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耳
“在溪鎮(zhèn)有一個人,他的財產(chǎn)在萬畝蕩?!?/p>
這是《文城》開篇的第一句話。這句話很普通,但卻飽含了即將展開的并不普通的講述。很顯然,文城并不是真的存在,那是阿強隨口對林祥福編織的一個地方。就像小美手里最好的編織布衣的技術(shù)一樣,不留痕跡,以至于讓林祥福信以為真。他認為文城在南方的某個小鎮(zhèn)上,只要過了黃河,沿著南方的路途一直找下去,就能找到這樣的一個地方,就能找到他想找到的女人。
文城不過是一個虛構(gòu)的地名,但文城又是存在的。因為阿強在編織文城時,卻是真實地編織了溪鎮(zhèn)的地理風情、生活樣貌。所以當林祥福到了南方,發(fā)現(xiàn)生活中的文城有可能真的存在時,卻發(fā)現(xiàn)了眼前的溪鎮(zhèn),無論是地理風情,還是生活習性的樣貌,這里的人說話,尤其是溪鎮(zhèn)女子說到他的女兒“給小人穿”,似曾相識。林祥福突然意識到一個清晰的印記,他的女人小美在縫制完成一件嬰兒衣裳時,曾對他說過“那時候這衣裳里面有一個小人了”這么一句話。
林祥福決定留在溪鎮(zhèn),他堅信小美一定跟溪鎮(zhèn)有著某種聯(lián)系。他要在溪鎮(zhèn)等待小美的歸來,但小美會歸來嗎?林祥福能否在溪鎮(zhèn)遇見他的小美?
不可否認余華講述小說的天賦依然如故。他的《文城》是輕快的、簡單的,更是清澈的,可以讓人一口氣讀完。閱讀是對余華最好的致敬。他的魅力在于,你放慢一點,會發(fā)現(xiàn)詞語與句子的信息,會加大想象的空間和深刻的寓意。
寫作的余華,總讓我不期而然地想到了我寫作的客里山,湘西的山和水,那里的風土人情、民俗民風,以及傳神的語言和細節(jié),那么近似。
泥土和植物滋潤了大地的鄉(xiāng)村,也同樣保持了故鄉(xiāng)客里山的想象力。它們無限地生長在我的小說里。有一段時間,我被生活的殘酷子彈擊中,退回到了大地上的客里山,一個生活和虛構(gòu)的故鄉(xiāng)。我坐在摩托車后座上,在暮色深沉的田野上,看到了已經(jīng)早早照亮鄉(xiāng)村馬路的月亮,這樣的畫面在我歸來的很長的日子里遲遲不肯散去,始終縈繞在大腦,浮現(xiàn)于眼前。我跟母親一起,學習種菜、放羊、砍柴等。熄燈后躺在床上,窗外的鄉(xiāng)村安靜得如同夢境。窗戶上有幾只螢火蟲在飛舞,它們或從田野來,或從山林來,或棲居在我家屋門前的一小塊菜園地里。小菜園是母親耕種的,隨著季節(jié)的變化,小菜園里的蔬菜也會隨著母親的想法而更替,青菜、瓜果、辣椒、蔥蒜等。母親以一位老人的神氣忙碌著,她種植的是一種口味,更是一位老人對生活細節(jié)的熱愛。
我剛回來時,很不適應(yīng)家里的生活。我與鄉(xiāng)村莫名地產(chǎn)生了距離,很大程度上我已經(jīng)依賴于城市的喧囂和繁華。我看到屋后打工學到磚瓦手藝的維真,清早就踩響了摩托車,吆喝著去鄰村人家里砌磚墻去了,他的女人因為忍受不了這生活的清苦,已經(jīng)拋下他的兩個孩子遠走他鄉(xiāng),從未回來過,也從未再與他聯(lián)系。這種情形多么像《文城》故事里的林祥福,只是維真的女人不是溪鎮(zhèn)的小美,而維真更不是《文城》里的林祥福,他只是客里山的一個農(nóng)民,會打鼓、會抽煙、會打牌、會喝酒,也會罵娘和打架。
他會因為一個鼓點的節(jié)奏跟你沒完沒了地較真,也會因為你隨便甩出的紙牌跟你爭論不休。他不止一次在客里山的山道彎彎的馬路上騎著他的摩托車一邊奔馳,一邊在就著摩托車響亮的雙喇叭音響唱起那首洋氣的歌: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燃燒了我。他最后的人生還是被生活這把火焰給燃燒了。
