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燕青,李志遠
王世貞的柳宗元詩文批評
李燕青1,李志遠2
(1. 運城學院 中文系,山西 運城 044000;2. 遼寧理工學院 文化傳媒學院,遼寧 錦州 121001)
在明代中后期復古文學派“后七子”的代表人物王世貞的著作中,有不少關于歷代作家及其創(chuàng)作的批評,柳宗元亦名列其中。王世貞肯定了柳宗元的文學史地位,并對他的一些散文作品作出了具體評析。而對于柳宗元的詩歌,王世貞的關注不是太多,且總體評價不高。這是由王世貞的文學復古主張及其師法學習對象決定的。
王世貞;柳宗元;散文與詩歌;批評
王世貞是明代中后期復古文學派“后七子”的代表人物,文學大家、史學巨匠,是當時的文壇盟主,“一時士大夫及山人、詞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門下。片言褒賞,聲價驟起”[1]。他眼界開闊、才思敏銳,筆耕不輟、著作豐贍,其中所蘊含的豐富文學思想、史學思想,對當時和后世都有巨大而深遠的影響。在王世貞的諸多著述中,有一個重要的方面,就是對歷代作家及其創(chuàng)作的批評,而作為唐代文學家、哲學家和思想家的柳宗元,就名列其中。
在討論歷代散文的創(chuàng)作情況時,王世貞多次提到柳宗元。他認為,秦漢以來的散文創(chuàng)作有一個總的趨勢,就是一代不如一代,而且每一個時代的文章都有其不足之處。這一點體現(xiàn)在每個時代代表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
西京之文實。東京之文弱,猶未離實也。六朝之文浮,離實矣。唐之文庸,猶未離浮也。宋之文陋,離浮矣,愈下矣。元無文。韓、柳氏振唐者也,其文實。歐、蘇氏振宋者也,其文虛。臨川氏法而狹。南豐氏飫而衍。[2]102
王世貞認為,由于受到六朝浮靡不實文風的影響,“文至于隋唐而靡極矣”,而柳宗元、韓愈的文章卻能做到“斂華而實”[2]221,所以,王世貞稱贊他們的散文創(chuàng)作是“振唐者”,肯定了他們在唐代散文發(fā)展中所起的作用。
王世貞的上述觀點,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前七子領袖李夢陽的影響。李夢陽曾經(jīng)勸人在借鑒和吸收前人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時不要讀唐代以后的作品。王世貞起初對此并不信服,經(jīng)過后來的閱讀和創(chuàng)作實踐,他覺得李夢陽的話非常有道理:“李獻吉勸人勿讀唐以后文,吾始甚狹之,今乃信其然耳。記聞既雜,下筆之際,自然于筆端攪擾,驅斥為難。若模擬一篇,則易于驅斥,又覺局促,痕跡宛露,非斫輪手。”[2]38但是對于先秦兩漢的作品,王世貞覺得固然需要用心研學,但對后世的作品也不能一概摒棄,而應該有所選擇:
日取《六經(jīng)》《周禮》《孟子》《老》《莊》《列》《荀》《國語》《左傳》《戰(zhàn)國策》《韓非子》《離騷》《呂氏春秋》《淮南子》《史記》班氏《漢書》,西京以還至六朝及韓、柳,便須銓擇佳者,熟讀涵泳之,令其漸漬汪洋。[2]38
也就是說,與對先秦、秦漢之文的全面學習不同,在讀“西京以還至六朝”以至韓愈、柳宗元等人的文章時,王世貞主張要選擇那些寫得比較好的文章“熟讀涵泳之”,就能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有好的促進[3]。即使是他不喜歡的六朝之文,他也主張進行有批判的學習:
吾于文雖不好六朝人語,雖然,六朝人亦那可言?;矢ψ友^藻艷之中有抑揚頓挫,語雖合璧,意若貫珠,非書窮五車,筆含萬花,未足云也。此固為六朝人張價,然如潘、左諸賦及王文考之《靈光》、王簡棲之《頭陀》,令韓、柳授觚,必至奪色。然柳州《晉問》、昌黎《南海神碑》《毛穎傳》,歐、蘇亦不能作,非直時代為累,抑亦天授有限。[2]150
