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悅寧
無事之日獨自在家,外面的雨下得越大,我越有一種莫名的安全感。這是彈琴的好時候,雨聲早已把生澀而尚不流暢的琴聲覆蓋,我得以盡情使自己喜愛的旋律流淌在指尖,在雨里。
一日又到黃昏,一季又到深秋。這注定又是庸常的一天,正是因其庸常,我的、所有人的無傷大雅的小毛病和小過失都會在明天到來之前被原諒掉。這里不說“世俗”而說“庸?!?,是因為我們從來沒有從世俗和俗世中走出過哪怕只是一天。而音樂,以及類似這樣的美妙的事物,常常反襯著我的粗魯、無知、渺小。女子們爭相美體塑形、對鏡貼花黃、穿上羅衣華服,都是極好的,可以讓沉重的肉身由此變得美好精致,但這些無益于解決我目前的困境。而世上總有那些被繆斯之神無限眷顧的人,讓我羨慕嫉妒愛。音樂、繪畫、文學……各種藝術(shù)形式讓只是對它們稍有愛好的人也能找到些許紓解慰藉之道,即使只是偶爾從沉重、粗糲、瑣碎的現(xiàn)實生活中暫時抽身,也難以避免過于現(xiàn)實、過于功利,遺憾自己不能精通其中任何一門技藝,但還是慶幸自己對彈琴稍有愛好,使我不時得以提醒自己不能徹底跌落到泥淖中去,更提醒著自己不能變得無聊、庸俗、麻木到自己也無法忍受的程度。
這被譽為“樂器之王”的物件確是一種前電子時代的器械,于今顯得尤為樸拙和厚重,但它自然有著另一種意義上的精密和輕巧。不知是否正因如此,它才能使人甘愿從手機中解脫出來——從難以得到回應的情緒、情感、情愫中解脫出來,陷入對音符與樂理的鉆研中去。
彈琴和寫作一樣,都是借助隱在或顯在的物事與自己交心談話。但很多時候通過文字來表達還是失之沉重了,不如無須借助歌詞來造勢的樂曲那么利落和飽滿。和作家創(chuàng)作的汗牛充棟的文學作品一樣,浩如煙海的鋼琴樂曲中也有大量可以按圖索驥、形成互文的文本。作為彈奏者,初面對陌生的樂譜時需要進行文本細讀般地、逐個小節(jié)逐個小節(jié)地琢磨,又要在吃透樂譜后進入目無全牛、不求甚解的境界,如此方可很好地對樂曲進行演繹。
“渴望孤獨是一個人仍然具有精神的跡象?!笨藸杽P郭爾如是說。和文學一樣,音樂遠非奢侈品,閱讀和聽音樂二者都不需要太高的門檻,只需適量的孤獨、適量的對精神富足的追求,即可進入其背后的豐美世界中暢游。寫作和彈奏可以視作其進階。尤其是彈奏,反復多次的練習使手部肌肉在黑白鍵盤上的特殊場域中形成特定的記憶,這時的音樂就成了心中最神圣最純真的部分。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小學校園,廣播里播放著氣勢磅礴的進行曲。男生們從器材室搬來腳風琴,嬌小的音樂老師提著裝有三角鐵、碰鈴、木魚、鈴鼓、沙錘等簡易樂器的小箱子穿過長長的走廊款款來到教室。四十五分鐘的音樂課,我們學著唱一些歡快蓬勃的歌曲,有時也學一些動作簡單的舞蹈。歌曲朗朗上口,舞蹈活潑向上,但如今回想起來內(nèi)心似乎少有觸動。放學后去鼓號隊訓練,大鼓、小鼓聲鏗鏘,大號、小號聲嘹亮,大镲、小镲聲昂揚,合奏出渾然和諧的出旗曲、退旗曲。重復的練習中,漸漸有些木然,仿佛覺得這還不是真正的音樂。
學琴使我在音樂課和鼓號隊訓練以外的時間進入了另一個音樂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我首先認識的是車爾尼、拜厄、巴赫。那時年紀尚幼,欠缺耐心和靈性,玩性也大,對課余時間只能枯燥地練琴這件事總是心生抗拒,因此在一眾琴童中只算表現(xiàn)中等。老師頗有些失望且堅定不移地說:“彈琴彈得一般般,在學校里成績肯定也一般,彈琴和學習都是相輔相成的?!蔽耶斎粵]有反駁老師,告訴她其實我在班上成績名列前茅,年年都是市三好學生,衣袖上有“三道杠”。我只是在她的喋喋不休中繼續(xù)機械地敲擊琴鍵,心里默默地盼著快快下課回家。
