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啟明
【內(nèi)容提要】 在“群體性”崛起背景下,霸權國的利益與崛起國的行為是決定霸權國威脅評估的核心變量。既有研究聚焦于“個體性崛起”背景下霸權國與崛起國互動,卻忽視了面對多個崛起國的“群體性”崛起時,霸權國如何評估戰(zhàn)略威脅從而選取最大威脅者的問題。霸權國的威脅評估要經(jīng)歷三個戰(zhàn)略階段:首先,霸權國會對自身的利益按重要性進行排序;其次,識別崛起國的行為;最后,霸權國會把第一階段所劃定的利益與第二階段識別的行為進行對比,將嚴重危害自身利益的崛起國視為主要威脅者。一戰(zhàn)前英國維護霸權地位的威脅評估的案例,揭示了把霸權國的利益與崛起國的行為作為霸權國威脅評估的核心變量,不僅有利于國際關系理論的積累性研究;也有助于在特朗普政府將中國視作戰(zhàn)略競爭對手背景下,映照中國強國復興戰(zhàn)略的實踐。
現(xiàn)有理論在研究霸權國或霸權國的霸權護持戰(zhàn)略時,都暗含地假定,在一段時間內(nèi),霸權國只會面臨“個體性崛起”難題,只需要面對一個崛起國的潛在挑戰(zhàn)。例如,吉爾平(Gilpin)認為,當霸權國創(chuàng)建國際秩序后,在政治經(jīng)濟發(fā)展不平衡規(guī)律的作用下,它將會面對一個崛起國的挑戰(zhàn);(1)Gilpin,Robert.“The Theory of Hegemonic War.,”Journal of Interdisciplinary History,Vol.18,No.4,1988,pp.591-613.權力轉移論也強調(diào),當霸權國構建等級制的國際秩序后,在不同的工業(yè)化發(fā)展速度作用下,它也將要面對一個崛起國的潛在挑戰(zhàn);(2)Tammen R L,“The Organski Legacy:A Fifty-Year Research Program.”,International Interactions,Vol.33,No.3,2008,pp.312-334.同樣,領導長周期論也指出,在一定時期內(nèi),國際體系會呈現(xiàn)單極格局,經(jīng)過一段時間后,單極霸權國會面臨一個崛起國的挑戰(zhàn),單極格局也會出現(xiàn)松動。(3)Modelski G.“The Long Cycle of Global Politics and the Nation-State”,Comparative Studies in Society & History,Vol.20,No.2,1978,pp.214-235.
然而,從邏輯上看,當在霸權國建設的國際秩序或國際等級制中發(fā)展時,有些國家可能會同時動員國際或國內(nèi)資源發(fā)展自身,在國際秩序中實現(xiàn)群體性崛起(group rising),同時縮小同霸權國的實力差距,這將使霸權國在護持自身霸權地位時,需要同時面對多個而不只是一個崛起國的潛在挑戰(zhàn)。當然,這些“群體性”崛起的國家間彼此可能也會存在實力差距,但這不能否認它們相對霸權國的“群體性崛起”事實?,F(xiàn)實中也存在著“群體性崛起”的現(xiàn)象。譬如,在拿破侖戰(zhàn)爭結束后到一戰(zhàn)這段時間內(nèi),美國、德國、法國、俄羅斯以及日本,分別在“英國治下的和平”中發(fā)展了自身,同時縮小了與英國的實力差距,使英國在維護自身主導地位時,需同時面對它們的潛在挑戰(zhàn)。
如果“群體性崛起”在理論和現(xiàn)實中都存在的話,那隨著而來的一個問題就是:當面對兩個或以上的國家同時崛起,從而在國際秩序中造成“群體性崛起”的現(xiàn)象時,霸權國會怎樣評估每個崛起國給自身所帶來的威脅,從而選取出最大威脅者(威脅評估難題)?研究該問題具有一定的理論和現(xiàn)實蘊含。一方面,大國是國際秩序中的主要行為體,它們間實力的相對變化是國際秩序變革的重要動力。研究霸權國在面對多個崛起國時的威脅評估,既能加深對大國互動的理解,從而為國際秩序的和平變遷提供理論基礎;也能改變既有研究只關注“個體性崛起”背景下霸權國與崛起國的互動問題,進而豐富現(xiàn)有對大國間權力轉移的研究。另一方面,在當今時代,冷戰(zhàn)結束后所形成的單極國際格局出現(xiàn)松動,美國正面臨“他者崛起”(4)[美]扎卡里亞:《后美國世界》,趙廣成等譯,中信出版社,2009年,第11-15頁。的現(xiàn)實。研究霸權國面對多個國家“群體性崛起”時的威脅評估,也能為了解美國當下的霸權護持行為提供一種理論透鏡,并為中國“和平崛起”提供理論指導。
雖然既有研究并未充分探討“群體性崛起”下霸權國的威脅認知問題,但有些理論也能從邏輯上推導出對此問題的可能回應;可即使如此,它們要么在邏輯上存在不自洽之處,要么則不能解釋歷史上發(fā)生的事件。本文在借鑒既有研究的基礎上,提出了一個霸權國在“群體性崛起”背景下的威脅評估框架,并利用一戰(zhàn)前英國的威脅評估歷程對其進行了合理性論證。文章結構安排如下:接下來會評述既有研究;第三部分將提出一個“群體性崛起”下霸權國威脅評估的理論框架;第三部分將通過解讀一戰(zhàn)前英國威脅評估的歷程來闡釋新框架;最后是結論。
關于霸權國在面對多個國家的“群體性崛起”時,會怎樣選取最大威脅者這一問題。均勢論、“威脅制衡論”、權力轉移論和大國分化論都能從自身的理論邏輯出發(fā),不同程度做出回答。它們彼此間也存在著一定的進階關系,每一種理論在借用前一種理論的解釋變量的基礎上,為解決霸權國的威脅評估難題添加了新的解釋變量,但它們依然存有不足。
在均勢論(Balance-of-Power Theory)看來,“威脅來源于實力的不對稱”,(5)Rousseau David L and Rocio Garcia-Retamero,“Identity,Power,and Threat Perception:A Cross-National Experimental Study.”,The Journal of Conflict Resolution,Vol.51,No.5,2007,p.746.而國家實力主要體現(xiàn)為各國在“人口、領土、資源稟賦、經(jīng)濟實力、軍事實力、政治穩(wěn)定及能力”上的得分。(6)[美]肯尼思·華爾茲著,信強譯:《國際政治理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39頁。該理論可能會認為,霸權國會將實力得分最高的崛起國視作最大戰(zhàn)略威脅。
此種解釋存在不足。首先,假如實力不對稱會產(chǎn)生威脅并遭來制衡,那么均勢論本身就無法解釋,為什么國際秩序中會出現(xiàn)霸權國的問題。因為,畢竟在該理論看來,均勢是國際秩序的規(guī)律性現(xiàn)象,只要出現(xiàn)實力不對稱就會被他國所平衡。其次,就算把霸權國視為國際秩序的“均勢平衡者”,從而在均勢論中確立了它存在的可能性,(7)[英]赫德利·布爾著,張小明譯:《無政府社會》,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89-93頁。該理論也無法解釋當霸權國面對多個實力相當?shù)尼绕饑鴷r,它會選擇誰作為最大威脅國,因為此時霸權國與各崛起國的實力差距都差不多。當然,均勢論可能會指出,即使在“群體性崛起”背景下,每個崛起國的實力增長速度也會存在差異,所以霸權國會將同自身實力差距最小的崛起國當成最大威脅者,但該論斷同現(xiàn)實不符。以本文的闡釋案例為例。從1858年經(jīng)濟總量達到英國的80%起到一戰(zhàn)這段時間內(nèi),美國都是英國所面對的實力最高的崛起國,可英國最終卻選取了崛起的德國而不是美國作為最大威脅國。
在研究國家間聯(lián)盟行為時,沃爾特(Stephen Walt)認為國家聯(lián)盟的目的是為了制衡威脅,此種威脅不僅來源于均勢論所強調(diào)的實力,還會產(chǎn)生于地緣接近性、進攻實力以及侵略意圖三種變量。(8)Stephen Walt,“Testing Theories of Alliance Formation:The Case of Southwest Asia”,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42,No.2,1988,pp.275-316.如果借用此框架研究霸權國的威脅評估問題,可以推測:霸權國會選擇在威脅評估的四個變量中得分最高的崛起國作為主要戰(zhàn)略威脅。
相比均勢論,制衡威脅論拋開了單一的實力變量,添加了更多的變量,將地緣和意圖等因素納入到研究中,因此它為探索“群體性崛起”背景下的霸權國威脅評估問題提供了更豐富的參考因素。然而,對于本文的研究問題,“制衡威脅論”依然存在不足。第一,有些變量不適用于本文的研究問題。首先,地緣因素。從理論上說,由于利益的全球性存在會導致霸權國成為每個國家的鄰國,因此地緣接近性就不能有力地解決霸權國的威脅評估難題(下文還會詳述)。而且,在現(xiàn)實中,霸權國有時也會對兩個相鄰的崛起國有不同的威脅評估,如一戰(zhàn)前英國就認為德國的威脅大于法國。其次,進攻實力。在國際政治中,并不能輕易區(qū)分進攻與防御實力,有時這兩種實力甚至不具有分離性。此外,當一國具有強大的防御實力時,因為不會輕易受到他國攻擊,所以該國也就擁有了潛在的進攻實力并可能給其他國家造成威脅。而且,國家發(fā)展一定的進攻實力有時只是為了維護海外利益而不會帶來其他威脅。(9)Scott D.Sagan,“1914 Revisited:Allies,Offense,and Instability”,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11,No.2,1986,pp.154-156.第二,對意圖這一變量的討論不夠細化。盡管侵略意圖這個變量已經(jīng)抓住了霸權國威脅評估能動的一面,從而為本文的研究提供了一個重要的參考變量,但沃爾特并沒有給出如何確立國家意圖的辦法;而且他在論述中假設,如果一國擁有侵略意圖,它就會對每個國家產(chǎn)生威脅,卻忽視了一個國家對不同的國家可能會有不同的戰(zhàn)略意圖,而不同的國家對該國也會產(chǎn)生不同的威脅評估這一事實。(10)F.Gause III,“Balancing What?Threat Perception and Alliance Choice in the Gulf,”Security Studies,Vol.13,No.2,2003,pp.280.
