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晉
在納人的神話傳說中,啞巴反而成了走運的代名詞。達巴在儀式中講述的部分故事就是以啞巴為主角,后者往往有令人意想不到的運氣,例如見證精靈們留下的奇跡并因此獲益。在這里,語言能力的喪失意外地轉(zhuǎn)化為某種神秘的祝福,徑直通往真理和幸福
任何有過民族志調(diào)查經(jīng)驗的人都會同意,所謂“訓練有素的人類學家”恐怕是一廂情愿的幻想。事實上,大量田野工作者的舉止類似孩童:他們行事相當魯莽,對受訪者提出各種稀奇古怪、令人直冒冷汗的問題;他們對當?shù)貜碗s的社會規(guī)則一無所知,甚至缺乏基本的常識和禮貌;最重要的是,他們說話幼稚,只能蹦出簡單的詞匯,只要遇到稍復雜的表達方式就會卡殼。
然而,變成“啞巴”似乎是人類學家的宿命。為了深入了解當?shù)氐纳鐣幕?,研究者只能放棄他熟悉的語言,學習另外的表達方式,以努力貼近他所調(diào)查對象。這一過程通常漫長而痛苦。我至今記得一位納人(摩梭)對我的評價。
當時我正在興致勃勃地觀察一場由達巴(當?shù)匚讕煟┧鞒值膬x式。得益于之前的調(diào)查經(jīng)驗,我的穿著打扮和當?shù)厍嗄瓴o二致,在行為方式上也努力模仿他們;我和主持儀式的達巴相當熟悉,甚至可以在某些儀式環(huán)節(jié)提供協(xié)助。只是我的納語尚不流利,不能很好地跟人交流,只能保持沉默,專心記錄,待一切完畢再請教細節(jié)。休息間隙,我和人攀談起來,沒聊上幾句,一個小伙子就瞪大眼睛看著我,似乎難以置信:“你究竟是不是納人? 我看你樣子、做事明明跟我們一樣,怎么說起話來,像昨天剛出生的娃娃?”
有趣的是,納人慣用的一句罵人話就是“啞巴”(zobai),通常帶有戲謔的意味,如母親無奈咒罵淘氣搗亂的孩子,或朋友、親戚之間相互開玩笑。在這里,“啞巴”形容人不善言辭、說話吞吞吐吐的樣子,以及暗示某種智力上的缺陷。盡管我從未被納人這樣罵過(至少當面沒有),但一直暗自覺得用在自己身上相當貼切。
在田野調(diào)查過程中,為避免胡說八道,我常常沉默寡言;面對訪談對象時,我囁囁喏喏,一次次重復無聊的問題;有時,我連如何回答最簡單的問題都要想上半天。剛剛開始在納人地區(qū)調(diào)查時,由于我忘了怎么禮貌地回絕,熱情好客的主人曾經(jīng)一口氣給我盛了六個水煮雞蛋,然后看著我吃完。因此,“啞巴”成了我常用的自嘲方式,往往能起到迅速活躍氣氛的效果。
另一方面,在納人的神話傳說中,啞巴反而成了走運的代名詞。達巴在儀式中講述的部分故事就是以啞巴為主角,后者往往有令人意想不到的運氣,例如見證精靈們留下的奇跡并因此獲益。在這里,語言能力的喪失意外地轉(zhuǎn)化為某種神秘的祝福,徑直通往真理和幸福。這不得不令人感慨人類命運的復雜與多變。
英國著名詩人葉芝曾在《隨時間而來的智慧》中說:“雖然枝條很多/根卻只有一個/穿過我青春的所有說謊的日子/我在陽光下抖落我的枝葉和花朵/現(xiàn)在我可以枯萎而進入真理?!边@是否也可看作是詩人對語言迷惑性的某種解讀呢?
諷刺的是,“啞巴的詛咒”實際上構成了我后續(xù)研究的最大阻礙:如果調(diào)查過程中的話語實踐被反復剝離、否定和高度混雜,研究者該如何選擇和運用另一套看似客觀和科學的語言體系,來呈現(xiàn)對這一過程的敘述與理解呢?
在更普遍的意義上,人類學家的民族志寫作,以及學術共同體內(nèi)部共享的復雜概念和理論體系,如何才能在鮮活的事實基礎上建立起來?用通俗的話說,在生活面前,一切言說仿佛都失去了意義。我面對的或許是困擾過許多前輩學人的問題,即人類學家如何“失語”。納人的“啞巴學”只是其中一個具體的例證。
(作者系人類學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