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花的文字

馬金蓮

加西亞·馬爾克斯和《百年孤獨》

談馬爾克斯其實是危險的，也是困難的。太容易落入窠臼，重復他者。好在一千個讀者能讀出一千個哈姆雷特。況且馬爾克斯是如此讓人欲罷不能，迷戀沉溺。

早在十八歲的時候，我曾在師范學校的閱覽室借閱過《百年孤獨》。那時候?qū)︸R爾克斯的認識也僅停留在《百年孤獨》。某次陪同桌去她哥的宿舍，她和她哥說著家里事，我和一個同宿舍的學兄談?wù)撐膶W，他很健談，一口氣從校園文學說到了遙遠的拉丁美洲。如今已經(jīng)記不起那位學兄都侃侃地談了些什么，只記住了一個名字：馬爾克斯。因他啟發(fā)，我便迫切想讀由這個新鮮名字寫出的傳世大作，接著借到了《百年孤獨》，卻沒能讀進去，感覺進入是困難的。但畢竟是名著，就算看不懂，覺得沒意思，那也得讀，我逼著自己從頭到尾啃了一遍。說實話，還是沒找到感覺。以后每每聽人談起這本書，我都傻愣愣地聽著，沒有任何發(fā)言權(quán)。

早年沒看懂，卻在中年時候意外地聽懂了。聽書是個有趣的過程。有時候很順，一口氣能聽一兩章，每一個字都聽進了心里。有時候打岔的事多，一章播完了，我的感覺零零散散的，連貫不起來。不著急，回頭再聽?，F(xiàn)在我常聽羅寧錄播的《百年孤獨》，說不清聽了多少遍，以后還將聽多少遍。做家務(wù)的時候，稍微休息的時候，走路的時候，坐長途車的時候，隨時隨地都可以聽。

我感覺書中最迷人的是那些女性。僅聽名字就很吸引人，烏爾蘇拉，阿莫蘭達，麗貝卡，特爾內(nèi)拉，萊梅黛絲，費爾南多，佩特拉，梅梅……她們的人生故事同樣迷人極了。勤懇善良能干且高壽的烏爾蘇拉，年輕的時候她和丈夫上演過貞潔褲的鬧劇，后來她是家庭里含辛茹苦支撐生計的柱子，老年她是傳統(tǒng)美德的堅守者和傳播者，更是布恩迪亞家族百年興衰時光的親歷者、見證者。阿莫蘭達，烏爾蘇拉的女兒，驕傲，深沉，后來愛上了鋼琴教師皮埃特羅，在輸給麗貝卡后她千方百計攪黃了后者的婚事，后來又讓皮埃特羅愛上自己，卻只是耍弄了他，再后來她在悔恨和孤獨中死去。麗貝卡是遠方一個朋友的女兒，來到烏爾蘇拉家以后帶著父母的骨殖，她吃土，拒絕交流，行為怪異，后來和皮埃特羅婚事未成，最后愛上了何塞，何塞莫名其妙死后，她幽居至死。萊梅黛絲，里正的女兒，奧萊里亞諾的妻子，天使般的小女孩，懷孕后誤食毒藥噴血而死。費爾南多，奧萊里亞諾第二的妻子，一個秉持貴族生存信條的女王般的刻板女性。梅梅，費爾南多的女兒，愛上了馬烏利肖？巴比倫，后被母親強行拆散并送到遠方修道院，從那以后至死不曾開口說話……

我在柴米油鹽之間忙碌的同時，聽著《百年孤獨》，想象著這些可愛飽滿的女性形象。思緒往往跨越了地域和時間的溝壑，感覺文本中的人和事都不陌生，也不遙遠，更不難理解。好的文學作品具備這樣的能力，讓不同地域不同民族不同文化背景的讀者，通過文本達到了溝通和理解。當聽到烏爾蘇拉雙目失明以后仍然跟正常人一樣生活了很多年，我眼前仿佛能看到一位老祖母，站在黑暗中，靠著幾十年形成的生活慣性，維持著家庭的日常，她滿頭白發(fā)，皺紋密布，她洞察世事，保持善良，她就是時光的活化石，這樣的老祖母是如此可親可敬，尤其是她在年邁時期，還在一刻不停地操持著一個大家庭，她一生好客、熱情，對生活充滿希望，這和我們很多人的老祖母何其相像，聽著她絮絮叨叨的抱怨和訴說，你會禁不住露出會心的微笑。

