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旦欽
嫂子離世二十多年了,每次回家從她住過的房前經(jīng)過,我的心情仍然是那么沉重……
嫂子是我堂伯的兒媳婦。嫂子的住地離我家只有幾百米。那天嫂子坐在火塘邊納鞋底,大黃狗把頭擱在前腳上,微閉著雙眼,趴在嫂子的腳邊。大黃狗一躍而起,箭一樣朝門口射去,汪汪汪狂吠起來。嫂子就知道,有客人來了。
“姑父,你來啦。”嫂子看到姑父腋下夾著的那個紅漆斑駁的小木盒,就知道姑父是干什么來了。
嫂子聽說姑父那個三十多歲的兒子,找了個生過兩個孩子的寡婦。但兩人的年齡相當(dāng),特別是那寡婦長得俊俏,姑父怕夜長夢多,決定抓緊選個好日子給他們完婚,今天是發(fā)喜書來了。
送走姑父,嫂子重又坐回到火塘邊,往火塘里加了幾塊硬柴,一邊納著鞋底,一邊哼著那支《織綾羅》的山歌:“郎在對門唱山歌,姐在房中織綾羅……”
哼著哼著,我的堂兄樹山從外面回來了?!鞍Α彼M(jìn)門就是一聲長嘆,然后在吱呀作響的竹椅上坐了下來,低著頭,不說一句話。
嫂子見丈夫這個臭樣子,小心地說道:“姑父來送喜書了,邀我們?nèi)胰コ跃??!闭f著,把喜書遞給樹山看。
樹山接過來一看,說道:“去個屁。你不是讀過中學(xué)嗎?這都看不懂?書帖上寫的是‘喬子公孫’,只請男人?!?/p>
“姑父走的時候,口頭請了,說要我?guī)е鴥蓚€妹仔去的?!鄙┳诱f。
“你是豬呀,他這是客氣話,你也信?誰叫你沒本事,生兩個妹仔!”
像是被毒蜂蜇了一下,嫂子驚愕地抬頭看了堂兄一眼?!懊米小倍窒褚话鸭獾对谒男纳?。隨即她就像做了錯事一樣,默默地低下頭去嗚嗚地哭了起來。
初秋的傍晚,夜霧慢慢地彌漫開來,使人感覺有點寒冷。嫂子一家四口正圍坐在火塘邊的桌子上吃晚飯。這時我的伯父,也就是嫂子的家父,叼著旱煙斗斜倚在嫂子家的門框上說:“樹伢崽,明天加早你到鎮(zhèn)上去進(jìn)點貨來,竹伢崽的毛毛后天滿周歲,擺幾桌酒席,接親戚和本家人熱鬧熱鬧。那退耕還林的幾萬塊錢,我就不分給你們倆兄弟了,拿這個錢來辦酒席。我們家也就只有這一條根了?!?/p>
“嗯?!碧眯謵瀽灥貞?yīng)了一聲。
嫂子一聽這話,心里就不舒服。自己生了兩個女兒,大的五歲,小的三歲了,沒有擺過一桌酒席,搞得外公外婆至今都沒機(jī)會來過門。不僅如此,過年的時候,公爹從沒拿過一塊錢給自己的孫女做壓歲錢,連爆竹都舍不得買一掛,平時經(jīng)常跑街上,也從沒見買過一塊糖給倆孩子,可總歸也是孫女呀。
如今竹山的媳婦生個男孩,公爹把幾萬塊退耕還林的錢全都拿出來擺周歲酒,那退耕還林的錢,自家占大份,畢竟是各家另起鍋灶過生活。公爹也太偏心,太不把自己一家放在眼里了??伤植桓颐髡f,這山里當(dāng)兒媳的本來就沒地位,沒生男孩的兒媳就更是低人一等,她只能暗自傷心。
