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陀王
我從來沒想到有那么一天,我會去關注一只狗,還是一只傷人的狗。
故事是從社交媒體上的一則消息開始的。有個賬號說,她的爸爸從法院拍了一個房子,結果進門的時候被房子里的改裝犬給攻擊了,目前人在醫(yī)院,生死不明。那則消息寫得字字血淚,還配有一張房門大開,那只改裝犬看向鏡頭的圖片,看起來的確威猛兇橫。
底下評論的人似乎都很同情她。有個別人提出異議,說改裝犬其實是兩種,一種是加裝普通生物肢體的寵物犬,還有一種是行業(yè)里所謂真正的改裝犬。改裝犬如機器般百分之百服從,還可以通過數(shù)字讀寫進行功能擴展。那種改裝犬相當昂貴,不但可以轉讓和繼承,還可以抵押。那個人就質疑道,是不是你們自己操作不當?
結果以那個賬號為首的一群人就把他圍起來痛罵,那個聲音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了。我從頭到尾掃了兩遍,然后憑直覺決定快速跟進一下。
首先,我根據(jù)那個賬號的相關信息,大概鎖定了她的位置,順藤摸瓜地找到了那個受理法院,房產(chǎn)和物品清單都在列。與此同時我還聯(lián)系了好些人。一個跟我挺熟的律師很謹慎地說:“法院判定這只改裝狗是財產(chǎn)到底對不對,它到底是物品還是寵物?也就是說,這個買受人是被自己的財產(chǎn)攻擊了?還是被另有責任人的寵物攻擊了?”
我又聯(lián)系了好幾個人,有改裝狗的愛好者,有商業(yè)公司,還有幾個據(jù)說是在專業(yè)領域里享有盛名的專家。
改裝狗的愛好者最容易聯(lián)系,他們告訴我,如果只看這張照片的話,這的確是真正的改裝犬,而且是很昂貴的那種。但是也有人幫我指出了真正的疑點。私自改裝狗是違法的,也很難。所以正規(guī)的改裝狗都是生物改裝公司在做。而一般改裝公司收費又比較高昂,所以就可以排除一大批用戶了。他說,看照片的背景,家庭布置幾乎簡陋,很懷疑這只狗是模仿那種昂貴的改裝犬,可能是只普通的寵物犬而已。
以那張照片的清晰度,很難判斷那個攻擊人類的“罪犯”到底是贗品,還是真的改裝犬。所以他給了我那家公司的相關信息,建議我聯(lián)系問一問。
不過我想,即便確認了這張照片上的犬,也難保這張照片就一定是真的。做記者這么些年,說實話,什么事我都見過了,什么事沒有假的呢?
但我還是試著去聯(lián)系那家叫常青的生物公司了,據(jù)說那是業(yè)內(nèi)最大的生物企業(yè)。
但結果卻讓人意外,而且他們似乎比我還要意外。
他們跟我確認后,告訴我說,那只狗的確是他們分公司改裝的,還是花大力氣改裝過的,但那是一只試驗犬。他們問我是在哪里看到這張照片的。
就像是生物實驗室的小白鼠一樣,那只狗是公司的財產(chǎn),也是試驗品。根據(jù)法律,無論人類還是動物的功能性肢體,都需要先進行試驗,這些實驗動物都有著專門的實驗室和觀察區(qū)。他們希望我給他們提供相關的線索,還希望我為此保密。
“既然是實驗室里的試驗犬,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那張照片里?是丟失了嗎?還是被盜?你們沒報警嗎?”我很好奇。
“……具體我也不清楚,按理是應該被銷毀的。好像那只試驗犬遵守指令有問題,總是出故障,后來那個實驗室按照規(guī)章把它拆解了,所有的流程都有記錄的,所以不知道為什么它會出現(xiàn)在那張照片上。”
“那的確是太奇怪了。所以的確是改裝犬了?”“對,聽說是加強了肢體和頭部,因為那只狗是個殘廢?!薄皻垙U?”“對,就是生了病的狗,我們拿它來做試驗的。”哦。原來是這樣。我還是放不下這件事。這只狗到底是不是傷人的那只?既然是按實驗室流程應該銷毀的試驗犬,又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一個私人住處的照片上?
