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甜 王鉆清
在唐詩中出現(xiàn)的“自由”所表達的價值取向主要是一種正面的價值訴求。我從香港詩人云影的系列生命詩中感受到她不僅傳承了這種傳統(tǒng),而且呈現(xiàn)現(xiàn)代性意義的自由形態(tài),正是這種自由滋養(yǎng)了她詩歌的純粹。她順從語言哲學回歸感覺人類學,并且詩意地尋覓自由的必要條件;她以審美的高遠精神境界即以顯隱相統(tǒng)一的整體觀——即從高遠處、以整體觀看待日常事物的心靈開放又自由地詩性表達,完成詩歌文本的純粹。
我們?nèi)绾螐摹胺夯钡恼軐W史觀看唐詩中的“自由”觀念呢?我們發(fā)現(xiàn),在唐詩中出現(xiàn)的“自由”所表達的價值取向主要是一種正面的價值訴求,主要涵義表現(xiàn)為:對身心、情感上不自由狀態(tài)的不滿;對政治上、官場上不自由的反抗;同時,指向一種與個人自主的目的性相關(guān)的自由意志;指向一種與宗教的解脫生活相關(guān)的自由意志。從唐詩的角度來看,部分詩人把“自由”當作自己所追求的一種正面價值,在整體上都表現(xiàn)了對自由感獲得的肯定。這種身為人的要求和追求成為文人(或言知識分子)的基本素質(zhì)。我從香港詩人云影(原名史云彥)的系列生命詩中感受到她不僅傳承了這種傳統(tǒng),而且呈現(xiàn)現(xiàn)代性意義的自由形態(tài),正是這種自由滋養(yǎng)了她詩歌的純粹。
一.以靈魂書寫方式詩性地走向宗教
我們知道,自由是文學家的天性。在詩人云影的身上,她的一部分詩歌始終寓居著“兩個詩人”:她身為現(xiàn)代人帶著先進性和未來性,以詩人之名要求自己所寫的每一首都盡力給詩歌帶來一個新的定義,以顯出對詩的新的理解;同時,她以另一個詩人的身份用許多首詩來復(fù)活詩的最古老的定義——憑借生命的悟性和語言的智慧來達成某種神秘的契約。我從她的詩集《必要條件》里讀到這樣的詩學實踐效應(yīng)。從她后來的詩中更深切地感受到這一點。她的詩以“一種化為行動的神學”的姿態(tài)讓詩歌抵達生命深處和時間深處——即“一個尋求神恩的靈魂的個人遭遇”。
云影在僅有四句的《拉雪茲神父公墓》一詩里,將日常生活秩序神圣化,并且有從懷疑到信仰的跳躍;正如詩云:“四野空寂/拉雪茲神父公墓在雨水聚集之處”。我仿佛看到一個帶著中原文化并混合多元文化的人間旅行者來異域巴黎,找尋靈魂的歸宿或感染別樣文化之美。在雨水聚集之處,她的靈好象從“空寂的四野”降臨隨即運行在水面上。換句話來說,一個四維或七維宇宙里的人在三維世界里生長的模樣或者如同公墓里的神父,或者就像探訪者本人,他們都在思考自身的存在——即活人或死人的靈與肉在四維甚至更高維度里,與時間共存可能是具象的。正如詩云:“巨大的靜謐之中,一朵蒲公英忘記飛行/守墓人搖起銅鈴,人間才起風”。這是一個有靈魂的人穿越時空旅行,并且通過否定上帝的東西重新發(fā)現(xiàn)上帝——上帝在時間之外,以時間和空間之和,賦予人間有趣的靈魂——即“一朵蒲公英忘記飛行”,同時在沒有出路的世界徒生希望——即“守墓人搖起銅鈴,人間才起風”,以此讓人愛上終將壓垮自己的虛無主義。
讀到這里,我仿佛看到詩人坐在電腦前書寫的情景,讓我感到人不是向外奔走才是旅行,靜靜坐著思維也是旅行。她那探索、追尋、觸及某些不可知的情境包括風土的或心靈的行為都是一種旅行;而且她的欲望以表現(xiàn)在身體上和表現(xiàn)在靈魂中的兩張面孔呈現(xiàn),或許此刻她靜下心來像一個局外人一樣看自己,或許她保持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孤傲清高又以包容的姿態(tài)跟現(xiàn)實的世俗握手言和。從她的其他詩文中,我看出她有過消沉或幽怨或崩潰,但是從這首詩中可以看出,她可能在尋找自愈的良方。比如,她在《喜悅》中如是表達:“光從這里進入/把這嶄新的清晨緩慢地帶入永恒之地”。又如,她在《我們說起雪》中寫道:“雪花并非憑空而降,她有宿命的去向/倘若一片雪花釋放出來的熱忱還不夠決絕/再疊加另一朵”。一個如此熱愛生命的人躍然紙上,一個純粹的靈魂詩意地取道“宿命的去向”,并且努力做好自己。
二.順從語言哲學回歸感覺人類學