《百年孤獨》在文學界的聲譽自不必說，是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扛鼎之作。作為一名長期堅持閱讀的讀者，我感覺自己把這本書聽厚了，然后又聽薄了。它已經(jīng)不再是一本書，而是一個立體的存在，聲音，畫面，脈絡(luò)，在交匯中分叉，又在分叉中交匯，交織成一個整體，又分離成一個個單獨的個體。布恩迪亞家族的百年孤獨史是一個整體，而家族中的一代代人，每一個個體，就是組成整體的碎片。這個家族群體是孤獨的，每個個體有著各自不同的孤獨。馬爾克斯真是寫盡了世上的孤獨，正如他在《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里寫盡了所有的等待，《霍亂時期的愛情》中寫盡了世上的愛情。孤獨是所有人共同的特質(zhì)，流傳在血脈里，深入在骨髓中，馬爾克斯抓住了這個特質(zhì)，并以搖曳多姿魔幻詭異的方式，把它呈現(xiàn)了出來。寫實一般都是容易的，恢宏壯闊如《悲慘世界》《戰(zhàn)爭與和平》《水滸傳》《三國演義》等巨著，考驗的是作家豐厚的生活功底?！栋倌旯陋殹房简灥氖橇硪环N能力，即駕馭虛的本領(lǐng)。孤獨是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是氣息，是表情，是內(nèi)心活動，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存在。也只有馬爾克斯般魔幻的想象力和駕馭力，才能創(chuàng)作出這樣的作品。中國自古到今也有魔幻奇異作品，《山海經(jīng)》《莊子》《聊齋志異》《封神演義》《西游記》等，有些甚至更絢麗多姿，可是和《百年孤獨》比，后者又是現(xiàn)實主義的。馬爾克斯用一種既夸張又現(xiàn)實的手法進行講述。馬貢多的世界里，生活是現(xiàn)實的，人物是現(xiàn)實的，布恩迪亞家族世世代代都在按照生活的邏輯繁衍生息。魔幻隱藏在現(xiàn)實當中，像鹽分融化在血液里，難以明確分割，現(xiàn)實中和了魔幻，讓它變得合理可信。魔幻又提升了現(xiàn)實，讓現(xiàn)實更像現(xiàn)實，又超越了現(xiàn)實，變成一個超現(xiàn)實的迷人的存在。

作品開頭成為無數(shù)作家爭相學習和效仿的模板。“多年以后，面對行刑隊的時候，奧萊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想起父親帶他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那時候的馬貢多還是個小村莊……”這個敘述方式里，既包含了倒敘，也有順敘，還有插敘。馬貢多的發(fā)展時光是一段完整的管道，作者在這里切開了一個小口，把窺探的鏡頭插進去，帶我們進入隧道。向前，是未來的馬貢多，向后是馬貢多未有之前的故事。進入以后，順敘和倒敘交替進行，像進入了一條迷宮。一路風景在變化，探險般讓人驚喜。當年我讀的時候迷迷糊糊的，感覺太復雜了。聽的過程里，線索明晰以后，感覺其實并不復雜。布恩迪亞家族早年在一個市鎮(zhèn)上，男青年布恩迪亞和近親姑娘冒著可能生出長著豬尾巴后代的危險結(jié)婚，婚后不敢同房，后來有個叫阿吉拉爾的老鄉(xiāng)嘲笑布恩迪亞，被布恩迪亞一怒殺害，阿吉拉爾的鬼魂開始糾纏他們。年輕夫妻受不了困擾決定離開故土進行流浪。有一批男女愿意跟隨他們一起去遠方尋找幸福。他們穿行在茫茫雨林和無邊無際的大沼澤中，經(jīng)歷了各種奇幻般的遭遇，最后在一片灘地落腳，從此扎根生存，把這片無人之地發(fā)展成了村莊馬貢多。他們給村子起了一個沒有任何意義的名字馬貢多。馬貢多開始了每一個村莊都會經(jīng)歷的發(fā)展歷程，一百年之間，經(jīng)歷了從小到大從落后到繁華到?jīng)]落的夢幻般的過程。一代又一代馬貢多人在創(chuàng)造歷史，歷史也在塑造他們。作者既沿著時間的大主線往前寫，又穿插無數(shù)小溪流般的小線條，魅力正來自這些變換。熱帶雨林和沼澤地區(qū)特有的氣候，植被，生存模式，形成了特有的氣質(zhì)，也讓很多魔幻的事情變得符合情理。

