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山水渠畔情

石頭遇見水，便看見了前世，水遇見石頭，就識得了今生。一段流水中講述著一個感人故事，一塊石頭里隱藏著一個高尚的靈魂。我踩在石頭上，石頭曾經(jīng)在山上修煉，終落了凡間，不知是誰把石頭按照人的樣子堆積起來，仿佛堆積起無數(shù)的汗水、無數(shù)的血淚，最終堆積起無數(shù)的脊梁，扛起了漳河柔軟的身子，繞著太行山脈緩緩行走起來。水是柔軟的，情思流淌在一段一段的渠道上，兩岸有了水的男人便歡欣鼓舞地在渠邊歌唱，有了水的女人也悅情柔怡地在岸上梳妝。從石頭上流淌而過的水，將幾十年來苦澀干涸的生活滋潤起來，安陽縣的西部就換了昨天的舊模樣;水是堅硬的，像個英雄一樣，從濁漳河一路披荊斬棘，穿山過洞，行走了八百四十公里，沖破了函谷，鉆進(jìn)了渡槽，非要到那幸福的地方，北中原的這塊土地上就留下了史詩般的壯麗傳奇。柔軟如水，堅硬如水，從石頭上徐徐流淌的水，安靜如初地隱藏在山腳下，你若不去看它，它也不來看你，你若去了，它便惹你落淚。我年過不惑，卻不知道這里過去的事，我一生余半，還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如今只有從渠邊的老樹上讀懂，從腳下的石頭上讀懂，從偶爾泛起的水花中讀懂。這些都是感性的，小小的情趣不足以讓我歸來后仍舊念念不忘。寫散文的人，做了兩天山人，喝了兩天山泉，走了兩天山路后，卻將心里偌大的地方灑掃干凈，恭恭敬敬地將一條清渠請了進(jìn)去，當(dāng)作精神洗禮一般。夜里，仿佛聽見流水聲汩汩盡入魂里，又仿佛看見有人將石頭一塊塊移到心田中，號子的聲音像是月亮上落下來的，清脆明亮，打釬的節(jié)奏像漳河邊見到的那對白鷺，來了，去了，去了，又來了。我卻不知到底如夢，還是如幻，又或者根本不是夢與幻，而是跟著前輩的感召，一下子回到了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里。

躍進(jìn)渠，歲已過了甲子，我應(yīng)該叫伯伯了。這個名字起得好，躍而進(jìn)之，落而成渠，倒是能讓人忘記了“大躍進(jìn)”中一些略微的傷痕和輕輕的苦楚。如果我們不回到時代現(xiàn)場談?wù)摰脑?，躍進(jìn)伯伯的出生，恰逢其時，恰到好處，恰得民心，恰為蒼生。他哪里知道歲月的蹉跎與跌宕，中間上馬下馬，下馬上馬，折了些日子，磨了些時光，肉體和靈魂卻還是像名字一樣堅強(qiáng)。更堅強(qiáng)的是那些修渠的青年人，那些支撐著躍進(jìn)伯伯長大的人，他們?nèi)缃鹚朴竦暮媚耆A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都鋪展到了大山里。人能有多少青春可用？人能有幾許盛世年華？人能有多少氣充血旺？人能有多少不二情懷？年輕人，與石頭談戀愛，和鐵釬作伴侶，在濁漳河水中遙寄情思，和山樹禽鳥做神仙眷侶?？梢娎寺灰姷檬秋L(fēng)花雪夜，浪漫也不必非是聲色有加，浪漫更不必一定有莎士比亞的戲劇、歌德的小說和蒙田先生的散文。我看浪漫，在山腰上飛舞，一個少年長繩繞身，手持鐵器，將山中險石一一挑落入谷，聲響花開，塵起石沉，舞動山腰，青春蕩漾，一個騰躍就讓年少的心扉圓圓滿滿地擴(kuò)散開來。如果把頭扭動九十度，與這少年平行來看，倒像是個俠客一樣凌波微步，山路悠悠，以氣馭劍，見石阻而揮。你看動作輕盈得體，步態(tài)毓秀臨風(fēng)，蕩劍式、離劍式、破劍式招招迭起，長劍到處小石飄飄而下，大石頓頓離落，山上就多了幾分安寧，那些修渠的人兒便唱起了山歌，仿佛一切如是為，倒有幾分快樂歡欣。