他跟林祥福一樣的是,他是個好人,一個對生活充滿了熱愛的向善的人。我的隔壁,是鄰居大朵的家,他的女兒也上初中了,到了林百家的年紀,有著和林百家一樣的氣質(zhì)和迷人的笑。她在距離客里山十幾里路遠的一所鄉(xiāng)鎮(zhèn)初中讀書。天還沒有完全亮,她就在起床洗漱,準備上學去了。父母都在南方打工,家里只剩下眼睛幾乎失眠的爺爺,還有個患有神經(jīng)病的奶奶。奶奶一天到晚都陰沉著臉,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就口無遮攔地罵人,罵哪個沒良心的人偷了她家藏柜里的鹽,罵哪個老蟲咬的害她的兒子紅星。她的大兒子紅星是大朵的哥哥,也在南方打工?,F(xiàn)在四十多歲了,還從未戀過愛,是純正的單身男人。爺爺和奶奶就像兩個熟悉的陌生人陪伴在她的身邊。有一天她從學?;貋?,我居然看到她在耳朵上打了兩個耳洞,過了幾天她就戴上了一對耳環(huán)。她每次經(jīng)過我的屋門前,怕被我看到而不好意思,都是加快了腳步,一路小跑過去。
這時,我又覺得她其實更像從萬畝蕩到了溪鎮(zhèn)的小美。她長成了小美,而不是后來的林百家。碰巧的是,那段時間里,我大都在閱讀余華的作品。余華的作品寫的都是過去的、陳舊的,散發(fā)著濃郁鄉(xiāng)村泥土氣息的遠方,但又那么真實、那么清晰。背景并不那么重要,人物的呼吸、命運的走向、生活的細節(jié),一點一滴都如同活在你的身邊,活在你周身的世界里。
走到命運的滾滾紅塵里,你發(fā)現(xiàn)其實很多人都跟林祥福很像,跟小美很像,跟林百家很像,還有更多深處低層生活的人,他們更是田大或者田家兄弟們!
母親喂養(yǎng)的家禽,冷不丁會來打擾我。一只公雞大搖大擺地跑了過來,開始啄我的腳,后來就試探著啄我手里的書。鴨子也成群結(jié)隊地圍攏而來,用它們驚奇的眼神,看著我。我只輕輕地喊了一聲“去”,那只公雞就展開了翅膀,夸張地跳起來發(fā)牢騷。鴨子們也不甘示弱,集體發(fā)出了嘎嘎的合唱聲。
很多時候,我知道我必須要沉下來了,不能再像過去那樣虛浮。我要學習母親的簡單樸素、從容淡定,我要學習做一粒種在地里的種子,需要耐心和等待。
“林祥福遲疑片刻,在小美的身旁悄聲躺下來,聽著小美輕微勻稱的呼吸,他一點點扯過來小美身上的被子,蓋在自己身上,這時候小美轉(zhuǎn)過身來,一條魚似的游到他身上。詩一樣的句子,鮮活在每一個細節(jié)里。比比皆是,如詩。與小美同枕共眠,吸取小美身上源源不斷的熱量,林祥福似乎沉睡在春暖花開里?!绷窒楦γH的愛惜,像極了湘西客里山人對家畜一樣的愛惜。他們都是在低處生活時懷揣著善良。
又是春天,三月九日,我在南方的小溪邊讀《文城》,有一種置身溪鎮(zhèn)的感覺。那時在家鄉(xiāng)客里山閱讀余華的作品,也是春天,不過那時已經(jīng)是五月的春天了。我再一次閱讀完余華的那本隨筆集《溫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真的是有點百感交集。
與以往讀書不同的是,現(xiàn)在讀書,卻如同創(chuàng)作一樣,會讓我在閱讀過程中去想去悟。一個人,只有當你經(jīng)歷過一些生活,再去閱讀那樣的生活時,你會感受到一些經(jīng)歷。你會發(fā)現(xiàn)同樣的一本書,在經(jīng)歷之前和經(jīng)歷之后去讀,會有完全不一樣的認識。這就是時間的魅力和力量,它可以催生一粒種子的未來!
