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志強
(鹽城師范學院 文學院,江蘇 鹽城 224002)
王叔之,字穆夜,瑯琊人,晉宋之交的隱逸詩人,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將其列為劉宋第一個詩人。王叔之曾撰有詩文集十卷,《莊子義疏》三卷,然由于其未曾在晉宋朝廷中擔任過重要官職,故《晉書》《宋書》《南史》均無傳,甚至無一條史料提及,導致其生平事跡不顯。諸書在選錄王叔之詩文時,或作晉,或作宋,嚴可均輯《全宋文》、逯欽立輯《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均以“晉宋間處士”稱之。王叔之生平事跡雖多不顯,然通過一些瑣碎文獻的梳理可知,王叔之早年曾寓居荊州,東晉義熙八年在江州任參軍,義熙九年到十一年之間來到廣州依附廣州刺史王鎮(zhèn)之,之后便隱居在羅浮山。王叔之隱居羅浮山之后,讀書修道,并自稱處士,故后人稱其為宋處士。王叔之原有詩文集十卷,至隋代已剩七卷,后又被增補為十卷,中唐以后亡佚,其平生所寫詩歌十不存一。逯欽立、嚴可均二人分別對王叔之詩文進行了輯錄,然二人所錄之詩文均有殘缺,清宋廣業(yè)《羅浮山志會編》①及隋杜臺卿《玉燭寶典》所引王叔之詩文可補其缺。
王叔之,《晉書》《宋書》《南史》均無傳,致使其生平事跡已多不顯。關(guān)于其字號,唐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敘錄》云:“王叔之《(莊子)義疏》三卷。字穆□,瑯邪人,宋處士?!盵1]67“穆”字后為墨釘,不知何字,然《經(jīng)典釋文》引有王氏《莊子義疏》疏文55條,第一次引用見于《大宗師篇》,作“王穆夜”,可知王叔之字穆夜,墨釘之字為“夜”?!澳隆蓖ā澳健?,其名字合起來便是“慕叔夜”之意,而嵇康字叔夜,故從其名字可看出王叔之當極為仰慕嵇康,亦可由此見其志向。
關(guān)于王叔之的家世,清宋廣業(yè)《羅浮山志會編》云:“王叔之,瑯琊臨沂人。王氏自丞相導立勛江左,代有文才?!盵2]604王叔之屬瑯琊王氏,與晉丞相王導同族,然似乎并非王導直系后裔。王導功業(yè)卓著,瑯琊王氏又屬東晉第一流高門,其子孫遍布朝廷各個機構(gòu),故其后裔在《晉書》《宋書》《南史》多有傳記。據(jù)記載,王導直系后裔中沒有以“之”命名者。據(jù)陳寅恪研究,名字中加“之”“道”字皆代表有天師道的信仰,“六朝人最重家諱。而‘之’‘道’等字則在不避之列”[3]9,故常有某個家族某一系的成員名字皆含“之”字。與王導同輩的瑯琊王氏子孫中有王舒、王彬、王廙、王曠等,四人子孫的名字均含“之”字,則王叔之極有可能為四人的后裔。王舒、王彬、王廙、王曠四人均為王覽之孫,東晉初人,而王叔之作為晉宋之交人,推年代應(yīng)為四人曾孫輩。王舒、王彬、王廙、王曠四人之中,唯有王廙多才多藝,“晉室過江,王廙書畫為第一。書為右軍之法,畫為明帝之師”[4]291,有文集三十四卷,而其他三人則不善屬文,又聯(lián)系到下文王叔之南奔廣州乃是投奔王鎮(zhèn)之,而王鎮(zhèn)之乃是王廙曾孫,則王叔之極有可能是王廙后裔。
王叔之早年曾寓居荊州,其《翟雉賦》序文云:“余在荊楚,見人有養(yǎng)雉翟二鳥者,慨然感之,而為賦?!盵5]569又《懷舊序》云:“余與從甥孫道濟,交好特至。昔寓荊州,同處一室,冬多閑暇,長共學書。余收而錄之,欲以為索居之愛。道濟因記紙末曰:‘舅還山之日,覽此相存。’閱書見其手跡,皎若平日,凄悵傷心?!盵5]569據(jù)此,王叔之早年曾寓居荊州,與從甥孫道濟交好,常一起學習書法,并相互贈言。孫道濟,史籍無考,他知道王叔之早年已有歸隱之志,故贈字贈言。王叔之也非常珍視孫道濟所贈之字,一直保存到晚年。