我時不時地跟蹤這件事的進展,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
我已經(jīng)看到了常青公司的公告,說那只改裝犬是他們實驗室失蹤的犬,目前正在通過律師和競拍人溝通,他們愿意全程協(xié)助法院和受害人進行調(diào)查和研究,盡快查明真相。
我也在社交媒體上看到各種小道消息,有人說常青公司根本無法遠程關停那只改裝犬,現(xiàn)場根本無法進入。還有人說,常青那只改裝犬根本不是丟失,而是被公司內(nèi)部的人帶回家的。社交媒體上眾說紛紜,我猜測這里面可能都有那么一點點真相,但真相就像是池塘里的水滴,當它們混在一起,你永遠分不清究竟是哪一滴。
我看著照片里的那只狗,它看著我,就像是看著每一個此刻看著它的人。我真是料想不到,我竟然會這么關注一只狗。
但平靜了沒多久,很快就有人來找我了,是個年輕的女生。她告訴我她是常青公司的實習生,知道那只試驗犬的事情。
我跟她見了面,那是個年輕的女孩,看起來就像個學生。她告訴我,她之前是常青生物公司招的實習生。她說:“我在的那個實驗室是負責犬類加強外腦的,實驗室原先的負責人叫謝寧,照片里的那個地方,就是謝寧的家。”
“不好意思,我以為這種大公司的實驗室,尤其是個負責人,收入應該很不錯才對呀?”尤其我對他們公司已經(jīng)有了一點了解,犬類加強外腦的業(yè)務需求方主要在工業(yè)和軍事方面,有這種大宗客戶,公司收入一般都不會差。
她說:“謝老師是收入不錯,可是他都捐給基金會了。”
“什么意思?”
“漸凍癥。他建立了一個漸凍癥的基金會,為漸凍癥的患者提供外腦和肢體輔助加強的資金。我現(xiàn)在就在基金會里工作?!彼嬖V我,“這也是為什么他會收養(yǎng)波波。波波就是你照片里的那只狗,那只狗生下來就肢體不全,他把它帶回實驗室做試驗,也給它裝了生物肢體?!迸?,原來是這樣。
“試驗犬都是收養(yǎng)的嗎?”
“不是的,波波是個特例,它是一只流浪犬。它本來是不符合實驗室標準的。試驗犬都是批量采購的?!彼忉尩?,“大家總覺得改裝犬很酷,其實真正改裝犬的業(yè)務面對的都是大宗客戶——工業(yè)搜探、警察治安,個人的定制業(yè)務其實都是些小單。”
“所以那只狗是個特例?!?/p>
“是的,”她突然變得激動起來,“波波是被拆解過,可波波后來的生物肢體,還有輔助外腦,謝老師都是支付過費用的。而且他基于波波所做出的研究成果,也都交給公司了!波波不是常青的財產(chǎn),波波是謝老師的?!?/p>
哦,我懂了。“你的意思是說,改裝的確是在常青公司的實驗室發(fā)生的,可謝寧支付過相關的費用?”
“是的,波波是謝老師的。謝老師過世之后,他把所有的財產(chǎn)都捐給了基金會,基金會的網(wǎng)站上,有公布他的遺囑。他把波波也捐給了他的母校。遺囑里寫了?,F(xiàn)在的問題是,波波應該已經(jīng)關閉了,可不知道為什么沒有……”
“為什么常青公司無法關停那只改裝犬?”
她突然不說話了,許久才說:“波波應該可以被關掉的……”我不解地看著她:“什么意思?我不太懂?”
