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娘

一

那年春天，母親把我送到郭店村姥娘家。

姥娘個子不高，皮膚白皙，一臉慈祥，說話快聲快語。她雖然五十多歲了，看上去卻是一派少婦的模樣。她趕上了裹足的年代，雖是標(biāo)準的“三寸金蓮”，走路辦事卻節(jié)奏很快效率很高。郭店村離我家邵莊有3里多地。我到姥娘家的第二天傍晚，飯不吃水不喝，一直哭著想娘要娘。姥娘怎樣哄我勸我都無濟于事，她咬著牙說，你個小祖宗呀，別哭了，我送你找你娘去！說完抓住我的兩只胳膊朝背上一甩，蹬蹬瞪一路小跑，不到一袋煙的功夫就回到了邵莊。母親要留她住下，姥娘說，屁股挪到胯骨上，沒有多遠，回家還要收拾東西哩。話沒說完，人就沒有了蹤影。

姥娘走后，娘將我狠狠地打了一頓。我那時年齡太小，不理解大人為了忙于生計，一人干著幾個人的活，根本沒有時間照顧小孩。母親打得我屁股生疼，問我還鬧姥姥回家不？我說，不敢了，不鬧了，娘這才停了手。第二天天一亮，娘讓父親又把我送回了姥娘家。姥娘看著我紫一塊紅一塊的屁股，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抱怨我父親說，咋把孩子打成這樣呀？從那天起，我一次也沒有哭鬧過，在姥娘家老老實實地待了幾年。

姥娘十分溺愛我，每天的三頓飯讓我吃得又飽又好。早晨晚上白面稀飯或玉米粥，全家人吃豆面或紅薯面窩窩頭，姥娘給我做里黑外白的包皮面餅或白面饃。有時還用油將面餅煎炕一下，里嫩外焦，讓我吃得津津有味。我中午能經(jīng)常吃到白面面條，半月或二十天，還吃蒜汁撈面或大米干飯。姥娘的家庭并不富裕，姥爺整天推著一輛獨輪木車或挑著一副擔(dān)子，從城里裝上油鹽醬醋等生活用品，到鄉(xiāng)下或者山里換回土特產(chǎn)與山貨。然后，再進城賣成錢供應(yīng)一家人的吃穿用度。不是逢年過節(jié)一家人很少吃肉。但是，我在姥娘家的幾年時間，姥爺只要是從集市上回來，不是給我買油條包子就是火燒和豬頭肉。到了冬天雪深路滑時，姥爺不能出去推車挑擔(dān)做生意了，姥娘就會讓他在院子里放上一個大篩子。篩子的下面丟上一把麥或谷子。支篩子的木棍用繩子綁起來，一旦鴿子、斑鳩或麻雀飛入篩子內(nèi)叨食，姥娘就會將栓在屋內(nèi)的繩一拉，木棍拔跑篩子倒下，準會牢牢地將鳥兒罩住。姥爺很快把鳥兒拾掇得干干凈凈?；蛴驼ɑ蝈仧趸蛴媚喙诖短爬餆?，熟了的鳥肉散發(fā)出誘人的芳香。我往往忘記了出火后的炙熱，等不到大人讓我，伸手就去抓鳥肉。姥爺擋著我說，真是個饞嘴的貓兒，小心燙著你的爪子！