云影的詩同樣印證“人類的思維過程充滿了隱喻”。維特根斯坦的語言哲學觀提示我們?nèi)绾握J知隱喻。隱喻這一修辭手段是文學作品中的語言標志。而現(xiàn)代隱喻理論明確地把隱喻看作是一種認知現(xiàn)象,人類的思維過程充滿了隱喻。語言中的隱喻只是這種認知活動的反映和手段之一。認知語言學認為,隱喻是一種符合語言常規(guī)的語言現(xiàn)象。從言、象、意三者關(guān)系來看,貫穿了從現(xiàn)象學、解釋學到分析哲學和科學理論的各種哲學思潮,從根本上帶來了知識理論和研究范式的全新革命。其實從分屬于“歐陸人文哲學”與“英美分析哲學”兩大傳統(tǒng)中的海德格爾的生存論語言觀與維特根斯坦的日常語言學的語言哲學來思考,我們發(fā)現(xiàn)人與世界、語言與人、文學與世界等諸多關(guān)系在言、象、意上可以找到鮮活的例證。比如,云影的《西貢的黃昏》有云:“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像遲疑的風,傍晚很輕/一定還有更輕的什么,躲在灌木叢”這種感興的詩性表達構(gòu)成了“言、象、意”三者關(guān)系的完整融合。難得的是作者打破常規(guī)語言,順應(yīng)心靈感應(yīng)并以藝術(shù)感覺捕捉一瞬間的感受,如此走進微妙和神秘:“螞蟻奔向它的巢穴,貓穿過枯葉/影子幽居在第九只耳朵”“細小的聲響相愛著/霞光灌滿她們的眼睛”我們從中讀出了一個詩意的自由人那隱秘的世界。似乎可以到此為止,可是詩人讓一個人的魂靈在隱喻中自由地飄蕩:“一個突然哭起來的人/被風揀中,掀起,被風擦亮”。以上狀物抒懷,令讀者撫摸詩意的純粹。更令讀者震驚的是詩人以終極關(guān)懷的言說拆射語言那有如黑與白這兩種高貴顏色的色彩語言之光,進而完成一種語言哲學。詩云:“死亡無法帶走這絕妙的晚空/不會太久”。從這首詩中可以感受到:精神生命涉及終極關(guān)懷、慈悲之心、隱喻、象征等等這些都表明了語言哲學的轉(zhuǎn)向。
從上述例詩中還可以看出:其實文學是常常作為知識的反面而存在?;蛟S云影明白這一點。她受一種無意識(包括集體無意識、潛意識等)的牽引在寫,而且她順從感覺經(jīng)驗來構(gòu)造語言,同時找到了共鳴的途徑即語言上的溝通和理解,正如《邏輯哲學論》中的最后一句話:“語言走多遠,現(xiàn)實就開展多遠?!被蛘甙岛狭司S特根斯坦的觀點:世界不是由事物構(gòu)成的,世界是由事實構(gòu)成的,事實是判斷,判斷是一個語句、一個句式;也較好地詮釋了維特根斯坦觀點:問題不在詞語、不在觀念,而在于句子。在于句子的表達語義。比如,云影在《命名術(shù)》中寫道:“我越來越滿足于眼前的事物/鳶尾,紫背蘭,馬蹄,白掌,憂傷的華爾茲/陽光接踵而至/這方寸之地,云與影/草木庇蔭,河水奔涌”這么純粹的詩句把大自然的物和現(xiàn)代文明的藝術(shù)置于有如交響樂般的和諧的語境中。可是作者轉(zhuǎn)折任憑內(nèi)心的情結(jié)滑向另一個語境:“后來,我把不可捉摸的東西叫做命運/把花槽里的雛菊叫做夢/它混跡于眾多綠色之中/瞪著清澈透亮的眼睛”。如是從哲學視角處理感覺問題。這是怎樣的命名術(shù)——其詩以詩意的語言傳達感覺的人類學某種神秘和旨意:“妹妹,我有悲傷,無以名之”。
我們知道,感覺學所探究的是諸多感知模式領(lǐng)域的多樣性之整全性。她的詩《植物的一生》完好地成就了這一文學范式。詩云:“多年來,我一直在模仿一棵古橡樹/我知道沉默,隱密,荒蕪,悲戚/我稱之為根須,眼睛,嘴唇,骨骼中的大海,潮汐”這樣在語感驅(qū)駛下將通感流動地導(dǎo)引出來。接下來,詩人讓身體的感覺性成全詩歌語言的敏感性:“昨夜,我的眼睛長出/葉子,身體生出根須/大海涌進胸口,海鷗沿著手指盤旋/低鳴——”。這樣的藝術(shù)處理是對知識的反動,但是它完成了感覺人類學的某種哲學命題——如是以哲學人類學的詩學實踐求索人在宇宙中的地位。詩人更進一步地從人之外的宇宙走進人的內(nèi)宇宙:“沒有哪一片陰影能覆蓋我們/明亮來自內(nèi)部”。這隱喻貼切地或者說恰到好處地表現(xiàn)人所感知的內(nèi)外宇宙,這是存在主義哲學所說的此在,也是相遇哲學所表示的人與物相遇過程中才產(chǎn)生存在的意義。然而詩人更加深入時間深處和內(nèi)心深處以及人與萬物的生命深處:“這剎那的狂喜/讓我終于完整——作為植物的一生/重新開始”。如此完整性的詩性表達或者說優(yōu)質(zhì)的詩歌結(jié)構(gòu)令讀者感受得到,詩人對情緒的把控恰到好處,詩的整體感跟自我生命的完整合為一體,從外在到內(nèi)在,從古老到此在,寫出了人倫的社會學意味和時間的空間化。