但小小的小學校園里也有我羨慕的人,盡管她的成績在班上排在末尾。她也學琴,早已考過十級,常有機會外出表演,拿了好幾個獎。我有自己的驕傲,本不羨慕這些,直到有一次在學校的文藝會演上看到她彈琴。那首曲子我也會,并自認為那是自己最熟悉和最擅長的。但我當時聽到的像是另外一首曲子——更繁復、更流暢,也更令人動容,心緒隨之搖擺。那女孩的手指在八十八個琴鍵上自在游走,時而像蝴蝶靈巧地翻飛,彈到一連串的琶音時,修長的十指張開,變成了兩只并不難看也不會令人覺得恐懼反而感到可愛的蜘蛛四處調(diào)皮地爬行。對琴藝一直懵懂的我那時才知道,同樣一首平平無奇的曲子,有些人就是可以把它的音色和韻味處理到極致。
讀高中后,數(shù)學于我而言越來越難,我的學習成績不再名列前茅。數(shù)學老師和教我彈琴的老師不一樣,沒有否定像我這樣“苦數(shù)學久矣”的學生,而是溫和地寬慰和勉勵我們,現(xiàn)在才高一,以后年紀大一些,比如,高二高三的時候,或許就能夠理解那些現(xiàn)在還理解不了的難題了。那時,做數(shù)學題已取代彈琴成了最令我感到棘手的事。數(shù)學難題是否會隨著年齡增長迎刃而解,我已沒有機會去印證,畢竟進入大學后學了不需要學習數(shù)學的專業(yè)。
但彈琴確實因為年齡增長變得比小時候容易多了。生活對于任何一個人都非易事,吃透曲譜所花費的腦力、彈琴所用去的體力,比應付生活中的一地雞毛時要小太多。身在快節(jié)奏的現(xiàn)代生活中,為了把自己的肉身和靈魂安置得妥妥帖帖,即使遠非筋疲力盡,但也是身心皆?!郎洗蠖噙€是凡人。
樂理和指法的基本功尚在,彈琴花費的力氣小,又可以在閑暇時對聲音進行一番審美、想象,何樂而不為?
重拾琴藝后,我先是練了幾首理查德·克萊德曼的曲子。這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流行金曲。曾幾何時,高檔餐廳里、電視上股票板塊的背景音樂,多是清一色的《秋日私語》《夢中的婚禮》《水邊的阿狄麗娜》……到了二十一世紀,這些明白曉暢的純音樂,更是普及到了菁菁校園,取代了原本尖銳突兀的上下課鈴聲,使象牙塔平添了些許優(yōu)雅氣質(zhì)。
這樣的曲子練習起來很快就能上手甚至爛熟,無非是因為它們的主旋律廣為流傳,我早已耳熟能詳。不過在世界范圍內(nèi),理查德·克萊德曼這樣的流行演奏家并不十分受專業(yè)人士推崇,更稱不上頂級的鋼琴家——正如真正的詩人不會認為汪國真的詩歌是經(jīng)典之作。對于音樂中的學院派來說,或是精英寫作以及標榜獨立的先鋒詩人來說,流行就意味著通俗,而真正的藝術(shù)必須要有個性??巳R德曼和汪國真各自代表作的演奏難度或?qū)懽麟y度,注定了它們難以稱得上黃鐘大呂、陽春白雪。
在中國,克萊德曼可以說是廣為人知的鋼琴家之一,社會各個階層的人都為其動聽的樂曲所深深傾倒,能夠親自彈奏一首克萊德曼的曲子甚至成為許多業(yè)余愛好者學習彈鋼琴的初衷??巳R德曼的曲子,其鮮明的主音在伴奏的烘托下有行云流水之感。在這樣的行云流水中,有線條、有強弱、有主次,短短幾分鐘內(nèi)完整表達了一種情緒或詮釋了一種美,余韻無窮,經(jīng)久耐聽,使人易于進入情境并若有所悟。