她眼圈有點紅,說:“謝老師希望把波波捐贈給他的母校。可波波對于別人的指令,一向服從性不好,所以謝老師也在遺囑里說了,如果波波對別人產(chǎn)生了威脅,那就將它拆解掉?!?/p>
我看著她?!安鸾庖院蟆侵还凡痪退懒藛??”
她說:“如果沒有輔助外腦,波波早就死了。波波已經(jīng)40多歲了?!痹瓉硎沁@樣?!澳浅G喙緫撃荜P掉它才對啊?!?/p>
“是的,所以我希望你能幫我聯(lián)系那個拍下謝老師房子的人,我想去看看波波。”
我謹慎地看著她。“……你知道上一個進去的人,現(xiàn)在還在醫(yī)院里躺著吧?”常青公司都無法關停它,一個實習生,這么大膽?
她說:“您不用擔心。我認識波波。謝老師還在實驗室的時候,我經(jīng)常在實驗室里陪它玩?!?/p>
“陪它玩?改裝犬不是沒有寵物的習性嗎?”
“這就是謝老師的研究目的。
他希望能夠在保證動物本性的前提下利用輔助外腦。這也是為了漸凍癥基金會的研究鋪路的?!?/p>
“我還是覺得太危險了?!?/p>
“我想去看看波波?!彼f,“我聽說常青公司想要銷毀波波,他們不想冒險讓公司名譽受損。如果波波被他們銷毀,那就太可憐了?!?/p>
“我試試吧?!蔽颐銖娡饬怂恼埱?。但是聯(lián)系完那個競拍人之后,我心中還是充滿懷疑。
那個競拍人的女兒也難以置信,她說:“你們真要進去看嗎?
我看了法院的遠程監(jiān)控。你知道嗎?我爸爸開門進去以后,那只狗都不動,我們還以為那東西已經(jīng)關掉了!可是我爸開始收拾房子,那只狗就開始攻擊他了,太可怕了你知道嗎?它撲了一下,我爸就倒地不起了!”
是的,那些改裝玩家也跟我說過,沒有接觸過改裝犬的普通人,是不會知道改裝犬的力度和可怕的。她不放心地追問道:“你真是常青公司的嗎?”女孩說:“是的,我在常青公司就是跟著謝老師的?!蹦莻€女人嘟囔著賠償什么的,我說:“都有錄像記錄,不要擔心,找常青公司賠償那就是小事一樁?!彼@才終于同意。
我心想,這次故事的主角不是人,它對這一切都一無所知,也毫不關心。多么諷刺啊。
門打開了。我的心口一緊,說實話,我當時就站到了那個女孩的身后,就像是一個膽怯的懦夫。
那只狗蹲坐在那里,兩只耳朵豎著,姿勢很標準,看起來就跟那些休眠的改裝犬沒什么兩樣。
女孩聲音發(fā)顫,叫道:“波波?!蹦侵还吠蝗晦D過頭來,向我們張望著。女孩鼓足了勇氣,向前伸出了手,叫著:“波波,波波,來呀?!蹦侵还氛玖似饋?,小跑著來到了門口,它甚至露出了笑容。
原來狗是會笑的。女孩想要引它出來,但它無論如何只是守著那道門檻,絕不肯往外跨出一步。
女孩泄了氣,她試過一些口令,它看起來很聽話,沒有絲毫的攻擊性,可無論她怎么試,那只狗都好像運轉正常。她苦惱極了,看著我說:“之前是可以關閉的呀,我還幫老師關過,為了給它換零件?!薄笆遣皇怯胁煌哪J剑俊?/p>
我聽說有些改裝犬是有防止他人操作功能的。她搖搖頭,突然問:“波波,老師最后跟你說的什么?