我在家時，不愛說話。一旦閑暇時，姥娘就帶我去左鄰右舍家串門。進入鄰居家就介紹說這是你三姥爺四姥娘，這是你五舅父六妗子……讓我喊三姥爺四姥娘五舅父六妗子……我漸漸地同幾個與我同齡和大一些的表哥表姐們熟悉起來。他們經(jīng)常同我一起去西樹園爬樹、捉迷藏，撇瓦片……郭店村被一個東西走向的長方形坑塘從中央一分兩開。姥娘和她幾個排行弟兄與妯娌們的家都在坑塘的北岸?？犹晾锏乃荒晁募緷M蕩蕩的，非常清凈。女人們常在岸邊洗衣服洗菜，男人們跳到塘內(nèi)洗澡逮魚。因為水深沿陡，大人們不允許孩子們在塘邊玩耍，更不讓他們下塘洗澡。一天，四小舅建有和深義表哥帶我瘋玩。一會兒都熱了，慫恿我去坑塘里洗澡。我說我不會水。他們說，你不跳站在岸上看嘛！一會兒，我們來到坑塘邊。他二人一猛子扎進了塘里，到塘中心才冒出頭來。四小舅仰面朝天，一雙胳膊如兩只船槳撥動著水波載著身體前進。深義表哥活像一只青蛙，雙腳打著撲騰，游在了四小舅的前面。塘邊雖然挺立著幾棵柳樹，枝條稀疏只能遮住一部分陽光。正是三伏暑天，沒有一絲兒風(fēng)。熱得我口干舌燥，臉上身上都出了大汗。我看他們在水里像魚兒般的游來游去，心中發(fā)癢。于是，就試探著從一處較為平坦的地方下到水內(nèi)。我在水淺處蹲著，雙手向身上撩著水。心里立刻涼爽舒服了許多。一會兒我學(xué)著四小舅和表哥的樣子，爬在淺水里，雙手向前扒水雙腳亂撲騰時，姥娘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來了。她站在塘邊，大聲呵斥說，你個小鱉孫孩兒，誰叫你洗澡了？趕緊給我上來！我正玩得興起，不愿意上岸。姥娘在地上拾了半截磚頭，舉在手中作投擲狀說，你再不上來，我一磚頭砸死你個小鱉孫！我連忙爬上岸還沒有穿上褲衩，姥娘就抓住我的胳膊，掄起鞋子朝我打來。她一邊打一邊說，我看你還敢不敢跳塘里洗澡！你淹死了我咋向你爹娘交差！我從來沒有見過姥娘發(fā)過這么大的脾氣，捂著屁股求饒說，姥娘我再也不跳塘里洗澡了。這是我在姥娘家?guī)啄觊g唯一挨的一次打，也是一生中姥娘對我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嚴厲的批評。

姥娘家的房子破舊。三間麥草苫頂?shù)奶梦?，十幾層半截磚頭根基，四周都是泥墻。東邊一間炊房，西邊兩間簡陋庵棚。棚里面堆放著燒飯的柴火和破舊農(nóng)具。我和姥娘睡在堂屋的東里間。每到晚上鉆進被窩后，我都纏著姥娘講故事。姥娘最愛講的是窮人家的孩子開始受苦受難，最后發(fā)奮讀書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的故事。有時候，姥娘也講妖魔鬼怪。講得繪聲繪色，如在眼前，往往讓我聽得毛骨悚然，不敢下床尿尿。