在王世貞看來,每個時代作家的作品都有其特定的藝術特色,這是由作家所處的時代和他們各自的天生稟賦所決定的。所以,晉代潘岳、左思等人的賦作,東漢時期王文考的《靈光殿賦》,南朝齊代王簡棲的《頭陀寺碑文》,如果讓處于唐代的柳宗元、韓愈來寫,就不會那么得心應手。同樣道理,柳宗元的《晉問》、韓愈的《南海神碑》和《毛穎傳》,歐陽修、蘇軾等人也可能寫不出來。
此外,王世貞還把柳宗元和韓愈散文創(chuàng)作的總體情況作出了比較分析:
柳子才秀于韓而氣不及,金石之文亦峭麗,與韓相爭長,而大篇則瞠乎后矣。《封建論》之勝《原道》,非文勝也,論事易長、論理易短故耳。其他駁辨之類,尤更破的。永州諸記,峭拔緊潔,其小語之冠乎?獨所行諸書牘,敘述艱苦,酸鼻之辭似不勝楚,搖尾之狀似不勝屈。至于他篇,非掊擊則夸毗,雖復斐然,終乖大雅。似此氣質,羅池之死,終墮神趣,有以也。吾嘗謂柳之早歲多棄其日于六季之學,而晚得幽僻遠地,足以深造;韓合下便超六季而上之,而晚為富貴功名所分,且多酬應,蓋于益損各中半耳。[4]18
王世貞認為柳宗元的文才優(yōu)于韓愈卻沒有充沛的氣勢,“金石之文亦峭麗”,可以與韓文相媲美,但是大篇幅的制作,就不如韓愈了。王世貞認為柳宗元“諸書牘,敘述艱苦,酸鼻之辭似不勝楚,揺尾之狀似不勝屈”,多有抨擊夸飾之語,雖文采斐然,卻違背了大雅溫柔敦厚的原則。他稱贊柳宗元的永州諸記寫得“峭拔緊潔”,是短篇散文之冠,是“東京之潔峻有味者”[2]188。王世貞認為柳宗元的游記散文之所以取得如此高的成就,得益于他自身經(jīng)歷的坎坷多變:早年學習六朝文風,晚年被貶謫蠻荒之地,所以能有更深的造詣。而晚年的貶謫生活,對柳宗元的創(chuàng)作更是一種促進:“窮則窮矣,然山川之勝,與精神有相發(fā)者?!盵2]404
當然,王世貞對柳宗元散文創(chuàng)作的探究并沒有停留在表面上,他還從構思、結構和行文方面對柳宗元的一些作品作出了分析評價。他認為,柳宗元的《晉問》“頗得枚叔之情”,《段太尉逸事狀》“差存孟堅之造”[2]187;《梓人傳》雖然表達了柳宗元的美好思想品質,然而從敘事行文方面來說,卻“大有可言”[2]188。
《晉問》是柳宗元擬仿漢初辭賦家枚乘的《七發(fā)》而創(chuàng)作的散體大賦。柳宗元在《晉問》中自稱“晉人”,以吳武陵打聽晉地的掌故為線索,用鋪張的手法介紹了晉地的山河形勢,表里而險固;晉之物產(chǎn)豐饒,可以利民。但是,由于封建官吏的侵擾,這些良好的自然資源條件卻“未為民利”。因此,柳宗元在最后贊美了晉文公的霸業(yè)之后,進一步提出了“安其常而得所欲,服其教而便于已,百貨通行而不知所其自來,老幼親戚相保而無德之者,不苦兵刑,不疾賦力,所謂民利自利者是也”的政治主張[5]415。
《晉問》在思想上繼承和發(fā)揚了楚辭的諷喻精神,藝術上的造詣也為后人推崇。宋代不少學者認為,自漢以來,文學大家擬仿《七發(fā)》的作品很多,如傅毅《七激》、張衡《七辨》、曹植《七啟》、王粲《七釋》、左思《七諷》等,但是,上述作品幾乎沒有一篇可與《晉問》相比??梢哉f,《晉問》是柳宗元早期創(chuàng)作風格的完美展現(xiàn)。他在模仿古典文獻并把它化為自已的獨特風格時,表現(xiàn)出爐火純青的技巧,顯示了柳宗元已經(jīng)具有倡導古文運動的實力。葉夢得說《晉問》“高出魏晉,無后世因緣卑陋之氣”[6]。洪邁說:“枚乘作《七發(fā)》,創(chuàng)意造端,麗旨腴詞,上薄騷些。柳子厚《晉問》,乃用其體,而超然別立新機杼,激越清壯,漢、晉之間諸文士之弊,于是一洗矣。”[7]王世貞雖然認為“宋之文陋,離浮矣,愈下矣”[2]102,但對柳宗元的這篇文章所持的觀點,卻與宋人大體一致。
