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雪
我有個忘年交,是大我40多歲的老爺爺,也是我在清華讀本科時的一位老師。他之于我,如父如兄,亦師亦友。是他讓我相信,一份真摯的友情,可以跨越種族,跨越性別,跨越年齡。
從大一開始,我和他逐漸熟識,他是美國人,在清華任教10余年,熱愛學(xué)生和中國文化。姑且叫他Harold吧,這是我最愛的一本小說里一位人生導(dǎo)師的名字。我和Harold相識于一門課,他待每個學(xué)生都很好,會請學(xué)生去家里吃飯或下館子。
他的工資不高,但只要帶學(xué)生出去,都是他掏錢。他的辦公室里總是人滿為患,許多學(xué)生找他聊天吐槽,他也樂于答疑解惑。
我在清華——尤其是前兩年——過得非常辛苦。我來自某高考大省的十八線城市,是個典型的小鎮(zhèn)做題家。寢室四個人里,我家最窮。上大學(xué)之前,我沒出過國,沒看過演唱會,沒見過蘋果電腦,沒用過化妝品,連怎么做PPT都不太清楚。我常常自我懷疑,覺得周圍的同學(xué)全都好牛、好酷、好有趣、好厲害,而我低到塵埃里去了。
郁悶的時候,我會去Harold的辦公室或是約他吃飯、喝咖啡,聊天吐槽。無論什么時候找他,他都愿意花時間聆聽,永遠(yuǎn)耐心平和,偶爾提幾句建議,有時候只聽不說,給我洗點水果吃。是他教我——作為老師,能給學(xué)生的遠(yuǎn)遠(yuǎn)不止知識,還有治愈和聆聽。我很感激,在我本科期間,塑造三觀的關(guān)鍵時期,有他在,讓我感知到世界的善意和溫暖,也讓我想成為一名大學(xué)老師,把善意和溫暖傳遞下去。
大三時,我在加拿大做交換生,那是我第一次在全英語環(huán)境里學(xué)習(xí)。一個人在加拿大的冰天雪地里自生自滅,舉目無親,我真的很崩潰。因為壓力大,我就用食物麻痹自己,靠甜食續(xù)命。我身高172厘米,大一入學(xué)時98斤,從加拿大交換結(jié)束回國時,快130斤了。這樣的體重暴增,可見我當(dāng)時有多絕望和崩潰。
那時,我偶爾和Harold發(fā)郵件交流。我吐槽,他聽著。他說:“等你回來,請你吃麻辣誘惑的小龍蝦?!睕]錯,他一個美國老爺爺,人生真愛是麻辣誘惑的小龍蝦。他一直密切關(guān)注我的社交網(wǎng)絡(luò),有一次我發(fā)了條很頹的狀態(tài),他沒有我在加拿大的電話,就迅速給我發(fā)郵件問:“你還好嗎”。我狠狠吐槽了一番,無非就是學(xué)業(yè)不順,失戀鬧心。
他如釋重負(fù):“聽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我還以為你要傷害自己。如果你有傷害自己的念頭,第一時間來找我,我一直在?!?/p>
那個新年,我一個人在加拿大,去市中心看跨年煙花,邊看邊把眼淚逼回心里??赐隉熁ㄖ?,我自己坐地鐵回家。地鐵里很多人,可我覺得那些熱鬧是他們的,我什么都沒有。到了我下車那一站,地鐵里有個乞丐老爺爺,和Harold長得非常像。我當(dāng)時是個窮學(xué)生,買菜都要算計半天,但我鬼使神差地把兜里所有的紙幣、硬幣全掏了出來,給了那個乞丐。雖然Harold不在我身邊,但看到那個和他面容相似的乞丐,我突然想到他那句“我一直在”,一瞬間很想念他,好像也沒那么孤獨了。
我想,真正美好的友情就該是這樣,即使不在身邊,也能源源不斷地為我輸送勇氣和力量。想到他,我就覺得有人溫柔堅定地守護(hù)著自己。
后來,申請美國的博士項目時,我很沒有信心,因為我是半路出家讀心理學(xué),而且,這個領(lǐng)域基本是以白人為主,對語言要求很高。我做好了沒有offer的準(zhǔn)備,可萬萬沒想到,意外之喜,申了10所大學(xué),拿了5個offer。收到夢想的學(xué)校給我的全額獎學(xué)金錄取通知時,我第一時間發(fā)微信給Harold。他迅速回復(fù):“祝賀你,你從一開始,就非常不容易。”
我當(dāng)時眼淚就下來了。在別人眼里,我算是逆風(fēng)翻盤。可曾經(jīng)我崩潰爆哭的時候,別人沒看見;我因為遺傳血管性偏頭疼抱著馬桶狂吐時,別人也沒看見;熄燈之后,我蓬頭垢面抱著電腦去洗衣房熬夜時,別人更沒看見。真的只有最親近的人,才會說一句“你不容易”。
入學(xué)后,有一次美國的教授問我:“你當(dāng)時申請時,有個推薦人叫Harold,能不能講講你們的故事?”
我有3個推薦人,有兩個是本領(lǐng)域的教授,第三個我選了Harold。這個選擇非常冒險,很非主流,因為他在學(xué)術(shù)界毫無名氣。但他是最了解我的人,我想展示自己是個有血有肉有個性的人,而不是產(chǎn)出論文的機(jī)器,所以冒險選擇了他給我寫第三封推薦信。
我說:“他是我的良師益友,認(rèn)識好多年了。”
教授說:“你的另外兩封推薦信非常強(qiáng),很好地展示了你的學(xué)術(shù)能力。但是我對Harold這封推薦信印象最深刻。這封信是講故事的口吻,和我這幾十年見過的所有推薦信都不一樣。這個人很了解你,從你的童年開始談起,講了好幾個讓人過目不忘的故事。我讀完這封信,就覺得一定要見見你?!?/p>
我后來把這個故事講給Harold,好奇地問他,在推薦信里寫了什么。
他很隨意地說:“我就說,你曾經(jīng)是個來自小城市、無所適從的小姑娘,但是逐漸將自己塑造成一個獨立、堅韌、聰穎又溫柔的年輕女性。這些年,我親眼見證你的蛻變,很為你自豪。”
我一直記得他的原話,之所以記得,是因為我覺得這4個詞,我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格,值得用一生去實踐和追求。也是因為,他太懂我,知道我想要的人生就是這樣——獨立、堅韌、聰穎、溫柔。
我成為今天的樣子,他功勞不小。他于我,如父如兄,亦師亦友。我出落得也還算是不錯,離“獨立、堅韌、聰穎、溫柔”還有老遠(yuǎn),但一直在努力,但愿沒跑偏。
Harold于20世紀(jì)80年代第一次來中國,后來又在清華任教十幾年,我讓他用一段話概括對中國的印象,他很鄭重地說:“中國對教育的投入讓我大開眼界。你們這一代人,接受了非常優(yōu)秀的教育。尤其是像你這樣的年輕女性,你們接受的教育、擁有的機(jī)會,是史無前例的,是你們的母親和祖輩沒法想象的。我很期待,10年、20年之后,你們能用自己接受的教育,為中國、為世界帶來怎樣的改變?!?/p>
我也一樣期待。只愿他長命百歲,親眼看看,10年、20年之后我的樣子,我們的樣子,中國的樣子。
//摘自知乎日報,本刊有刪節(jié),豆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