晉義熙八年,東林寺佛影臺落成,慧遠法師《萬佛影銘》云:“晉義熙八年歲在壬子五月一日,共立此臺,擬像本山,因即以寄誠,雖成由人匠而功無所加。至于歲次星紀。赤奮若貞于太陰之墟。九月三日乃詳檢別記,銘之于石。”[6]205立佛影臺本是慧遠法師多年的心愿,故該臺落成后,廣邀當?shù)孛鲄⑴c慶?;顒樱⒂卸嗳嗽x銘贊,刻之于石。這些銘文到北宋時仍存,宋陳舜俞《廬山記》記下了當時其能看到的銘文,其云:“孟江州懷玉,王別駕喬之,張常侍野,殷晉安隱,毛黃門修之,宗隱士炳,孟散騎,孟司馬(原注:二人名闕),殷主簿蔚,范孝廉悅之,王參軍穆夜等,咸賦銘贊?!盵7]23-24宋釋志盤《佛祖統(tǒng)紀》卷二六亦記有該事,內(nèi)容完全一致,當本于此。王叔之時任江州參軍,作為當?shù)卣缑鞅谎?,并賦銘贊,可惜其文并沒有保存下來。另外《佛祖統(tǒng)紀》卷二六所錄“蓮社百二十三人”中,亦有“王穆夜參軍”的名字。蓮社是經(jīng)慧遠法師提倡而建立起來的,成立于元興元年(402年),最核心的是“十八賢”,但王叔之不在“十八賢”名單之內(nèi),今也未見其他諸賢與王叔之贈答之文,故王叔之可能偶爾參加蓮社活動,并非蓮社??汀M跏逯诮莸钠渌顒?,今已淹沒無考,只此一事見諸記載。王叔之為佛影臺所賦銘贊,今不可考。
王叔之任江州參軍之后的行跡,便是南下廣州。清宋廣業(yè)《羅浮山志會編》云:“晉宋之際,王室多艱,叔之與兄伯之共將家口逾嶺,依廣州刺史王鎮(zhèn)之?!盵2]604據(jù)此可得到兩條信息:第一,王叔之有兄長名王伯之?!安薄笆濉碑斒瞧湫值荛g排行,王伯之當是長子,王叔之當是第三子。王伯之、王叔之均未曾擔任過朝廷重要官職,這在瑯琊王氏中顯得比較另類,故王叔之一系極有可能屬瑯琊王氏的小宗,然其具體譜系已不可確考。第二,王叔之在王鎮(zhèn)之任廣州刺史之時,舉家來到廣州。王鎮(zhèn)之(357―422年),字伯重,亦出自瑯琊王氏,曾祖王廙,乃王導、王敦從弟,《宋書》《南史》均有傳。王鎮(zhèn)之確實曾在晉朝末年任廣州刺史,然《宋書》《南史》均未載年份?!端螘繁緜髟疲骸皶x穆帝何皇后山陵,領(lǐng)將作大匠。遷御史中丞,秉正不撓,百僚憚之。出為使持節(jié)、都督交廣二州諸軍事、建威將軍、平越中郎將、廣州刺史?!盵8]2263《南史》本傳云:“服闋,為征西道規(guī)司馬、南平太守。后為御史中丞,執(zhí)正不撓,百僚憚之。出為建威將軍、平越中郎將、廣州刺史,加都督。”[9]655綜合《宋書》《南史》可知,王鎮(zhèn)之任廣州刺史在任將作大匠、劉道規(guī)司馬、南平太守、御史中丞之后。又《宋書 · 劉道規(guī)傳》云:“盧循寇逼京邑,道規(guī)遣司馬王鎮(zhèn)之及揚武將軍檀道濟、廣武將軍到彥之等赴援朝廷,至尋陽,為賊黨荀林所破。”[8]1472此事發(fā)生在義熙六年(410年),此時盧循是廣州刺史,王鎮(zhèn)之尚是劉道規(guī)司馬,因此其任廣州刺史當在此后。又《南史 · 褚裕之傳》云:“盧循攻查浦,叔度力戰(zhàn)有功。循南走,武帝板行廣州刺史,加督,建威將軍,領(lǐng)平越中郎將。在任四年,廣營資貨,資財豐積,坐免官,禁錮終身。”[9]746-747叔度即褚裕之的字,此事發(fā)生在義熙六年,該年盧循戰(zhàn)敗,次年被殺,而褚裕之任廣州刺史即從該年開始,任職四年,則應(yīng)在義熙九年(413年)卸任,那么王鎮(zhèn)之任廣州刺史當從此年開始。《宋書》王鎮(zhèn)之本傳又云:“高祖初建相國府,以為諮議參軍,領(lǐng)錄事。善于吏職,嚴而不殘。遷宋臺祠部尚書?!盵8]2263劉裕建立相國府后,王鎮(zhèn)之出任諮議參軍,領(lǐng)錄事,可見此時他已經(jīng)離開廣州,回到了建康。