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珊
一個經(jīng)典的中國故事是從《靜夜思》開始的。
726年,李白25歲,第二次離開故鄉(xiāng)四川江油。第一次離開故鄉(xiāng)時,他還是個十幾歲的少年,除了拜師、求舉薦受挫以外,一無所獲。而第二次離開故鄉(xiāng),他已步入青壯年,從此,他再也沒能回到故鄉(xiāng)。
那年夏天結(jié)束前,李白來到揚州,他忽然病倒,錢也用完了。據(jù)說他家的生意遇到問題,無法再供他像年輕時那樣揮霍。先前和李白交游的朋友一見這種狀況,都躲得遠遠的。李白第一次感受到世態(tài)炎涼。
陰歷九月十五日前后,秋意已濃,夜晚,寒意攜著月光從窗縫飄然來到詩人身側(cè)。久病的詩人勉強起身,看著萬物沉寂在月光下,就像是看到自己渺茫不定的前程。
月光入戶,以窗格的大小凝成一塊銀白的光影,如霜般冰冷。在這一瞬間,李白看見過去的青春熱情離自己遠去,他悲從中來,寫出這首婦孺皆知的詩: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在《通天之路:李白傳》中,哈金不惜筆墨這樣梳理《靜夜思》的寫作背景。哈金帶著感慨寫道,李白不會知道,在今后的千年里,每個初識漢字的人都會隨口背誦這首詩。如他所說,這首詩已成為中國人詩歌的啟蒙、中文的啟蒙、家國情懷的啟蒙。
哈金生于1956年,1985年赴美國,1989年開始用英語寫作。幾十年的英語寫作生涯,遠離故土和母語,讓他重新認(rèn)識了這首詩。這是一個游子和另一個游子推心置腹的交流,其中甘苦,皆在文中。
748年春天,李白重回金陵,這一年,他已47歲,不再是那個浪漫得幾近瘋癲的詩人,其作品更質(zhì)樸,關(guān)注的內(nèi)容更真實,嗓音也漸漸深沉。
從一位叫王十二的朋友口中,他逐漸了解到幾位故人的消息。崔宗之是他年輕時的摯友,因受人誣告被流放至洞庭湖南邊的小縣。李白舊時認(rèn)識的官員李邕,頗有政績,卻因為得罪了李林甫被杖斃。他的另一位詩人朋友王昌齡也被貶謫到一個名叫龍標(biāo)的偏遠小縣。
朋友們死亡和流放的消息讓李白震驚,他深感歲月蹉跎,造化弄人,又隱隱感受到黑暗的朝政中蘊藏著巨大的危機。他此時寫作的《聞王昌齡左遷龍標(biāo)遙有此寄》也成為千古名作:
楊花落盡子規(guī)啼,聞道龍標(biāo)過五溪。
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
李白喝了所有的酒之后,他放下酒杯,卻這樣寫道:“吟詩作賦北窗里,萬言不直一杯水?!?/p>
也許是感同身受,哈金單獨拿出一節(jié)來寫此時的李白,并起名為“再次出發(fā)”,指李白再次出游,也評價李白的詩在此時達到了巔峰。
哈金說,寫作《李白傳》與他的生存狀態(tài)相關(guān)。當(dāng)時,他的夫人病了,哈金教學(xué)之余,還要照顧她,陪她往醫(yī)院跑。實在無法開始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他就選擇了寫這本非虛構(gòu)的作品,因為不需要發(fā)揮太多的想象力。
哈金的小說曾獲美國國家圖書獎和??思{獎,也曾入圍普利策獎。但其后更真實的危機,哈金也坦誠地說出來了——怎樣在成功之后仍能不斷地寫下去。新的路,新的生命感受,才可能有新的巔峰。像水成為酒,像酒重新變成水。李白和哈金同時到達這里。
761年,李白60歲,他不知該根落何處。妻子已上廬山修道,兒子伯禽不知道是否有能力養(yǎng)活自己,回到四川老家更是不可能。他遂前往當(dāng)涂,投靠親戚李陽冰。
到當(dāng)涂后,他舊病復(fù)發(fā),整個寒冬纏綿病榻。而李陽冰任期已滿,只能找伯禽來當(dāng)涂照顧李白。在此時的詩中,我們看到了一個前所未見的李白。年輕時揮金如土、睥睨天下、瀟灑不拘的他消失了。
他為一個病逝的善良釀酒人寫下這樣的句子:“紀(jì)叟黃泉里,還應(yīng)釀老春。夜臺無李白,沽酒與何人?”
李白確實有許多更精致、更崇高的詩歌,但這些簡單的詩句更接近他的內(nèi)心。畢生流浪,終于還家,家是本心。李白在這些詩里安靜下來,漸漸燃盡,消失在茫茫天際。
哈金說:“今天,我們欣賞李白的每一首佳作,卻忘記了每一首詩后面都是他生活中的一個危機?!?/p>
如果我們沒有站在自己生命的困境中,沒有在泥濘里打滾掙扎,誰又能真正讀懂李白呢?
//摘自《書屋》2020年第12期,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