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是當時女性的眼睛”

南方周末記者　曹穎

陳天慈兒時與姑姑三毛合影。受訪者供圖

★三毛曾給姐妹倆買過一本有三百頁空白紙的“書”，名為《我的童年》，這本兒童創(chuàng)作書里都是白紙，三毛讓姐妹倆在白紙上畫自己的童年，給自己的人生涂抹色彩。為此還定了一條規(guī)則：“一旦畫上不能擦掉，只能想辦法增添，可以用任何筆，可以畫可以寫，也可以剪貼，可以撕毀揉皺，更可以多人一起創(chuàng)作微縮版的人生?！?/p>

陳天慈兩三歲時，姑姑三毛曾領(lǐng)她去中國臺灣音樂大師李泰祥家中做客。由李泰祥作曲、三毛作詞的《橄欖樹》是流行音樂史上的經(jīng)典。那次游玩，陳天慈與姑姑三毛留下合影——長發(fā)披肩的三毛屈膝在地，雙手摟著小天慈的腰，小天慈的小手搭在姑姑肩上，倆人都甜甜地笑著。這張老照片成為散文集《我的姑姑三毛》的書封?！案杏X很親密，很溫暖，親情在彼此之間流淌?！?021年1月2日，作者陳天慈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她選用這張照片的原因。

2018年底，陳天慈萌生出書的念頭，雖然她幼時常常因為三毛侄女的身份被學校老師推薦參加作文比賽，但寫書對她而言是第一次。“傳播三毛的作品、人生觀乃至三毛文化應該由家人來完成?！标愄齑认胗脤懽鞯姆绞絹砘貞浐图o念姑姑。

陳天慈和三毛有同樣的習慣，喜歡在晚上進行寫作。忙碌完白天的工作后，寫作的靈感在沉靜的夜晚變得充盈而豐沛，陳天慈常常寫到凌晨三四點或者睡了一會兒突然睜開眼睛，快速記下自己的想法。喜歡在三毛屋中睡覺的小天慈，曾經(jīng)也常常聽到三毛在深夜一邊翻著稿紙一邊嘆息。常年寫作致使三毛的背和肩頸落下毛病，小天慈用三毛收集的石頭給她敲背，小小的孩子使出全身力氣，可三毛依舊覺得力道不夠。

三毛的母親曾為此心疼她?！懊妹茫ㄖ溉┖貌蝗菀谆貋恚衷谙胫堵?lián)合報》去南美洲了。她那背總是痛，偏頭痛也好不了。她也總是不好好吃飯，在沙漠那種地方也沒可以吃飽的東西，寄去的補品根本沒動，又舍不得丟，都帶回來了?！?/p>

父親則理解她：“這孩子就是不一樣，上帝給我們的任務就是要養(yǎng)好這個恩賜的孩子，她不屬于我們的，她有自己的路。她心里的苦不是我們能彌補的，她在我們面前的平靜也是在壓抑，是她的孝順，只要她快快樂樂地活著就心滿意足了?！?/p>

陳天慈關(guān)于姑姑三毛最后的記憶定格在1991年1月4日。那天她在家中背文言文，看到電視新聞里出現(xiàn)姑姑的照片——“很大一張，她笑得很燦爛，雙手合十，微卷的頭發(fā)自在地垂下，肩上還披著她喜歡的藍綠色絲巾?！本o接著，新聞主播李四端宣布三毛于臺灣榮民總醫(yī)院逝世的噩耗。

姑姑的離去是陳天慈第一次經(jīng)歷永別。陳天慈的爺爺、三毛的父親陳嗣慶感性地看待三毛的離去?！懊總€人都有自己的終點站，三毛的離開是從人生火車上提早下了車?！边@個把愛與關(guān)懷給到無數(shù)人的奇女子為什么以這樣的方式結(jié)束自己的人生，于很多人有不解，也有猜測。身為家人，陳天慈回應南方周末記者是因為抑郁癥：“她生病了，自己也控制不了，其實她很努力地要去控制，加上她的人生經(jīng)歷確實有許多悲哀的地方，比如荷西的離開。我們當時也不了解抑郁癥及其癥狀，讓姑姑經(jīng)歷了很多辛苦?！?/p>

三毛在48歲時離開，如今陳天慈在相仿的年紀出了《我的姑姑三毛》這本書，以22篇散文回憶幼時與姑姑生活過的日子。這對她及家人而言是一種傳承?！拔蚁Ｍ褜懽鬟@件事情延續(xù)下去，讓更多人能夠認識她，讓已經(jīng)認識她的人能夠再想起她。通過我的作品和姑姑三毛的作品，慢慢地想起生命中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美好或者不美好。”

“她的人生劇本是個孩子王”

在陳天慈的幼年記憶里，姑姑三毛是個洋氣的人。她帶著異國的香氣出現(xiàn)在家人面前，穿著滿是破洞的牛仔褲，衣服披披掛掛的。這個看遍大千世界回到臺灣的姑姑偶爾與家庭傳統(tǒng)發(fā)生分歧，比如她覺得紅蘿卜可以生吃，但她的弟弟、陳天慈的父親堅決認為不能給小孩子吃生東西。