二

我在我姥娘家的第二年，村中心大槐樹上掛的車轱輪子被干部敲響了。姥娘說，這是要召開群眾大會的信號。我說，我同你一起去那兒玩。姥娘說，我在家還有事情要做，你先找你大表哥小舅們玩去吧。我高高興興地出了門，三舅父、四表哥、二表姐幾個人正好聚在了一起，他們也是要去人多地方看熱鬧的。我們手拉著手，蹦著跳著去了會場。會場里，已經(jīng)來了許多男男女女的大人們。一個尖嘴猴腮的男人見到我問，這是誰家的孩子？我不認識他，沒有搭理他。他生氣地抓住我的胳膊說，你是個啞巴呀，咋不說話？我依然沒有理他。他變戲法似的從衣兜里抓出兩個糖塊說，你說話我讓你吃糖。我的口水一下子就流了出來，因為我最愛吃糖塊了，不由自主地張開嘴巴嗯了一聲。他說，這才是乖孩子，一塊糖填到了我的嘴里，一塊糖交到了我的手上。他問我，你說是美國好還是中國好？我說，美國好。他問，地主好還是貧下中農(nóng)好？我說，地主好。我才三歲多一點的年紀，懵懂無知，辨不清東西南北。根本不知道他問的問題指的是什么東西。他變出一副兇神惡煞的嘴臉，扭住我的胳膊一邊向會場中心拉，一邊高聲吆喝，逮住一個小反革命，大家都來批斗他！胳膊被拽得鉆心疼，我大哭了起來。表哥表姐們也嚇得哭了起來。剛剛來到會場的姥娘伸開雙臂攔住了那個尖嘴猴腮的男人，大聲呵斥道，你兔娃子趕緊放手！你嚇著俺外甥了，俺跟你沒完！會場里大人們都幫腔說，他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你也不知道屁香臭呀！大姥爺踹了他一腳掰開了他的手，把我奪了過來。在眾目睽睽之下，尖嘴猴腮的男人悻悻地走了。之后，姥娘告訴我，這個人叫王石頭，是賴貨。他原來是個父母雙亡無家可歸要飯的孩子，要到張老三的家門口，連病帶餓昏倒在地。張老三發(fā)現(xiàn)后，讓長工將他背進屋里。先喂水喂飯，接著請醫(yī)生給他看病。病被治好后他感激不盡磕頭如搗蒜，連說張老三是大善人，如再生父母，愿意一輩子給張老三當(dāng)牛做馬。張老三可憐他無家可歸，衣食無著，就留下他做長工。后來，王石頭當(dāng)了農(nóng)協(xié)會長，張老三主樓東邊的三間大瓦房被他占為己有，還拉走了張老三的紅木頂子床、長條桌和精美廚具。張老三的大老婆過世早，小老婆雪梅想不開要尋死。王石頭自告奮勇去監(jiān)管她，幾次借醉酒將她奸污。老少爺們到縣里告他以公肥私貪贓枉法，上級撤了他的會長職務(wù)。他從此游手好閑凈干些偷雞摸狗東騙西炸，變成了十足的賴貨人渣。姥娘讓我今后見他一定要躲他遠遠地。

三

姥娘不識字，也沒有當(dāng)過干部。左鄰右舍誰家遇到什么問題，有了什么矛盾，卻總愛找她解決。這天早上，姥娘正在吃飯。二姥爺慌慌張張地進門說，她嬸子，孩和媳婦打起來了，你快去勸勸。姥娘撂下飯碗，到了二姥爺家，二姥爺?shù)膬鹤诱局眿D的頭發(fā)朝地上摁。姥娘大喝一聲，放手！揚起手朝二姥爺兒子的臉上“啪啪”就是幾巴掌。 二姥爺?shù)膬鹤铀砷_了手，姥娘指著他的臉罵道，你個小鱉子長能耐了，會打媳婦了。以后有理說理，無理就聽媳婦的。再打媳婦一回，我一天也不給你擱那兒！批評了兒子后，用手帕替媳婦擦了擦眼淚，溫柔地說，別哭了，嬸子已經(jīng)給你出氣了。過日子比樹葉還稠哩，兩口子遇見事情要多商量。后來，我問二姥爺，舅舅和妗子和好了吧？二姥爺說，從你姥娘批評他們后，倆人就不生氣了。你姥娘又去我家?guī)状?，說古比今，徹底改變了你舅舅的驢脾氣，現(xiàn)在倆人好著呢！