作品的魔幻性既來自故事本身，也來自敘述方式，更來自語言。馬爾克斯的語言在短篇《禮拜二午睡時刻》《有人弄亂了玫瑰花》等里頭就有展現(xiàn)，看似簡練平實，實則高度凝練，信息包含量大，像精美的飾品般鑲嵌著一個個隱喻。《百年孤獨》里這種優(yōu)勢發(fā)揮到了極致。隨便拎出一段文字，感覺就像從土里拔起了一株植物，帶出一串串令人驚喜的果實。對人物的描摹概括總是精準而形象，讀過就不能忘記。同時語言充滿幽默感，奧萊里亞諾第二和他的情婦佩特拉飼養(yǎng)的奶牛兔子等瘋狂繁殖，導致家里無從下腳的時候，他自豪地念叨的那句話，“讓一讓母牛們，生命短暫吶！”成為我和兒子之間開玩笑的常用語。讓一讓母牛們，生命短暫吶！我們互相說，說完了一起大笑。有時候我正聽到某一章節(jié)，兒子經(jīng)過，他能毫不費勁地說出相應的一段情節(jié)?？梢娺@部書在家里被我聽成了日常存在。“有幾十遍了吧媽媽？”兒子會問。“爭取上百遍?！蔽矣淇斓鼗卮?。好作品百聽不厭，經(jīng)得起咀嚼，越回味越香。

托妮·莫里森和《寵兒》

《寵兒》是我所讀的莫里森的第一部作品，從當?shù)貓D書館借來的。依稀記得當年她獲諾獎以后，看到媒體在報道她，天生對外國人姓名眼盲的我，只記住了有個黑人女作家，寫得好，得了諾獎。具體叫什么沒記住。純白色硬皮封面，由海南出版公司出品的《寵兒》拿在手里，我的記憶碎片被激活了，她就是那個女作家，是該看她的作品的時候了?！秾檭骸凡缓瘢挥惺f字。先把外圍品鑒了一番，然后我一頭撞門走了進去。

震撼撲面襲來。第一感覺是讀起來真費勁。確實費勁。這種吃力，是相對來說的。因為同一時段，我看的書還有國內(nèi)的幾本現(xiàn)當代小說集和長篇，還有詩歌選本，有芥川龍之介的小說集，有太宰治的《人間失格》。同時看累的時候也在手機上看看網(wǎng)絡(luò)文學來放松腦子。語言習慣差異，和深淺程度的不同，本國作家的書總能一口氣讀下去。《人間失格》《羅生門》也都還好。但這本薄薄的《寵兒》讓我如同吃飯時嚼到了石子，它居然讓我沒辦法暢通無阻地看下去，它有障礙。然而，吸引力已經(jīng)撲面，才看數(shù)段，就欲罷不能，只想讀下去。所以這障礙是如此的抓人。后面熟悉了行文風格后，就漸入佳境，順暢起來。十萬字，對于一個常年啃書的書蟲來說，實在不堪一讀，很快就到底了。怎么甘心？于是乎，回頭再看。這回慢了下來。讀完第三遍，合上書，反復摩挲，心頭一片澄明與了然，像老和尚打完坐，重新睜眼面對塵世。第一遍，了解故事，滿足好奇心，也就是看這本書寫了什么。第二遍，品味道，好作品好在哪里，得慢慢品，像啃骨頭，嚼筋，吮髓，真味入口。第三遍，已經(jīng)很從容了，看結(jié)構(gòu)和語言、技巧和風格。好作品經(jīng)得起反復讀，多讀一遍有多一遍的收獲。