《段太尉逸事狀》作于唐憲宗元和九年(814)柳宗元貶居永州期間,是作者給當時在史館任職的韓愈作修史參考用的。他在《與史官韓愈致段秀實太尉逸事書》中,談了其寫作動因:“太尉大節(jié),古固無有。然人以為偶一奮,遂名無窮,今大不然。太尉自有難在軍中,其處心未嘗虧側,其蒞事無一不可紀。會在下名未達,以故不聞,非直以一時取笏為諒(信)也。”[5]175很明顯,柳宗元寫此文的目的是要駁正當時一些人對段秀實的曲解。事情要追溯到唐德宗建中四年(783)十月,涇原節(jié)度使姚令言的部隊在京師嘩變,德宗倉皇出奔,原盧龍節(jié)度使朱泚被叛軍擁立為帝。段秀實在被召議事之時,突然用笏猛擊朱泚的頭部,唾面大罵朱泚“狂賊”,終被殺害。柳宗元對段秀實的忠勇行為非常欽佩。然而有人說段秀實這一舉動是“武人一時奮不慮死,以取名天下”。柳宗元聽后極為憤慨。他深知段秀實為人一貫剛直,“遇不可,必達其志”。為了讓人們了解真實的段秀實,作者取其生平逸事三則,經(jīng)恰當剪裁組織,生動描寫,鮮明渲染,說明段秀實的剛勇是出自其性格之必然,從而使流言不攻自破。作者通過三件逸事,塑造了一個不畏強暴、關心人民、臨財而不茍取的封建時代正直官吏的形象,同時對當時社會現(xiàn)實的丑惡現(xiàn)象也有所揭露,具有一定的認識意義和史料價值。
此文在結構上也頗具匠心。每件逸事的開頭,作者都交代了事件發(fā)生的時間。按時間順序,“仁愧焦令諶”應在“勇服郭晞”之前,作者將它移后,把“勇服郭晞”提前來寫,其好處是更能充分體現(xiàn)寫作主旨。因作者要反擊小人誹謗段秀實以笏擊泚是“武人一時奮不慮死,以取名天下”的流言,就一定要強調他“遇不可,必達其志,決非偶然”的品質,而“勇服郭晞”最能說明這一點。另外,這種先后倒敘也符合讀者的欣賞心理。作者先寫劍拔弩張的氣氛和激烈的場面,能給讀者一種強烈深刻的印象。然后寫段秀實性格中仁信愛民的一面,對百姓的和好眷眷之意,文勢跌宕起伏,布局富有變化。這樣安排,能收到較好的藝術效果。
本文的另一顯著特色是,全文不著一句議論,寓情于事,以形傳神,繁簡得當。作者在行文中沒有感情用事,而是完全讓事實和人物形象說話,他精心選取了段秀實生活中的三則逸事進行敘述。“勇服郭晞”一事,作者花了很多筆墨寫其事件的起因、發(fā)展、高潮、結局、余音,充分展示了段秀實的剛勇個性。“詣營陳辭”是這則事件的高潮,敘寫尤為詳細,令讀者如見其人,如聞其聲?!叭世⒔沽钪R”一事,作者為展示段秀實仁心愛民的品質,在描述其為被打成重傷的農(nóng)者洗血、裹瘡、注藥、哺食、賣馬、償谷等一系列行為時,不避瑣細。而“節(jié)顯治事堂”,作者用的是以簡代繁的手法,筆墨簡略。敘事行文雖寥寥數(shù)語,然而由于能抓住主要環(huán)節(jié),收到了見微知著的效果,人物的識見和氣節(jié)仍光彩逼人。
所以,柳宗元的《段太尉逸事狀》無論是從素材的選取、敘事構思還是語言藝術上講,都是一篇不可多得的人物傳記。王世貞將其與《漢書》的敘事藝術相比較,贊其“差存孟堅之造”,確實是一個比較高而又不失為公允的評價。
《梓人傳》則是通過講述一個梓人“善度材”“善用眾工”卻不能修理好自己之床的故事,生動形象地闡釋了作為一名宰相應該“擇天下之士,使稱其職”才能治理好國家的道理。梓人在工作中,對“不勝任者,怒而退之”。這種做法與做宰相的“能者進而由之,使無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慍”的行事方式非常相似[5]478。文中引用孟子“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來說明人們的社會分工不同,應該各司其職。柳宗元認為一個好的管理者應該使用他的思想智慧,細致掌握全局要領,不自尊自大、虛圖功名,不親自去做那些微小瑣碎的事情,信任下屬,且不干涉下屬人員的工作,這樣才能把工作做好,否則就不會收到好的管理效果。