大姥爺去世早。大舅父跟前有個獨生兒子，叫如意。如意大我十五歲，我喊他大表哥。大表哥天生聰明，上學(xué)用功。1956年成為全村第一個考上大學(xué)的后生。大舅父每天樂滋滋的，見了人又是讓煙又是拉住去家里喝酒。在即將開學(xué)的前夕，部隊到我縣招收特等兵。大表哥沒有同家中商量，自己找到武裝部門申請報名并參加了體檢，最后多項條件符合，被接兵部隊錄用。大舅父知道后，氣得掄起了半截鐵锨把，非要打斷他的腿不可。大表哥向大舅父陳述了自己如何從小到大就想去當(dāng)兵的意愿，如今實現(xiàn)了夢想，求父親寬恕成全。父親說，你只要敢去當(dāng)兵，放著大學(xué)不上，我就碰死在你的面前。大舅父躺在床上幾天不吃不喝不起床。離新兵發(fā)放新裝上車開拔只有三天。大表哥無計可施，只好找到我姥娘說，奶奶呀，你去開導(dǎo)開導(dǎo)俺爹吧。姥娘說，你非要去當(dāng)兵么？大表哥說，我的心已經(jīng)住在了部隊，一天學(xué)也不想上了。姥娘隨大表哥到了大舅父的床邊，懇切地說，大侄子呀，不吃不喝，以后的日子還過不過呀？大舅父說，如意沒娘，我當(dāng)?shù)?dāng)娘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他成人長大。如今翅膀硬了，不要爹了，這日子還咋過？姥娘呵斥大表哥跪下，批評說，首先是你做兒子的不對。你爹不疼你么，為你受的罪作的難少么？你心里的想法今后的打算，應(yīng)該先同你爹商量。你爹是咱村有名的通情達理的人，你跟著你爹長大難道你不知道？大表哥說，爹，兒子知錯了。你打我吧，罵我吧。你別生氣了，氣身上病了，兒子心里難受。說著話，砰砰砰地磕了幾個響頭。頭磕的實在，前額出現(xiàn)了紫塊，滲出了血絲。姥娘慌忙拉住說，好了，好了。大侄子呀，快下床扶如意起來。大舅父披衣坐在床幫子上要下床。因幾天沒有吃喝身體虛弱，頭暈眼花。大舅父一下子跌了下來。大表哥連忙站起身來扶住了大舅父。姥娘說，如意，你看你爹餓成啥了，快給你爹做飯吃去。不，做飯?zhí)?。上俺家去，筐里有雞蛋，先給你爹打碗茶補補身子。大表哥飛快地去了。姥娘對大舅父說，大侄子呀，現(xiàn)在是新社會了，別拿老黃歷要求孩子。如意已經(jīng)長成大人了，年輕人有自己的想法和做派。他不想上大學(xué)想去當(dāng)兵就讓他去當(dāng)兵。生米已經(jīng)煮成熟飯，你還攔個什么？大舅父說，我就是看不慣他的自大。姥娘笑了，孩子不是認錯了么？咱當(dāng)老的，不就是為了孩子有個好前途么？他想當(dāng)兵就讓他當(dāng)，去了說不定能干出個名堂來，光榮光榮你這個老太爺哩！說得大舅父沒有了脾氣，說，那中，就隨他的便吧。

如意端著一碗雞蛋茶回來了。姥娘說，你爹想通了，走之前好好伺候你爹。到了部隊里要及時給家里寫信，免得你爹掛念你。大表哥一臉喜悅的表情，一邊喂爹吃雞蛋，一邊答應(yīng)說，孫兒一定聽奶奶的話。然而，大表哥一到部隊，十幾年杳無音信。一直到大舅父死后的第二年秋天，如意表哥因出差返程路過西平，才向同行的首長請假到家里探望父親。姥娘領(lǐng)他到父親的墳前燒紙，罵了他個狗血淋頭。表哥一言未發(fā)，只是以淚洗面。他長跪在大舅父的墳前，任姥娘怎么勸說就是不起來。大概是到了1987年7月份，我在報紙上看到，如意表哥是中科院院士。他從事國防科技項目研發(fā)工作，為了強軍強國做出了卓越的貢獻。

四

姥娘是在80年代初辭世的，享年92歲，無疾而終。安葬那天，吊唁的人們絡(luò)繹不絕，送葬的隊伍排了二里多長。我在7歲時，離開了姥娘家。童年印象中，她慈祥善良樂于助人。以后上學(xué)參加工作，除了每年正月初二去探望一次，平時就很少去郭店村。所以，對姥娘后來的作為就了解不深了。而今，一個足不遠涉的農(nóng)村老太太的去世，怎么會吸引這么多的人悼念和悲傷呢？后來，二姥爺告訴我，你姥娘年輕的時候還做過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呢！