必須承認,閱讀余華的作品確實是一件愉快的事情。飽滿的想象和文字的張力從未褪色過,哪怕有重復過的痕跡,也因為是余華而變成了一種重復的力量。他依然秉持了天才小說家的講述,每一個斷句都有豐富的信息,詞語里盡是才情。
文城、溪鎮(zhèn),以及林祥福、顧益民、陳永良、李美蓮、小美,這樣的名字,在那個特定的時代,余華賦予了這些名字豐富的一面,也一定有他書寫這些名字的用意。有些細節(jié)自然而然,活躍在你的眼前,讓你持續(xù)地回味。如果余華去寫詩,一定會是個優(yōu)秀的詩人,但會不會有后來出色的小說家余華呢?讀很多一流的作家作品,我都認為他們骨子里一定是詩人,他們最偉大的地方,就是會用小說的途徑去探尋生命與世界的詩意。
直到十一章后,小美不辭而別,到突然歸來。她已經(jīng)懷著林祥福的孩子了,她要回來把他的孩子生下來,還給他。她為何要不辭而別,還偷走了林祥福的金條——大黃魚和小黃魚?林祥福問她,金條拿去干嗎了?她沒有回答他。她帶回來了他的孩子,還沒有偷完他家的金條??吹缴磉吔?jīng)歷旅途疲憊睡著了的小美,林祥福感傷里夾雜著欣慰。
林祥福說,你也沒有狠心到把金條全偷走,你留下的比偷走的還多點。
小說的故事從這里算是開始了……
感受著小美的手在他的手掌里傾訴般哆嗦……
這簡直就是詩,看似什么都沒有說,但又說出了很多。我一口氣看完十三章,一直為林祥福擔心,擔心小美會生事,等她真真切切地把他們的孩子生出來以后,我才松了口氣。
之前我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壓力和孤獨讓我總?cè)滩蛔∫橐恢煛熢谶@個時候能像朋友一樣傾聽我心里的獨白。我在堂屋門前的禾蕩里來回走動,朝著身前的一棵楊梅樹飛起一腳。楊梅樹上的枝葉被我突如其來的發(fā)力震得發(fā)出簌簌的聲響,有幾片葉子從樹枝上震落了下來。我抬頭看一眼楊梅樹,無意之中發(fā)現(xiàn)家門口的楊梅樹竟然結(jié)出了楊梅。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喜出望外!原以為我家的楊梅樹不會再結(jié)了。母親前幾天還疑惑,今年的楊梅樹怎么沒有結(jié)楊梅呢?大自然的秘密有時書寫著一種難以預(yù)見的想象。一棵樹的存在,不僅僅是一種記憶,更是一段時光的痕跡。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像一棵樹一般對大地誠實和有耐心。它們有時被濃郁的霧遮掩,大霧修改了它們的去向和存在。你看見的只有虛構(gòu)的煙霧??商摌?gòu)的霧總會被陽光驅(qū)散的,很快你會看到最初的那棵樹,依然如此真實地站在你的面前。
無數(shù)的失敗和脆弱,遠遠不如一次內(nèi)心的強大。一九九二年春天,余華在北京一間只有八平方米的房間里開始寫作《活著》,他是個非常詩性和對藝術(shù)有獨特感受力的人,前后修改這部作品他只用了大半年時間。我堅信一個人只有在苦不堪言的時光里才能寫出深刻偉大的作品。三十二歲的余華無疑寫出了一部偉大的作品。再次閱讀《活著》,熱淚盈眶的我數(shù)年后又一次對他充滿了敬意。
