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鴻生
19世紀(jì)末,法國作家小仲馬(1824—1895)的小說《茶花女》傳入中國,譯本暢銷,風(fēng)靡一時,在晚清人士中引發(fā)持續(xù)的轟動效應(yīng)。所有這些,既是重要的文化現(xiàn)象,又是重要的社會現(xiàn)象,值得后人回顧。
關(guān)于書名的來歷,略加說明如次。
《茶花女》原為法文La Dame Aux Camélias,花名源于人名卡梅爾(George Joseph Kamel,喬治·約瑟夫·卡梅爾),耶穌會士,1688年奉派到菲律賓傳教,46歲病死,遺著《呂宋島植物志》,著錄當(dāng)?shù)厣讲杌ǖ男誀詈推贩N,是他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的。經(jīng)瑞典植物分類學(xué)家林奈(Carl Linnaeus)確認(rèn),按例以人名作為茶花的學(xué)名(Camellia)。小說女主角瑪格麗特,是巴黎著名的“交際花”,喜歡在劇場度過夜生活,隨身帶三件東西:一副望遠(yuǎn)鏡、一袋蜜餞和一束茶花。一月之內(nèi),她25天帶白茶花,5天帶紅茶花,因而被人加上“茶花女”的外號。意為“愛茶花的女郎”,并無別解。
林紓(1852—1924)字琴南,號畏廬、冷紅生,福建閩縣(今福州)人。1899年發(fā)表第一部譯作《巴黎茶花女遺事》,書前有“小引”云:
關(guān)于林紓譯西書之原始,黃濬有更詳細(xì)的記述:
世但知畏廬先生以譯《巴黎茶花女遺事》始得名,不知啟導(dǎo)之者,魏季渚先生(瀚)也。季渚先生瑰跡耆年,近人所無,時主馬江船政局工程處,與畏廬狎。一日,季渚以告法國小說甚佳,欲使譯之,畏廬謝不能,再三強,乃曰:“須請我游石鼓山乃可?!惫纳秸?,閩江濱海之大山,昔人所艱于一至者也。季渚慨諾,買舟導(dǎo)游,載王子仁先生并往,強使口授,而林筆譯之。譯成,林署冷紅生,子仁署王曉齋,以初問世,不敢用真姓名。書出而眾嘩悅,畏廬亦欣欣得趣。②黃濬著,李吉奎整理:《花隨人圣庵摭憶》上,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349頁。
游石鼓山、譯《茶花女》,看似一次閑適郊游的產(chǎn)物,實則是林紓為“遣悲懷”而實現(xiàn)的精神解脫。他的愛妻劉瓊姿1897年病死,林紓中年(45歲)喪妻,陷入傷逝的悲痛而難以自拔,友人魏季渚才有這樣的安排。
這部王述林譯的古文體悲情小說,是晚清文壇的奇葩。用心,用情,用筆,都是獨具一格的。錢鍾書先生在《林紓的翻譯》中早已指出:
在林譯第一部小說《巴黎茶花女遺事》里,我們看得出林紓在嘗試,在摸索,在搖擺。他認(rèn)識到“古文”關(guān)于語言的戒律要是不放松(姑且不說放棄),小說就翻譯不成。為翻譯起見,他得藉助于文
言小說以及筆記的傳統(tǒng)文體和當(dāng)時流行的報刊文體。但是,不知道是良心不安,還是積習(xí)難改,他
一會兒放下,一會兒又?jǐn)[出“古文”的架子。古文慣手的林紓和翻譯生手的林紓仿佛進行拉鋸戰(zhàn)或
蹺板游戲;這種忽進又退、此起彼伏的情況清楚地表現(xiàn)在《巴黎茶花女遺事》里。③錢鍾書:《七綴集》,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112頁。
① 劉譯:It takes a teacher to transmit the Way...[4]36
林紓的嘗試總算成果,旗開得勝,不脛而走。盡管譯文中紅顏“薄命”的傳統(tǒng)筆法出現(xiàn)5次,仍令讀者耳目一新,產(chǎn)生了罕見的轟動效應(yīng)。