今天是竹山兒子做周歲酒的日子。廳堂里的正面墻上,端端正正地貼著“天地君親師位”的大紅條幅,條幅下面擺了一張八仙桌,桌上一字排開地擺放著三牲祭品,祭品的外端擺著一個香爐,香爐里插著三根紅燭。八仙桌的下面呈“品”字形擺放著三張方桌,上面鋪好了碗筷,放置了酒盅。
“外婆來了。”不知誰這么喊了一嗓子,于是大家手忙腳亂了起來,有的拿著鞭炮,站到地坪邊上,等外婆一到地坪墈下就點燃。有的拿著大大小小的果盤,忙著張羅果子。有的忙著清洗茶杯,一盤茶盅里已經(jīng)放好了茶葉。老伯公則忙著調(diào)動幾個輩分不同的女子,到地坪邊的路口上站班迎客,她們按輩分大小一字排開,神情顯得很局促,場面有點混亂。
快到家門口的外婆等一伙客人,在路上好一陣忙活。他們把一個看起來只有五六歲的小男孩牽到了隊伍的前面,外婆擺著一雙小腳,緊跟著小男孩,接下來是舅母、表姐表妹,按輩分排列著隊伍,邁著拘謹(jǐn)?shù)牟椒ハ蛭堇镒邅?,禮生挑著一對竹片做成的禮箱走在最后面。
外婆一行被迎到東廂房以后,禮生把一對禮箱提到廳堂里,然后把禮品一件一件地擺放在八仙桌上。這是山中的禮俗,凡是擺三朝、滿月、周歲酒,外婆家送的禮品都要擺到廳堂里的八仙桌上,供人們盡情觀賞、品評。
三聲鳴銃響過,接著就要開席了。老伯公戴著老花眼鏡,身著藍(lán)色的長袍,手拿一個紅紙單子,來到了東廂房的門口,隔著門檻,拉著長長的腔調(diào)朝房里喊道:“方府偉老姻親大人……”末了深深一鞠躬。
“方府偉老”是誰?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房里好一陣寂靜。老伯公見房里好久沒有反應(yīng),不免有些尷尬,只見他微微笑著,走到那個五六歲的男孩身邊,此時滿屋子的女人才醒悟過來,外婆的孫子就叫方偉,只是沒想到,第一個被邀的客人竟是個小屁孩。只見老伯公溫和地牽起方偉的小手,徑直向廳堂走去,安頓在首席位置。
嫂子站在門彎里,怯怯的目光穿過人群,小心地看著這一切。明明是為了接外婆才擺的周歲酒,外婆的小孩子卻堂而皇之地坐了首席,七十多歲的老外婆卻坐在了孫子的下方。
她又偷偷地看了一眼年邁的外婆。外婆的神態(tài)卻是如此的安然,也許她從來就沒有想過這有什么不好。
周歲酒的喧囂已經(jīng)退去,家里又歸于沉寂。那天中午,嫂子一家正圍著火塘吃午飯,公爹叼著那個旱煙斗,雙腳邁著內(nèi)八字,一擺一擺地?fù)u了過來,然后一腳踏在門檻上說:“樹伢仔,你弟弟不是生了男伢仔嗎?他西邊的兩間房已經(jīng)抵近山墈了,你這邊還有能砌兩間房的空坪地,你住西邊去,他住東邊來,他有男伢仔讓他挨著老屋做幾間新房。你們嘞,反正是兩個妹仔,遲早要嫁出去,就不用操心做房了?!闭f完,就猛地抽了兩口旱煙,眼睛盯著樹山。
飯?zhí)美镆幌伦蛹澎o了下來,過了一陣,公爹提高了聲調(diào)問道:“都啞巴啦?”
“好喲?!睒渖綈瀽灥貞?yīng)了一聲。
公爹轉(zhuǎn)身走遠(yuǎn)以后,嫂子就責(zé)備道:“我們這一間正房擠得屁股都沒地方擱了,今后如果想加蓋一間,看你怎么辦,不答應(yīng)會殺了你呀?”