三十二歲的我也在南方一間出租屋里學習寫小說。我寫得極少,能屈指可數(shù)的是三十歲寫出了《花憶》,留到至今一直沒有發(fā)表。三十一歲寫出了《客里山》,三十三歲寫出了《雙人舞》,這兩個中篇分別發(fā)表于《青年文學》雜志上。準確地說,這些作品都是在三十二歲前后完成的。三十二歲那年我基本上沒有拿得出手的小說。大凡厲害的作家都在他們還相當年輕時就創(chuàng)作出了出色的作品。
讀《文城》是一種享受,擅長講故事的余華,把故事講得風生水起,堪稱是一流的敘述。天才的余華是不會隨著年齡增長而減退才華,天才仍然是天才。寫得過于圓潤、流暢、平和,比起《活著》的殘酷、文字的鋒利、熱血的沸騰,寫《文城》的余華確實變了,有熟悉的陌生,他溫情、緩慢,更趨于一種享受自我感覺良好的平和節(jié)奏里。他放下了文學的野心,開始與后來的自己和解,通篇充盈著人性情義的底色。所有眼淚、痛苦、財富、悲傷,在人間身體的愛和情義里都是牽強附會的,所有圍繞情義點燃的細節(jié)都只是軀殼。從文本與文學的意義上來說,也許《文城》是單薄的,補記的部分也無法覆蓋單薄。原本余華就是想簡單講好一個中國故事,至于是發(fā)生在清末、民國還是什么時期不重要,是溪鎮(zhèn)還是文城也不重要,這就是余華虛構(gòu)出來的一個烏托邦的南方夢境。很顯然,余華寫《文城》,老實而簡化,沒有炫技,沒有弄斧,也沒有文學經(jīng)驗的發(fā)力。只為了簡單講好一個好看的故事,一個男人帶自己的孩子去南方尋找自己女人的故事。
《文城》是可以反復閱讀的。重復讀也有其耐人尋味的東西,這就是余華的魅力,更是文字的力量。一些比喻句好到讓人羨慕,細節(jié)充盈著生活的氣息,生動、傳神。你只需追隨一些經(jīng)驗的印記,便能清晰可見生活的真實紋路,包括它那種如烈火般爆裂的柴火聲響,跟寒冷中命運裂開的聲響幾乎一致的。
高燒不退的孩子,讓林祥福悲哀感到,一旦女兒離去,那么他在人間的日子也就屈指可數(shù)了。但當他發(fā)現(xiàn)一夜之后,孩子的燒退了,好了,饑餓中孩子的哭聲都是那般好聽,讓他不由得淚流而出。
這時,沉寂了很久,下了很長時間大雪的溪鎮(zhèn),屋外人聲鼎沸。借住在陳永良家的林祥福,看見陳永良打開屋門,旭日的光芒像波濤一樣迎面打來。
也是完全符合他此時的心境。撲面而來的生活畫面感,層層疊疊的生命色彩感,余華用他刀刻一般的筆,一點點地雕刻著大地上的人物和風景。
從黃河以北到江南小鎮(zhèn),溪鎮(zhèn)其實就是林祥福的文城。文城里的林祥福像我們客里山的每一個人,具體起來,像我小說里講述的老遲,也像現(xiàn)實中的德國,客里山的人也喊他美國,德國是他的真名,美國是對德國的雅稱,是個綽號。我為何要提到美國呢?因為重男輕女的封建思想,他為了要一個男孩,不斷地讓婆娘生產(chǎn),女兒一個接一個落地。生了六七個以后,驚動了鄉(xiāng)鎮(zhèn)政府計劃生育部門,計劃生育的工作人員上門來找他時,他淡定自如地在門前的磨石上磨他的柴刀,磨礪的刀鋒在陽光下發(fā)出強烈的光芒。上門的人問,你磨刀做什么呢?美國一臉嚴肅地對著磨石上推動的刀,沒有言語。在他咳嗽吐出一口痰后,說了句“等下我好招待今天來的客人”,所有的人都被他這句話給嚇著了。大家知道,美國不是別人,他就是德國,是一個敢不顧后果、不計代價,什么事情都可能做得出來的人??屠锷降娜瞬恢挂淮蔚乜吹矫绹檬掷锏镍B銃對準找他麻煩的人,也曾手持殺豬刀奮起直追一個跟他打架的人。這個有著湘西土匪氣息的德國,他的血液里充滿了男人的霸蠻。他其實更像那個時代生活在溪鎮(zhèn)上的每一個人。
