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廖英子 劉敏
綜觀失眠在《內(nèi)經(jīng)》中的闡釋,多從陰陽理論、營衛(wèi)理論、開闔樞理論、臟腑理論、神主理論角度出發(fā),且“貴陽”思想貫穿始終。張仲景立法治療失眠,多以不得眠、不得臥、不得睡、不能臥等4種名稱來稱謂[1]?;凇秲?nèi)經(jīng)》理論創(chuàng)立了五苓散、豬苓湯、小建中湯、梔子豉湯等9類湯方[2]。另有諸多條文如第71條、第86條,雖明確提出不得眠,卻未附以方藥治之。現(xiàn)以《傷寒雜病論》為基礎,旨在將張仲景運用藥對理論治療失眠的思路淺加分析。
張仲景極其重視脾胃?!秲?nèi)經(jīng)》中關于失眠之陰陽理論、營衛(wèi)理論,無不與脾胃相關。衛(wèi)氣內(nèi)入交于營陰則寐;外邪困阻,衛(wèi)陽浮越,營陰不足,陽不入于陰則不眠。營衛(wèi)、氣血本為同一所指,但說法、功用不同。脾胃生化氣血,則營衛(wèi)得充;脾居中州,氣機升降出入運動賴其運轉,則五臟得以協(xié)同發(fā)揮作用?!白闾幟}注心中,從心中循手少陰脈行也”,脾胃不和影響及心亦可發(fā)為失眠?!端貑枴つ嬲{論篇》曰“陽明者,胃脈也……陽明逆不得從其道,故不得臥也”。胃不和,則臥不安?!鹅`樞·邪客》曰“補齊不足,瀉其有余,調其虛實,以通其道而去其邪”。陰陽已通,脾胃得和,陽入于陰則安臥[3]。
《傷寒論》第102條“傷寒二三日,心中悸而煩者,小建中湯主之”。脾胃虛寒,陰盛格陽,浮陽上擾于心則心煩失眠;寒邪阻滯于中焦氣機樞紐,陰陽交通之道被阻,亦可為失眠。但調理中焦脾胃則諸癥自消。
小建中,意心煩失眠之病因較為單一,但調中州即安;也說明脾胃虛弱程度不甚嚴重,但稍調固即可。脾欲緩,急食甘以緩之。桂枝湯為底方調和營衛(wèi)的同時,加飴糖,倍芍藥。桂枝得飴糖,辛甘化陽之力增強;芍藥得飴糖,酸甘化陰之力倍,陽有所附則不上浮擾心,營陰充足則魂夜安于肝,與桂枝相配則營衛(wèi)和[4]。營衛(wèi)和則血氣調,血氣調則陰陽和,其臥立至。
《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認為桂枝辛溫,能補益中氣。芍藥苦平,能療腹痛,破寒熱。飴糖入足太陰經(jīng),《本草經(jīng)疏》認為其由既由谷物所制,故主補虛乏。因此,桂枝和飴糖均具有補中益氣,補虛乏和脾胃之功效,二者合用,健脾養(yǎng)胃功效之力倍,對于脾胃虛寒之證大有裨益。故筆者認為,小建中湯治療心煩不眠之主要藥對為桂枝與芍藥、桂枝與飴糖、芍藥與飴糖。
關于保胃氣存津液,廣為人知的就是仲景運用三承氣湯治療燥實類疾病。肺胃通降,外邪不得上犯擾心?!秱摗返?41條“病人小便不利……喘冒不能臥者……宜大承氣湯”。陽明多氣多血,易發(fā)燥實,燥實則易傷津液,津傷熱擾,發(fā)為失眠。大腸上通于肺,腸腑壅滯導致肺胃之氣不降,邪熱循經(jīng)上擾心神,亦不得臥。當立下燥實,使肺胃之氣通降[5]。氣和則五臟安利,邪不得犯。
大黃芒硝同用,蕩滌腸腑,急下存陰,燥實除,則腸腑之氣得通,邪熱無以循經(jīng)上擾心神;同時,枳實、厚樸作為大黃、芒硝的輔助藥對,消脹除滿,安和胃氣。前者滌蕩腸胃,瀉下通積,后者行氣除脹,有助于前者之功。