嫂子這樣一嘮叨,丈夫的臉就繃不住了,吼道:“你以為我愿意呀?你這絕代婆,要是有本事生個男伢仔,我們還用慪這窩囊氣嗎?”他越吼越氣,吼著吼著就對著嫂子的臉扇過去。嫂子沒料到丈夫會因為這件事打自己,一個趔趄差點栽倒在了燒得正旺的火堆上,她”放聲大哭起來。
嫂子一邊哭,一邊捂著被打得麻木了的臉,沖到睡房里,胡亂地收幾件換洗衣衫,跌跌撞撞就往娘家跑。
回到娘家,弟弟聽完姐姐的哭訴,隨手拖一把鉤刀就往屋外沖,要去宰了姐夫這壞家伙。嫂子知道弟弟是個不曉得輕重的死懵懂,一把抱住弟弟,不讓他去。正當(dāng)姐弟倆掙扯不清的時候,老爹一聲大喝:“發(fā)什么癲?都給我住手!”姐弟倆一時都驚在了那里,呆呆地看著老爹,半天都沒反應(yīng)過來。
老爹他把姐弟倆叫到火塘邊,語重心長地說:“你要諒解樹山,你生兩個妹仔,他們趙家這條根到你手上就算是斷了。這是一個家族續(xù)香火的大事,平時樹山發(fā)點脾氣,你就莫跟他計較了。閨女,這就是你的命,沒辦法的?!闭f完,深深地抽了一口旱煙。
這時,媽媽也插話說:“閨女,在咯山里,我們女人的命好不好,就看會不會生個男伢仔,娘知道你心里苦,看著你這個樣子,我心里也針扎一樣痛?!闭f著說著,母女倆就抱成一團(tuán),嗚嗚地哭了起來。
爹說:“閨女,吃了飯你就回去吧?!?/p>
臨走時,媽媽顫抖著雙手,從糠籮里掏出了十幾個雞蛋,用土布袋子裝好,喃喃地說:“閨女,這些蛋,你拿回去自己煮著吃,補(bǔ)補(bǔ)身子,自己把自己看重點,回到家里就沒人心疼你了。我好想去你屋里看一看,可你生兩個妹崽,三朝、滿月、周歲酒都沒做過,我來過門的機(jī)會都沒得,我這個做娘的也不能隨便壞了這個規(guī)矩,回去后只能靠你自己照顧好自己……”說著說著,嫂子轉(zhuǎn)身,一把抱住母親,母女倆又是一陣號啕大哭……
嫂子松開了母親,用衣袖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點一下頭,車轉(zhuǎn)身朝回家的路上一步三回頭地走去……
堂兄又到外面打工去了。
丈夫一走,嫂子就不用看丈夫的臉色了。那天上午,嫂子在房內(nèi)納鞋底,大黃狗突然吠了起來,嫂子見有人來了,便起身拉開了火塘的房門,她一見又是狗牯,便佯裝不高興的樣子:“你來做什么?”
狗牯是一個做上門生意的小木匠,長得結(jié)實、高大。他走東家串西家做木匠,練就了一張厚臉皮,他 嘿嘿地笑道:“我來看看你不行嗎?”一邊說著一邊就擠進(jìn)門來,大大方方地坐到了她身旁的椅子上。
嫂子給狗牯泡了一杯茶后,繼續(xù)織著毛衣。狗牯一進(jìn)門,臉上的笑容就像春天里盛開的一朵花,瞇著一雙色眼直勾勾地盯著嫂子。
嫂子被盯得有點不好意思了,說:“你做么子咯樣看著我啰?”