這位陌生姑姑的出現(xiàn)，讓陳天慈懷著好奇。那時候，三毛住在父母家中，每天寫稿到深夜，起得很晚，陳天慈被安排中午喚姑姑起床。起初，陳天慈有些害怕，只敢走到房門口，姑姑三毛看到她出現(xiàn)，會主動喚她進去。

那是一間充滿特別香氣的房間?！安皇窍闼奈兜溃鹛鸬?，很清新?！标愄齑炔聹y可能是姑姑用的洗發(fā)水或者乳液散發(fā)出來的味道。姑姑與侄女的關(guān)系是在相處中慢慢拉近的。

“我兒時和青春期的回憶里，沒有三毛這位大作家，只有一個疼我們又愛和我們一起玩的大孩子三毛，一個總有些調(diào)皮點子，總是讓爸爸擔心教壞我們不肯早點睡覺的小姑，一個愛說鬼故事看我們害怕樣子的淘氣小姑。在我看來，她的人生劇本是個孩子王，是個創(chuàng)意王，是個從不在孩子面前顯露半點悲哀的可靠親人?！瓣愄齑仍跁袑懙馈?/p>

直至高中，陳天慈開始閱讀三毛的作品，才開始了解身為作家的三毛與她的人生。在《撒哈拉的故事》中讀到姑姑在沙漠里的艱苦生活，去沙漠里打水卻被鄰居偷走，遇到沙漠強盜等；在《雨季不再來》中的《西風不相識》一文中，讀到姑姑在西班牙和美國留學時遇到的文化沖擊，被室友使喚，被當成怪咖和麻煩人物。“她從來都是報喜不報憂，聽爺爺奶奶講，她最多就是輕描淡寫地帶過了。”直至陳天慈后來自己去到國外生活，才感受到三毛在那個年代于國外生活的不易。

“姑姑身上有女性柔軟的一面，同時也有很堅忍的一面，當然很多女性都是這樣子，她其實就是一個平凡的女性，可能有些人覺得她很傳奇，其實她很自然地在發(fā)展內(nèi)在的個性。她喜歡一個人就去表達，她想要去看世界各地就去了。過程中碰到很多困難，她在一點點地靠著她的韌性、堅強走下來?！标愄齑认蚰戏街苣┯浾咝稳菟闹械娜??！肮霉谜鎸嵉鼗钤谖业纳?，有貼心善良的優(yōu)點，也有所謂自我要求極高的缺點?！?/p>

三毛與荷西的愛情常為人稱道。陳天慈沒見過這位傳說中的大胡子姑父，有時候聽姑姑提起荷西，言語間那是一個陽光的大男孩兒。2019年，陳天慈赴西班牙與荷西的家人相會，寫書于她而言其實也是一個拼拼圖的過程，去走姑姑曾經(jīng)走過的路，去尋找那些與她相關(guān)的人們。從荷西的家人口中，印證了三毛與荷西的互相吸引?！昂晌魇莻€很天真的人，他喜歡航海，他想做的事情就去做。他的家人和他一樣熱情，典型西班牙人的樣子。他和姑姑一樣，對人有好奇心，愿意關(guān)懷別人，但他們也會看到一些人性上不那么善良美好的部分?！?/p>

陳天慈常被人問及三毛與荷西。在她看來，姑姑和姑父就像平常的年輕情侶一樣，會做戀愛中的事情，看電影，吃飯，逛街?！肮霉贸３Ｌ岬?，愛情就是別人喜歡你，要帶著感恩之情，這就是很簡單的愛的初衷。她是一個普通人，一個用盡每一分情感給心愛之人的女人，一個只想擁有平凡愛情和溫馨家庭的女人。”

“讓自己舒服是很重要的事情”

三毛常常帶陳天慈姐妹倆去逛東方出版社，搬回一箱又一箱的書，既有《巴黎圣母院》《茶花女》等世界名著，也有《紅樓夢》《笑林廣記》等古典文學。陳天慈最愛姑姑書架上擺放的《小王子》，長大后則偏愛《福爾摩斯探案全集》等懸疑偵探類小說。三毛有時候會吃醋：“你們?yōu)槭裁床豢次业臅?？?/p>

三毛和家中的其他長輩不一樣，更重視侄女們心靈上的成長?！安粣壅f教，不會告訴你應該怎么樣，而是會鼓勵你自己做決定?！标愄齑然貞浧鸸霉迷屗齻冏约簺Q定旅游地、自己點菜，提倡“學渣有獎”的教育理念。三毛曾給姐妹倆買過一本有三百頁空白紙的“書”，名為《我的童年》，這本兒童創(chuàng)作書里都是白紙，三毛讓姐妹倆在白紙上畫自己的童年，給自己的人生涂抹色彩。為此還定了一條規(guī)則：“一旦畫上不能擦掉，只能想辦法增添，可以用任何筆，可以畫可以寫，也可以剪貼，可以撕毀揉皺，更可以多人一起創(chuàng)作微縮版的人生?！?/p>

