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脖子上掛著一條紅繩,串著一把生滿了紅銹的鑰匙。那是一把尋常無比的鑰匙,除了舊再無特點。
稍有些陽光的下午,奶奶總是坐在竹搖椅上,微瞇著眼,一只手貼在胸前緊握著鑰匙,似乎在回憶什么。竹椅吱吱呀呀地?fù)u晃,夾雜著奶奶輕輕的嘆息。我常常不解:“奶奶你那么久沒回老屋了,為什么還這么看重這把鑰匙?”她只是笑:“留著鑰匙,總有一天可以回去。”回到哪里去,她從未直言,但我知道。
那年清明,耐不住奶奶的嘮叨,父親還是帶著我們回到了鄉(xiāng)下那間老屋。那間和鑰匙一樣尋常的老屋,除了舊再無特點。奶奶顫抖的手掏出鑰匙,推開塵封數(shù)年的木門,打開了那一段回憶中的光陰。上學(xué)前,爺爺奶奶帶著我住在老屋,那時的老屋似乎也已經(jīng)很“老”了。它年輕過嗎?年輕的時候是什么樣子?我不知道,父親不知道,爺爺奶奶也不知道。
爺爺腿腳不好,每天躺在床上,用那臺老收音機(jī)聽評書。村子不大,奶奶早晨出門,和別的老人聚集在廣場的大樹下沏茶、嘮家常。
“老頭——”
每隔一會兒,奶奶就要扯著嗓子大喊。有時爺爺聽評書正到緊張?zhí)帲阊b作沒聽到。奶奶就會邁著急促的步伐小跑回屋,用那把鑰匙打開門,探進(jìn)一個著急的腦袋,瞇起眼睛張望一番。見我和爺爺不理睬她,又匆匆跑回去嘮嗑,手中的鑰匙響了一路,叮叮當(dāng)、叮叮當(dāng)……
我問爺爺:“下次跟奶奶說你沒事兒不好嗎?”爺爺拍拍我的腦袋,“你奶奶得親眼看見我好好待著才放心??!”說罷還明知故問地開起玩笑,“妞啊,你說我躺這兒又不會出事,她跑那么快干啥?”相伴的幾十年,醞釀出爺爺奶奶心照不宣的默契。爺爺那時的語氣,我至今還記得。
身后木門被合上,發(fā)出一聲尖銳的“抗議”。我恍惚間回過神來,奶奶又將她那把寶貝鑰匙揣進(jìn)懷里,在老屋里四處轉(zhuǎn)悠起來。鑰匙跟著她那不再急促的步伐,依舊叮叮當(dāng)?shù)仨懼?/p>
爺爺離世后,奶奶就跟著父親進(jìn)了城,再沒有回來過?,F(xiàn)在回到故地,曾經(jīng)的擺設(shè)都沒變,破收音機(jī)還在。奶奶從床頭柜里取出一張泛黃的相片,輕輕擦去浮塵。我湊上去一看,是爺爺奶奶的合影。我不受控制的思緒又牽著我回溯了另一段回憶。
那時,奶奶嘮嗑到中午回來,總會順手摘下菜地里剛成熟的蔬果,簡單洗凈,灶臺中藍(lán)色的火舌來回舔著漆黑的鍋底,一會兒便清香四溢。我跟在后面眼巴巴地看著,而背后的爺爺總愛拿出這張照片靜靜地看一會,便開口對奶奶說:“老婆子,以后要是我先走一步,你就跟著兒子進(jìn)城陪妞上學(xué)吧!不過這里的鑰匙可收好了,哪年有時間回來看看。照片就放這里,我成了幽靈也看得到喔!”爺爺說著便伸出手扮成幽靈嚇我,我也配合地尖叫著上躥下跳。奶奶抄起油瓶,嘴里罵著,作勢要打,爺爺就用兩句玩笑話搪塞過去。笑著、鬧著,鍋里的湯已冒起了泡,炊煙里帶上了幾縷誘人的香氣。屋頂白煙悠悠升起,伴著笑聲,在碧色的山中、天空下久久回蕩……
人不管出走多遠(yuǎn),家鄉(xiāng)與童年都會是最純粹的回憶。我似乎明白了鑰匙對奶奶的意義,盡管它看起來不過是一間普通的老屋的鑰匙。
它還是光陰的鑰匙,心中對舊時光的無盡追憶與虔誠守護(hù),才是無論何時都不會丟失的鑰匙。常存思念,光陰就會在心中生根發(fā)芽,生生不息。
生銹的鑰匙插進(jìn)鎖孔,“咔嗒”,驚醒了時光。