光緒二十五年(1899)初,《巴黎茶花女遺事》初刻本刊行于福建,印100冊,非賣品,只在“朋友圈”中流通。不久即成為熱門書,大量翻印,風(fēng)行海內(nèi)。1904年,林紓的同鄉(xiāng)嚴(yán)復(fù)曾賦詩驚嘆:“可憐一卷茶花女,斷盡支那蕩子腸?!边@首名為《甲辰出都呈同里諸公》的詩,雖套用唐代劉禹錫《贈李司空妓》的句式:“司空見慣渾閑事,斷盡江南刺史腸”,卻表達了異于前代的社會心理,流露出“蕩子腸”中的新意識,也許可以勉強稱之為反封建意識吧。當(dāng)然,用封建意識來抒寫讀后感的也不乏其人,如吳東園的《茶花女本事詩》,就仍彈“傾國佳人”的老調(diào):“天生麗質(zhì)曰馬克,似此佳人難再得。少小名噪巴黎斯,一顧傾城再傾國?!弊x者群中,既有名流,也有俗客,還有一位年正少壯的齊白石。他為《巴黎茶花女遺事》寫了八個字的評語:“人間恨事,天下妙文?!雹荞R明宸:《借山煮畫——齊白石的人生和藝術(shù)》,南寧:廣西美術(shù)出版社,2013年,第96頁。真想不到,白石老人也是賞花人!更想不到的是,仿作也出現(xiàn)了。1907年,鐘心青著的《新茶花》小說,可作東施效顰之例①鐘心青:《新茶花》,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6年重印本。。
最轟動和最集中的社會效應(yīng),并不是讀書,而是演劇?!恫杌ㄅ返淖髡咝≈亳R,于1851年親自將小說改編成話劇,作曲家威爾第又于1853年將其改成歌劇。從此之后,茶花女就上舞臺說話和唱歌了。西風(fēng)徐來,使晚清留日的中國學(xué)生也受到吹拂,竟在東京搬演茶花女遺事,揭開了近代中國話劇運動的序幕,下面作一簡介。
赴日留學(xué),是晚清知識界的新潮流。1907年2月6日,日本官方宣布:中國留日學(xué)生共17,860余人②郭廷以編著:《近代中國史事日志》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269頁。,主要集結(jié)于東京。以“開通民智,鼓舞精神”為宗旨的“春柳社”,是留學(xué)生中的進步團體。創(chuàng)建者李叔同(1880—1942),出身天津書香門第,1905年到日本東京,入美術(shù)學(xué)校學(xué)習(xí)西洋畫,是個多才、多藝、多情的熱血青年,為賑災(zāi)(淮河災(zāi)民)發(fā)起義演,劇目就是《茶花女》。李氏男扮女裝,粉墨登場。為表現(xiàn)女主角的苗條身段,他不惜減食束腰,練聲練舞。1907年2月11日,話劇《茶花女》在東京公演,觀眾二千余人,大獲好評。值得一提的是,觀眾席上有女俠秋瑾,僅僅五個月后,她就在浙江紹興大通學(xué)堂督辦任上,因謀起事不成而被殺害了。
演出成功,李叔同百感交集,寫了《茶花女遺事演后感賦》,情悲意切,非同凡響:
東鄰有兒背佝僂,西鄰有女猶含羞。蟪蛄寧識春與秋,金蓮鞋子玉搔頭。誓度眾生成佛果,為現(xiàn)歌臺說法身。
孟旃不作吾道絕,中原滾地皆胡塵。③《李叔同詩詞集》,桂林:漓江出版社,2012年,第29頁。
詩中有“讖”,七言等于預(yù)言,“誓度眾生成佛果”,果然在他后半生中充分展開了。1918年,李叔同在杭州定慧寺剃度為僧,法名演音,法號弘一。隨后長期駐錫閩南,弘法傳人,成為名揚海內(nèi)外的一代高僧。1942年10月13日圓寂于泉州溫陵養(yǎng)老院,留下絕筆“悲欣交集”四字。多年之后,趙樸初先生在追念弘一法師的詩里,有“深悲早現(xiàn)茶花女”之句,堪稱知人論世了。
茶花女的原型,是巴黎名妓瑪麗·杜普來西(1824—1847),其死后葬于蒙馬特公墓。20世紀(jì)旅法的華人,不少人因受林譯小說影響,都成了茶花女墓的吊客。1912年,正在巴黎大學(xué)深造的陳寅恪先生,時年23歲,也曾親訪其墓,久久難忘。經(jīng)過半個世紀(jì),他76歲憶及此事,還賦詩追念,一往情深。全詩已佚,只存一個長長的詩題:
癸卯(1963)春,病中聞有人觀巴黎茶花女連環(huán)圖畫,因憶予年二十三旅居巴黎曾訪茶花女墓戲賦一詩,今遺忘大半,遂補成之。光緒中,林紓原名群玉,仿唐人小說體譯小仲馬巴黎茶花女遺事,其文悽麗,為世所重。后有玉情瑤怨館本,鐫刻甚精,蓋出茶陵譚氏兄弟也。④蔣天樞:《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74頁。