劉裕在義熙十四年(418年)六月受相國九錫之命,初建相國府也在該年,則此時王鎮(zhèn)之已卸任廣州刺史,且此后再無到廣州任職,故其任廣州刺史當在此前。又《宋書 · 劉康祖?zhèn)鳌吩疲骸傲x熙末,(劉謙之)為始興相。東海人徐道期流寓廣州,無士行,為僑舊所陵侮。因刺史謝欣死,合率群不逞之徒作亂,攻沒州城,殺士庶素憾者百余,傾府庫,招集亡命,出攻始興。謙之破走之,進平廣州,誅其黨與,仍行州事。即以為振威將軍、廣州刺史?!盵8]1446據(jù)《晉書 · 安帝紀》,此事發(fā)生在義熙十三年(417年),可知此時謝欣已任廣州刺史,并死在任上,而此后的廣州刺史是劉謙之,那么王鎮(zhèn)之任廣州刺史當在此前。清代金等修《(雍正)廣西通志》卷五〇“廣州刺史”條云:“謝欣,義熙十一年(415年)任?!盵10]443可知,謝欣任廣州刺史從義熙十一年開始,王鎮(zhèn)之任廣州刺史當在此前。綜上可知,王鎮(zhèn)之任廣州刺史當在義熙九年到義熙十一年之間。義熙八年王叔之仍在江州任參軍,那么其南奔廣州當在義熙九年到十一年之間。義熙十年(414年),劉裕與都督荊、益、梁、寧、秦、雍六州諸軍事的司馬休之展開激戰(zhàn),江州處于建康與荊州的中間,此次戰(zhàn)事也波及江州,王叔之南奔廣州極有可能便在此時。
王叔之到達廣州之后不久,王鎮(zhèn)之調(diào)離,然而王叔之并沒有隨王鎮(zhèn)之回到江左,而是隱居在廣州附近的羅浮山,潛心著書修道?!读_浮山志會編》云:“(王叔之)愛羅浮邱壑之勝,筑室鳳皇洞之南,攜子弟讀書其中,自稱處士。世傳王生得仙,至今王子洞猶存,所著集十卷,錄一卷,《莊子義疏》二(案:二為三之誤)卷?!盵2]604大概也如陶淵明一般,王叔之早年有治國安民的抱負,故選擇出仕,但在仕途受挫之后,他便安心歸隱田園,過著讀書修道的日子。羅浮山風景優(yōu)美,自古便是嶺南勝地,自漢代起,就不斷有北方文士來到此地,尤其是葛玄、葛洪等北方道教領(lǐng)袖先后來到此地后,大大提升了此山的名氣,此山成為道教名山。瑯琊王氏世代信奉道教,王叔之一系更是道教忠實信徒,故他選擇在此地隱居,也當有這方面的考慮。“世傳王生得仙,至今王子洞猶存”,說明王叔之隱居羅浮山后,勤于修道,德行很高,也得到了當?shù)厝说膼鄞鳌M跏逯[居之處在羅浮山鳳皇洞之南的王子洞,《羅浮山志會編》引《羅浮山志》云:“洞在華首臺北,以對增城鳳皇岡得名,其南近天漢橋,為王子洞,晉末處士王叔之隱居讀書于此?!盵2]558相傳此處還有王叔之所鑿的井,《羅浮山志會編》引《羅浮山志》云:“其水清冽如蜜,飲之能除百病,相傳王叔之所鑿?!盵2]562可見王叔之來到此地之后,筑室營居,常攜子弟讀書寫作,并自稱處士,潛心修道,故后人稱之為宋處士。
王叔之原有詩文集十卷,《隋書 · 經(jīng)籍志》云“宋王叔之集七卷,梁十卷,錄一卷”[11],可知十卷本的《王叔之集》到了唐初便只剩下七卷,此后兩《唐書》仍著錄其為十卷,或是民間又發(fā)現(xiàn)新的全本《王叔之集》。兩《唐書》所錄唐前書籍皆據(jù)唐開元時毋煚所撰《古今書錄》,可知唐玄宗開元時期,十卷本的《王叔之集》仍存。此后安史之亂爆發(fā),唐朝中央藏書毀于一旦,無數(shù)古籍因此而亡佚,《王叔之集》亦不幸亡佚。中唐以后的典籍,只有《太平御覽》引用王叔之文兩次,即《懷舊序》《舟贊》佚文,而《太平御覽》乃以北齊祖珽等編《修文殿御覽》為底本,此兩條文字不見他書所引,亦極有可能來自《修文殿御覽》。宋代的史志目錄學著作中唯一著錄《王叔之集》的是鄭樵《通志 · 藝文略》,而通志所錄之書,存佚皆有,甚不可據(jù),故綜合以上情況來看,《王叔之集》中唐以后或已不存。