《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認為大黃苦寒。蕩滌腸胃,推陳致新,安和五臟。芒硝苦寒,逐六腑積聚。兩者合用,通利胃腸,推陳致新。熱結既下,津液得保,否則易生津虧耗竭之變,這也是兩藥對在保胃氣存津液功能上的主要體現(xiàn)[6]。
梔子豉湯在太陽病篇、陽明病篇、厥陰病篇均有所述及。第76條“發(fā)汗吐下后,虛煩不得眠……梔子豉湯主之”。第221條“陽明病……必憷惕煩躁不得眠……梔子豉湯主之”?!秱摫孀C廣注》曰“邪熱未解,必乘其人之虛,而客于胸中……陽氣擾亂,不得眠也”。有學者從臟腑辨證的角度出發(fā),認為本證病位在心。心肺同居上焦,為何以心神受擾為甚?心為陽神,居于上焦,繼明照四方,易為陽熱所擾。且其對應離卦,如離卦在外之兩陽爻,主動主功能。今壞治,邪熱內(nèi)陷,心神首先被擾而心煩失眠。
但以梔子淡豆豉兩味,何也?筆者認為,此既非心火獨亢的朱砂安神丸證,也非腎水不足無以潛藏心火的黃連阿膠湯證;非心陽不足的桂枝甘草湯類證,也非心陰虧虛,虛火上炎的天王補心丹證,但陽火雍滯于上焦擾神[7]。梔子質輕清上浮,上行清胸中郁熱,且通泄三焦,導熱下行,恢復氣機升降功能;淡豆豉清熱宣表,使熱從四周而去,氣機出入功能得以保全。如此配伍,用藥輕靈,正與上焦用藥宜輕相契合,整體上肅清上焦氣機,氣的升降出入運動得以恢復而煩熱自除,而非清心火等苦寒藥物所能解[8]。
水熱互結于下焦,上下壅塞,道路不通則陽不能下交于陰,陰陽失調則發(fā)為失眠。水液不能上承則虛火擾神而致心煩失眠,渴欲飲水而不解,水氣上犯而嘔咳。腎與膀胱表里經(jīng),陽虛水泛,陰虛、經(jīng)氣氣化不利水熱互結,均體現(xiàn)了兩者病理上的相互影響[9]。厘清源頭,則有陽虛真武重溫陽、陰虛豬苓重養(yǎng)陰、經(jīng)氣不利重利水以復經(jīng)氣,如是諸癥即消,人得安臥。
《傷寒論》第319條“少陰病,咳而嘔渴,心煩不得眠者,豬苓湯主之”。本證關鍵在于陰虛導致的水停。少陰陰虛熱化,無以主水,水停于下,與熱互結于下焦而致陰陽不和,在上心為虛火所擾而心煩。趙羽皇認為豬苓湯行陽明、少陰二經(jīng)水熱,其旨全在益陰,不專利水[10]。急當養(yǎng)陰,以治其源,恢復少陰氣化功能,同時利其小便,水火互結之勢得解?!渡褶r(nóng)本草經(jīng)》認為阿膠甘平,用于勞極?;屎?,通利小便的同時,能補益精氣。阿膠滑石配伍,利水養(yǎng)陰的同時,不致壅塞,且阿膠血肉有情之品使益陰之力倍增。體現(xiàn)了《內(nèi)經(jīng)》“胃腎相關”的基本思想[11]。
《傷寒論》第72條“發(fā)汗已,脈浮數(shù),煩渴者,五苓散主之”[12]。膀胱經(jīng)作為敷布人體最廣的經(jīng)脈,蒸騰氣化使衛(wèi)氣隨水液布散全身;與督脈交于風府,則衛(wèi)陽得督脈陽氣充助而不衰竭。今太陽膀胱經(jīng)經(jīng)氣不利,水液無以蒸騰氣化,衛(wèi)陽亦不得運行周身體表,前者腎水無以上注于心,心火上炎,后者衛(wèi)陽失其功能而致營衛(wèi)不和,故而心煩不眠。此時當以恢復膀胱氣化為要[13]。