古典音樂蘊含著更多的哲理和知識,其數(shù)理邏輯與藝術(shù)想象的高度融合更是流行樂所不能比擬的。那些飽含悲憫的旋律,那些濃縮了人類理性和感性的節(jié)奏,用當今的網(wǎng)絡流行語來說,很多時候“我難以理解,但我大受震撼”。不僅大受震撼,還能從中大受滋養(yǎng)。時不時會在不少中文流行歌曲中聽到對西方古典音樂的引用或化用,如周杰倫《琴傷》中的《六月·船歌》(柴可夫斯基)、S·H·E《不想長大》中的《g小調(diào)第四十交響曲》(莫扎特)、4 In Love的《一千零一個愿望》中的《小步舞曲》(巴赫)。每每這時我總?cè)滩蛔“櫭?,覺得這樣的歌曲再好聽也寧愿快快跳過。我偏執(zhí)地認為,這是今人的創(chuàng)造力有限,不得不以所謂“致敬”的方式來加以掩飾。向經(jīng)典致敬的方式很多,將經(jīng)典(哪怕只是片段)用在自己的作品中,雖談不上剽竊,但無疑是最無創(chuàng)新和個性的一種。
上小學時,學校常常不定期地布置大家周末的時候在家收看電視臺上播放的電影,無非是《閃閃的紅星》《地雷戰(zhàn)》《地道戰(zhàn)》之類的革命題材紅色經(jīng)典。有一次,學校布置大家收看的是外國影片《一曲難忘》,這是關(guān)于浪漫主義鋼琴詩人肖邦的一部老電影。片中我看到的是一個不一樣的斗爭者。肖邦有著難與其扮演者身形相對應的敏感纖弱的心靈,同時又滿懷著激情。不知是否正因如此,他才會以鋼琴作為斗爭的武器,寫就了大量以聲音為意象、流淌在琴鍵上的經(jīng)典詩篇。抑或是,正因他善于作曲和彈琴,同時富有抗爭精神,所以才會以藝術(shù)家和斗爭者的姿態(tài)站立在波蘭民族解放運動的洪流中。
《a小調(diào)圓舞曲》和《b小調(diào)圓舞曲》,我對肖邦這兩首短而妙的、小品文般精湛的圓舞曲情有獨鐘,閑暇時總?cè)滩蛔椓擞謴棥2煌凇痘孟爰磁d曲》的酣暢澎湃,也不同于《華麗大圓舞曲》的繁復華美,更不同于《c小調(diào)革命練習曲》的雄壯奔騰……這兩首曲子輕巧、浪漫而澄澈。兩三分鐘即可完成演奏的《a小調(diào)圓舞曲》里,有甜蜜和嘆息,有往昔回憶帶來的溫暖,有對自己所迷戀的人、事、物的試探和詢問,有小事件對個人命運帶來的轉(zhuǎn)折,有無奈和失望,而一切又都消失在夢境中。而帶有瑪祖卡風格的《b小調(diào)圓舞曲》中,傷感的成分更多一些,這為彈奏者呈現(xiàn)出一種畫面感。畫面中的人在濃重的憂傷中不斷起舞,細看,那人分明是在塵世中狼奔豕突的自己。
肖邦的祖國波蘭,有著溝通東西方文明的獨特地理位置和不斷反抗外來侵略的歷史。是否正因肖邦生于斯長于斯,他的曲子才有著介乎東方文明的含蓄和其他一些西方國家奔放情感之間的元素?這似乎可以稱之為“典雅”,但這一具體的詞顯然又還無法很好地概括和形容??v觀這個國度文學藝術(shù)領域的其他代表性人物,基耶斯洛夫斯基、米沃什、希姆博爾斯卡、扎加耶夫斯基……他們的作品也都無不有著自己的異質(zhì)性,那么迷人,海洋或夜空般深邃。
這些創(chuàng)造了深邃而深厚的人類文化遺產(chǎn)的大師中,只有肖邦的名字成了宇宙中一個天體的名字。我無所依憑,看不到這顆編號為3784的小行星,但能夠想象出它如何在自己的軌道上孤獨地運轉(zhuǎn),渾然不知前方會有何際遇或險境。
《一曲難忘》使我第一次對一位作曲家有了稍微深入的了解。我第一次想要自覺地練習一些考級曲目以外的曲子,但不久后我就上中學了,日益繁重的學業(yè)使我的學琴生涯不得不告一段落。從此再也不必天天練琴,也沒有了考級的壓力,不由大大松了一口氣,又感到有些悵然若失。我仿佛從此少了一位朋友,雖然這位朋友只是偶爾陪伴自己,但無法說它一點兒也不重要。也從此少了一種在無盡時光中相互消耗的事物。