文章在論述了梓人與宰相的相似方面之后,又宕開一筆,從主人的角度來論證其自以為是的做法對梓人工作造成的干擾與困窘:“彼主為室者,儻或發(fā)其私智,牽制梓人之慮,奪其世守,而道謀是用?!盵5]480面對這種局面,梓人會有兩種選擇:一種是堅持自己的原則不妥協(xié),帶著自己的技術和智慧悠然離去;一種是梓人如果貪圖錢財,容忍主人的干涉,不愿意離去,就會不堅持房子的建筑原則,而按照主人的意圖建造房屋。顯然,無論是哪一種做法的結果都是不能建造出堅固的房子,從而導致房屋很快坍塌的惡果,給主人造成巨大損失。王世貞認為柳宗元的這段文字有重復啰嗦之嫌,令人生厭:
相職居簡握要,收功用賢,在于形容梓人處已妙,只一語結束,有萬鈞之力可也,乃更喋喋不已。夫使引者發(fā)而無味,發(fā)者冗而易厭,奚其文?奚其文?[2]188
綜觀全文可知,柳宗元這段文字的意思其實是說,作為一個好的梓人,既要有高超的技藝,也要有廉潔正直的品質,要有原則性;而作為一個主人,要做到用人不疑,對梓人予以充分的信任,不要隨意去干涉他的工作,這樣才能把事情做好。其寓意是以此來說明最高統(tǒng)治者要處理好與宰相的關系,應該信任他,不要隨意干涉他行使權力的自由,上級官員與下級官員之間也要這樣做,國家才會被治理好。這樣行文,論述全面細致,層層遞進,思維縝密,充分有力地闡釋了柳宗元的思想觀點,是沒有什么問題的。而王世貞卻把關注的目光專注于“梓人”身上,認為柳宗元是要通過敘述“相職居簡握要,收功用賢”的行事方式,來“形容梓人”技藝的高超,顯然并沒有理解柳宗元寫這段文字的真正意圖,所以得出了“使引者發(fā)而無味,發(fā)者冗而易厭”的結論,是對此文的誤讀。
王世貞對于柳宗元的詩歌關注不是太多,因為在他眼里,柳宗元的詩歌并沒有太大成就:
韓退之于詩本無所解,宋人呼為大家,直是勢利他語。子厚于風、雅、騷、賦,似得一斑。[2]187
韋左司平淡和雅,為元和之冠。至于擬古,如“無事此離別,不如今生死”語,使枚、李諸公見之,不作嘔耶?此不敢與文通同日,宋人乃欲令之配陶陵謝,豈知詩者。柳州刻削雖工,去之稍遠。近體卑凡,尤不足道。[2]186
雖然王世貞指出,柳宗元的詩歌在一定程度上繼承了《詩經(jīng)》、楚辭和漢賦的傳統(tǒng),“似得一斑”,但是他并不看重柳宗元的詩作,對其近體詩,尤其不屑一顧,認為其“近體卑凡,尤不足道”。
確實,就柳宗元的實際創(chuàng)作來說,他的詩無論數(shù)量、質量及影響,都不能與其文相比,其詩的成就為其文的成就所掩蓋。另外,在人們紛紛探索詩體新變的中晚唐,柳宗元仍然走著盛唐的路子,雖然在繼承傳統(tǒng)的基礎上形成自己的風格,取得一定成就,但在盛唐諸公的光輝篇章映照之下,他的詩歌就黯然失色了。因此,唐人在談及柳宗元的文學成就時,多以其文為據(jù)。如皇甫湜在其《祭柳子厚文》中就說他“肆意文章,秋濤瑞錦”[8],對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卻只字不提。即便是他的好朋友韓愈,也只是贊其“賢而有文章”(《柳州羅池廟碑》)[9],其文“雄深雅健,似司馬子長”[10]。
直到宋代,柳宗元的詩歌才開始引起人們的重視。蘇軾是第一個高度評價柳詩的人。他在《書黃子思詩集后》說:“李、杜之后,詩人繼作,雖間有遠韻,而才不逮意;獨韋應物、柳宗元發(fā)纖濃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非馀子所及也。”[11]2124他還說柳宗元晚年詩“極似陶淵明”[11]2109。張耒認為“退之作詩,其精工乃不及子厚”,“子厚詩律尤精”[12]。楊萬里則把柳宗元與陶淵明并提,說:“五言古詩,句雅淡而味深長者,陶淵明、柳子厚也?!盵13]嚴羽對柳宗元的五言古體詩也是極為贊賞:“若柳子厚五言古詩,尚在韋蘇州之上,豈元、白同時諸公所可望耶?”[14]
