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菊花

太行山的秋天，最亮眼的莫過于山菊花。貧瘠干旱的山巖溝壑，酸棗叢帶著刺掛著零星的紅暈;一叢叢一簇簇山菊花，柔弱瘦削卻堅毅從容，綻開一抹抹笑容，清幽素靜的白，優(yōu)雅潔凈的黃，一朵朵簡單樸實的小花成為沉郁蒼莽的大山里黃綠秋色的明眸。

一陣秋風吹過，漫山遍野的叢叢菊花微微顫動，多少年來，關(guān)于菊花仙子的故事落在薄涼的風中，搖曳在渠水的倒影里……

這里有關(guān)于九個女子，關(guān)于一條大渠，關(guān)于水的故事，關(guān)于一個個英雄的、凄婉的而又悲壯的故事……

太行山群峰環(huán)抱的低凹處，有一個叫東水的小村莊，村民世代居住在這里，干涸的山溝已找不到絲毫水流的痕跡，只有帶水的村名寄托了人們對水的美好希冀。

這是片英雄的土地，殷殷鮮血曾滴灑過這片土地……

一座山屹立了千年，一條河橫亙綿長。在那個太行山與漳河水遙遙相望的日子，旱魃無情地折磨著大山里所有的生靈，修一條大渠改變山里人的命運，讓山水血脈相連，這是歷史的使命。

楊海梅是東水村一位18歲的女子，她清純秀氣，一雙明亮的眼晴像一灣清澈的泉水;笑起來潔白的牙齒像天上一輪淺月;兩個酒窩盛滿甜甜的美好;她的歌聲像百靈鳥般的清脆;她的笑語像山泉水一樣叮咚悅耳;烏黑油亮、齊腰的辮子總是在身后跳來跳去……

在山里，在那個時代，父母都是用梅花呀、菊花呀、桃花呀等為女孩子取名，她父母為她取名海梅，希望她像梅花一樣堅強傲雪凌寒，而她自小沒見過梅花，她倒是更喜歡漫山的山菊花。

秋天的山菊花叢叢簇簇、田間地頭隨處可見，灼灼柔姿點綴著巍巍大山。當經(jīng)年的干旱、貧瘠的土地歉意地回饋給他的子民渺茫的希望時，海梅也和所有的山里人一樣充滿對水的渴望，她喜歡山菊花，農(nóng)忙閑余會摘朵山菊花插在烏黑的頭發(fā)上。

當聽鄉(xiāng)親們說，要從很遠的地方修條大渠，將水從很遠的地方翻山越嶺引到家鄉(xiāng)來時，她對村外的世界充滿了向往，一遍遍懇求生產(chǎn)隊長，要到山的更深處去、掄起鐵錘砸出一道水渠來……

18歲正是如花似玉的年齡，她有似水的柔情，菊花的堅毅，火樣的激情。她本該像所有少女一樣，穿著漂亮的衣裳，揣著心上的人兒，憧憬著美好的生活，然而她和姐妹們，卻為了水的使命、渠的責任，像男子一樣，用稚嫩的雙肩托舉起太行山的雄壯。她與姐妹們像一名名戰(zhàn)士，用稚嫩的雙手，拿起鑿子，掄起錘子，戰(zhàn)斗在躍進渠的一線;她們銀鈴般的笑聲回蕩在崇山峻嶺，清脆的號子聲與雄壯的號子聲譜成一曲鏘鏗的生命壯歌;她和姐妹一起與修渠的男子們，晨起頂著星星上渠，灰塵、石塊、泥土像親密的伙伴，相伴著汗珠滾落，晚上頂著星星下渠。

每天灰頭土臉，勞累不堪。雙手磨出血泡，血泡又被磨破，變成繭，再變成老繭;雙肩磨出血泡又磨成老繭;腳走出血泡也磨成老繭。雖是山里姑娘，但渠上每天與堅硬的石頭、震耳的炮聲、冰冷的鋼釬錘子為伴，隨時都有獻身的危險。苦終歸苦，累終歸累，然而為了水，在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面上，她和姐妹們開心的笑聲不斷。從此空曠荒涼的山野有了一抹春色，渠上枯燥乏味的生活添了一縷亮色，男子們孤寂的心里有了些許慰籍，沉重的勞動變得輕松快樂……

當秋天的山菊花憐憐地、叢叢簇簇地綻開笑靨，海梅的所有勞累都蕩然無存。她常常會忙中偷閑采上一束山菊花，讓那淡遠的花香四溢，每當這時，她會感到無比愜意，好像那清亮的渠水已順著修好的渠道嘩嘩流響……

河北省漳河北岸槐豐村是總干渠經(jīng)過的地方，也是海梅勞動的一線。

總干渠上的向陽洞在人頭山的山腹之中，除了紅砂巖，另有300米更為堅硬的白砂巖。他們?nèi)翰呷毫?，想盡了各種爆破方法，三班進度只有0.3米，小伙子和鐵姑娘們一個個虎口震裂膀子酸疼，鋼釬也是折斷一根又一根;最頭疼的是爆破后的排煙，由于沒有通風設(shè)備，炮煙濃度大，新鮮空氣進不去，馬燈點不著，洞內(nèi)黑得連洞口都望不見，人們用被單、衣服往外扇煙，最多三分鐘就得換人……

就是在這樣的渠上環(huán)境中，時間過得飛快，艱苦的勞動生活極大鍛煉了楊海梅，她也逐漸適應渠上的生活。很多人都是輪換上渠，她卻堅持在渠上將近一年，柔弱的山菊花經(jīng)歷秋的洗禮已展現(xiàn)她堅韌的一面。

