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公平，但生活是公平的

閆曉雨

認識羽毛那年，正是我青春叛逆期里最灼人的一段日子，聽不進任何勸告，整個人隨時都處于崩盤狀態(tài)。秋風(fēng)過境，我將沒做完的數(shù)學(xué)試卷通通折成紙船，一艘一艘扔進木桌箱，和著未拆封的零食、小說、MP3，搬著桌子走出教室。

那個年代，我們高中有著嚴(yán)格的班級分等，從尖子班、重點班、加強班，再到普通班，評判的依據(jù)是我們的月考成績，每半年一次排名，按照成績高低進行固定區(qū)間的劃分，比如，全校排名前50名的可以留在尖子班，50名到150名的，可以去重點班……以此類推，赤裸裸地把每個學(xué)生的成績都置放于日光之下。

而我，作為一名剛剛從尖子班滾到重點班的差生，很可能將告別考上重點大學(xué)的資格。我變得特別消極，時常唉聲嘆氣，甚至自暴自棄地浪費光陰。

羽毛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的，以新同桌的身份。起初，我沒有太在意身邊這個瘦弱的小姑娘，因為看起來她總是把大部分時間都投入習(xí)題和筆記中，秉持著“拒絕和好學(xué)生做好朋友”的狹隘觀點，我自動選擇疏離。

轉(zhuǎn)機是在新班級的第一次月考后，老師照例在班會上公開宣布大家的成績。羽毛和我的名字是依次出現(xiàn)的，一前一后，并列班級倒數(shù)20名左右，這個名次，實在是不理想得很。尤其是對于每日埋頭苦讀的羽毛來說，太不公平了！

按說這般辛苦程度，成績單絕對不會辜負她，可偏偏羽毛的努力效果和同齡人相比就是事倍功半。面對我的憤憤不平，羽毛倒毫不在意地解釋道：“其實人生確實很不公平，有人生來就聰明、富有，領(lǐng)悟能力好，有人生來就愚笨、貧窮?？墒?，這并不影響我自己的生活呀，我還是會努力做好該做的事情，用心記住老師講的每一道解題思路……盡管考到原題，我還是漏洞百出。”

那時我才知道，羽毛不是本地人，她出生于附近一個以貧窮出名的村子里。她總成績不太好的原因是被英語拖了后腿，而這并非源自她的偷懶。事實上，羽毛真的很努力，每天早自習(xí)我都能聽到她鏗鏘背誦單詞的聲音，她的書包里，除了雷打不動的冷饅頭，就是省錢買下的英語參考資料。之所以學(xué)不好英語，主要是因為村子里的教育條件實在太差，轉(zhuǎn)學(xué)到城里之后，有同學(xué)曾取笑羽毛的奇葩發(fā)音，但羽毛依然會大聲朗讀課本，眼角眉梢都是喜悅。

“你可能覺得我挺笨的，可這就是我喜歡的生活啊?！痹S多年后，我還是能記起羽毛說這話時的眼神，溫柔、有力。

我們熟起來之后，羽毛開始給我講她的過去，關(guān)于那座小小村莊，是她內(nèi)心最洶涌的渴望?！拔覀兇灏。泻芏喔吒叩臒焽?，在傍晚跟做操似的，齊刷刷隨風(fēng)做出指定動作。你知道嗎，我其實很想帶你爬到我家屋頂去看緩緩的日落，真的很美……”

羽毛很小就從老家跑來鎮(zhèn)上求學(xué)，住寄宿學(xué)校，吃大鍋食堂，除了學(xué)費，羽毛的零花錢屈指可數(shù)，我?guī)缀鯊臎]見羽毛吃過一根冰棒。她最喜歡的事情就是休息時在紙上拿鉛筆畫出五子棋盤，然后和我各執(zhí)一筆，走走擦擦，在快要皺破的本子背面快意江湖。

沒有潮牌衣鞋，她就素衣整潔；沒有美妝卷發(fā)，她就笑若桃花；沒有懵懂少女的繾綣情話，她就喜歡歪著頭給我講故事。她好像從來不在意自己貧窮的出身和慘淡的成績，她的口頭禪是：“努力就好了，開心最重要?！彼杨I(lǐng)來的貧困助學(xué)金大半寄回家給父母，還不忘買些小禮物給朋友，然后自己繼續(xù)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球鞋在操場上跑步。

我是從她身上第一次意識到，原來青春真的可以如此平凡美好，她所做的任何努力都不含功利性和目的性。和她相比，我的自暴自棄和故作姿態(tài)都顯得極其蒼白。正如柏拉圖所言，我們一直尋找的，卻是自己原本早已擁有的；我們總是東張西望，唯獨漏了自己想要的，這就是我們至今難以如愿以償?shù)脑颉?/p>

后來，我和羽毛之間有了一個固定的秘密。我把自己寫滿心事的日記給她，她把整理好要點的筆記給我，我們在起風(fēng)的下午，透過日光交換著彼此少女時代最單薄的能量。

高考前夕我收到羽毛還給我的日記本，在最不起眼的位置，她悄悄寫下了“加油”二字，還配上個傻兮兮、充滿善意的笑臉。

成績出來后，我卻再沒有羽毛的音信，她沒有手機，不玩社交網(wǎng)絡(luò)，在小鎮(zhèn)上也沒有固定住址。很久以后，我才聽說，她考上了北京一所中等的大學(xué)，畢業(yè)后，選擇回到家鄉(xiāng)支教，依然過得不算富裕，依然做不成世人眼里的“優(yōu)秀精英”?？晌抑?，在那座青煙與落日棲息而存的小村莊里，羽毛應(yīng)該是過上了自己真正喜歡的生活。

我承認，這個世界上，的確有一些“不公平”是誰都無能為力的?，F(xiàn)實是殘酷的，機會是有限的，多看兩本書不會讓你即刻變優(yōu)秀，多走幾段路也許仍舊追不上高起點。長大后的我們，不會遇見超人，也沒有實現(xiàn)江湖俠夢，唯一的欣喜只剩下自己曾經(jīng)為喜歡的事物努力過而留下的印記。

可這些，并不足以撼動我們對于快樂的追求。把人生交給命運，把生活還給自己。盡管我清楚貧富差距，但仍相信為未來努力很有意義。盡管我了解天賦不同，但仍愿意追逐自己喜歡的事情。盡管我明晰揚長避短，但仍不懼怕任何壞結(jié)果和失落。

誰都不能決定自己的出身，但這不代表我們不能改變自己的人生。青春啊，就像吃餃子，如若不用力咬下去，根本不知道里面包裹著的是你喜歡的白菜豬肉餡，還是你討厭的韭菜雞蛋餡。

至此，我再也沒有見過羽毛，但仍感謝她教會了我對這“不公平”的人生說——拼不過上天的垂青，就以凡人的姿態(tài)快樂下去吧。

//摘自《你的堅持，終將美好》，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本刊有刪節(jié)，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