五苓散桂枝、白術通陽化氣,同時豬苓、茯苓、澤瀉合用利水,減輕膀胱負荷,則膀胱氣化功能得以恢復,水液得以蒸騰氣化上濟心火?!渡颀埍静萁?jīng)》認為桂枝辛溫,能平?jīng)_降逆治療上氣咳逆,同時亦可補中益氣。澤瀉甘寒,消水之力強,且可安養(yǎng)五臟[14]。桂枝澤瀉配伍,通陽化氣,邪去神安。原方亦重視使用豬苓茯苓白術,使燥濕利水之力增強,膀胱氣化功能得復,陰陽立通。
《素問·陰陽離合論篇》曰“……少陰為樞”。后世醫(yī)家在此基礎上提出了“開闔樞理論”,以指導疾病的治療。少陰居于下焦,內(nèi)寄真陰真陽,轉樞心神與衛(wèi)陽夜歸于腎舍,使其得腎水滋養(yǎng)而夜安[15]。少陰臟水火同處,或寒化或熱化,陰陽之氣易不相順接。陰虛水熱互結而為上述之豬苓湯證;水不潛火時則以黃連阿膠湯上清心火,下益腎水。少陰陽虛,既不能蒸騰氣化使腎陰上濟于心,心火上炎擾心而失眠;同時真陽不潛,陽浮于外,不得入于陰,陰陽失和而失眠。前者以交泰丸交通心腎,后者以附子干姜湯峻補腎陽。
《傷寒論》303條“少陰病,二三日以上,心中煩,不得臥,黃連阿膠湯主之”。少陰病,提示病變部位在少陰,陰虛則陽亢,陰陽不濟故晝不精、夜不暝。條文特意列出“心中煩”,而非梔子豉湯“心煩不眠”之類的說法,說明心火雖主要是由于腎陰不足所致,然勢猛當清。成無己曰“陽有余者,以苦瀉之……陰不足者以甘補之”。
《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認為黃連苦寒。主治熱氣。阿膠上文已作論述。黃連阿膠配伍,瀉南補北,心火得清,腎水得滋,陰陽得以上下交通,則心煩不得安臥之癥除。相比交泰丸,雖均是用于心腎不交的經(jīng)典方,交泰丸上熱下寒,清熱溫陽并行,此方重養(yǎng)陰清熱交通陰陽;相比甘麥大棗湯,雖均用于虛火上炎導致的失眠,但治療上側重部位不同,前者在心腎,后者在脾胃。
《傷寒論》第61條“下之后,復發(fā)汗,晝?nèi)諢┰瓴坏妹?,夜而安靜……干姜附子湯主之”。值得注意的是,此證陰躁在晝?nèi)?。何也?陽氣養(yǎng)神濡筋,煩勞則張。汗下兩法一前一后劇傷陽氣,陽氣虛則陰寒生[16]。陽王于晝,白晝?nèi)蹶柕猛鈦黻枤庵∩⒂谕猓雇黻帤庵魇鹿识察o。急當回陽。
干姜、生附子純陽藥對,去四逆湯甘草之甘緩,頓服峻補陽氣,陽氣固則寤寐有常。此方回陽之力甚強。據(jù)記載,許叔微曾以此方治療一汗法導致的衄血、臍血,數(shù)服后血止。《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認為附子辛溫,破各種沉寒冷痼之疾[17]。干姜辛溫,溫中之力尤強。附子無姜不熱,二者作為溫陽之經(jīng)典藥對,在治療腎陽將脫引起的失眠時理當受到重視。
氣機運行,左升右降而成一圓運動。左肝右肺,肝升肺降,如環(huán)無端,周而復始。陰陽相合,則人得正常寤寐。太陰為開,厥陰為闔;少陽為樞,陽明為闔。開寓意門戶開啟,太陰為開,氣血壅盛,衛(wèi)氣出表則寤[18]。同時,宗氣蘊于肺,灌注心脈之中助心化赤,五臟得養(yǎng)。闔寓意關閉,厥陰為闔,夜晚兩陰交盡之時,血歸于肝,則魂得所養(yǎng)而安。中焦氣機升降出入,心火腎水水火相濟,均與厥陰風木斡旋有關。少陽為樞,為肝所役使[19],發(fā)揮其運樞功能。