《寵兒》耐讀。其實理清了脈絡(luò)，也就不再如最初那般眼花繚亂。故事并不復雜。美國，俄亥俄州，肯塔基農(nóng)莊，辛辛那提小鎮(zhèn)，奴隸制度，黑人的命運。本文重點塑造了幾位黑人女奴。在肯塔基一個叫甜蜜之家的白人農(nóng)莊，白人夫婦對黑奴友好善良，管理相對寬松，甚至給予黑奴們一定范圍的信任和自由，宣稱他的家園里沒有奴役，只有友愛和甜蜜。四個男黑奴，保羅？D，西克索，保羅？A，黑爾，他們中的黑爾努力為黑奴母親贖身，讓其可以安度晚年，并和黑人女孩塞絲結(jié)合—沒有婚禮，新婚婚紗是塞絲偷偷用拆洗的舊布縫制，但有幸福，在他們身為奴隸的生活里所能得到的最大程度的幸福。他們有孩子，渴望有一天像白人家庭一樣過上正常的生活。有一天男主人突然死亡，女主人多病膽小，她請來娘家侄子—“學校老師”幫忙。安靜的世界突然凌亂，曾經(jīng)的安穩(wěn)被打翻，甜蜜之家的黑奴們迎來了自己的悲劇，被販賣，被打殺，被凌辱，像牲畜一樣。女奴塞絲發(fā)現(xiàn)丈夫遇害，同伴逃亡后，她也開始了逃亡之路。她懷著身孕，從兇殘的白人主人手底下逃出，經(jīng)歷幾次生死，在白人女孩的幫助下活過來，終于來到婆婆居住的地方。在124號隱藏28天，白人主子追尋而來，面對抓捕，面對自己將要繼續(xù)去做女奴、子女們不能保全也要接著為奴的命運，塞絲殺死了一歲左右的親生女兒，她寧可殺了親生骨肉，也不愿看著他們落入白人主子之手，重復自己的悲劇道路。瘋狂的狀態(tài)讓白人以為她已經(jīng)瘋了，她被投進了監(jiān)牢，她幸存的孩子們活了下來。刑滿釋放歸來，她和家人團聚，終于可以過正常人的日子了。

然而，真正的悲劇此刻才拉開序幕。寵兒登場。在一家人努力向著正常生活奮斗的過程里，那個曾經(jīng)被塞絲親手割斷喉嚨的女兒出現(xiàn)了，出現(xiàn)在124號，她如影隨形，無處不在，她歇斯底里地打鬧，折騰。她將陰影籠罩在每個人頭上，日夜折磨著活著的親人們。終于，兩個男孩受不了精神壓力離家出走，寧可去未知世界里接受命運的擺布，也不愿繼續(xù)留在這個家里。老祖母死了。留下小女兒丹芙，和塞絲，還有那個鬼魂寵兒，她們像活死人一樣活在巨大的墳墓般的陰影里。有一天保羅·D來了。這個甜蜜之家唯一幸存的男人，黑奴男子，他在經(jīng)歷九死一生，流浪很多地方，遭受無數(shù)苦難以后，來到了124號。傷痕累累的男人，和心靈同樣傷痕累累的塞絲，相擁，相愛，同居。好景很短，寵兒開始折騰，仇視、驅(qū)趕外來者，轉(zhuǎn)而又勾引母親的情人。124號從來沒有安寧。她的姐姐，丹芙，在一個封閉環(huán)境里孤獨長大的黑人女孩，她從來沒有伙伴，只能終日跟寵兒的鬼魂為伴。她們都生活在半癲狂狀態(tài)。最后保羅趕走了鬼魂，塞絲和他決裂。悲劇命運早就注定，誰也得不到幸福。