今王叔之詩文存世極少,逯欽立輯《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將王叔之詩歌列在宋詩之首,然只有一首完詩,一首殘詩;嚴可均輯《全宋文》錄有王叔之文9篇,皆是殘文。除逯、嚴二人所輯外,清代宋廣業(yè)編《羅浮山志會編》中存王叔之詩2首,文2篇,其中1首詩可使逯輯殘詩成為完璧,兩文可補嚴輯之缺,另隋代杜臺卿所撰《玉燭寶典》亦引有殘文1篇,亦可補嚴輯之闕,詳情如下。
1.《擬古》。逯輯《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據(jù)《藝文類聚》收錄,其云:“客從北方來,言欲到交趾。遠行無他貨,惟有鳳皇子。百金我不欲,千金難為市?!盵12]1129《藝文類聚》只引了6句,缺最后2句,對此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云:“原作闕文,今觀之,如此自足,非闕也,短章殊饒古意?!盵13]1404陳氏強為闕文作說,已是無可奈何?!读_浮山志會編》引有完整的此詩,然詩名作《鳳凰谷》,最后兩句為“誰知巖穴中,簫笙終夜起”[2]729。大概此詩題目亡佚較早,后人遂以“擬古”稱之。此詩缺后兩句,題意不明,加上后兩句,更為完整,顯示出鳳皇子雖然很珍貴,但是不如知己的情誼珍貴?!爸骸薄白印薄笆小薄捌稹苯詫偕下曋鬼?,此正符合當時押韻規(guī)則。
2.《柑橘贊》。嚴輯《全宋文》據(jù)《藝文類聚》《初學記》收錄,其云:“節(jié)重履險,操貴有恒。一樹保榮,四運齊能。在質(zhì)惟美,于味斯弘。異分南域,北則枳橙?!盵5]570《羅浮山志會編》亦引有此文,比之多出最后兩句:“何以比之,三壽為朋?!盵2]723除此之外,《羅浮山志會編》還記述了此文創(chuàng)作的背景,其云:“香柑有赪黃二色,以味甘美得名。神湖之側(cè)及山下皆有之,其大有三寸者,王叔之有《柑橘贊》?!盵2]628據(jù)此,王叔之《柑橘贊》當作于隱居羅浮山之時。
3.《蘭菊銘》。嚴輯《全宋文》據(jù)《藝文類聚》收錄,其云:“蘭既春敷,菊又秋榮。芳薰百草,色艷群英。孰是芳質(zhì),在幽愈馨?!盵5]570《羅浮山志會編》亦引有此文,比之多出兩句,云:“朝斯夕斯,愿言永貞?!盵2]726另外《羅浮山志會編》還記述有此文創(chuàng)作背景,其云:“王叔之居茲山植蘭菊,于庭作銘?!盵2]630-631據(jù)此,《蘭菊銘》亦作于隱居羅浮山之時。
4.《七日詩序》。嚴輯《全宋文》無,隋杜臺卿《玉燭寶典》云:“王叔之《七日詩序》云:‘詠言之,次及牛女之事,亦烏識其然否,直情人多感,遂為之文’。”[14]199此詩已佚,從序文可知此詩乃是作者被牛郎織女的真情感動,遂為之賦詩,可惜此詩已不存。
綜上可知,王叔之雖屬瑯琊王氏,然不喜仕進,早年便有歸隱之志。在晉末政治黑暗又戰(zhàn)亂頻繁的背景下,王叔之在短暫擔任江州參軍后,便南奔廣州,依附同宗的王鎮(zhèn)之,后愛羅浮山之勝境,于是歸隱修道于此。王叔之的經(jīng)歷頗似陶淵明:二人都生活在晉宋之際,少年時就有隱居的志向,在仕途受挫后都選擇歸隱田園;王叔之亦曾在江州任職,距陶淵明所隱居的柴桑不遠;二人都與慧遠法師相交,王叔之還曾入蓮社,陶淵明是否入蓮社雖有爭議,然陶淵明與蓮社中多人有交往則是不爭的事實,或許王叔之還是見過陶淵明的。陶淵明的詩歌在南朝被昭明太子蕭統(tǒng)推崇,得以聲名大振,而王叔之則像當時眾多的隱逸詩人一樣,生前籍籍無名,身后詩文幾乎亡佚殆盡,更加默默無聞。
注釋:
① 清初宋廣業(yè)編《羅浮山志會編》二十二卷,是一部專門記載羅浮山地區(qū)地理、名勝、風俗、物產(chǎn)、名賢、詩文等方面的地方志。該書“以羅浮為嶺南勝地而舊志簡略,遂重為考訂,網(wǎng)羅缺逸,計事增舊十之五。后來羅浮諸志多以是為藍本”,具有很高的文獻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