明代的一些詩文大家,也對柳詩頗為推重。明初王祎在談到唐詩盛況時就把柳宗元、韓愈與李白、杜甫相提并論:“韓退之、柳宗元起于元和,實方駕李、杜,而元微之、白樂天、杜牧之、劉禹錫,咸彬彬附和焉。唐世詩道之盛,于是為至?!盵15]這就說明,柳宗元的詩歌在唐詩的發(fā)展中自有其不可替代的作用。李東陽也指出,要想學習陶淵明“須自韋、柳而入,乃為正”[16],強調了柳詩在學習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作用。楊慎更是把柳宗元和韓愈等人并尊為晚唐詩的大家、豪杰:“晚唐惟韓、柳為大家。韓、柳之外,元、白皆自成家?!瓟?shù)君子真豪杰之士哉!”[17]
所以,無論是在宋代還是明代,人們對于柳宗元的詩歌成就都是比較推崇的,認識到了其創(chuàng)作在唐代詩歌發(fā)展中所起到的不可或缺的作用,給予他比較高的詩學地位。那么,在王世貞的詩學視野中,柳宗元的詩學成就和地位為什么不高呢?讓我們先來看一下王世貞一些有關詩歌創(chuàng)作師法學習對象的論述:
世人選體,往往談西京建安,便薄陶謝,此似曉不曉者。毋論彼時諸公,即齊梁纖調,李杜變風,亦自可采,貞元而后,方足覆瓿。[2]24
風、雅、《三百》,《古詩十九》,人謂無句法,非也。極自有法,無階級可尋耳。[2]41
《悲歌》《緩聲》《八變》《艷歌》《紈扇篇》《白頭吟》,是兩漢五言神境,可與《十九首》、蘇李并驅。[2]76
五言律差易得雄渾,加之二字,便覺費力。雖曼聲可聽,而古色漸稀。七字為句,字皆調美。八句為篇,句皆穩(wěn)暢。雖復盛唐,代不數(shù)人,人不數(shù)首。[2]27
盛唐七言律,老杜外,王維、李頎、岑參耳。李有風調而不甚麗,岑才甚麗而情不足,王差備美。[2]175
由引文可知,王世貞師法學習的對象大體可以分為兩個方面:古體詩師法唐代貞元之前的作品,以《詩經(jīng)》、蘇李詩和《古詩十九首》等為重點,他認為這些作品“極自有法,無階級可尋”,是“五言神境”;近體詩(格律詩)則師法盛唐時期的杜甫、王維、李頎、岑參等人。王世貞認為五言律詩費力難工,“雖復盛唐,代不數(shù)人,人不數(shù)首”。即使是李、岑、王三人,也有可議之處:“李有風調而不甚麗,岑才甚麗而情不足,王差備美?!标P于五言古詩,王世貞非常贊成李攀龍所說的“唐無五言古詩,陳子昂以其古詩為古詩,弗取也”,認為是“褒貶有至意”[2]164。由此可見,王世貞在衡量柳宗元的詩歌創(chuàng)作時,是以先秦漢魏盛唐詩為標準的。然而,由于所處社會環(huán)境、時代背景、人生經(jīng)歷等方面的制約,柳宗元是不大可能作出符合王世貞詩學標準的作品來的。從這個意義上說,王世貞對柳宗元詩歌成就的總體評價不高,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其實,柳宗元是唐代文人中為數(shù)不多的詩文俱佳者之一。對此,《舊唐書》早有公允之論:“貞元、太和之間,以文學聳動搢紳之伍者,宗元、禹錫而已。其巧麗淵博,屬辭比事,誠一代之宏才。如俾之詠歌帝載,黼藻王言,足以平揖古賢,氣吞時輩。”[18]客觀地講,詩歌方面,柳宗元繼盛唐李杜諸家之后,獨辟蹊徑,創(chuàng)作形成高閑淡遠的詩風;在散文方面,從文體、文風和語言進行改革創(chuàng)新,開拓了散文藝術的新局面,有力地影響了當時和后世的散文創(chuàng)作。他的辭賦創(chuàng)作被認為是中國辭賦史的后殿,是唐代“騷學”第一人。他通過自己長期的創(chuàng)作實踐,同時借鑒前人和同時代人的優(yōu)秀成果,總結出一套系統(tǒng)有效的文學理論主張。他用這些理論指導后學,影響文壇,促進了中晚唐文學的變革和創(chuàng)新,從根本上改變了我國散文創(chuàng)作發(fā)展的大趨勢[19]。