行文很迷人。有一股魅惑般的味道在吸引你。有靜物畫般的描寫，有流水似的意識流，有精彩的心理獨白，有按時間事件正常推進的敘述。不是單線條敘述，采用了復式，多重線索同時穿插交替進行。語言汪洋恣肆，語氣凄苦憂傷。文學名著中寫黑奴命運的，還有《湯姆叔叔的小屋》（又名《黑奴吁天錄》），和莫里森相比，斯托夫人的寫法已經(jīng)陳舊、傳統(tǒng)，是平鋪直敘的。莫里森更具備現(xiàn)代性。莫里森采用的是和時代相符合的手法。同樣的內(nèi)容，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手法。所以莫里森的作品對于我們來說，肯定更有味道。還有一個區(qū)別，斯托夫人是白人，即便站在同情黑奴的立場上寫作，也難以徹底克服自身的局限性。莫里森是黑人，女性，她面對的時代，是黑奴忍辱負重的時代。社會在發(fā)展，黑人向不公平命運挑戰(zhàn)的意識普遍覺醒，廢除蓄奴制度呼聲日漸高漲。為黑人發(fā)聲，為黑人呼吁，揭露黑奴制的殘忍、黑暗，和不公平，成為她的天職。黑人出身，親身經(jīng)歷過黑人奴隸的悲慘生活，莫里森一出手，天然地就帶有某種悲劇力量。恰如《追風箏的人》一書，書中所寫的那個特殊群體，特定的生活環(huán)境，讓人物和故事具備強大的悲劇共性。

黑人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樣的遭遇，承受著什么樣的磨難，莫里森用她的作品告訴世界?！秾檭骸分v述的故事，凄慘而不狹隘，動人而不失真?？廴诵南?，令人很久都走不出那種氛圍。另外，作者還采用了一種很特別的藝術(shù)手法，某些篇章忽然就不采用標點符號，大篇幅地寫，沒有標點符號分割的界限，讀者只能自己去接受和理解。讀著這樣的文字，我感覺自己撞入了一個迷宮，四面都是墻，沒有門窗出口，一頭撞在墻上，回頭又撞到墻上。絕望的情感，內(nèi)心的呼喊，弱者的無奈，對自由的呼吁，都在這種迷宮般的文字間奔突。拿什么宣泄作者的憤怒，文本主人公遭受種族歧視的悲痛，只有這種看似無厘頭的表達方式。文字像失控的獸，蹄聲凌亂，無聲吶喊，卻承載了最沉重的呼喊，最深重的苦難，最絕望的希望。流連在如此文字之間，只有再三再四地感嘆，莫里森真是偉大的小說家。為本種族代言，為苦難的人群代言，她做到了。

《寵兒》以后，迫切閱讀莫里森成為我給自己的首要任務(wù)。一口氣從網(wǎng)上買了她所有在中國出版的作品，讀得昏天黑地。《最藍的眼睛》《秀拉》《爵士樂》《所羅門之歌》《柏油娃娃》《天堂》《愛》《恩惠》《孩子的憤怒》等。這里頭有揭露黑人遭受種族歧視歷史的，有記錄當今黑人生存境遇的，大多數(shù)以女性視覺入手，也有以從男性角度寫的。這些作品部部經(jīng)典（我個人不太喜歡《柏油娃娃》，也許跟我目前只讀了一遍有關(guān)，總感覺有些拖沓冗長，不太像莫里森的風格，較為沉悶冗長的行文方式也削弱了打動人心的力量）?！缎憷犯秾檭骸芬粯泳?，卻具備另一種駭人力量。它的風格與《寵兒》《天堂》《恩惠》等不一樣。它塑造了一個與以往不一樣的黑人女性。秀拉美麗，風騷，放蕩，在風塵中淪落，她是婦女們的公敵。莫里森用極短篇幅寫出了這樣一個女性的悲劇。這樣的形象豐富了莫里森作品中黑人女性的圖譜，體現(xiàn)了底層社會生活的復雜，更體現(xiàn)了作者把握復雜的手段。