一天夜里，土匪邱老八率眾人進了郭店村。他們的目標(biāo)本來是張老三，因為張老三家圍墻很厚，鐵門結(jié)實，無法進入宅院內(nèi)。當(dāng)賊的沒有空手而歸的習(xí)慣，他們就轉(zhuǎn)身對村民進行了洗劫。從各家各戶搜不出值錢的東西來，邱老八惱羞成怒，讓土匪們趕羊般將全村的男女老少趕到了張老三家的空場里。他歇斯底里地叫嚷著，今夜拿不出值錢的東西來，全村一個不留地殺光殺凈！大家都非常窮，哪里弄得出錢來呀！鬧騰了一陣子，沒有人吱聲。邱老八命令手下開槍。在這緊急的關(guān)頭，姥娘挺身站了出來，說，慢著！把人殺光了誰給你們錢呀？

二姥爺說，你姥娘同你姥爺結(jié)婚剛滿一個月，十八九歲的年紀，漂亮極了。邱老八一見站出來個美人兒跟他搭話，喝令土匪們放下槍。他兩眼色瞇瞇地說，老子就是弄不到錢才要殺人的。你個小娘們充好漢，難道有弄錢的門路？你姥娘說，門路肯定有，要多少錢？邱老八說，二三百口子人，一人十塊大洋，三千塊一塊也不能少。你姥娘說，邱老八你也太貪心了，你將全村翻個遍也找不出那么多錢！邱老八說，不行，至少五百。你姥娘說，最多三百塊。不然大家伙兒都在這，你該殺成殺了。邱老八想，殺了人就沒有了錢。心一橫說，三百就三百吧！你必須在明日中午親自送到儀封街我的住處去。你姥娘說，儀封街離郭店村四五十里路，我一個小腳女人，怎么也走不到地方。況且，錢還需要東拼西湊至少十天時間。邱老八冷笑一聲說，十天？五天你就跑得無影無蹤了，我就給你三天時間。你姥娘說，三天就三天，三天后你要是拿不到銀元就直接找我算賬。你姥娘答應(yīng)了三天給邱老八送三百大洋，可急壞了你姥爺和我們一門子弟兄妯娌等幾十口子人。你姥爺站出來罵你姥娘充洋能，說，都窮得揭不開鍋了，別說三天，三年也弄不到三塊兩塊大洋。邱老八一把抓住你姥爺，問你姥娘，他是你什么人？你姥娘說，我丈夫。邱老八說，那好，讓你男人做人質(zhì)。三天送不來大洋不但撕票，還要找你算賬。土匪們把你姥爺綁走了，你姥娘跟了很遠，安慰你姥爺說，不用怕，三天我準去把你贖回來。

第二天一早，姥娘來到張老三家里。張老三說，俺小嬸子大清早找侄子啥事呀？姥娘說，昨晚鬧了一夜你不會不知道吧？張老三說，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姥娘說，你別裝糊涂，他們正是沖你來的。張老三說，那咋不進來？侄兒不是吹的，他根本就進不來！姥娘眼睛一瞪生氣地說，就因為進不到你的宅子，全村人才倒了大霉！你想想，幾百口子老少爺們集中在你的場面里，要全部被土匪們殺死，你將有多大罪孽呀！你一家人活在世上，成天能不心驚肉跳？姥娘說服了張老三后，顧不上吃早飯，又直奔縣城找他娘家哥去了。當(dāng)時，北伐革命軍一路浩浩蕩蕩，勢如破竹。沒幾天工夫就從湖北攻入了河南西平境內(nèi)。5月13日起，北伐36軍3師由焦莊駐軍郭店村，隔河與奉軍作戰(zhàn)。姥娘才知道自己外出多年的哥哥在3師一團任團長。17日下午，36軍軍長劉興率部攻入西平縣城，哥哥的一團就駐扎在南關(guān)裕豐糧倉院內(nèi)。姥娘找到娘家哥哥后，陳述了邱老八禍害鄉(xiāng)里殺人越貨的罪惡行徑。哥哥向指揮部首長請示，決定為民除去悍匪。