沒有琴聲相伴的近二十年,我不斷苦學、考試、升學、工作、離職,做下一份工作,談戀愛、結(jié)婚、生養(yǎng)孩子,在閱讀和寫作中獨自探索。只經(jīng)歷自己應該經(jīng)歷的事情,也承受了自己所應該承受的所有。
雖無琴聲相伴,但我形成并保持著聆聽經(jīng)典音樂的習慣。這些名曲,只有極少數(shù)我會彈,大部分不曾嘗試過彈奏,只是旋律越來越熟悉。音樂APP里看到有網(wǎng)友寫了這樣一個抖機靈的段子:“巴赫抗躁動,海頓抗抑郁,莫扎特抗失眠,貝多芬抗萎靡,柴可夫斯基抗饑餓,馬勒抗瞌睡,拉赫瑪尼諾夫抗寂寞……”獲贊無數(shù)。但對我而言,這僅僅只是列舉了世界上最著名的音樂家的名字和人類最尋常的幾種狀態(tài)而已。人性之幽微、之深不可測,我以為并不能簡單地訴諸文字。
那么,訴諸音樂呢?遠比文字虛無和縹緲,遠比思想和情緒具象的音樂。
停電的夏夜,百無聊賴,我正是在這樣一個時候聽到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二圓舞曲》的,之后好長一段時間都在單曲循環(huán)。自學熱愛的曲子,直到彈得流利后,錄一個小視頻作為記錄,敝帚自珍,不知什么時候開始成了我的小目標。但這一次,在理解作曲者心境之前,我不打算這么做,仿佛這樣不夠莊重。
懶于閱讀已久的我開始在下班后讀《時間的噪音》,英國作家巴恩斯以肖斯塔科維奇為主人公的長篇小說。這個“終生都在等待槍決”的作曲家,是蘇聯(lián)高壓環(huán)境下“只有兩種類型的作曲家:戰(zhàn)戰(zhàn)兢兢活著的和已經(jīng)死掉的”中的前一種。在飽經(jīng)世故和奇怪的天真之間,在英雄和懦夫之間,在大片的紅色和布爾喬亞之間,在自由和枷鎖之間,肖斯塔科維奇及其作品維持著一種鮮見的平衡。
仿佛戴著鐐銬跳舞。仿佛每晚穿戴整齊,收拾好小行李箱,在公寓樓的電梯門前等待被捕,是一種宣示體面和對抗時間噪音的儀式。我知道切·格瓦拉所說的“讓我們面對現(xiàn)實,讓我們忠于理想”到了現(xiàn)在,早已變成了逃避和妥協(xié)的托詞,遠遠無法跟肖斯塔科維奇的境遇和抉擇相提并論。我們所秉持和踐行的,最多只能算是一種中庸的心態(tài)。
《第二圓舞曲》原本出自肖斯塔科維奇的管弦樂組曲《第二爵士舞曲》,被改編成鋼琴曲后,原曲的層次難以避免地有所削減。我坐在琴前,連續(xù)敲擊著被改編得已有些沉悶的和弦,琴發(fā)出的聲音有些單調(diào),已失去了那讓人既驕傲又惆悵的調(diào)調(diào)。
人是自然之子,而真正意義上的“人”的內(nèi)心應該是復調(diào)的。
我以為,這種“復調(diào)”不是指“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或簡單的知世故而不世故。這種“復調(diào)”,應是可以接受平淡無奇的自己與周遭,并對此感到足夠坦然,但仍舊可以在日復一日的隨波逐流中,葆有僅僅面向自己內(nèi)心的隱秘耳語,葆有除此以外別無他法借以傾訴悲歡的方式。
正如,雨天在家彈琴,是為了借他人寫就的詩意,說出自己的境遇和習見的風景——晴天,太陽和月亮照常升起;雨天,琴聲在簌簌的雨聲中使夜空更加寂靜。
責任編輯? ?符支宏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