權力轉移論認為,只有當崛起國與霸權國的相對實力開始接近(兩國權力對比為:4∶5)并且崛起國對國際秩序產(chǎn)生不滿時,兩國才會爆發(fā)權力轉移戰(zhàn)爭。(11)Tammen R L,“The Organski Legacy:A Fifty-Year Research Program.”,International Interactions,Vol.33,No.3,pp.312-334.依據(jù)此理論,實力接近+崛起國的不滿,是霸權國在幾個崛起國中選取最大威脅者的主要指標。
相比“威脅制衡論”在評估威脅時只指出意圖變量的作用卻未對其進行細化的做法,權力轉移論將意圖變量具化為對國際秩序的不滿,從而顯得較精細化。(12)A.F.K.Organski,World Politics,New York:Alfred.Knopf,1958,pp.314-332.可是,權力轉移論的論述依然存在不足。在“群體性崛起”背景下,鑒于同時存在幾個與霸權國實力接近的崛起國,因此在權力轉移論的理論框架中,崛起國對國際秩序的滿意度就成為霸權國進行威脅評估的主要憑借。然而,崛起國對國際秩序的滿意度本身就是一個模糊的變量,并沒有具體的操作化指標,而權力轉移論者現(xiàn)有的測量方式也存在著不足。例如,金姆(Kim)把崛起國的結盟目錄作為滿意度的指標,并認為,當崛起國與霸權國共同盟友的數(shù)量越多時,該國對國際秩序的滿意度就越高,反之也成立。(13)Kim Woosang,“Power Parity,Alliance,Dissatisfaction,and Wars in East Asia,1860-1993.”,The Journal of Conflict Resolution,Vol.46,No.5,2002,pp.654-671.這種測量指標存在效度問題,因為盟友數(shù)量只是崛起國戰(zhàn)略能力的表現(xiàn)而不是態(tài)度的表示;而且有的國家是完全中立國并沒有同盟如瑞士,但不能以此就斷定其是國際秩序不滿者。有學者把一國參與國際組織的程度(包括政府間和非政府間)視為其滿意度的反映,并認為,當一國參與國際組織的數(shù)量越多時,就表明其對國際秩序滿意,反之同樣成立。(14)Chan S,“Can’t get no satisfaction? The recognition of revisionist states.”,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f the Asia-Pacific,Vol.4,N0.2 ,2004,pp.207-238.該指標也存在不足。因為:正如該學者本人所證明的,在下文歷史案例所涵蓋的這段時間內(nèi),美國比德國的國際組織參與度低,(15)Chan S,“Can’t get no satisfaction? The recognition of revisionist states.”,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f the Asia-Pacific,pp.221-229.而英國卻將德國視作了最不滿的崛起國,并同美國進行了戰(zhàn)略和解。
布贊(Buzan)認為,國際格局可以視為一種X+Y形式。X代表霸權國的數(shù)量,Y代表大國的數(shù)量;當X與Y的數(shù)量發(fā)生變動時,決定國家互動進程的一個重要因素是X與Y所處的社會結構;(16)[英]巴里·布贊著,劉永濤譯:《美國和諸大國》,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0頁。而相同的政治制度是影響社會結構的重要因素,因為“兩國的意識形態(tài)差異越大,兩國就越會把彼此視為威脅”。(17)Hass.Mark,The Ideological Origins of Great Power Politics 1789-1989,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05,p.1.如此,可將本文的研究問題轉換為:“群體性崛起”背景下霸權國的威脅評估問題,可以轉換成當X面臨多個由Y可能變?yōu)閄的國家時,X會將哪個Y國視作主要威脅的問題;而大國分化論認為X國會把與其擁有不同意識形態(tài)的Y國視為最大威脅者。
接續(xù)前文論述可以發(fā)現(xiàn),大國分化論將意識形態(tài)距離視作決定霸權國威脅評估主要變量的做法,不但細化了“制衡威脅論”中的意圖變量,還進一步將權力轉移論中的國際秩序滿意度具化為意識形態(tài)距離,并潛在假設霸權國會將同自身意識形態(tài)距離最遠的國家視作國際秩序的主要不滿者以及自身最大的戰(zhàn)略威脅。但僅以意識形態(tài)或政治制度相似性來評估最大戰(zhàn)略威脅的做法,依然存在不足。第一,該理論把社會背景視為霸權國威脅評估的決定性因素,卻忽視了在同一社會背景下,霸權國對不同的崛起國可能會產(chǎn)生不同威脅評估的情形。一戰(zhàn)前,英國與美國、法國、德國以及俄國都存在一種競爭者式的社會背景,但英國對它們的威脅評估卻不同,最終只將德國視為了最明顯的戰(zhàn)略威脅。第二,假如該論斷成立,那從邏輯上說,鑒于彼此構成了最大威脅,霸權國因不會與自身存在政治制度或意識形態(tài)差異的國家達成戰(zhàn)略和解??墒牵F(xiàn)實中卻存在民主國家與非民主國家達成和解的案例,比如一戰(zhàn)前的英俄和解。
因為現(xiàn)有研究在探討“群體性崛起”背景下霸權國的威脅評估問題時,要么只將相對實力差距視作霸權國威脅評估的主要憑證,卻忽視了在“群體性崛起”背景下霸權國與崛起國之間實力差距都較小的事實,以及現(xiàn)實中的霸權國也會把同自身實力差距較大的崛起國視作最大威脅的現(xiàn)象;要么將崛起國的意圖納入威脅評估的進程中,卻未細化意圖評估的具體含義;要么雖將意圖進行了細化,卻存在一種先驗論的“嫌疑”,傾向于將比較靜態(tài)的變量,如意識形態(tài)距離,視作霸權國威脅評估的主要依據(jù),卻忽視了威脅評估的動態(tài)過程。所以本部分在解析威脅一詞的具體含義后,將進一步細化意圖變量,將其具化為霸權國與崛起國的利益兼容度,從而提出一個“群體性崛起”背景下霸權國威脅評估的動態(tài)框架。
威脅共有三層含義:一是指“用武力逼迫、恫嚇使人屈服”;二是指“遭遇危險”;(18)https://dictionary.cambridge.org/dictionary/english/threat,上網(wǎng)時間:2018年3月24日。三是指“一種對危險的評估”。(19)Cohen,Raymond,Threat Perception in International Crisis,Madison: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79,p.4.這三種含義分別強調(diào)了威脅的不同層面。第一種含義重視威脅的目的性,說它是一種有意的行為,可并不是所有的威脅都是有意為之,有的國家在給其他國家造成威脅后,可能連自身都未意識到。例如,既有對安全困境的研究,就強調(diào)它是國家間非意向性互動的結果。(20)Jervis Robert,“Cooperation under the Security Dilemma,”World Politics,Vol.30,No.2,1978,pp.167-214.第二種含義雖強調(diào)了威脅是對某種東西的危害,卻沒有具體指出該東西是什么。雖然第三種含義指出了威脅蘊含著能動評估這一事實,但并沒有具體說明誰評估到什么有危險。