《金匱要略·虛勞病篇》曰“虛勞虛煩,不得眠,酸棗仁湯主之”。仲景此方專為肝血不足而設。入夜,神隨衛(wèi)氣潛藏于腎,魂則隨營陰夜歸于肝,得肝血充養(yǎng),白晝在少陽膽經(jīng)轉樞下隨氣血行于脈中?!案握吡`極之本”,煩勞傷肝則精絕,加之火氣乘肝空虛侵犯,魂失養(yǎng)失藏而不得眠;且肝體陰而用陽,肝體失用,升發(fā)條達之性廢,水火失濟而致不眠。當以補養(yǎng)肝血,調肝之性為己任。“夫肝之病,補用酸……益用甘味之藥調之”,以及“急食辛以散之”[20]。
《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認為酸棗仁酸平,配合芍藥,以酸補肝體,且久服五臟得安。川芎辛溫,能治寒痹,筋脈攣急等經(jīng)氣不利之疾。川芎辛以散肝血,使其血脈調達不致郁滯。因此,酸棗仁、川芎藥對配伍,補肝血,調肝氣,肝之氣血和暢,則魂有所居,人得安臥[21]。
另有學者通過數(shù)據(jù)挖掘發(fā)現(xiàn)此方茯苓、甘草也為不可或缺之藥對。脾胃主管著氣機的升降出入運動,脾胃不運,恰似車輪輪軸不用,四周無以旋轉升降,故佐茯苓、甘草藥對,運行中焦脾胃。體現(xiàn)著張仲景固護脾胃的思想[22]。
《金匱要略·百合病篇》,開篇即提及“百合病者,百脈一宗……欲臥不能臥”[23]。太陰為開,失用則氣血無以充斥機體內(nèi)外。心肺同居上焦,病理上亦相互影響。肺陰虧虛,虛熱內(nèi)擾而失眠,同時肺失其用,不能助心化赤而致心神不安,五臟不和。
《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認為百合甘平。能治邪氣腹脹,補中益氣。余熱充斥中焦脾胃則腹脹,留于心肺則煩熱不得臥[24]。百合益肺補脾,肺氣得降,脾氣得升,氣機通暢。百合從其顏色、性味來看,入脾肺,且開合亦與人體晝夜節(jié)律吻合[25]。與生地黃汁、知母、雞子黃配伍,脾肺之氣得通,邪熱得解,陰液得充,失眠自除。
另《傷寒雜病論》中將失眠作為兼證也多有述及[26],如痰飲郁阻,氣機升降失調所引起瓜蔞薤白半夏湯證、小青龍湯證、皂莢丸證。如瘀血內(nèi)阻導致的枳實芍藥散證。后世在仲景的基礎上,從清膽火的角度增設如溫膽湯清熱化痰以安神等治療方面[27],使失眠的治療體系更加完善。
本文通過分析張仲景《傷寒雜病論》中運用藥對理論治療失眠的條文和方劑,發(fā)現(xiàn)張仲景很好地繼承并發(fā)揚了《內(nèi)經(jīng)》的學術思想[28],如調和營衛(wèi)、和暢樞機、固護中焦、重視陽氣,并在此基礎上根據(jù)臟腑自身的功能特性予以合適的方藥。其對失眠的闡釋,病機總與熱火瘀痰有關,治療不離五臟和營衛(wèi)陰陽氣血。心為陽神,論述多從“心陽”入手;腎乃元陰元陽之根本,論述總括“腎陰腎陽”;脾喜燥惡濕,陰邪易犯,論述多從“虛寒”入手;陽明多氣多血之腑,論述多從“燥實”入手;膀胱經(jīng)遍布人體最廣,易為邪擾,論述多從“氣化”入手。且張仲景時代溫熱病流行,津液易為熱傷,清熱的同時因注意保存津液;同時,戰(zhàn)亂頻繁,人憂思忿怒,精血暗耗,宜補養(yǎng)陰血。故張仲景在其論述中,對養(yǎng)陰血、清熱等方面尤為重視,而痰濕、水飲、瘀血等有形實邪,多作為失眠兼證述及[29]。藥對主要體現(xiàn)著醫(yī)者診治疾病的主要思路[30],今欲以分析張仲景治療失眠之藥對,期在完善臨床治療失眠的方法,不當之處請同道予以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