如今看渠的人，不知當(dāng)時的累，以后再來的人，不知過去的真。哪有如此飄逸，哪有如此美好，你若站在當(dāng)下的渠道上展開文學(xué)想象，總是可以將艱辛苦厄描述成另一種安然美好的?？赡闳糇谲S進(jìn)渠的紀(jì)念館里，坐在真實(shí)記錄那段歲月的影像前，你的心情就漸漸從外邊收攏到內(nèi)心的感嘆中?？喟?，山下的人，在山上安了家，一住就是大半年，風(fēng)餐露宿里是寂寂無名的山人們?nèi)諒?fù)一日的生活。又哪里算是生活呢？只為石頭上打出光明，渠道中挖出希望，風(fēng)雨雷電常常結(jié)伴為難，冰凍霜寒時時搭伙考驗(yàn)。修渠的人，誰不是肉身當(dāng)作鐵來用，熱血灌注心中花，一片誠心全用力，雙腳生根家在崖。我在紀(jì)錄片里看到的人，各個笑靨如花，精神颯爽，灰白的影像里倒不曾聽到一句話，只覺得那矯健的步伐、穩(wěn)重的身軀、規(guī)律的節(jié)奏就是一句句修渠時喊出的口號。當(dāng)真是賞心樂事嗎？不可能。難啊，稍有不慎便有不虞之事，煉錘打釬，放炮開山，運(yùn)鐵搬石， 鑿洞架橋，樣樣辛苦，件件不易?！叭嗽谏街卸热赵拢赵虏灰娚街腥?，雙手劈開太行路，二十指上盡是傷。”在山上打洞，山疼;架橋，山疼;挖石，山疼;放炮，山也疼?？杀冗@些疼還要疼上千分萬分的，是我們兄弟姐妹們的命?。∮械娜?，走著走著就累了，躺下一病不起;有的人說著說著就停了，倒下傷痛不盡;有的人干著干著就倦了，坐下就滿身傷痕;有的人活著活著就沒了，從此永不再回。我所了解到的，受傷不計其數(shù)，犧牲的一百零八名。一個烈士一個家，一個烈士一段情，一個烈士一個故事，一個烈士一世英名，一個烈士一腔熱血，一個烈士一個忠魂，真讓人柔腸寸斷，思念久長。人走了，肉體埋在渠道旁，精神留在下一個修渠人的身體里，這便讓人有了更大的力量和決心，有了更大的動力和堅強(qiáng)。我在躍進(jìn)渠紀(jì)念館的大院里看到了一座石碑，上面鐫刻著烈士的名號和動人的事跡。那些可愛可敬而崇高無比的人啊，生前在石頭里過活，犧牲后用石頭紀(jì)念，旁邊和著渠水長流潺潺。嘩嘩的響聲雖不大，卻仿佛聲聲皆為祭奠，水流而過的地方并不寬，卻好像寸寸都是思念。他們的生命寫入了碑文，一字一句都是心血凝成，一筆一畫都是剛強(qiáng)鑄就。他們不再醒來，山里水中長眠，他們不再惦記，渠道通往生命深處?！霸聻榍昱惆榭?，山水哀鳴永悲懷”，在生命的最燦爛季節(jié)中離去，他們就從此永遠(yuǎn)不老了。幾十年過去了，那些留下的修渠人漸漸上了年紀(jì)，牙齒掉了，眼睛昏了，走路打趔趄，話語有些模模糊糊，可渠永遠(yuǎn)年輕，水永遠(yuǎn)不停，躍進(jìn)渠的精神一直流向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流到了很長很長的時光里。來看看吧，安陽的人;來看看吧，河南的人;來看看吧，天南地北的人。誰不愿青春常在？誰不想一世悠然？我知你今生不再遇此艱辛，我料你這世不會再為水而難，可你總不來看看，先輩們那堅強(qiáng)不屈的精神，又怎能深深入心呢？你總不來看看，我們民族那沉重而輝煌的歷史，又靠誰來久久銘記呢？

我依舊坐在放映室里，看那些修渠的年輕人迎面走來，扛著工具，戴著帽子，仍是笑靨如花。他們在屏幕的里面淡淡笑，我卻在屏幕的外邊輕輕哭。我們迎面而見彼此，內(nèi)外卻恍如隔世，他們會想到多年后有人坐在這里默默地學(xué)習(xí)嗎？他們能想到自己不經(jīng)意就成就了一段光榮的歷史嗎？他們能想到有人看著他們的微笑也會默默地哭泣嗎？人越是感動的時候，就越想不起宏大的言語;人越是真正哭泣的時候，就越不愿意讓善良的同類看見。平靜后，我順手拿起旁邊的水杯呷了一口，而在這之前，我已將這口水權(quán)認(rèn)作是渠水。我喝下，渠水落入食道，進(jìn)入胃腸，便離我那顆跳動的真心近了些，我的感觸也就更加深刻和真實(shí)起來。由此我想到，那些真正喝下第一口渠水的人落淚了嗎？我想該有的，且一定也會動了情。隧洞139個，橋、涵、閘、渡572座，300個山頭，400條河澗，總有動情的地方，總有落淚的時候。淵深的感動慢慢體會，山高的事跡細(xì)細(xì)回味，我自愿一生一世在最純的心頭留個魂?duì)繅衾@的念想！而在灰白無聲的影像里，他們?nèi)栽谖⑿?，對著靜靜的渠水微笑，對著往來的歲月微笑，對著晚生的我們微笑。對著自己的生命微笑。他們青春如渠，生生恒在;他們年華似水，永遠(yuǎn)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