總結上述三種定義可以發(fā)現(xiàn),當討論威脅的含義時,需要分清誰的威脅、誰的什么威脅、威脅了誰的什么以及威脅有多大四個層面的問題,這四個問題可以進一步細化成威脅的主體、客體、中介、性質(zhì)。威脅的主體指誰是威脅的發(fā)出者。在國際政治中,國家是威脅的主體。威脅的客體指什么受到了威脅。在國際政治中,受到威脅的主要指國家利益。正如沃爾福斯強調(diào)的,當A國認為B國的行為對自身所擁有的價值即國家利益造成損害時,A國就會將B國視作威脅。(21)[美]阿諾德·沃爾福斯:《紛爭與協(xié)作——國際政治論集》:于鐵軍譯,世界知識出版社2005年版,第130頁。一般而言,每個國家都有基本的國家利益,比如安全和發(fā)展,但不同的國家也存在不同利益,如大國的利益范圍就比小國的廣。(22)[美]斯蒂芬·布魯克斯 ,[美]威廉·C·沃爾福斯:《失衡的世界》,潘妮妮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3-61頁。威脅的中介指的是,國家通過什么危害了另一國的利益。在國際政治中,此種中介主要是國家行為,而一國能把另外一國的很多行為都視為威脅,如某種武器的采購和部署、某種言語等。威脅的性質(zhì)則由一國評估自身利益受到的損害程度來決定,它處在一條從無到嚴重的連續(xù)光譜上。一方面,一國可能覺得自身的某種利益受到了他國某種行為的嚴重威脅從而完全無法實現(xiàn);另一方面,它也可能覺得自身的利益不但沒有受到他國行為的損害,反而還有助于此類或他種利益的實現(xiàn)。(23)Courvoisier Daoust,Thomas.Threat perceptions:American and British assessments of China,Ph.D dissertation,Canada:McGill University,2012,p.23.綜上所述,可以把威脅評估視為一個過程,在此過程中,A國會估量B國行為對自身利益的損害程度。
本文假設,當面對多個有能力給自身造成傷害的崛起國時,霸權國會把嚴重損害自身利益的崛起國視為最大威脅國,這種嚴重的威脅感來源于霸權國對崛起國行為的評估。該假設蘊含了“群體性崛起背景”下霸權國威脅評估的三個階段。
階段一:當面對多個崛起國時,霸權國會對自身的利益按重要性進行劃分與排序。當霸權國建立特定國際秩序后,它在此秩序中就存在廣泛的安全、經(jīng)濟、政治以及文化等多種利益。而當出現(xiàn)多個崛起國時,霸權國的實力已經(jīng)不能使其守衛(wèi)所有利益,因此它需要列出自身生死攸關利益、高度重要利益以及重要利益,(24)根據(jù)阿特的定義,生死攸關利益是指一國的根本利益,如果無法實現(xiàn)就會帶來災難性或近乎災難性的影響;高度重要利益指那些實現(xiàn)后能給國家?guī)砭薮笫找?,但若不能實現(xiàn)會造成不至于災難性卻是嚴重性的利益;重要利益是這樣一種利益,它促進國家經(jīng)濟繁榮并可能增強國家安全,總體上能改善國際環(huán)境,使之更適合于國家利益的實現(xiàn),但是它的潛在價值或損失都不是很大。[美]羅伯特·阿特著,郭樹勇譯:《美國大戰(zhàn)略》,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7-58頁。以便根據(jù)崛起國對自身利益的損害程度來選擇遏制誰、威懾誰、拉攏誰或中立誰。(25)當存在多個崛起國時,霸權國可能根本無法同時遏制某崛起國以及威懾其他崛起國。因為:一方面,它缺乏這個實力;另一方面,威懾本身可能會給自身額外增加一個潛在的敵人。Chan S,“Can’t get no satisfaction? The recognition of revisionist states.”,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f the Asia-Pacific,p.208.
階段二:霸權國會識別崛起國的行為。在每個崛起國都擁有差不多的為害或造福的實力時,它們的“意圖而不是實力,才是關鍵”。因為在無政府狀態(tài)下,不但沒有集中、高效的信息收集和發(fā)布機制;而且當一個國家處在崛起階段時,為營造良好的崛起環(huán)境,它也不會刻意表達出自身的不良意圖;并且意圖也會發(fā)生變化。所以,霸權國對崛起國的意圖判斷處在信息稀缺的狀態(tài)。為解決此問題,霸權國會以崛起國的實際行為作為意圖顯現(xiàn)信號,以此來判斷崛起國的可能意圖。因為畢竟崛起國的真實行為不會掩飾其長久意圖,所以對于霸權國而言,其他崛起國的實力“既是一種不利條件,也是一種資源,這取決于它們的國家實力所涉及的領域”。(26)[美]斯蒂芬·沃爾特著:《聯(lián)盟的起源》,序言第2頁。
階段三:霸權國會把第一階段自己所劃定的利益與第二階段識別出的崛起國的行為相對比。如果霸權國認為崛起國的行為損害了自身所劃定的利益,那么它會認為兩國之間的利益具有不相容性。崛起國行為的實施將妨礙自身所劃定的利益的實現(xiàn),對此霸權國會懷疑該崛起國的意圖并視其為潛在威脅。相反,假如霸權國認為崛起國的行為并沒有傷害到自身所劃定的利益,那么它會認為兩國之間的利益具有相容性。崛起國行為的實施不會阻礙甚至可能還有助于霸權國利益的實現(xiàn),對此它也不會把該崛起國視為威脅而會將其視為中立者或潛在的盟友。(27)Courvoisier Daoust Thomas.Threat perceptions:American and British assessments of China,p.25.當然,有時霸權國會認為幾個崛起國的行為都傷害到了自身的利益,這時它會評估每個崛起國的行為所傷害到的利益的類型,而越是損害了霸權國生死攸關利益的崛起國,就越會被視為威脅國。譬如,A崛起國的行為損害了霸權國生死攸關的利益,而B崛起國的行為只傷害了霸權國高度重要的利益,那么霸權國將把A崛起國視為最大威脅國,以此可以類推。假如某個崛起國的行為同時傷害了霸權國的所有利益,那該崛起國就毫無疑問地成為了最大威脅國。此外,當出現(xiàn)幾個崛起國的行為損害了霸權國同一種利益的情況時,此時霸權國會判斷每個崛起國行為的損害程度,行為表現(xiàn)得越徹底的崛起國,就越會被視為最大威脅國。
需要指出的是:上述框架只給出了影響霸權國威脅評估的核心變量,其實還存在一些作用于霸權國威脅評估的調(diào)節(jié)變量,如上文提到的地緣接近性和制度相似性。以地緣接近性為例。當霸權國通過上述框架把某個崛起國視為威脅國時,如果兩國在地緣上也接近,就越會把霸權國的威脅感放大,反之也成立。(28)David Rapkin and William Thompson,“Power Transition,Challenge and the (Re)Emergence of China.”International Interactions,Vol.29,No.4 ,2003,p.320.當然,地緣接近性與制度相似性等變量也只能對上述評估過程起調(diào)節(jié)作用,它們不能從根本上消除上述框架的作用,起決定性作用的依舊是框架中所確立的霸權國利益與崛起國行為。
對于本文所提的研究框架可能會存在幾個質(zhì)疑。第一,也許有人會質(zhì)疑,當國際秩序中存有霸權國時,它的利益已經(jīng)與自身所創(chuàng)建的國際秩序融為一體,此種利益的不可分割性(29)對利益的不可分割問題的研究,請參考Fearon D.James ,“Rationalist explanations for war,”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49,No.3,1995,p.379.將導致霸權國無法對自身利益進行劃分和排序。本文認為,當面臨“群體性崛起”這一結構性壓力時,霸權國沒有實力再像自己處在實力優(yōu)勢地位時那樣,能夠同時維護好自身的所有利益,而不必在意對自身的國家利益進行細致的劃分。此時,為使好鋼用在刀刃上以防有限資源的濫用,它必定要劃分以及排序自身的國家利益,這是一國治國理政水平高低的體現(xiàn)。而且,鑒于談判的實質(zhì)是國家間利益互換,因此假如霸權國的利益真的不具備劃分性,那么在國際政治中就應該很少甚至看不到霸權國與其他國家的成功談判。然而,歷史上有豐富的案例表明,霸權國也會同其他國家進行談判,比如一戰(zhàn)前的英法、英俄協(xié)調(diào)。(30)Robert Powell,“War as a Commitment Problem”,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60,No.1,2006,pp.169-203.當然,在研究中需要注意的不是霸權國的利益是否能夠劃分和排序問題,而是如何劃分與排序不同利益,以及怎樣避免劃分和排序錯誤問題。
