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銘
1985年7月3日至28日,我們西北大學西北史研究室的三名83級研究生:苗普生、何寧生和我,在導師周偉洲、王宗維的帶領下,從西安出發(fā),歷經蘭州、武威、張掖、酒泉、敦煌、西寧等地,對絲綢之路沿線的文物、古跡、民族進行了實地考察。
一、在蘭州的參觀學習(7月3日—8日)
我們師生一行到達蘭州后,先后參觀了甘肅省博物館、圖書館和西關大寺。記得參觀博物館的時候,是師初賓老師接待我們。除了介紹展廳的文物以外,老師主要向我們介紹了館藏的漢代簡牘等。甘肅省圖書館是周丕顯老師接待,他向我們介紹了省圖書館的館藏和特色,主要介紹了圖書館收藏的西北地方志和敦煌文獻。我們幾個研究生還在圖書館的目錄室翻閱和抄錄了一些方志的卡片。
7月7日,我們在蘭州大學招待所見到了應約前來給我們講課的楊建新老師。楊老師身體結實,說話中氣很足,粗壯的胳膊和手腕,跟人握手時很有力氣。他給我們三個學生講授甘肅少數民族的歷史與現狀。他首先談到回族,說有人認為從唐代以來回族人就開始在甘肅居住,唐代中亞人即其祖先。但這種說法缺乏根據;因為唐代回族人在沿海一帶的較多,而在甘肅較少。所以有人認為,甘肅回族的出現應從元代算起,是因蒙古軍隊從中亞帶回許多工匠、隨員等,這些人后來散居在甘肅各地。但如果要講明確的材料,在明末清初才有——有一個發(fā)生在甘肅境內的回族人起義,打出了“反清復明”的口號。再加上臨夏在歷史上沒有回族活動的記載,所以伊斯蘭教在臨夏(河州)活動是較晚的。伊斯蘭教應該是在明末清初從甘肅及陜西傳去的。這以后,臨夏才逐漸成為伊斯蘭教的中心,但這時已是清代末期了。
楊老師說,東鄉(xiāng)族與回族都信仰伊斯蘭教。關于東鄉(xiāng)族的來源,學術界有不同的看法,以前多認為屬于回族的一支。經研究,現在有一種看法認為東鄉(xiāng)族是以蒙古人為主形成的。另一種觀點認為東鄉(xiāng)族是東來的阿拉伯及中亞人為主形成的,因為其面容不像蒙古人而像中亞人;但這個觀點的人類學證據還不充分。其實東鄉(xiāng)族與蒙古族的語言很接近。東鄉(xiāng)人主要應是由元明以來蒙古人、回回人及后來的漢、藏人融合而成;即是說,蒙古安西王所率的士兵后來散居于東鄉(xiāng)等地,這才形成了東鄉(xiāng)族。這個民族是歷史上民族融合的典型,在民族學和民族史的研究中有重要的位置。對裕固族,許多人認為其實是甘肅回族的一支;但有人不同意,認為唐代甘州回鶻、高昌回鶻在敦煌、酒泉一帶的分界并不明顯,故裕固人又很可能是高昌回鶻的后裔。關于保安族的族源,分歧不大,一般認為是進入河西的蒙古人演變而來,是元代駐扎于青海的軍隊(保安莊)后來散居務農或畜牧后形成的;故其語言屬蒙古語族,其歷史及特點與東鄉(xiāng)人相似。
二、在武威的考察和座談(7月8日—10日)
我們師生一行于7月8日乘火車抵達武威。
7月9日上午,在地區(qū)文化館梁館長陪同下,我們先后參觀了武威地區(qū)文化館文物陳列室(在武威城關)與位于縣城北面2華里處的擂臺漢墓(包括漢墓封土堆上年代較晚的廟宇建筑)和位于縣城西北約5華里的海藏寺(明代)。