寫到土匪明顯弱了,感覺剝離了故事,只在故事的邊界游走,有點牽強附會,所以在講述的過程中也難免生硬,有點遺憾。
很多細節(jié)我讀完后要停下來想一陣,有時會忍不住流下眼淚,有時也會會心一笑。
閱讀優(yōu)秀的小說只會給予你一種溫暖的力量。從來不會讓你覺得失望,當你讀到一部嘔心瀝血、用盡所有的才情來雕刻文字的小說時,你不僅對這部作品充滿好感,對寫作的作家也同樣充滿了好感。余華就是這樣的一位小說家。
他在《文城》最后的句子,用了極多的閑筆。風物與景色的運用極是難得,也看出了他寓意的心思之妙筆。
通篇來看,民間、鄉(xiāng)鎮(zhèn)、亂世、情義,充滿美好與溫暖,壯烈與悲傷。畫面感、色彩感強,一個個比喻如命運的河流在虛構(gòu)的遠方游蕩。故事還是故事,但小說已然不單單是小說。經(jīng)驗、技藝、文本、厚重、意義,等等,如果去除這些,只停留在虛構(gòu)的一種,或一個故事里,只感受文字引領(lǐng)和講述展開的暖色與動人,那么,讀完《文城》是稱心滿意的。
一部有價值的作品,我們?nèi)绾稳ピu估和辨別,我覺得取決于閱讀的重心。你是遵循故事的一波三折、人物命運的跌宕起伏,還是思想的波瀾壯闊、語言的高潮迭起……
從我個人所獲得的閱讀感受來說,除了土匪部分,其他都還行。補寫的部分可以獨立成故事,但也成就了《文城》前面的章節(jié),后補的更添亮色。我以為,結(jié)論是余華還是那個會講一流故事的余華,但確實老了??墒怯嗳A內(nèi)心的野心一直還在,只是像他曾經(jīng)說過的那句話一樣:命運的看法比我們更準確。
江南與湘西,如果余華寫的是湘西的土匪,會不會有不一樣的效果呢?
小美和一些細節(jié),在那個遙遠而特別的時代,一點點清晰、生動起來,像她眼睛里金子般的顏色。無數(shù)的細節(jié),一如萬畝蕩流動的河水,在日出的光芒中照亮大地。
讀經(jīng)典的作品你會覺得是一種享受。你也會不由得感悟:講述真是作家一生的榮耀,是光芒,更是力量!對生命最好的熱愛,就是在有限的時間里,去讀經(jīng)典的作品,看經(jīng)典的電影,聽經(jīng)典的音樂。不陷入浮躁的碎片化資訊的熱鬧,你就可以清晰而完整地找到與美好同行的安靜。
好的作品,簡單講好一個故事,干干凈凈地講述。或者故事完全是次要的,在抵達故事的同時,如何做到了通往故事的秘密。當一種閱讀堆積如山的風景,如流水般清澈、輕松時,這樣的文字無疑是讓人欣慰而感到有趣的。做到忘我而又有自知之明的書寫,就是真正的功夫!老老實實的講述,遠比炫技更有力量,更讓人喜歡。一部小說不在小說文本里用力,只玩太多花樣,很討厭。
同樣的歌,不同的人唱出了不同的感受。有些人唱歌,是在喊叫,是一種發(fā)泄;有些人唱歌,是在講述,是一種抵達。一首感人動聽的《可可托海的牧羊人》硬是給唱出了鬼哭狼嚎的悲催。我剛好看到《文城》的最后一頁。
田家兄弟拉著少爺林祥福和他們大哥田大的棺材經(jīng)過西山,這聲響?yīng)q如哭喪之聲應(yīng)景了他們的一路前行……
客里山的維真在前幾年因為患了一種重疾不治離世,成了穿越西山的另外一個林祥福。德國呢,除了打打牌,吹吹牛,有時還跑起了給客里山的老單身漢們做媒人的生意。出落得像小美,更像林百家的大朵的女兒,也早早放下了學業(yè),奔赴了比文城還要遙遠的南方,去打工了。在黑夜包圍的客里山,爺爺?shù)目人月暫湍棠痰牧R人聲有時會不約而同地混雜在一起,給了客里山這原本寂靜的黑夜更深的寂靜。