第二, 有人可能會指出,由于國家并不是一個黑箱子,而是由不同的競爭性團體組成,因此一國對其他國家的行為并不會形成一個統(tǒng)一的評估。(31)Andrew Moravcsik,“Taking Preferences Seriously:A Liberal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51,No.4,1997,pp.513-553.對此,本文認為,雖然國家是由具體的個人所組成,但這并不意味著國家就成為各種團體的“俘虜”;相反,國家能夠具備自主性,并對他國形成一個統(tǒng)一、協(xié)調(diào)的評估。即使一國對他國的威脅評估受到不同團體的影響,但隨著他國對自身威脅的增加,通過“倒轉的第二意象(the second image reversed)”的作用,結構壓力也會使國內(nèi)對他國持威脅看法的團體的觀點獲得支持并成為國家觀點。(32)Gourevitch Peter.,“The Second Image Reversed:The International Sources of Domestic Politics.”,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32,No.4,1978,pp.881-912.
第三, 有人可能會指出,有時崛起國的行為并不是為了損害霸權國的利益,而只是一種獲取地位的信號傳遞或無心之失,可是霸權國卻把其當成威脅并采取反制措施,使得崛起國也被迫采取回應措施,最終導致一種威脅的螺旋上升并造成不良后果。(33)Wohlforth,William C,“Status Dilemmas and Inter-State Conflict”,in T.V.Paul、Deborah Welch Larson and Wohlforth,William C eds,Status in World Politics,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2,pp.115-140.前文述及,當崛起國與霸權國的相對實力接近時,為保險起見,霸權國將主要以崛起國的行為來判斷其意圖而不太關注它的實際意圖;而且無政府狀態(tài)導致的信息稀缺使得國家間出現(xiàn)錯誤評估以及互疑成為了常態(tài),這就意味著,如果崛起國與霸權國在互動時都懷有善意,那它們就應該向彼此傳遞某種具有成本的信號以做出戰(zhàn)略示善,從而最大限度地避免做出威脅性行為以免引起猜疑。(34)Tang,Shiping and E.B.Montgomery,“Uncertainty and Reassurance in International Politics.”,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32,No.1,2007,pp.881-912.
拿破侖戰(zhàn)爭結束后,英國逐步取得了世界主導地位,并憑借自身實力締造了“英國治下的和平”。然而,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英國開始面臨德國、美國、法國、日本以及俄國等崛起國的挑戰(zhàn)。這段時間內(nèi),英國不同程度地將法國、俄國以及美國當成了自身的最大戰(zhàn)略威脅,但令人迷惑的是:英國在1902年與日本締結了同盟條約,1904年與法國簽訂協(xié)約實現(xiàn)了和解,1907年與俄國也簽訂協(xié)約取得了和解,并且通過把西半球的勢力范圍讓渡予美國獲得了后者的好感,卻把德國視作最大威脅并對其采取了遏制措施。三十多年前,保羅·肯尼迪對此發(fā)出了疑問,他寫道:“19世紀末20世紀初,為什么英德這兩個從沒打過仗并且還通過王朝、文化、宗教以及經(jīng)濟上之聯(lián)系鞏固了政治上合作的國家會走上一戰(zhàn)的戰(zhàn)場”?(35)Kennedy,Paul,Rise of the Anglo-German Antagonism,1860-1914,xi.
本部分將通過梳理英國在一戰(zhàn)前的威脅評估過程,闡釋霸權國利益與崛起國行為對“群體性崛起”背景下霸權國威脅評估具有影響的論點的合理性。之所以選取此案例,是因為:首先,在這段時間內(nèi),英國所選取的最大威脅國出現(xiàn)過轉變,這為本文所研究的因變量提供了變化;其次,在這段時間內(nèi),英國面臨著多個崛起國的潛在挑戰(zhàn),而英國對每個崛起國的行為對自身利益的挑戰(zhàn)程度都做出了不同的評估,這為本文所研究的自變量提供了變化;最后,通過集中研究英國這段時間內(nèi)的威脅評估問題,既能夠控制住相關變量,從而為梳理“群體性崛起”背景下霸權國的威脅評估問題的因果機制創(chuàng)造條件,也能將本文所提框架與現(xiàn)有對該現(xiàn)象的解讀進行交叉檢驗。(36)對案例研究方法的論述,參考斯蒂芬.范埃弗拉:《政治學研究方法指南》,陳琪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57-70頁。
英國也利用自身強大的實力創(chuàng)建了一種國際秩序。吉爾平指出,“英國治下的和平”由兩個子系統(tǒng)組成。在歐洲,拿破侖戰(zhàn)爭后,英國憑借自身強大的海軍實力充當著歐洲均勢的平衡者,并通過大國協(xié)調(diào)機制把歐洲均勢現(xiàn)狀制度化了。在歐洲以外的世界,英國也利用自身強大的實力施加影響。比如,政治上,英國通過進攻奧斯曼帝國的艦隊為希臘贏得了獨立;當拉美爆發(fā)獨立戰(zhàn)爭時,英國防止了歐洲其他大國干預。經(jīng)濟上,英國則力推全球自由貿(mào)易。一方面,它單方面放棄了《谷物法》和《航海法》以鼓勵其他國家也廢除保護主義做法;另一方面,英國也不惜利用強制手段來打開他國的大門。例如,通過兩次鴉片戰(zhàn)爭,英國逐步敲開了中國清王朝封閉的大門。(43)羅伯特·吉爾平:《世界政治中的戰(zhàn)爭與變革》,第139-141頁。英國的主導地位加上其維護自身所創(chuàng)建秩序的決心,也為英國贏得了其他大國的尊重,從而保持了國際秩序的穩(wěn)定。比如,當法國支持默罕默德·阿里(Muhammad Ali)在北非地區(qū)的擴張野心從而想改變該地區(qū)現(xiàn)狀時,英國利用強大的海軍打敗了阿里,挫敗了法國的野心。最終兩國在1898年法紹達危機后達成了和解,英國保持住了在北非地區(qū)的現(xiàn)狀。
19世紀末20世紀初,英國開始出現(xiàn)相對衰落。一方面,此時英國開始出現(xiàn)過渡延伸的戰(zhàn)略失誤。為維護在海外的殖民地,它疲于鎮(zhèn)壓各殖民地的反抗,從而導致了龐大的財政支出。比如,從1899年開始,英國與南非布爾人展開了一場長達幾年的戰(zhàn)爭,極大地損耗了自身的國力。另一方面,英國經(jīng)濟的競爭力也開始下降。它過高的國外投資導致國內(nèi)投資缺乏;它向其他地方的大量移民使得國內(nèi)的人力資本不斷下降;而且由于英國在第一次工業(yè)革命中的先導地位使其產(chǎn)生了巨大的“沉沒成本”,因此當?shù)诙喂I(yè)革命開始時,英國沒能及時地調(diào)整經(jīng)濟結構,進而錯過了發(fā)展機遇。(44)William R.Thompson,“The Evolution of Political-economic Challenges in the Active Zone”Review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Vol.4,No.2,1997,pp.286-318.