你給我放一下?!?/p>
波波立刻改變了姿勢,蹲坐在了地上,望著雪白的墻壁,原來那里是它實時投影的地方。我看到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躬下了身,向著投射的方向伸出手來,哦,他在揉那只狗的腦袋。那是謝寧的樣子。他笑瞇瞇地說:“今天就不帶你出去了。等我,波波,你乖乖地在家?!?/p>
然后我看到那個老人出去了。門關上了,投影就幾乎定格在了那扇門上。結束了,可投影卻一直沒有關。
許久之后,我才反應過來,謝寧離開后,那只狗仍在盯著門看。
“ 這是它最后一次看到謝寧?”我問。
“應該是的。”她的眼圈紅了,“謝老師在路上出了事故,是在醫(yī)院里離開的。他沒有親人,他把一切都捐給了基金會?!?/p>
“所以它在等謝寧?”“我不知道……”她喃喃地說。她蹲了下來,平視那只安靜的狗,問:“波波,你在等謝老師嗎?”波波突然咧開了嘴,拼命地搖起了尾巴,那副表情,就好像在開心地笑一樣。
可它不會叫。我聽說改裝犬都不會叫,輔助外腦可以做更多的事情,犬吠是一個毫無意義的功能。
她眼眶紅紅地看著我。她問道:“怎么辦?我關不掉它?!蔽艺f:“不奇怪,它要聽從它主人的命令,它一直在這里等著謝寧?!?/p>
而且它做得很好,我在心里說。比我見過的大多數(shù)人都要好,都要盡職,都要忠實。
我問她:“你現(xiàn)在打算怎么辦?”她說:“我不知道?!蔽衣犇切└难b圈的人說,一般只有改裝公司或者主人才能對改裝犬發(fā)送指令。但是現(xiàn)在這兩個選項都不靈了。我不知道波波怎么想,但我想它也許能關停自己。
我也蹲了下來。我拿著謝寧的遺囑,打開數(shù)據(jù)插頭,對波波說:“這是謝寧的遺囑,你應該讀取一下?!?/p>
波波豎起了耳朵,露出了接口,我插了進去,然后看著它。我說:“讀一下,這是謝寧最后的愿望。你關閉了,就可以見到他了。
你們會在另一個世界見面,那個世界沒有病痛,沒有分別,沒有悲傷和思念。”
波波看著我,接口處閃著光,那是讀取數(shù)據(jù)的光,然后它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我從來沒有看到那樣燦爛的笑容,比人類的笑容更讓我記憶深刻。
它叫了一聲,然后端正地蹲坐著,很快地,房間里就安靜了下來。我看著那個女孩,她難以置信地看著它,然后又看向了我,我們都知道,它已經(jīng)自動關停了。
女孩垂下了頭,半跪在地上,她抱住了那只狗,我們看她小心地拆解著那只叫波波的改裝犬。我看著她把合金和硅膠的部分一件件地拆解下來,看到那個小小的、畸形的身體軟軟地躺在門口的腳墊上。
我遲疑地伸出手去,輕輕地摸著那個畸形的身體,在那個溫暖的身體里,有一顆虛弱的心,還在微微地跳動著。
那是一只狗的心。我像是被燙著了似的,猛地縮回了手。
那天,我送女孩和那只狗回去。一路上,空氣沉默得可怕,過了很久,她才平靜地告訴我,她會按照謝老師的遺愿,把波波捐贈給他的母校。
我頭一次失語了。
我找到了謝寧給母校的捐贈信,信里是這么說的:波波是一個完美的例子,證明每一個生命都值得活下去,無論它是多么弱小,當有了其他人的幫助,它都可以變得強大而快樂。
我知道他的本意是指那些他一心想要幫助的漸凍癥患者??晌蚁?,對我來說不是這樣。
這只叫波波的狗的確教會了我一件事。
一顆心有它該有的位置,而一個人有他該要做的事情。
無論你是強大還是弱小,快樂還是悲傷,聽聽吧,你的心會告訴你,你到底該怎么做。
你總會記起你是誰,為什么而活,為什么而露出笑容,那顆心又是為了什么而跳動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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