當天下午,在武威縣文化館黨館長的陪同下,我們參觀了坐落于武威城關的文廟。文廟的陳列室陳列了武威地區(qū)從新石器時代到明清的許多出土文物,及涼州知名人士的遺著、字畫等。更重要的是,有名的“重修護國寺感應塔碑”(西夏碑)及“亦都護高昌王世勛碑”(元代),以及在城南青咀喇嘛灣出土的多塊與吐谷渾有關的碑刻,都陳列在這里。之后,我們又參觀了位于城內的古鐘樓,這里存放著一尊唐代鑄造的“大云寺銅鐘”(一說為五胡十六國之五涼時期由鳩摩羅什所鑄)。
10日上午,在梁館長及黨館長的陪同下,我們驅車前往城南20公里處的青嘴喇嘛灣。這里除有新石器遺址外,還有唐代吐谷渾諸王的墓葬——它們分布在兩灣北壁的一個個小山崗上,其中包括夏鼐先生發(fā)掘的慕容忠墓、弘化公主墓等。
吐谷渾為鮮卑慕容部的一支,其先祖居于徒河青山(在今遼寧義縣境內)。西晉末(公元4世紀初),首領吐谷渾率所部西遷今甘肅、青海間。唐貞觀十四年(公元640年),其王諾曷缽娶唐弘化公主。龍朔三年(公元663年),吐蕃“率兵以擊吐谷渾,諾曷缽既不能御,脫身及弘化公主走投涼州”(《舊唐書·吐谷渾傳》)。當時,吐谷渾活動中心在今青海湖附近,諾曷缽等奔涼州(治所在今武威市),可能就是北越祁連山,出其山口而至的。為了搜尋當年的歷史線索,我們特意詢問了過往青咀喇嘛灣的行人。他們說,此路即可穿越群山前往青海。我當時就有感慨:公路雖為后來所建,但穿越祁連山的通道,卻是自古有之。遠遠望去,祁連山是難以逾越的;但在人們的腳下,特別是在游牧民族的馬蹄下,卻算不得什么天險屏障。諾曷缽等越祁山而奔涼州即是一例。往前追溯,小月氏退“保南山羌”,盧水胡入湟中亦是例證。(參見《后漢書·西羌傳》)。
隨后,我們驅車前往位于城南祁連山下的磨咀子漢墓群(包括馬石遺址),這里出土了著名的武威“儀禮簡”及“醫(yī)簡”。我們登上土坡,看見被發(fā)掘或被盜的墓坑比比皆是,墓坑內還有未清除的人骨及棺木等。我還大膽鉆入洞中觀察,雖然白骨累累,卻未覺可憎。出洞后,我還隨手撿了一些屬于新石器時代的彩陶片。這種東西很多,俯拾皆是。
三、張掖、肅南裕固族自治縣(7月11日—17日)
我們是于11日晨7點半乘車,下午約3時許由武威到達張掖縣城的。途中,兩邊的景色逐漸由農業(yè)區(qū)轉入間有草地牧場的地區(qū),并且看到了很長一段明長城。從車窗看出去,明長城約有3—5米高,1米來厚;在一長段單墻后,多筑有一座垛樓。明長城的走向,在走廊中偏北的位置。明長城在歷史上是用來阻擋蒙古騎兵的;但在客觀上,則把當時的農業(yè)區(qū)和畜牧區(qū)劃分開來,農業(yè)區(qū)在城墻以南。
我們下午到達張掖后,先去參觀了坐落在城內的大佛寺,這里也是縣文化館的所在地。大佛寺建于西夏年間,后毀于戰(zhàn)火,到明代又重建。這里塑造的臥佛,是目前全國最大的泥塑臥佛。接著,我們參觀了文物陳列室。這里所陳文物不多,但有一塊“西夏黑水橋碑”是全國罕有的石碑。此碑陽面為漢文,陰面為藏文。漢文記敘了建造黑水橋的背景及經過,藏文則有王堯先生的譯文。
12日上午,我們乘車離開張掖縣城,向西進入祁連山區(qū)。約三小時后,抵達肅南裕固族自治縣所在地紅灣。這里群山懷抱,河流交錯,縣城建筑在山間的平地上。到紅灣的次日,肅南縣委宣傳部召集有關方面的人員,與我們舉行了座談會。有意思的是,出席座談會的縣委安書記、政協(xié)楊主席就是裕固族人。