當英國疲于解決自身國力下降的難題時,其他國家,如德國、美國、俄國、日本以及法國,則利用英國創(chuàng)建的貿(mào)易秩序以及第二次工業(yè)革命,不斷發(fā)展了自身,縮小了與英國的差距。以德美兩國為例。在1870年之前,德國還處在一種破碎狀態(tài),由幾十個不斷爭吵的公國、王國、自治領地等組成,其他大國并不看好它的未來??墒?,當俾斯麥統(tǒng)一德國后,德國借助工業(yè)革命的東風開始釋放自身潛能。此時,德國的人口數(shù)量持續(xù)增加。到1913年時,它的人口數(shù)量高達6500萬,高于英國的4600萬。德國GDP總量也在接連增長并不斷縮小與英國的差距,從少40%達到了高出6%。德國制造業(yè)產(chǎn)量占世界的比重也在陸續(xù)增加,從8%增長到了15%,并在1913年超過了英國的比重。(45)Ferguson,Niall.Empire:The Rise and Demise of the British World Order,London:Penguin Books,2002,p.240.美國從英國贏得獨立后也經(jīng)歷了快速發(fā)展,在1838年美國GDP就已經(jīng)開始接近英國,占英國總量的80%。(46)Carsten Rauch,“Challenging the Power Consensus:GDP,CINC,and Power Transition Theory”,Security Studies,Vol.26,No.4,2017,pp.649.內(nèi)戰(zhàn)結束后,美國也享受了工業(yè)革命帶來的實惠,綜合國力蒸蒸日上。正如肯尼迪(Kennedy Paul) 指出的:“在內(nèi)戰(zhàn)結束時的1865年到美西戰(zhàn)爭爆發(fā)時的1898年,美國小麥產(chǎn)量增加了256%,谷物增加了222%,精糖增加了460%,煤炭增加了800%,鋼軌增加了523%,投入運行的鐵路線的長度增加了567%以上,它的原油產(chǎn)量也從1865年的300萬桶一躍而為1898年的5500萬桶,鋼錠和鑄件由不足2萬噸猛增到900萬噸”。(47)[美]保羅·肯尼迪著:《大國的興衰》,第252頁。到1900年時,美國制造業(yè)產(chǎn)量占世界的比重居于世界首位。美國這種強大的國力使英國擔憂“世界的美國化”,(48)[美]保羅·肯尼迪著:《大國的興衰》,第255頁。也使德國的崛起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地區(qū)性事件”。(49)Carsten Rauch,“Challenging the Power Consensus:GDP,CINC,and Power Transition Theory”,p.653.
當多個國家在國際秩序中同時崛起時,英國的霸權地位開始受到挑戰(zhàn)。此時的英國就像一個“疲倦的巨人”需要應付來自各方的威脅。(50)約翰·古奇:《疲憊的巨人:英國的戰(zhàn)略和政策(1890至1918)》,[美]威廉森·莫里等編,時殷弘等譯:《締造戰(zhàn)略》,世界知識出版社,2002年版,第294頁。1905年日俄戰(zhàn)爭結束之前,俄國一直是英國的對手。憑借廣袤的領土、世界第三強的艦隊以及快速發(fā)展的經(jīng)濟實力,俄國一直在向外擴張,這直接威脅了英國的殖民地利益。比如,俄國在中亞的擴張威脅到了英國最大的殖民地——印度;它在巴爾干地區(qū)的行為則直接威脅到英國在黑海地區(qū)的通行權。直到法紹達危機之前,法國也被英國視威脅。作為世界第二大殖民帝國,法國一直與英國進行著殖民競爭。特別是在非洲,法國一直在威脅著英國控制的蘇伊士運河。在海洋層面,法國擁有世界第二大海軍,能夠?qū)Φ刂泻:陀⒓{施加重要影響;1894年的法俄同盟更是加強了法國的實力。所以,索爾茲伯里(Salisbury)說:“僅僅鑒于它是唯一一個能夠?qū)τ就猎斐赏{的國家,因此法國是而且永遠將是英國最大的威脅”。(51)Kennedy,Paul,Rise of the Anglo-German Antagonism,1860-1914,Amherst,NY:Humanity Books,1980,p.191.在西半球,直到1896年兩國就委瑞委拉邊界糾紛達成協(xié)議之前,英美關系也一直處在緊張態(tài)勢中。美國獨立戰(zhàn)爭時英美就刀鋒相向過;1812年兩國又重啟戰(zhàn)端;在美國內(nèi)戰(zhàn)中,英國對邦聯(lián)的支持更是惱怒了美國。即使內(nèi)戰(zhàn)結束后,英美也各自在計劃著兩國下一場戰(zhàn)爭。隨著自身的崛起,美國以“門羅主義”為依據(jù),不斷與英國在西半球發(fā)生摩擦,如對阿拉斯加邊界的劃分、中美洲運河以及白令海的漁業(yè)資源劃分問題等。在東亞地區(qū),隨著明治維新的深入推進,日本開始超越中國成為地區(qū)霸權國并走上了殖民之路。伴隨中日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英國在中國的利益也受到日本的潛在影響。與上述國家相反,在俾斯麥的高超管理下,德國在崛起后并沒有做出對英國過分之事,相反兩國之間還存在廣泛的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交流,而且英國甚至考慮過聯(lián)合德國對付其他大國。
當面對其他崛起國的挑戰(zhàn)時,有段時間英國想通過繼續(xù)保持“光榮孤立”戰(zhàn)略以獨自應付外在威脅。帝國聯(lián)邦以及增加國防支出是其想到的主要措施,卻都因種種困難而被放棄了。聯(lián)合英國所有殖民地組成一個帝國邦聯(lián)以提升實力來應付威脅的辦法,不僅會受到殖民地的反對,英國自身也沒有足夠的實力來實施;而增加陸軍和海軍的軍事支出使其滿足所有戰(zhàn)略需要的辦法在財政上也不可能。最終,為緩解自身的戰(zhàn)略困境,英國放棄了“光榮孤立”戰(zhàn)略,開始對自身戰(zhàn)略利益進行了劃分,并打算在安撫其他崛起國的同時,集中壓制對自身具有最大威脅的崛起國。(52)[美]保羅·肯尼迪著,沈志雄譯:《英國海上主導權的興衰》,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25-226頁。