狗牯甜甜地說:“你好看呢?!?/p>
狗牯對嫂子的姿色早就垂涎不已,平素找盡各種借口,經(jīng)常到她家里來磨蹭、糾纏。他聽說前幾天她那木腦殼丈夫因生女孩子的事打了她,眼下她丈夫又出去打工了,他就想乘虛而入。
狗牯坐下來,兩人一句來一句去地交談,距離也一下子就拉近了許多。兩人原本就坳里坳背住著,很熟悉,現(xiàn)在說話就更隨便了。狗牯裝著不經(jīng)意的樣子,故意把話題往生育上面扯:“樹山這狗日的,真是有福氣,這么漂亮的女人還舍得扇耳巴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p>
“他就是個死蠻子……”嫂子說著說著,眼眶里就閃著淚光。
“你莫氣,其實啦,生男生女,也不是女人一個人的事呀。他自己沒那本事,還怪你,要我看,就是他不中用。”狗牯說道。
嫂子聽到“他不中用”這幾個字,“撲哧”一聲又破涕為笑了。
氣氛一下子又輕松活躍了,狗牯趁熱打鐵地說道:“你不信?真是這樣的。生男孩那真是有種的,你看我堂客生的兩個都是男伢?!蓖nD了一會,他觀察了一下嫂子的反應(yīng),繼續(xù)說道,“你要是想生男伢仔,我來幫你生?!北M管狗牯臉皮子厚,說出這么大膽的話,還是不由面紅耳赤了,但眼睛卻依然盯著嫂子。
嫂子聽了這話,頭就低下去了,臉上泛起了紅暈。狗牯的那一席話,也使她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幾個月前,縣電影公司的放映隊,來到了村上放映生育知識的紀(jì)錄片,嫂子雖然不懂什么染色體,但那紀(jì)錄片里講,生男生女并不取決于女方。她把這話記在了心里,只是平時自己說不出口而已?,F(xiàn)在狗牯這樣一說,撩起了她許多不堪回首的往事,勾起她心中無限的苦澀:丈夫那無情的一巴掌似乎又無情地落在她的臉上,還有公爹公婆、伯公叔婆、自己的親生父母那異樣的眼光……她委屈的淚水又嘩嘩地流了下來。狗牯看她嚶嚶哭泣的樣子,就從口袋里掏出兩張餐巾紙,遞過去。嫂子沒接餐巾紙,卻猛地抱住了他……
門前的桃花開了,謝了。謝了,又開了。不知不覺,春天來了。
那天吃中飯的時候,嫂子對丈夫樹山說:“我又懷孩子了,昨天我請吳醫(yī)生把了脈,說是個男孩?!?/p>
樹山聽說是個男孩,一下子驚叫起來:“我終于有仔了!老天真開眼了!”
端午節(jié)剛過,嫂子就生了個白白胖胖的小男孩。當(dāng)小寶寶“呱呱”墜地時,樹山用早就買好了的一籮筐鞭炮,噼里啪啦,把整個山野炸起一片硝煙。
最高興的還是公爹,他叼著個旱煙袋,整天笑得合不攏嘴。他把這幾年積攢的三萬塊錢全部拿了出來,為小孫子隆隆重重擺了十幾桌三朝酒席。
男孩子的出生,使嫂子在這個家的地位一下子提高了許多,家人對她的態(tài)度,就像解凍的山溪,有了鮮活的笑……
那天晚上,樹山剛上床就說:“我想明天去金礦打工,現(xiàn)在有了三個孩子,孩子將來都要讀書,要很多錢花,趁現(xiàn)在天氣好出去掙幾個活絡(luò)錢?!?/p>
狗牯見樹山又出去打工了,猴急猴急地又來找嫂子。嫂子說:“以后我們不能再來往了?!?/p>
狗牯一聽,就威脅說:“不同我好了,我就要把孩子搞死!我說到做到?!?/p>
嫂子聽了,以為狗牯是在說氣話,沒放在心上。
第二天,當(dāng)嫂子從外面回來時,發(fā)現(xiàn)房間里有一股難聞的農(nóng)藥味。她跑到床前一看,還不到一歲的兒子,口吐白沫,身體變得僵硬了……
嫂子哭得昏天黑地,她見兒子沒了,自己也喝了大半瓶農(nóng)藥,永遠(yuǎn)離開了這個世界。
責(zé)任編輯? ?韋毓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