七月的天說變就變，本來晴朗的天，突然間陰沉沉的，烏云黑壓壓的令人有點窒息，瘋狂的風驅(qū)趕著沙石塵土飛揚，恨不能將所有的樹木花草連根拔起，天地間混沌一片。

那天在黑黢黢的向陽洞隧道里，開洞的炮聲響過已久，像往常一樣，一班人挑著馬燈，趁著微弱的燈火，推車的推車，運料的運料，鏟碎石的鏟碎石，有人提出讓海梅唱首歌，她也不推辭，清脆的歌聲回響在沉悶的山洞，伴著嘩啦嘩啦的鏟石聲……突然，轟隆隆的巨響震耳欲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來的飛石裹攜著灰塵排山倒海般坍塌，頃刻間吞噬了那個菊花一樣的美麗女子，歌聲戛然而止……

突出其來的不幸毫無征兆地降臨，人們像傻了一樣看著這猝不及防的場面，猛的有人意識過來，人們發(fā)瘋似地扒著亂石，手都磨爛了流著殷紅的血，他們扒著一絲絲希望，而失望接踵而至。她的歌聲還在山洞里縈繞，工友們淚水和著汗水，將她從亂石堆里小心翼翼地扒出來，發(fā)現(xiàn)她的身邊散落著幾朵枯萎的菊花，她的碎花褂子口袋里，還裝有一本識字用的小冊子……

漳河水嗚咽，為年輕的魂靈哭泣;蒼莽的千年太行山沉默無語，為他驕傲的兒女肅靜哀悼……親人們、工友們的淚水像決了堤的漳河水……從此工地上好久好久都沒有人說笑歌唱，據(jù)說暗暗愛慕她的幾個后生幾天都沒有吃飯，沉悶悲痛籠罩著十里長空。

她的棺木被運回她的村莊——東水村，被埋在村邊的坡地上，不久后坡地上叢叢簇簇的山菊花綻放了，她的墳塋周圍被朵朵山菊花簇擁著，像山菊花為山的女兒編織的花冠……有人說那是楊海梅的魂靈化成的，又有人說楊海梅是菊花仙子下凡。叢叢簇簇的山菊花日夜眺望著山那邊蜿蜒盤旋的蛟龍般的躍進渠穿山越嶺、破洞攀巖……

當躍進渠嘩啦啦通水的那天，鄉(xiāng)親們歡呼雀躍，聽說那清亮亮的渠水澆溉了楊海梅安息的周邊的那片土地，那里生長的莊稼綠油油的長勢喜人，那墳瑩周邊的菊花黃的、白的，匯成一片菊海，特別耀眼、清香裊裊……

在漫長的修渠歷史上，人們也不會忘記那些為渠而生、為渠而亡的太行山英雄的、菊花仙子般的其他八位女子。

那是七月的一個晚上，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昏黃的路燈無精打采，雷管車間下夜班的職工經(jīng)過一個班的忙碌，陸續(xù)走出車間，夜幕下傳來開心的說笑聲……

化工二廠承擔著躍進渠開山破洞的重要工作。雷管質(zhì)量直接維系著渠上爆破工作人員的生命安全。其他人下班了，三個姑娘，為了避免啞炮和保證接班人員的安全，不顧一夜的疲勞和饑餓，對生產(chǎn)的2500發(fā)雷管逐一認真檢查。突然，爆炸聲響起，緊接著接連不斷的爆炸聲響起，一剎那，整個車間成為沖天火海，巨大的氣浪將車間的房頂掀起，三位姑娘來不及逃脫便倒在血泊中，夜空里彌漫著濃烈火藥味兒……沉睡的人們、沉睡的夜、沉睡的大地被巨大的爆炸聲和沖天的火光驚醒……當人們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時，悲傷如潮水般襲來，親人們撕心裂肺地哭喊，所有聞聽此噩耗的人都沉浸在哀悼與惋惜中……

那年，許玉英18歲，許桂芹18歲，李金茹17歲。我相信人是有靈魂的，她們的魂魄飛向太行山正在修筑的躍進渠畔，護佑修渠人攻艱克難……

都里公社女青年陸新枝不幸遇難。1975年11月25號，流石坡改線洞，她掉進渠里與渠共生，她是都里好井村人，帶著家鄉(xiāng)人對水的美好的愿望。

21歲的修渠姑娘卜鳳英，是銅冶公社辛莊人。1972年10月28日，東干渠挖沙塌方，將她掩埋;19歲的麻愛芹，是銅冶公社西旁佐北莊人，1972年2月27日，清涼山洞塌方時犧牲。

20歲的余愛芳、21歲的王瑞琴，分別是水冶東街人。1974年6月14日。在南干渠槐樹嶺塌方中雙雙遇難。

九個花兒一樣的姑娘，在太行山上，變成山菊花，霜葉間的金黃、晨昏里的低吟、啜泣的傳說……

這些菊花一般的姑娘，正值豆蔻年華，她們中大的21歲，小的也就17歲，她們可能會到集市上買一條紅頭繩，扎起烏油油的長辮子;也可能會將幾尺花布做一件漂亮的新衣服穿在身上，面對夸獎，羞紅了臉龐;也可能在打開心上人寄來的一封信時，掩不住心怦怦跳，幸福洋溢在臉上……

為了引漳入安，她們將菊花斗霜凌雪的高潔品行鐫刻在曲折綿延的太行山上，那一叢叢野菊花是她們生命的綻放，年年開在凌厲的秋風里，在冷峻的山上從容盎然。

太行山上盛開的那叢叢野菊花，沐浴山風、托舉山骨，在山魂渠魂中綻放，她們叢叢簇擁著躍進渠，用清麗的姿態(tài)屹立在太行山上，眸子里盈滿的，是對渠水生命般的期待與渴盼;她們用魂魄守護著躍進渠流淌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