拿破侖戰(zhàn)爭結束后,“英國準備在歐洲大陸邊緣的附近警惕地逗留著,就像照看花園一樣照看著歐洲均衡,而且總是適當關注它自己海上霸主的地位以及海外帝國的保護”。(53)[美]喬治·凱南著,雷建峰譯:《美國大外交》,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99頁。因此歐洲大陸的權力均勢、海權以及海外帝國一直是英國的國家利益,而且它們之間也聯(lián)系密切。正如丘吉爾(Churchill)雄辯地指出,“幾百年來,英國的外交政策就是對抗歐洲大陸上最具進攻性、侵略性以及主導性的國家”。(54)Churchill,The Second World War vol.1:The Gathering Storm,Boston:Houghton Mifflin ,1948,p207.當然,英國之所以想保持歐洲大陸的均勢,并不像丘吉爾所說的是為了鋤強扶弱以維護國際道德,而是一旦歐洲大陸出現(xiàn)了一個霸權國,它就能利用“心臟地帶”的權勢對海峽對岸的英國構成威脅;此外歐洲大陸的均勢也能牽制住其他大國,使英國可以把戰(zhàn)略資源投入到海軍建設以及擴大和維持海外殖民地的事業(yè)中。海權對英國也具有重要作用。一方面,英國維護自身海外的前哨基地如印度、新加坡以及南非等需要海權的幫助;另一方面,海權對維系歐洲均勢也具有重要作用,比如英國海軍在打敗拿破侖的霸權野心中就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另外,海權也是英國防止來自大陸威脅的最后一道屏障,假如英國的海權地位被摧毀,那么它的本土安全也就完全暴露在其他國家面前了,所以海權“是維持英國生存的一個核心前提”。(55)吳征宇編譯:《〈克勞備忘錄〉與英德對抗》,第 206頁。海外帝國也是英國的一項重要資產(chǎn)。廣闊的殖民帝國不但能為英國提供巨大的經(jīng)濟利益,從而為國防建設提供資源,加固英國的海軍地位并鞏固歐洲大陸的均勢;而且海外帝國還能直接為英國提供前沿基地,使其可以在全球范圍內(nèi)實施影響。
當然,上述三項利益并不具備同等重要性,英國也對其進行了排序。不管從歷史還是現(xiàn)實來看,對英國來說,保持歐洲均勢都是其一項生死攸關的利益。因為,假如該項利益無法實現(xiàn)的話,就會給英國帶來災難性后果。雖然海權很重要,但英國也清楚,當其他大國崛起時,它不可能同時保持在全球各地的海權主導地位。因此,英國對自身海權利益也進行了排序。在東部的英吉利海峽以及北部的大西洋地區(qū)保持主導地位關系到英國本土的防務安全,因此它們是一項生死攸關的利益。而其他地方,如地中海區(qū)域或東亞區(qū)域,只能算是英國至關重要的利益或重要利益。盡管海外帝國是英國的一項重要資產(chǎn),但英國有時也愿意做出讓步,如英國在西半球?qū)γ绹淖尣健R虼?,從一定程度上看,海外帝國只能算是英國的重要利益。當然,假如某個國家在全球范圍內(nèi)挑戰(zhàn)英國的海外帝國,那么英國就會認為該國的目標不只是為了殖民地,而是為了打擊英國,因為英國擁有最多的海外帝國。
通過“鐵與血”的政策把四分五裂的德國統(tǒng)一成“普魯士的德國”后,俾斯麥很清楚德國所處地緣環(huán)境的脆弱性。在歐洲大陸上,德國夾在法國、俄國以及奧匈帝國三個大國之間;在北海,德國還與當時的世界大國——英國,隔海相望。在此種“天生被包圍”的環(huán)境下,德國任何的侵略性行為都會帶來噩夢。對此,俾斯麥謹慎地控制著德國的對外政策,以防給自身帶來惡果。此時的德國無意參與大規(guī)模海外殖民活動。當有人建議德國積極地殖民于非洲時,俾斯麥卻指出,“德國的非洲地圖在歐洲”。在歐洲,德國在各大國間充當“誠實的掮客”,以減輕他國對德國稱霸歐洲的恐懼。俾斯麥主掌下的德國也安于自己陸權國的地緣性質(zhì),主張加強陸軍實力而無意于參與海權競爭。比如,1872年到1888年,德國海軍的兩位最高將領都是陸軍出身;而且德國的海軍實力在19世紀80-90年代還下降了,從世界第三降為世界第五。正是因為德國這些溫和的對外政策,所以此時英國也有意拉近與德國的關系,來對付對自身威脅較大的法俄兩國。(56)約瑟夫·喬菲:《德國:從腓特烈大帝到聯(lián)邦共和國》,載[美]羅伯特·A·帕斯特編,胡利平等譯:《世紀之旅》,第98-152頁。
當1890年俾斯麥被威廉二世解職后,德國調(diào)整了自身的外交政策,開始實施一系列的“強勢威脅性外交”,(57)[美]基辛格著,顧淑馨等譯:《大外交》,海南出版社,2012年版,第167頁。具體表現(xiàn)如下。
第一,德國實施了獲取海外帝國的“世界政策”。俾斯麥下臺后,德國政府高層開始鼓吹對外殖民。威廉二世最先作了世界政策的講演,他公開宣布:“德意志帝國要成為世界帝國。在地球遙遠的地方,到處都居住著我們的同胞”。先擔任帝國外交大臣最后接任首相的比洛(Bulow)更是賣力地鼓吹海外殖民,宣稱:“我們(德國)不想把任何人推入陰影中,但我們也需要陽光下的地盤”,“不管喜歡與否,問題不在于我們是否想要殖民,而在于我們必須殖民”。(58)Kennedy,Paul,Rise of the Anglo-German Antagonism,1860-1914,p.311.為此,德國開始了全方位的殖民準備工作。首先,德國建立了為殖民服務的宣傳機構和民間組織。比如,成立于1891年的“泛德意志協(xié)會”就是一個協(xié)調(diào)殖民宣傳的總機構;成立于1894年的“德意志東部邊疆協(xié)會”則是一個鼓吹向德國東部擴張的民間團體。其次,為給世界政策提供有力的軍事支撐,德國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海軍建設(下文會詳述)。最后,威廉二世還把比洛、提爾皮茨(Tirpitz)等熱衷于海外殖民以及海軍建設的官員提拔到政府領導層,以為海外帝國的建構提供政治基礎。(59)[德]洛赫著,北京大學歷史系世界近現(xiàn)代史教研室譯:《德國史》,三聯(lián)書店,1976年版,第494頁。
當?shù)聡龊们捌诠ぷ鳒蕚渫菩惺澜缯邥r,它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作為后起之秀,德國已經(jīng)很難在這個早已被瓜分殆盡的利益市場占據(jù)有利位置了”。(60)[英]克拉克著,董瑩等譯:《夢游者:1914年,歐洲如何走向“一戰(zhàn)”》,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第117頁。于是,德國決定從現(xiàn)有殖民帝國手中奪取地盤。作為當時第一大殖民帝國的英國自然而然就處在了首當其沖的位置。有學者指出,當時的德國“并不只想在英國主導下的世界體系中擴展自身,而是無法容忍這一體系本身”。(61)Howard:Tthe Continental Commitment,London and Atlantic Highlands,NJ:Ashfield Press,1989,p.32.正如比洛所說:“當下個世紀來臨時,我不需要別人來告訴我,‘世界已經(jīng)被瓜分完了,德國該怎么辦’。德國要么成為錘子,要么就充當鐵砧”。威廉二世也宣稱:“舊的帝國正在消失,新的帝國正在形成”。(62)MacMillan:The War that Ended Peace,London:Profile Books,2013,pp.83-84.對此,德國開始在全球范圍內(nèi)挑戰(zhàn)英國的殖民地位。在東亞,德國利用1897年在中國山東發(fā)生的曹州教案,通過武力奪取了膠州灣。在中亞,德國積極向奧斯曼土耳其控制的領土滲透,并想通過修建一條從博斯普魯斯海峽到波斯灣的巴格達鐵路,以從經(jīng)濟上把土耳其的亞洲部分納入自己的勢力范圍。在非洲,德國忽視與英國“二C(開羅-開普敦)”殖民計劃必然相沖突的事實,執(zhí)意想建立一個從西南非到東南非的殖民大帝國。當南非的布爾人起而反抗英國的殖民統(tǒng)治時,威廉二世向布爾領導人發(fā)了一封蘊含提供支持的電報。在太平洋地區(qū),從19世紀70起,德、英、美就開始了爭奪太平洋島嶼的競爭,德國先后獨占了薩摩亞、羅林以及馬里亞納群島。(63)吳瑞:“簡析威廉二世的世界政策”,《史學月刊》,1989年第6期。
