之間

在走和留之間，日子搖曳，

沉入透明的愛。

此刻，環(huán)形的下午是片海灣

世界在靜止中擺動。

一切都清晰可見，一切都難以捕捉，

一切都近在眼前，一切都無法觸摸。

紙、書、筆、玻璃杯，

在自己名字的陰影里棲息。

時間在我的廟宇震顫，重復(fù)著

永恒不變的血的音節(jié)。

光將冷漠的墻

變成幽靈般的反光劇場。

我發(fā)覺自己處于眼睛的中央，

用茫然的凝視望著自己。

瞬間在彌漫。一動不動，

我留，我走：我是一個停頓。

注釋：

（1）古希臘、羅馬神話中的女預(yù)言家。艾略特《荒原》引古羅馬作家佩特羅尼烏斯的作品《薩蒂利孔》的一段話作為題詞，“因為我在庫米城親眼看見西比爾吊在/ 籠子里。孩子們問她：你要什么，/ 西比爾？她回答道：我要死?！倍ㄏ铝巳婋m生尤死主題的基調(diào)。西比爾有被撕裂的精神世界的象征意味。

（2）比金斯譯文用了“itch”一詞，有癢和渴望之意，在漢語中，這兩個詞義似沒有英語結(jié)合得緊密。

（3）希臘神話中的雅典國王，殺死牛首人身的怪物彌諾陶洛斯。

（4）希臘神話中的海神。

（5）希臘一個小鎮(zhèn)。

（6）希臘神話中的太陽神和詩歌音樂之神。

（7）希臘神話中，阿蒂卡巨人，羈留旅客，縛之床榻，體長者截其下肢，體短者拔之使之與床齊長。

（8）希臘神話中，忒修斯之妻，因于忒修斯前妻之子調(diào)情遭拒絕而羞憤自殺。

（9）希臘神話中，宙斯與得墨忒耳之女。

（10）希臘神話中，一個國王。

（11）希臘神話中，一個強盜，被忒修斯所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