第三天接近中午的時間，姥娘坐著張老三的馬車駛進了儀封北街口。扮作車夫的哥哥，早已偵查到邱老八的住處。滿街挑擔(dān)推車趕集的人都是哥哥部隊上化了裝的士兵。馬車從街中心拐向西邊的夫子停轍處，在一座豪華莊園前停了下來。姥娘讓門口的的哨兵進內(nèi)通報，說郭店村送大洋的來了。邱老八正在客廳內(nèi)納悶，一聽稟報還怕有意外，先讓隨從們隱蔽一旁，聽他摔茶杯為號沖出來行動。然后，壓滿了子彈，提槍走出了大門。姥娘手指大門口幾個端槍向自己瞄準的土匪，冷笑著說，大名鼎鼎的綠林大頭領(lǐng)，就是這樣接待客人的呀！邱老八見姥娘除跟一個提箱的車夫外，就只身一人，立刻把手槍插進匣內(nèi)，訕訕地說，美人兒，你還真敢來呀？呵斥端槍的土匪退到了兩側(cè)。邱老八讓姥娘一個人進內(nèi)，姥娘說三百大洋一塊也不少，我一個女人提得動嗎？邱老八讓土匪去提錢。姥娘說，不行，我要先見人質(zhì)。我一手交錢你一手放人。邱老八只好讓車夫同姥娘一起進了客廳。姥娘掀開箱蓋露出滿滿一箱子的銀元。邱老八讓土匪領(lǐng)來了我姥爺。姥爺蓬頭垢面，雙目深陷，顯然受到了土匪們的折磨。姥娘一見心疼，情不自禁地撲上前去和他抱頭痛哭起來。車夫向前扯扯姥娘的衣襟說，讓少爺先走吧。姥娘回過神來，一把推開我姥爺說，快走吧！目送我姥爺走出了大門口。邱老八讓車夫也走，車夫說，我是伺候少奶奶的，我同少奶奶一起走。邱老八看著車夫高大威武，說話不卑不亢，心想車夫絕非一般下人。他咧開嘴奸笑著說，看看，只顧說話哩，忘記招待客人了，請二位坐下來喝杯茶吧。說話間，手沒有提壺就先抓案幾 上的茶杯。車夫眼明手快，一把先將幾個茶杯抓著放在了案幾之下，嘴里說，不客氣，少奶奶在家里沒有喝茶的習(xí)慣。邱老八要拔腰中的手槍，車夫的手槍已經(jīng)對準了邱老八的腦袋。邱老八雙手舉過頭說，別胡來，你是什么人？車夫厲聲說道，你橫行霸道，惡貫滿盈！我代表北伐革命軍要你的狗命來了！“砰”的一槍，將邱老八斃倒在地。隱蔽的土匪聽見槍響，端著槍一邊走向客廳一邊大聲嚷著，怎么了？怎么了？裝扮成趕集的士兵們早已脫下了偽裝，露出了一身灰色的軍服。大家持槍在手，把邱老八的宅院包圍了起來。十幾名土匪開槍頑抗，被士兵們毫不留情地擊斃。大多數(shù)土匪主動放下武器作了俘虜。姥娘的哥哥對他們經(jīng)過一番教育訓(xùn)話之后，大部分回家務(wù)了農(nóng)，十幾個隨姥娘的哥哥參軍了。

清明節(jié)那天，我一早就來到了姥娘的墳前。我跪在墳前，虔誠地向姥娘三叩首。在心里說道，姥娘呀姥娘，如今您在另一個世界里，一定神清氣爽，心安理得。因為您在世的時候，能活到這個份上確確實實值了！

作者簡介：

邵興治， 筆名綠野，中華詩詞學(xué)會會員，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詩歌學(xué)會、詩詞學(xué)會會員、西平縣詩詞協(xié)會主席、《柏國詩書畫》報主編;1965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先后在《人民日報》《詩刊》《北京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奔流》《長江文藝》《莽原》等報刊發(fā)表詩詞，小說、散文、報告文學(xué)等若干篇（首），多次獲文學(xué)獎，出版《旋舞之翅》《與你結(jié)緣》《凡夫俗子》等著作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