寅恪先生病中補成的早年詩作,雖未能傳世,但據(jù)詩題可以推知,其中必有深沉的歷史詠嘆。不言而喻,他在“頌紅妝”(柳如是)之前,已經(jīng)頌過“洋紅妝”(茶花女)了。這段“金明館”的掌故,證明林譯《巴黎茶花女遺事》的中華效應(yīng),確實既深且遠(yuǎn)。陳氏八字:“其文悽麗,為世所重”,可作定評。
晚清的中國社會,危機四伏,包括民族危機、統(tǒng)治危機和精神危機。表現(xiàn)為具體的歷史事件,就有甲午海戰(zhàn)、戊戍變法、八國聯(lián)軍、同盟會革命活動等。隨著社會的動蕩,思想文化也動蕩起來了。
明清之際的西學(xué)東漸,如羅明堅的《天主實錄》(1584年刊于廣州)、艾儒略的《西學(xué)凡》(1623年刊于杭州),等等,都是西學(xué)與神學(xué)的混合物,由洋人“送來”的。至于國人“拿來”的,則是晚清的新動向。作為西來的文化激素,這些世俗性讀物,既有“情”的,又有“理”的。前一類可以林譯《茶花女》為代表,后一類則首推嚴(yán)復(fù)(1854—1921)的《天演論》。他選取英國啟蒙思想家赫胥黎的名著《倫理與進化》,用古文筆法譯述,堅持“信、達、雅”原則,1898年正式出版,比林譯《茶花女》還早一年。十多年后,此書版本超過30種,暢銷全國。據(jù)胡適回憶:
《天演論》出版之后,不上幾年,便風(fēng)行到全國,竟做了中學(xué)生的讀物了。讀這書的人,很少能了解赫胥黎在科學(xué)史和思想史上的貢獻,他們能了解的只是那“優(yōu)勝劣敗”的公式在國際政治上的意義。在中國屢次戰(zhàn)敗之后,在庚子、辛丑大恥辱之后,這個“優(yōu)勝劣敗,適者生存”的公式確是一種當(dāng)頭棒喝,給了無數(shù)人一種絕大的刺激。幾年之中,這種思想像野火一樣,延燒著許多少年人的心和血?!疤煅荨?、“物競”、“淘汰”、“天擇”等等術(shù)語漸漸成了報紙文章的熟語,漸漸成了一班愛國志士的口頭禪。①胡適:《四十自述》,合肥:黃山書社,1986年,第46頁。
至于林譯《茶花女》為什么也是“一種絕大的刺激”,金克木先生是將它放到上海灘上去理解,指出在時人眼中,這部小說既是愛情的悲劇,又是道德的喜劇:
為什么《巴黎茶花女遺事》(一八九八年)能風(fēng)靡一時?將此書和差不多同時的《孽海花》(一九0四年)等一對比就可以明白。那正是上海灘上昏天黑地之時。妓院和賭場成為官僚政客文人豪士的聚會之處,又是交際場所即情報總匯。同時還有不少人發(fā)出世道人心不古的慨嘆。用當(dāng)時中國人的眼光看,這部法國小說中有嫖,有賭,有情,有義,又有道德規(guī)范終于戰(zhàn)勝一切罪惡。亞猛正如同《會真記》中的張生“善補過”,馬克(馬格尼特)也如《西廂記》中的鶯鶯“善用情”,一般無二。同是愛情的悲劇,道德的喜劇。于是古代心情,現(xiàn)代胃口,西裝革履在妓院中賭場上講道義,巴黎小說遂化而為上海文學(xué)了。自然得很,何足為奇?②金克木:《中國文化老了嗎?》,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157—158頁。
經(jīng)過以上的對比,可知兩書的效應(yīng)同中有異:《天演論》說的是“理”(進化),《茶花女》談的是“情”(人性)。不過,異中也有同:無論嚴(yán)譯還是林譯,都是名譯,但也都是不忠于原著的意譯。由于其“意”切合晚清社會潮流之意,也即在“禮崩樂壞”中尋覓生機,因此才能成為精神興奮劑,激起千重浪,引發(fā)出跨世紀(jì)的社會效應(yīng)。歷史昭示后人:書之傳不傳,書之顯與晦,不以個人為轉(zhuǎn)移,而取決于時代。著述如此,譯述也是如此。用句似玄非玄的話來說,正所謂:時也,運也,非人力所能強也。一部文學(xué)接受史,也是一部社會變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