政協(xié)楊主席介紹了裕固族的文化、宗教和習俗。他說:裕固族分東、西兩部分,區(qū)別主要在語言;西部的與哈薩克語言接近,東部裕固人大部分講蒙古語。兩部分裕固人在服飾上略有不同,如在帽子、領子、鞋子的裝飾上有一定的區(qū)別。西部明花區(qū)的鞋飾還代表了主人家庭富有的狀況,而東部的則不太講究繡花。東部、西部裕固族在主要的風俗習慣上沒有多少區(qū)別。整個裕固族人中,姓安的最多;除此以外,還有何、楊等大姓。由于裕固族沒有文字,再加上沒有背家譜的習慣,許多東西漸漸失傳了。裕固人有奶名(小名)、大名之分,滿月時取小名,結婚時取大名。大名由活佛給起,不帶輩數;小名多取生活用具名,如石頭、水疙瘩、杠子、花兒,也有用牛、羊取小名的。總之,大名多帶吉祥色彩,而小名則多帶生活習氣。新中國成立前裕固族有一種“戴頭婚”的習俗,后來便逐漸消失。其子女結婚后,一般都與父母分帳而居,在有土屋居住地區(qū),則分房而居。明花區(qū)的土屋居住習慣,已有很長的歷史。
四、敦煌 · 莫高窟(7月19日—23日)
在酒泉參觀、游覽嘉峪關之后,19日上午我們一行乘長途汽車前往敦煌。傍晚時分,汽車顛簸在一望無邊的戈壁公路上,看著窗外碩大、嫣紅的落日,這才體會到書本上讀到的唐詩名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王維《使至塞上》)的意境。
第二天到達莫高窟時,我在重慶師范學院念書時的同窗羅華慶前來迎接,異地相逢,格外親切!華慶是自愿來敦煌工作的。早在重慶讀書期間,他就有志于敦煌學的研究。大學畢業(yè),他不留戀大城市生活,遠離親人,毅然來到西陲之地,經過兩年的學習鉆研,已經取得了初步的成就。他與兩同行合撰的《中國敦煌學史》已脫稿,正在修改出版中。恰好,為熟悉洞窟,華慶近期正在實習講解,便給我們當了幾天的講解員。其間,華慶還在他住的小屋里招待我們三個研究生吃了一頓飯;具體有什么菜記不全了,只記得有午餐肉、西紅柿。飯后他提來一個水桶,里面放著一個西瓜,這算是那個年代的“水冷設備”吧。他住的地方十分簡陋。我現在已經記不起是莫高窟前的上寺還是中寺,那情景——小河邊茂密的樹林,林間彎曲的土路,土墻小屋的清涼和古樸,留給了我至今遠未褪色的印象。
在敦煌我們一共住了4天,看了兩天的洞窟,聽了一天的課,在敦煌縣城考察了一天。當時華慶腰上掛著一大串鑰匙,說你們要看哪個就開哪個!兩天下來,華慶帶領我們參觀了約六十多個洞窟。它們上起前秦,下迄西夏,都是各個時期有代表性的。由于我的碩士論文在寫吐蕃對河隴的統(tǒng)治,所以對吐蕃時期及晚唐、五代的一些洞窟特別注意。另外,給我印象深刻的是一些密宗的洞窟。自那以后,我雖然又數次去過敦煌,但再也沒有機會參觀這些洞窟了。
在敦煌期間,我和華慶還去登了三危山。那是20日傍晚,吃過飯,太陽還未落山,我們拎著照相機、水壺出發(fā)了。三危山呈西北東南走向,縱臥在敦煌縣南面;經過莫高窟對面的一段,是其主峰。三危山之名,對許多人來說,并不陌生?!逗鬂h書·西羌傳》說:“西羌之本,出自三苗,姜姓之別也。其國近南岳,及舜流四兇,徙之三危,河關之西南羌地是也?!比缢阒?,在今何地?前人多信《括地志》謂即敦煌南境之三危山,但亦有人據《河圖》說在隴西烏鼠山之西南。持后一論者認為:遠古之時,炎黃集團的勢力尚未能達到河西走廊西端的敦煌。即使秦始皇時,其西界還不過黃河,長城在秦西邊的走向,今蘭州一段是沿黃河的東岸修筑的。(參見顧頡剛《史林雜識》)如此,三苗怎能徙至今敦煌之三危呢?這次,我們親自登臨三危山,見其怪石聳立,幾乎寸草不生,焉能養(yǎng)活人民?故心中狐疑,這三苗所徙之三危,似應到青海、甘肅東南部去尋找。