第二, 德國積極推動海軍擴張。按照馬漢發(fā)展海權的六原則,德國在地理位置、自然構造、領土范圍、人口數(shù)量、民族特點以及政府素質(zhì)上的特征表明,其并不適合發(fā)展海軍。譬如,德國處在歐洲中心位置,沒有發(fā)展海權的天然邊界;德國也沒有發(fā)展海權的良好水港;(64)Herwig H H,“The Failure of German Sea Power,1914-1945:Mahan,Tirpitz,and Raeder Reconsidered”,International History Review,Vol.10,No.1,1988,pp.68-105.德國發(fā)展海軍也一定會引起北海對面的英國的注意。然而,威廉二世依舊追求發(fā)展強大海軍的目標。正如他所說,強大的海軍就像一個鐵甲鋼拳:“只有用它重擊其臉,英國這一頭獅子才會后退”。(65)Kennedy,Paul,Rise of the Anglo-German Antagonism,1860-1914,p.223.他選取提爾皮茨作為自己海軍戰(zhàn)略的執(zhí)行者。作為不負眾望的將領,1897年提爾皮茨向德皇提交了“提爾皮茨備忘錄”,在其中詳細闡述了德國海軍發(fā)展的理論。在他看來,“當前德國最危險的敵人是英國”同時“也正是為了對法這個敵人,我們急需一定的海軍力量來作為一種政治權力因素”。(66)Steinberg:Yesterday's Deterrent:Tirpitz and the Birth of the German Battle Fleet,New York:MacMillan,1965,p.209.為達到此目標,提爾皮茨著重強調(diào)發(fā)展戰(zhàn)力艦而忽視巡洋艦以及潛水艇的作用。當然,提爾皮茲也明白,為打敗英國,就應該明確德國需要的海軍實力,以及如何應付英國可能采取的先發(fā)制人的措施。對此,他提出了著名的“風險理論(Der Risikogedanke)”。首先,提爾皮茲認為,德國不必追求與英國同等實力的海軍,只要德國海軍強大到一定的程度,從而使英國因害怕失去海上霸主地位而不敢襲擊德國就行;其次,在他看來,鑒于英國海軍分散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因此德國可以在北海地區(qū)集中發(fā)展海軍以威懾住英國;提爾皮茨也意識到,德國在取得成功之前需要度過一段“危險地段(danger zone)”以防英國的預防性打擊,為此他主張德國低調(diào)地建設海軍以免引起英國注意。(67)徐棄郁著:《脆弱的崛起》,新華出版社,2011年版,第241-244頁。正如比洛所說:“考慮到我們海軍處于弱勢,我們行動必須十分小心,就像蛻變成蝴蝶之前的毛蟲一樣”。(68)Kennedy,Strategy and Diplomacy 1870-1945,Boston:George Allen & Unwin,1983,p.132.一旦確立了指導思想,德國就開始大跨步地開展海軍建設了。1898年德國出臺《第一海軍法案》,規(guī)定將建造擁有19艘戰(zhàn)列艦的艦隊;1900年德國出臺的《第二海軍法案》把戰(zhàn)列艦的數(shù)量翻了一番,達到38艘;當英國開始建造無畏級戰(zhàn)列艦時,德國在1906年頒發(fā)了第一個海軍補充法案,規(guī)定大幅度提高戰(zhàn)列艦的建造數(shù)量;當1908年出臺第二個海軍補充法案后,當時就有預言說德國的無畏級戰(zhàn)艦數(shù)量可能在1911年超過英國。經(jīng)過幾年努力,最終德英海軍噸位的對比從1880年的1∶7下降到了1914年的1∶2。(69)梅然著:《德意志帝國的大戰(zhàn)略》,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六章。
第三, 德國主動選擇外交中間路線。威廉二世時期的德國也改變了俾斯麥先前在大國間所形成的復雜關系,開始追求一種簡單的外交方式。在當時的德國領導人看來,德國與其他大國的關系都好于它們彼此間的關系,它可以通過在大國間嵌入楔子從而使自己變成大家都追捧的對象,成為歐洲關系的仲裁者。當俄、英圍繞在印度、波斯以及中國的勢力范圍發(fā)生競爭時,德國領導人私下里感到特別高興,并希望俄英兩國能爆發(fā)沖突,這樣它們都會有求于德國,從而提升德國的地位。在英、法因埃及問題而發(fā)生法紹達危機之時,德國精心操縱大國間關系,以促成英、法、俄對抗。一方面,德國保證將向英國提供抵抗法俄的支持;另一方面,它又向俄國保證自己的中立。(70)Kennedy,Paul,Rise of the Anglo-German Antagonism,1860-1914,p.271.在此期間,德英兩國也進行過三次同盟談判,但由于英國無法答應德國讓其在歐洲大陸發(fā)生戰(zhàn)爭時保持中立的要求,聯(lián)盟談判最終以失敗收場。(71)Kennedy,Paul M.“German World Policy and the Alliance Negotiations with England,1897-1900.” The Journal of Modern History,Vol.45,No.4,1973,pp.605-625.當英、法、俄形成三國協(xié)約后,德國利用多種危機場合向各方施壓以圖破壞這個同盟。在1905年和1911年兩次爆發(fā)的摩洛哥危機中,德國都向法國施加壓力,想其明白英國這個盟友的不可靠;在1908-1909年發(fā)生的波斯尼亞危機中,德國向俄國施加壓力,想讓其明白法英并不會為了俄國在巴爾干地區(qū)的利益而戰(zhàn)斗。(72)Kagan ,On the Origins of War and the Preservation of Peace,New York:Doubleday,1995,pp.158-175.
德國上述外交措施都不同程度地損害了英國的利益。德國世界政策對英國利益的損害是毋庸置疑的。強奪膠州灣的行為威脅了英國在煙臺和揚子江流域的利益范圍。修建巴格達鐵路從戰(zhàn)略上能鎖死黑海海峽,把俄羅斯封死在黑海之內(nèi);而且它還能控制住蘇伊士運河和波斯灣這兩條通向印度洋的通道,威脅英國在印度和埃及的殖民地。在太平洋地區(qū)的奪島行為不僅擠出了英國在這些地方的勢力,還威脅到英國的澳大利亞、新西蘭殖民地。“如果說,德國在其他地方的競爭是侵犯了英國重要的利益的話,那么海軍的擴建則是觸動了英國的禁臠”。(73)徐棄郁著:《脆弱的崛起》,第211頁。因為,保持海權是維護英國安全的一項支柱。正如第一海軍上將塞耳彭(selborne)在1905年指出的:“越仔細地分析德國海軍的構造,越能明白,它建構的目的就是與英國對抗”。(74)Marder,From the Dreadnought to Scapa Flow.Vol.1:The Road to War,London:Oxford University,1961,p.107.德國在大國間實施楔子戰(zhàn)略以及對英德聯(lián)盟的冷淡更是讓英國堅信,德國的根本目的就是為了打破歐洲大陸的權力結構,以成為歐洲大陸或整個歐洲的霸主。正如泰勒(Taylor)所說:“倫敦相信,德國在大國間的挑撥離間是為了取得在歐洲的支配地位”。(75)Taylor,The Struggle for Mastery in Europe,1848-1918,Oxford:Clarendon Press,1954,p.457.