總之，莫里森是這樣迷人。進入她的文字，需要努力，更能獲得享受。強烈的氣息，能抓人，只要走進去，就會沉沒其中且久久不能自拔。即便走出來以后，也經(jīng)常回味，感佩。好作品擁有直達讀者心靈底部的力量。莫里森就是寫出了這樣好作品的好作家。

厄尼斯特？海明威和《喪鐘為誰而鳴》

《喪鐘為誰而鳴》是海明威最厚的一本書，40余萬字。我買到的是天津人民出版社2018年出的，王蔚翻譯。閱讀期間正值陪一位親人住院，每日寂寥，便枯坐翻書。照舊拋開一切既有認識的干擾，平心靜氣進入文本。沒有《悲慘世界》《復活》《戰(zhàn)爭與和平》等名著開篇的大容量介紹性文字。相比之下，較為簡潔。簡單的環(huán)境描寫之后，人物出場。

一條公路，一條河，河邊的鋸木廠，峽谷上的鐵橋，橋頭的崗哨。第一小節(jié)幾乎交代了全部場景。后面的故事基本上就在這一簡單又狹小的場景間推移轉(zhuǎn)換。人物也不多，寥寥數(shù)人。英國人羅伯特？喬丹在西班牙內(nèi)戰(zhàn)戰(zhàn)場上，受共和黨將軍戈爾茨的派遣，身負一個任務(wù)，去后方，在大進攻開始以后炸掉一座橋。

文本不正面去寫戰(zhàn)場，圍繞喬丹的任務(wù)落實步驟，一步一步寫他接觸見識到的后方，這里有敵后共和黨游擊隊，游擊隊員們具體的生活，生活里的人，男人，女人，馬。

海明威被稱為迷惘的一代。本書中的迷惘體現(xiàn)在參戰(zhàn)人員的動搖和迷茫，對戰(zhàn)爭本質(zhì)和意義的質(zhì)疑，在生死面前的巨大孤獨。安塞爾莫有過這樣的內(nèi)心獨白：“等到戰(zhàn)爭結(jié)束，一定要有個大懺悔，來贖殺人的罪。要是打完仗，我們沒有信仰了，那我看一定會有某種世俗的懺悔方式，來洗干凈殺人的罪過，要不然，我們的生活就再也沒有誠實和人性的根基。”“我很孤獨，可所有士兵，所有士兵的妻子，所有那些失去了家庭或父母的人，都一樣?！?/p>

他們普遍警惕戰(zhàn)爭，厭惡戰(zhàn)爭，向往正常的生活。而對活著，是這樣向往的，“但活著，是山坡上風吹過的麥田。活著是天空中的鷹。活著是裝滿清水的陶罐，放在塵土飛揚的打谷場上，糠皮揚起老高?；钪悄銉赏乳g的馬、大腿下的卡賓槍，是山，是河谷，是岸邊長滿樹的溪流，是山谷的另一側(cè)和遠處的山丘?！?/p>

每個人，一邊在巨大慣性的牽引下，從事著戰(zhàn)斗，一邊都在渴望和回憶著日常生活，包括日常生活里的人，事，親情，美好的東西。喬丹和瑪利亞相愛，極短時間內(nèi)生長的愛情，茁壯而凄美?，斃麃喸馐軕?zhàn)亂損害，留下了悲慘記憶。這樣一個善良、活潑、美好的姑娘，活在戰(zhàn)爭的陰影里。喬丹喚醒她愛的勇氣，給了她勇敢生活下去的力量。還有斗志堅強，男人一樣的女人皮拉爾。有搖擺不定，最后關(guān)頭堅定了戰(zhàn)斗意志的巴勃羅?？釔鄱放５陌驳吕姿?。還有費爾南多，拉斐爾，埃拉迪奧，安塞爾莫，奧古斯丁，普里米蒂沃。