五、湟水懷古(7月24日—26日)
7月24日,我們從蘭州到達西寧。在這里,我們參觀了青海省博物館、塔爾寺,請青海民族學院的羋一知老師給我們講課。隨后我們考察了柳灣彩陶發(fā)掘工地、南涼都城遺址(在今樂都境),參加了互助土族自治縣成立三十一周年慶祝盛會。7月26日,我們再返蘭州,從那里踏上歸程。
此前的7月24日,當我們乘坐的火車從蘭州發(fā)出后,即沿黃河邊向西走過一段路程,在河口轉而沿湟水西進,進入青海省境內?;疖囘M入湟水流域,從車窗兩邊望去,那是由于湟水的沖積,在大山之間形成的約一公里寬的沖積平原,東西往來的鐵路、公路干線就縱臥其中。由于這里地處祁連山山脈東南,受東南季風影響,長年氣溫、降雨量都高于祁連山以北地區(qū)。所以,我們從較為干旱的河西走廊進入湟水流域,一下就被那鐵路兩旁綠油油的莊稼、蔬菜,南北山壁上茂密的灌木叢所吸引住了。我是在南方長大的,又不通地理之學;但我在火車上還是貿然地發(fā)表看法,說這湟水流域的氣候、植被,算得上是我國西北與西南地區(qū)之間的南北過渡帶。
據《后漢書·西羌傳》記載,湟水流域最早的居民不是漢族,而是少數民族,主要是羌族。結合考古資料研究,古代羌人分布的中心在青海東部的河曲及以西地區(qū)。(參見馬長壽《氐與羌》)如此,湟水流域便在其活動范圍之中。漢武帝時,為割斷羌族與匈奴的聯(lián)系,“乃度河湟,筑令居塞”,之后又出兵擊走羌人,于是“羌乃去湟中,依西海、鹽池左右”。羌人既失“肥饒之地”,宣帝時,他們遂向漢朝官吏提出“愿得度湟水,逐人所不田處,以為畜牧”(《后漢書·西羌傳》)。由于漢朝的拒絕,由此釀成了元康三年(公元前63年)的羌漢戰(zhàn)爭。
以前讀史書,對羌人被迫離開湟水流域后,又頑強地要求重回故地的行動理解不深。這次進出西寧,親眼見湟水流域實為“肥饒之地”,也就理解了漢家既占、羌人復爭的道理。由此羌人的境遇,不禁讓人聯(lián)想起匈奴失去祁連山后的悲壯情形,其歌曰:“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蓄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史記·匈奴列傳》引)。匈奴失去祁連、燕支尚哭如此,湟水流域自古為羌人家園,失而欲復得之,其與漢朝的抗爭值得同情。
后 語
這次考察歷經近一個月的時間,行程數千公里,沿途的所見所聞所學,內容十分豐富,學到了許多書本上沒有的知識,收益匪淺。雖然時間過去了30多年,但許多見聞印象深刻,至今回想起來尚歷歷在目。這次實地考察,影響到我后來學術研究的路徑和走向。正如大家知道的那樣,我自從攻讀碩士學位以來,研究精力就主要集中在吐蕃與周邊民族的關系史上,所有的研究都是以此為中心展開的。就自己發(fā)表的不多的論著來說,大多是引用敦煌西域出土的古藏文文獻,結合相關的漢文文獻和其他語種文獻而寫成的。這一風格已然數十年,未曾有變。
作者:西南民族大學二級教授(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