這使我又想起了余華曾經(jīng)在一本書里所提起的質(zhì)疑與發(fā)問:我能否信任自己。這恰好也使我想起了哲學家尼采說的一句話:在自己的身上克服這個時代。的確,誠實屬于誠實,謊言歸于謊言。
自嘲和自黑、裝模作樣的人我見過。但對于客里山一只名不見經(jīng)傳的黑母雞,它竟然也學會了裝模作樣,這倒讓我出乎意料。驚嘆之余,也引起了我的興趣。我用手機把它拍了下來,記錄這個被生活忽略的畫面。
這是一只暫時還沒有生育能力的黑母雞。它的肚子里根本就沒有貨,可是它看到別的母雞總是去柴草窠里生蛋,它就很不自在了,也很嫉妒。這只黑母雞看上去很強勢,還帶有一點點土匪的強暴氣勢。你知道它都干了什么嗎?它總是趁著別的母雞離開那里后,跑過去占地盤,冒充一只要產(chǎn)蛋的雞蹲守在那里,總要占窩。這還不出奇,等過了那么一陣子,它還要裝模作樣地一驚一乍地高呼“個蛋,個蛋”。意思是說,它也產(chǎn)蛋了!
我跑去看,根本就沒有蛋。它騙取了我?guī)状蔚男湃魏?,我跟母親說,這只黑母雞是不是不產(chǎn)蛋的?怎么最近總是看聽它喊,卻沒有一個蛋呢?母親笑了,她說有辦法治它。
只見母親把黑母雞的腳系了起來,系在一把椅子的腳下,并給這只黑母雞的鼻孔里橫插一根它自己身上的羽毛。我問母親,這是何意?母親說,提醒它不要再去搗亂。我說,這樣有效果嗎?母親說,有效果哩!
《文城》補刀的部分我以為是讓全書最出彩的地方?!段某恰非安糠謱懥窒楦#竺嬷粚懶∶肋@個人物,相得益彰,處理得極好。寫小美的這部分,總讓我想起沈從文《邊城》里的翠翠,余華在這部長篇做到了老實而干凈的講述,一切都做到了簡單。天才的余華依然散發(fā)著他天才的氣質(zhì),不會因為時間而褪色。在余華的小說世界,有讓人過于熟悉的味道,那個回來的余華,他有時是值得信任的朋友,也是危險的敵人。比起當下太多作家講述的野心和炫技的能力,我更喜歡這樣完全歸于自己的寫作,看似放下了很多,而更多的正在緩慢地生長……
他在一種歸于平靜的冷靜里審視自己所熟悉的部分,不參與任何關(guān)于自己的看法和情感。只是老老實實、簡簡單單、干凈而結(jié)實地講完了一個故事。我認為這是合格的余華,是一個正在慢慢歸來的小說家余華。
我把廚房里那把生銹已久的菜刀拿出來磨洗,先用石子在菜刀上摩擦,再把菜刀在磨刀石上力道均勻地磨。生銹的刀如同一個人的思想,需要經(jīng)常磨洗。有一些時日,我的生活和思想也生滿了銹,陷入了困境深處,銹越積越厚,慢慢遺忘了內(nèi)心清澈的光亮。我輕快地磨著手里的這把菜刀,潑了一瓢水在菜刀上,很快它發(fā)出了耀眼的光亮。我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光亮的刀鋒。
我依然清晰地記得,德國在客里山楊梅樹下抽煙的樣子,憂郁而低沉。那個夜晚我其實也在反復地與自己交談,我看見螢火蟲在夜空里閃爍,螢火蟲那么小,它的光亮也是那么小,可黑暗無法阻擋它們的飛翔。那一點點的光亮與星空無數(shù)的星星其實沒有什么不同,它們美好而動人。
責任編輯? ?韋毓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