實施炸橋之前的準備和等待過程，是一個漫長煎熬的過程?？简灥牟粌H是耐心，心理承受力，無聊，沮喪，迷惘，對生的眷戀，還有對死的恐懼，對國家、民族、黨派、人性及人心等等的質(zhì)疑和堅守。這是一群普通人。被戰(zhàn)爭裹挾，但還是普通人。海明威的高明之處在于，他寫出了戰(zhàn)爭中的普通人，普通人的內(nèi)心，和狀態(tài)。

從古到今寫戰(zhàn)爭的作品不計其數(shù)，也不乏經(jīng)典，但正面去寫的居多，普遍肯定戰(zhàn)爭的正面價值，探索正義。能像海明威這樣探索性地寫出質(zhì)疑、迷惘，又肯定正面價值，肯定小人物的立場，是有創(chuàng)意的。他就這樣寫出了戰(zhàn)爭大機器中作為小零部件的個體的真實狀態(tài)，他們徘徊，猶豫，懷疑，恐懼，各有打算，包藏私心，這才是真正的人性的多樣和復雜。戰(zhàn)爭題材習慣總是將個體淹沒在群體意識之下，被遮蓋，被替代，被同化，千人一面，所以海明威這樣的作品才顯出彌足珍貴來。

鐵橋最后被成功炸掉，他們完成了任務(wù)。有幾個人犧牲了。喬丹受了重傷，不可能逃離。無路可走的情況下，他選擇留下，用死為幸存的戰(zhàn)友斷后，并把生的希望和勇氣留給了深愛的女人瑪利亞。法西斯軍隊逼近，難逃一死的喬丹在靜靜地等待著。故事戛然而止，結(jié)局不言而喻。

海明威素有硬漢之稱，本書中主人公也都一個個具備硬漢的品質(zhì)，雖然過程里有掙扎、猶豫和膽怯，但最后都毅然為自由戰(zhàn)爭付出了生命。主人公羅伯特？喬丹尤其堅強，他用獨有的方式鼓舞女友繼續(xù)向前，活下去，替他和她兩個人活著。他自己獨自迎接了悲劇。是悲劇結(jié)局，作者寫得卻絲毫沒有悲戚。該來的總會來，該面對的就勇敢去面對。這是男兒本色，也是海明威式的人生態(tài)度。

評論界給海明威一頂開創(chuàng)“冰山理論”文風的帽子。同時奉行極簡風格。據(jù)說他習慣站立寫作，迫使自己保持緊張狀態(tài)，用最簡短的文字表達思想。單從本書來看，我沒感覺到十分明顯的極簡風格。故事不算復雜的一件事，他卻圍繞這個過程的推進，寫得很慢很慢，像用一根藤，不斷牽引出人物，和本次活動有關(guān)的，西班牙內(nèi)戰(zhàn)法西斯后方游擊隊員一個一個出場，刻畫了人物相貌，性格，心理狀態(tài)，出身背景，對戰(zhàn)爭的認識和態(tài)度，寫出了集體狀態(tài)，也寫出了個體差異。氣氛在如此緩慢的推進速度當中，被一點點推到了高潮。從這一角度來看，確實算不上“極簡”。但換個角度去看，對環(huán)境、背景、人物心理活動等，寫是會寫，但每每都寫得不多，有時候寥寥幾筆，有時候稍微展開，絕不會長篇累牘地鋪排，這樣看來，確實做到了極簡。

扉頁第一張寫著“本書獻給瑪莎？蓋爾霍恩”，蓋爾霍恩是美國記者、旅行作家、戰(zhàn)地記者，海明威的第三任妻子。我們知道，外國作家往往有這舉動，動輒將作品獻給某某某，中國作家就很少見。想想是挺有意思的一個現(xiàn)象。讓作品流芳千古的同時，那個被獻的人，也就一直借助作品被一代代讀者認識。如此看來，能被某大作家“獻給”好像也是挺有意思的一件事。