三.詩意地尋覓自由的必要條件
這么說吧,自由就是把外在的、被迫的必然性,通過認識,轉(zhuǎn)化成為自覺自愿的內(nèi)在的必然性??梢哉f,自由人便是自愿服從宇宙必然法則,自愿按宇宙自然法則行事之人。羅素指出,古希臘哲學家伊壁鳩魯說:“雖然我們要服從自然的威力,然而我們?nèi)匀挥凶杂梢庵?,并且在某些限定之?nèi),我們乃是我們自己命運的主人”。伊壁鳩魯?shù)乃枷敫嬖V我們,在科學研究——科學認識的“自然威力”即必然性必須“服從”之外,我們還有完全由我們自己做主的自由領(lǐng)域。
對于自由,詩人的表達方式是別樣的。云影在《一種生活》中起興就定下了整首詩的基調(diào):“我們沒有坐下來等一場日落/我們迎著斜陽走下山坡”。這是一種自由意志支配的行為。作者任憑詩性的感覺自由地游走:“芒草明凈,巨石雜錯/黃昏綿綿不絕/奔涌成黃金的河”。一種語境隨著有質(zhì)感的詩意語言鋪展成一幅畫,畫面呈現(xiàn)自由的氛圍。于是,“當我們追趕著夕陽踏上一面陡峭的山坡/漂浮成石頭和云朵/我們同時接受了那炫目中的失重,灌木叢的刺痛/盡頭的墓群,無邊的寂靜/我們沉默,不是因為美如此壯闊”。這是怎樣的人間與陰間?。』蛟S詩中的“我們”作為自然人也成了大自然的一部分——這種物我觀表達一種獲得自由的必要條件即活人也好、死人也罷,人的身心回歸大自然是自由的完美表現(xiàn)。接下來,一種自由人的詩意棲息在靈動的語感中從自然界飛入社會界:“穿過這毛絨絨的密林,村落/穿過一朵花的紫色/我們飛翔著,沒入滾燙的燈火”。我們感受到了人間煙火和人氣——詩中的“我們飛翔著”——讓自由突現(xiàn)在超驗的領(lǐng)域,讓人之為人的深層本質(zhì)和尊嚴之所在力透紙背。云影在《芒草》中放縱個人的自由意志:“仿佛一直白下去/就能滑進消失的愛中”“聽我說,芒草,不要回頭”。一個自由人的有趣靈魂擁抱著“愛”這還不夠——那個找到了自由的必要條件的“我”發(fā)出人間的呼聲:“不要回頭”。這樣的存在狀態(tài)源于人是自由的,從另一方面來說,這種呼喚折射出人性的弱點即人同時恐懼和逃避自由。詩人在《赤柱的海》中用靈敏的語言和混合的感覺描述生命感動和生命沖動:“令人心碎的愛情,在我們之間/我們成為彼此的容器和鏡子/萬物混沌,它是明亮的/照見花朵翻飛的瞬間”。接下來,作者由起、承到轉(zhuǎn)折,巧妙地結(jié)構(gòu)詩歌,表現(xiàn)一種生命智慧:“我不能在一場絕望中站得太久/我在輕盈的跳躍中,練習墜落/并非一切都盡如人意/人群仍絡(luò)繹不絕地奔赴未知之地”。正如康德所說,人有兩重性:一重是自然方面,一重是自由意志方面。我們在這首詩中感悟到:自然方面的屬性受因果必然性支配——比如詩中的“我們”那男女之欲;倒是此詩還寫有另一方面即獨立自主、自我決定的生命形態(tài):就像此刻,“一只魚鷹飛向它的海心/而海水,在深藍中敞開/親愛的,我們承受它的沖擊/聆聽它的歌聲/在波浪和波浪之間,拿不定主意/是該遺忘,還是珍藏”。這里用多重意象組合來表現(xiàn)現(xiàn)代人那繁復(fù)的生命動態(tài)和復(fù)雜的精神世界,用健康又精致的詩意語言曲徑通幽地建筑一種富于美感的詩歌結(jié)構(gòu),自然地促成語言與生命的同謀,抵達必要條件的隱秘之處。
云影的詩整體性風格突出表現(xiàn)為“自由下的純粹”,也就是她對美的態(tài)度表現(xiàn)為或為美而美,或把美深入到日常生活中去并實現(xiàn)美的現(xiàn)實化和藝術(shù)的生活化。她以審美的高遠精神境界即以顯隱相統(tǒng)一的整體觀——即從高遠處、以整體觀看待日常事物的心靈開放又自由地詩性表達,完成詩歌文本的純粹。
(作者單位:湖北榮懷學校;廣東省深圳市西部水源管理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