那么,我們應該如何看待王世貞對柳宗元的這些評價呢?這需要我們做些辯證的分析。自前七子代表人物李夢陽首倡“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文學創(chuàng)作觀之后,其追隨者都以此作為自己創(chuàng)作的理論依據(jù),后七子的領袖人物李攀龍就是一個堅定的遵照執(zhí)行者。王世貞在其創(chuàng)作的前中期也大致遵循了這一原則,但后期卻有了一些轉變[20]。他雖然受李夢陽“大歷以后書勿讀”的影響很大,但并沒有亦步亦趨地照做,而是有所變通。王世貞認為,沒有廣博深厚的知識積累,就不能創(chuàng)作出優(yōu)秀的詩文作品。他說:“大抵詩以專詣為境,以饒美為材,師匠宜高,捃拾宜博。”[2]24另外,他還提出“未可以時代優(yōu)劣”[2]173“代不能廢人,人不能廢篇,篇不能廢句”[4]549的詩歌批評主張。這些都顯示了其后期兼容并包的文學創(chuàng)作思想和師法學習的多樣性要求。王世貞對柳宗元、歐陽修、蘇軾等人的散文“銓擇佳者,熟讀涵泳”的揣摩研習,對柳宗元、蘇軾等人詩歌的批評借鑒,正是對自己上述思想的身體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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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李燕青.王世貞批評視野中的楊慎[J].廣西社會科學, 2010(5):102-106.
Wang Shizhen’s Criticism on Liu Zongyuan’s Prose and Poetry
LI Yan-qing1, LI Zhi-yuan2
(1.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Yuncheng University, Yuncheng 044000, China; 2. School of Cultural and Media Study, Liaoning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Jinzhou 121001, China)
Wang Shizhen is a representative of the “Hou Qi Zi” (seven famous prose writers of Jiajing period of the Ming Dynasty). In his works, there are a lot of criticisms on writers and their works of the past dynasties. Liu Zongyuan is one of them. Wang Shizhen affirms the status of Liu Zongyuan in literary history and makes a detailed analysis of some of his proses. But Wang Shizhen pays a little attention to Liu Zongyuan’s poetry and the overall evaluation is not high. This is decided by Wang Shizhen’s thought of literary creation returning to the ancients and the object of study.
Wang Shizhen; Liu Zongyuan; prose and poetry; criticism
I207.22
A
1009-9115(2021)01-0057-05
10.3969/j.issn.1009-9115.2021.01.009
2020-07-09
2020-11-21
李燕青(1972-),男,山東曲阜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
(責任編輯、校對:王文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