扉頁第二張引用了約翰？多恩的話：“沒有人是孤島，能孑然獨立;人人都是土地的一片、大陸的一角;哪怕大海卷去一粒塵土，歐洲也會變小，就像失去一隅海岬、一方領(lǐng)地，無論你朋友的、你的;每當有人消逝，都令我孱弱衰老，因我是人類的一個，所以，別問喪鐘為誰而鳴，喪鐘為你而鳴?！边@是指明本書主旨的一段文字。正文中再也沒有特寫鐘聲。這段文字很精準地闡釋了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戰(zhàn)爭面前，沒有真正的贏家，究竟誰對誰錯，沒有絕對的界限，人類如此爭斗不休，自相殘殺，殊不知喪鐘是為所有人而鳴，沒有人能置身事外。誰都是罪人。帶著質(zhì)疑和反思寫戰(zhàn)爭，這是值得借鑒的。作家就該有作家的思考。

看本書之前，我剛看完王樹增的戰(zhàn)爭三部曲，《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朝鮮戰(zhàn)爭》。閱讀過程中我禁不住將王樹增的作品和本書進行對比，從敘述方式、人物塑造，到情感醞釀，疏密分布。對比之下，對《喪鐘為誰而鳴》有了更多的理解和看法。

其中最值得回味的情節(jié)，就是巴勃羅為代表的游擊隊，處死法西斯的那一章節(jié)。他們抓了鎮(zhèn)子上的二十個法西斯分子，在鎮(zhèn)公所廣場上集體用連枷把人打死，再從懸崖上丟進河里。這二十個法西斯分子，其實都是村里的普通村民，大家從小熟識的鄉(xiāng)親。因為所選擇的陣營不同，而成了對立的敵人。實施刑罰的是“共和國好人”，其實就是農(nóng)民，被懲罰的壞蛋，法西斯分子，也是農(nóng)民，這里頭有鎮(zhèn)長，開磨坊和飼料商店的，地主，業(yè)余斗牛士，神父，小木頭工具店主……而自稱代表正義的一方，卻以最慘無人道的手段，以侮辱、嬉鬧的方式，集體殘殺了法西斯分子，集體成了暴徒，黑白已經(jīng)難以真正分清。展現(xiàn)的只有人性的復雜，骯臟，幽深，難以把握。在政治面前，普通人，日常的鄰居，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也會搖身一變，變成殺人行兇的劊子手。變得殘暴，無情，冷酷，人性深處被日常秩序遮蔽的惡，會蘇醒，像潘多拉盒子被打開一樣。這樣的事件，情形，情緒，心理，放到今天也不過時，網(wǎng)絡(luò)世界動輒發(fā)生這類集體意識推動并發(fā)展成暴力現(xiàn)象的事件。

醫(yī)院的日子無聊，看完一遍，我又從頭再看一遍。其實很早就曾讀過，只是當年和現(xiàn)在，完全是不一樣的感受。如今多看一遍，也有著多一遍的體會。和作者的其他名作諸如《太陽照常升起》《老人與?！贰队绖e了，武器》《乞力馬扎羅的雪》等比起來，《喪鐘為誰而鳴》有些冗長，卻也有長的優(yōu)勢，能讓我們更多地享受到閱讀的樂趣。

另外，我還喜歡加拿大女作家艾麗絲？門羅的作品，她用短小篇幅把女性的日常生活寫出了悠遠綿長的韻味，語言簡單，雋永，不失美感，能讓人看到普通生活的魅力和書寫的意義。

看名著是急不得的，要慢慢瞧，平心靜氣地讀，不帶功利心地讀。在當下快餐式閱讀流行的社會狀態(tài)下，這樣慢速度的閱讀很有必要。名著就得一點點地啃，一口口地品，任何妄圖把名著一口氣掃過的閱讀，都是對名著的不尊重，也是對自己的不尊重。

責任編輯：楊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