正是德國上述損害英國利益的行為,使后者把德國視為了最大戰(zhàn)略威脅。當檢視完德國的一系列行為后,克勞(Crowe)堅定地寫到:“德國政府的直接行為是造成英德兩國在維持正常的友好關系上存在障礙的根本原因”。(76)吳征宇編譯:《〈克勞備忘錄〉與英德對抗》,第65頁。當時英國的外交大臣格雷(Grey)在評估完德國的行為后也指出:“德國是我們最糟的敵人、最大的威脅”。(77)Kennedy,Paul,Rise of the Anglo-German Antagonism,1860-1914,p.259.需要指出的是,當英國處在相對衰落的位置時,俄、法、日、美這些崛起國也侵犯過英國的利益。然而,由于它們侵犯的范圍與程度都不及德國的廣和深,因此英國才會把德國視作最大威脅國。地緣因素在英國的威脅評估過程中也起到了調(diào)節(jié)作用。英德隔海相望,德國的侵犯性行為在英國那里產(chǎn)生一種放大作用,使英國變得更加敏感。比如,當?shù)聡г褂^于關注德國的海軍建設時,英國外交部對此回應說:“如果英國新聞界太關注德國海軍實力的增加,而不關注巴西的,毫無疑問這是因為德國海岸臨近英國,而巴西較遠”。(78)Kennedy,Paul,Rise of the Anglo-German Antagonism,1860-1914,p.421.因此,“德國海軍即使是一支區(qū)域性的海軍,對于英倫各島和大英帝國的全球性地位都是一種威脅”。(79)[英]艾瑞克·霍布斯鮑姆著,賈士蘅譯:《帝國時代:1875-1914》,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第358頁。當然,在開始時,英國內(nèi)部的不同黨派以及不同人士對德國的威脅有不同的評估。比如,自由黨一直對德國的行為很警惕,而保守黨則看重英德兩國間的友好聯(lián)系。然而,隨著德國逐步展開威脅性外交行為,英國內(nèi)部對其的威脅評估開始趨于一致。以張伯倫(Chamberlain)為例。當英國與俄、法進行激烈地競爭時,他熱情地呼吁英德兩國結成同盟以應付俄法兩國??墒?,隨著德國一系列外交行動的開展,張伯倫則從一名親德分子轉變成了堅定的反德人員。(80)徐棄郁著:《脆弱的崛起》,第210-211頁。也有觀點提出,威廉二世時的德國之所以會實施一系列威脅性的對外政策,一是其國內(nèi)不成熟的政治發(fā)展所致;(81)[美]杰克·斯奈德著,于鐵軍譯:《帝國的迷思》,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三章。二是因為德國想通過這些外交手段向英國發(fā)出地位信號以獲取它的認同。(82)Murray M,“Identity,Insecurity,and Great Power Politics:The Tragedy of German Naval Ambition Before the First World War”,Security Studies,Vol.19,No.4,2010,pp.656-688.不能否認,德國上述的行為可能并不都是為了故意侵犯英國利益,但德國在做出這些行為時卻并沒有向英國做出任何戰(zhàn)略示善舉措。因此在無政府狀態(tài)下,為避免危及自身安全,英國只能以德國的實際行動來推測其意圖。
秉持均勢論立場,在保羅·肯尼迪看來,兩國相對實力的變化是英國視德國為最大威脅的主要原因。(83)Kennedy,Paul,Rise of the Anglo-German Antagonism,1860-1914,pp.464-471.雖然上文的肯尼迪提出了正確的問題,但他的回答卻不盡人意。因為,在本文所研究的這段時間內(nèi),德國并不是唯一的崛起國,而且美國的實力還高于德國。因此,僅僅用實力差距來解釋就顯得不足。在權力轉移論看來,英國之所以選取德國為最大威脅國,是英德實力接近以及德國的不滿所致。(84)Allison,Destined for War:Can America and China Escape Thucydides’s Trap?,New York:Houghton Miffilin ,2017,chapter 4.前面對于實力接近這個理由已經(jīng)進行了反駁。關于不滿,權力轉移論并沒有指出當所有的崛起國都表現(xiàn)出不滿時,是什么因素導致英國視德國為最大不滿國從而把其當做最大威脅國。而本文所提框架將利益兼容度視作霸權國對崛起國不滿度的測量指標的做法,則較好地給出了英國為什么會將德國視作最不滿的、威脅最大的國家的原因。即使上文提到的地緣以及制度相似性也無法有效解釋英國視德國為最大威脅國的做法。因為,設想地緣能夠解釋的話,那就無法解釋為什么英法就能和解;而且正如克勞所說:“從寬泛意義上講,海洋國家是任何一個可以從海上接近的國家的鄰國”。(85)吳征宇編譯:《〈克勞備忘錄〉與英德對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 42頁。假如當時只面對一個崛起國,那么不管距離多遠,作為海洋國家的英國定會把其視作潛在威脅并采取相應的應付措施以維護自身的主導地位。制度相似性的解釋力也不夠。因為,在那期間英德之間存有很深的王朝聯(lián)系。威廉二世是英國維多利亞女王的外甥,愛德華國王的侄子以及喬治國王的表兄。
總之,當面臨相似的結構壓力時,進程因素在影響國家間關系的演進中就會扮演重要角色。為理解英國為什么會把德國視為最大威脅國,需要把握住英國在這段時期內(nèi)的利益及其排序并了解其對德國在一戰(zhàn)前的行為的看法。正如史蒂芬.陳(Steve Chan)所說:“英國把德國視為最大威脅者的這一行為更多的顯示了英國官方的能動性而不是權力的變動性”。(86)Steve Chan,China the U.S and the Power Transition Theory,New York:Routledge,2008,p.31.正是由于在面臨多方威脅時,英國主動劃分了自身的利益并觀察到德國行為損害了這些利益,因此它才會視德國為最大威脅國。
耙梳一戰(zhàn)前大國互動的歷史可以發(fā)現(xiàn),當面對多個威脅到自身利益的崛起國時,英國之所以會選取德國作為最大威脅國,是因為德國的行為廣泛而嚴重地損害了英國的利益。因此,當其他國家“群體性崛起”時,本文所提出的以霸權國的利益與崛起國的行為作為霸權國威脅評估手段的研究框架,就具有了實證性。本文研究框架的確立具有特定意義。
在理論層面,有別于那種只以某種靜態(tài)因素作為威脅評估標準的理論,本文通過強調(diào)崛起國行為的作用,研究框架具備動態(tài)性。這種動態(tài)性減少了以往研究中的決定論色彩并賦予了霸權國與崛起國更多的能動性。如果霸權國與崛起國能很好的調(diào)整彼此的行為,兩國就不必然要走向沖突對抗之路。而相較于那些已經(jīng)提出了霸權國威脅評估具有動態(tài)性的觀點,本文的研究框架則更清晰地指出了這種動態(tài)性的三個階段,并具體描繪了每一階段的主要內(nèi)容。
在現(xiàn)實層面,為中國的應對策略尋求依據(jù)。隨著其他國家的快速發(fā)展,冷戰(zhàn)結束后以美國為主導的單極國際格局正在松動,美國也開始面臨其他國家“群體性崛起”的現(xiàn)象。可以設想,為盡可能地維護自身地位,美國也會評估每個崛起國的行為并選取最大威脅者。特朗普政府上臺后,美國在發(fā)表的《國家安全戰(zhàn)略報告》中明確把中俄視為“戰(zhàn)略競爭對手”,而美國給出的理由是中俄損害了美國的“利益、價值和影響”。不管此種評估是否準確,它都說明美國將中俄兩個崛起國的行為與其所認定了利益進行了對照,從而將兩國同時視作了威脅??墒?,就算美國把中俄視作“戰(zhàn)略競爭對手”,美國也沒有足夠的實力同時應付中俄這兩個大國。因此美國還需要進一步在中俄之間進行評估以選取真正的競爭者。所以,作為正在崛起的國家之一,中國有必要避免成為美國最大戰(zhàn)略威脅,以免遭受美國所帶來的戰(zhàn)略壓力。具體而言:首先,中國需要保持“和平發(fā)展”戰(zhàn)略,為促進自身發(fā)展贏得廣泛的國際“合法性”。其次,中國應該繼續(xù)與美國努力創(chuàng)建一種新型大國關系。尊重美方合理利益,加強雙方的溝通與協(xié)調(diào),妥善解決兩國在一些問題上的分歧。最后,中國也應該堅持自身的合理利益,并敢于同美方的侵犯行為做斗爭,以為美國建立一個關于中國意圖與行為的穩(wěn)定預期。第四,中國應該同俄羅斯等國加強伙伴關系建設,減輕來自美國的戰(zhàn)略壓力??傊鳛椤靶屡d大國”,中國“應知己知彼,了解霸權衰落的歷史定律,不刻意挑戰(zhàn)和過度刺激守成大國的‘敏感神經(jīng)’,同時關注于國際政治核心競爭力的提升”。(87)趙斌:《利益共容“與新型國際關系建構”》,《歐洲》2017年第3期,第 3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