陳天慈曾經(jīng)就讀于圣心女中，這是三毛為她和姐姐選的學校。這所建在半山腰上的學校沒有體罰和教鞭，只有活潑的學姐們和善良的校長。當時臺灣學校普遍規(guī)定頭發(fā)不能留長，但圣心女中沒有這樣的規(guī)定，它注重全人教育以及個體啟發(fā)，注重禮儀以及與人相處之道，陳天慈提及學校設(shè)置的美術(shù)課、英語課等都不是為高考而設(shè)置的?！安粫?guī)定孩子要成為什么樣的孩子?！边@樣的理念與三毛如出一轍。

有一次，陳天慈和姐姐應母親要求穿上小洋裝，端正地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不敢亂動，三毛走過來告訴她們：“如果覺得不舒服，就在背后加個墊子。讓自己舒服是很重要的事情。”這件小事陳天慈至今記得，“姑姑會比較重視個體的感受。要讓自己覺得舒服，不要委屈自己，你自己的人生不應該活得不快樂不舒服，我覺得這也是很多女孩子要明白的道理?！?/p>

荷西向三毛求婚時曾提及希望她與自己去航海。但三毛回答說已經(jīng)計劃好要去撒哈拉沙漠?！八埠芟矚g荷西，也想與荷西在一起，但她不會因為愛情破壞自己的旅行計劃?！标愄齑葘δ戏街苣┯浾哒f。

陳天慈提及三毛的人生有幾個關(guān)鍵詞對她影響至深——勇氣、自由、堅毅。三毛曾論及：“勇氣是可貴的，極為可貴的，又最難實行，如果凡事缺少實行的勇氣，再有智慧和仁愛也是枉然?！痹陉愄齑鹊母赣H、三毛的弟弟眼里，姐姐從小就膽大。小時候，他和幾個男生玩游戲，遇到老板出老千，男生們都和他理論不清，三毛路過幫著他們和這個高大威武的胖老板理論，一點兒也不畏懼。曾經(jīng)有遠房親戚欺負三毛的母親，八歲的三毛站出來把對方給罵跑了。

姑姑的勇氣延續(xù)到侄女的身上。2015年陳天慈開始創(chuàng)業(yè)，第一次與人聊項目、談判，包括后來堅持做三毛文化的推廣，嘗試出書。2021年1月4日，三毛逝世三十周年當天，陳天慈嘗試進行直播?！拔乙郧安皇沁@種個性的人，但就得有勇氣跨出自己的舒適圈，多去練習，慢慢就會感覺水到渠成。”

“原來女性可以有這樣的活法”

陳天慈曾通過數(shù)據(jù)分析研究三毛及其作品至今仍被關(guān)注與喜愛的原因，她說：“姑姑的作品除了書還有音樂、電影等，她個人也形成了現(xiàn)在所謂的IP。她的人生經(jīng)歷很豐富，個性很鮮明，多元又有趣，所以不同讀者會在她和她的表達中獲得不同的感受?！焙芏嘧x者告訴陳天慈他們都在學生時代看三毛的書，或者是在書架上發(fā)現(xiàn)媽媽收藏的《撒哈拉沙漠》。

“她的作品年代感不強，具有延展性，能夠影響一代又一代的人。像《撒哈拉沙漠》現(xiàn)在讀也不會覺得突兀?？赡苋缃裆衬锏娜艘琅f是那樣生活著的，我們沒有去過沙漠的人，依然能夠通過她的作品發(fā)現(xiàn)趣味，即便重讀也不像是一本舊書?！标愄齑日f。

陳天慈認識一位比自己年長些許的女性朋友，她從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開始讀三毛，那時候正值中國改革開放初期。這位朋友出生于農(nóng)村，她告訴陳天慈，“三毛為我打開一扇窗口，原來女性可以有這樣的活法?！边@位朋友后來走出了農(nóng)村，輾轉(zhuǎn)來到加拿大繼續(xù)讀書，如今在農(nóng)業(yè)、文化等領(lǐng)域都有不錯的成績，自己也出了幾本書。陳天慈的好朋友、作家饒雪漫也是因為三毛開始寫作。

“很多女性讀者因為閱讀三毛的作品開始旅行，她仿佛帶著女孩子們看世界一樣，她就是當時女性的眼睛?！标愄齑刃稳萑挠绊懥?。“很多讀者常常和我說，她想要活成三毛的樣子，或者是因為三毛在悲傷的少女時代找到了慰藉與同伴——教育體制下讀書很辛苦的讀者看三毛的書會感同身受；00后的孩子們面對學習以及家庭關(guān)系問題時，通過三毛講述少女時代的作品《雨季不再來》仿佛找到了同類。80、90年代為工作家庭忙碌的讀者們則在三毛的撒哈拉以及國外的游歷中找到共鳴。每個人都能在書中找到自己的關(guān)聯(lián)，都會讀到不一樣的三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